万妖城:浮屠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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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塔约莫得有五百年了吧。”一个人道。

“何止,自我苍决山成立门户以来,传闻便有了这浮屠塔,里头关押了数不清的妖魔鬼怪,镇压在后山无人敢近前。”又一个人道。

有人不耐烦,“我管它这么多,我只想知道这塔是不是只能进不能出。”

最后说话的这人,我叫她一声大师姐。

青凝大师姐美丽聪颖,矫矫不群,是苍决山众多师兄弟姐妹中,最能给我师父脸上贴金的一个。

因此这一代弟子里头,大师姐最有威望,向来她说东,旁人是不敢往西的。

她说我不要脸,竟然勾引秦珩行那不耻之事,等同于是犯了门规。

秦珩就是我们的师父。

我想辩驳一句我是妖,不长你们的人脸,便无所谓要不要,但是她没给我这个机会,找人缠封了我的嘴,将我绑了拖至苍决后山禁地,扔在了浮屠塔门口。

她连同其他师姐师妹,以及来看热闹的师兄弟们躲得远远的,作壁上观。

我伏在地上,昂头看看面前耸立的旧塔,青白塔尖灰黑塔身,墙皮剥落摇摇欲倾,看上去十分不牢靠,不像是传说中会吞噬妖魔鬼怪的模样。

我再扭身往后看,我那一干师兄弟姐妹们个个大义凛然,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

进还是不进这个塔呢?我左右为难。

这时候青凝手持大宝剑捏个剑诀往地上狠狠一划,“轰”一场大火将我和浮屠塔围在了圈里。

好的,这下我不为难了,他娘的,我怕火。

我别无选择,但还想勉强挣扎一下,至少拖延到秦珩回来,指望他看在我跟他同塌而眠的份上,将我救一救。

岂料青凝看穿了我的心思,冷笑道:“你做下这等恬不知耻之事,还以为师父能想往常一样青睐于你吗?你毁了他的清誉,他盼着你死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来救你呢?痴人说梦!”

我吃了一惊,心说不至于,想不到秦珩竟恁的小气,大不了下次让他在上面好了,也不至于如此记我的仇。

火越烧越大,我已无路可走,便一狠心一咬牙,闷头撞向了那朱漆斑驳的塔门。

2

“吱呀——”

塔门锁也不曾锁,开得想象不到的轻易,倒让我差点闪了腰,幸好我没腰。

我是一条金甲覆身,高壮威猛、威风秉秉、叱咤风云,云起龙骧的蟒,自然没腰。

秦珩说不管做人还是作妖,都当脚踏实地,介绍自己时不必点缀那么多形容词,再说一个姑娘,哪有用高壮威猛来形容自己的。

我点头,“都行吧,反正我也没有脚,”又问他,“你怎知我是个母的?你看过了?”

我赤身条裸,盘桓在他脚下,抬头看着他,眼见他脸皮可疑地红了,我觉得好玩,留个尾巴,变出半个人身直立起来,雪白手臂攀上他的腰腹到肩膀再到脸,一对软绵绵压上他的胸膛。

他的一颗心火热滚烫,让天生血冷的我些许感到不适。

秦珩整个人似要烧着,又短暂挣脱不得我,慌得拔剑要戮我。

他第一次要戮我,只因为我感受了他的心跳。

我委委屈屈缩回去,吐了吐信子,“有什么了不起。”

“是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能管你不再胡作非为,从以往后只能跟着我。”他道。

我为妖一千年,修成人形少说也有五百年,从来天大地大任我遨游,高兴了人也是随口吃得,自由自在惯了。此次不过饿极了,在苍决山下吃了几户人家的牲畜,那几户人家呼天抢地,商量着要上山请仙长来拿妖,我也觉得微不足道,故而跑都懒怠跑。

以为不会有人来多管闲事,毕竟此次我又没闹出人命,那些名门修士个个自视清高凌傲云顶,怎会为了区区穷苦百姓的几只家畜,踏了山脚的污泥。

我见多识广,丝毫不慌,依旧盘在树上盘算晌午这一顿,是吃东边张三家的羊好还是李四家的鹅好。

张三这人好吃懒做,还打老婆,不如先吃李四家的鹅再来吃张三吧。

我想得甚美,忽然觉得头顶一片绿荫不大对劲,抬头去看,便看见了秦珩。

他穿一身姑娘们在仙侠话本子里头喜闻乐见的雪白纱衣,青丝垂腰,踩在一柄流光溢彩的剑上,虚停在树冠凌霜傲雪。

我出神与他对望了一会儿,倒不是因为他好看,毕竟我不是一般小姑娘,我是见惯人间风月的蟒,还不至于被他容颜迷住。

我纯粹觉得他面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趁着我出神的这点间隙,他出手如电,稳准拿住了我的七寸,他好卑鄙。

另外我必须说一句,区区几只家畜,竟劳动堂堂掌门亲自前来查探究竟,他们苍决山上下真的好闲啊。

从此我成了秦珩的蟒。

我的自由烂漫在他眼中成了食不果腹三餐不济无家可归,他认为我一个千年大妖沦落成这样,着实可怜,一方面是防止我再扰乱民生,一方面出于对我的同情,他站在田垄上慈悲对我道:“从此以后你便拜我为师,跟着我上山吧。”

说罢,居高临下向我递出一只手,微风浮动他青丝如游,眼波流转似清泓,白衣苍雪,蓦地令人心折。

但我他娘的不是很需要啊,我无拘无束在人间,我很快乐。

我道:“你不叫我胡作非为,可我饭量很大,你今后要如何养我?”

他道好办,央求村里阿婶购了一百只小鸡崽,并乡亲们所赠的大白菜青萝卜,通通叫我抱着。

他道:“你往后便养着这些鸡,鸡未长大你吃青菜豆腐,鸡长大了你可以吃鸡。”

我由衷敬佩他,“好样的师父。”

我十分想问问他,让一条蟒自产自销,他是怎么想的,他是不是脑子秀逗了?

但我看了看身上的捆妖索,忍了。

他对我这个伏低做小的态度非常满意,他道:“为师教给你的第一条规矩,便是不准再骂娘。”

“你他娘的……行吧。”我道,捆妖索勒得我七寸生疼。

“另外,”秦珩再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很威风,叫紫电。”

他拧眉看着我,“这个名字太冲,且不好听,”他看着我额间一点殷红,“从今以后你就叫点绛。”

叫什么我无所谓,不过就是个称呼罢了,我在人间流连这么多年,还没人能把我一个名字从头到尾唤上一生一世的。

关键是——“点绛”这个名字和“紫电”……它到底差别在哪里了?!

3

妖与修士自是天理不容,所以我其实不太明白秦珩为何没有直接戮了我扒皮熬汤,反倒收我为徒要教化我。

着实令人费解。

然而我五百年成人的生活经验告诉我,但凡是想不通的事情就不必想了,时间会告诉你答案,时间若是不肯告诉你答案,那就把时间熬过去。

是故秦珩叫我换成人类模样再随他进门,我是依言照办了的,原地转个圈,一块黑纱从头包到脚。

秦珩倚着山门,欲言又止看着我。

我纳闷,“怎么了?”

恰巧他一个小弟子从山上下来,见了秦珩行了礼,再好奇打量我,声音洪亮地问:“师父,你怎么把山下的刘寡妇带上来了?可是有什么事吗?”

我:“……”

秦珩扯了扯嘴角,“胡说,这是为师替你们新收的师妹。”

岂料那小弟子看见他笑,比见了他山下会寡妇还稀罕,惊悚道:“师师师师父,你你你……竟然会笑?”

我:“……”

这苍决山都是些什么人啊。

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开始想着如何跑了。

心念一动,身体先行,我迈腿往前一冲,撞上一堵硬实的墙。

这一撞,我彻底清醒,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进了浮屠塔,方才与秦珩的初见,不过是回忆。

周围混沌一片,视线所及之处,都是灰蒙蒙的,甚至连刚才撞头的墙都不见了,我竟看不见这塔的第一层有多大,回过头,进来的门也找不到了。

我抬手在眼前,不过伸手的距离,却看不清自己的五指,心下不由骇然。

关于浮屠塔的传闻,我所知也不过一二,晓得这塔有七层,分别代表人的七情,乃是一件厉害的法器。

照此看来第一层是“喜”之情,是契合万种绸缪①,喜相知相逢。

这样想着,眼前缓缓降下一级阶梯。

出去的门路是没有了,只剩这一条可走,我别无选择,伸腿踩了上去,来到第二层。

4

第二层,我在心里将秦珩骂了一百遍,怎么还不来救我,莫非当真是恼了我。

既然恼我,当初又何必扬言要养我?这里不禁想奉劝各位一句,领养要谨慎,养了就得负责。

我当秦珩养我如同凡人养个什么宠物,新鲜两天就够了,毕竟凡人最缺乏的就是从一而终,另外他是掌门,应该没空管我。

但我没想到他是个挂名掌门,往苍决山云从峰上一躲,将事务一应交给手下得力弟子,诸事不理。

单只理我。

理我包括:监督我吃饭,监督我起床,监督我修炼,监督我洗澡。

我挣扎着要跑,他一手拿我七寸,一手拎我的尾巴,数日下来得心应手。

我恨得牙痒痒,“秦珩,我们蟒真不用天天洗澡!”

他不听,将我囫囵扔进了半人高的澡盆,娘的还是热水澡。

“哗啦——”

我照旧化出上半身,虚弱浮出个头搁在澡盆沿上,“秦珩你不是人。”

我好好一个蟒,他竟然要求我做人,强蟒所难。

他仍旧居高临下看着我,嘴角噙着笑,一把将我摁回去,“不洗干净了就休想上我的床。”

这话有歧义,我争辩道:“我何时想上你的床了,分明是……”

他讥笑道:“分明是我的床自动贴上你盘的房梁,将你勾引下来的?”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厮腹黑,全然不像表面上那么仙风道骨,不由道:“呸,勾引我的明明是你,别怨床。”

因我五百年前受过伤,为了不浪费修为,化形的时候不多,所以秦珩没费什么心思给我另备一间房,我乐得在他卧房房梁上寻一块安稳地盘,够睡就成。

起先没什么不对,直到那日我起夜,看见他一副安然睡颜卧于床上,被子掉出了床外。

堂堂一仙长,睡觉还蹬被子。

我本着乐于助人的友好品格,盯着他欣赏了一会儿,游移下去用尾巴勾起被子重新给他盖回去,说时迟那时快,他翻一个身,重重将我压在身下,伸手抱住了。

我:“……”

他身上体温源源不断渡到我身上,对我一个冷血动物来说的确是有些过于灼热了,但不知为何,莫名令我心安,又不知为何,我就这么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我觉得睡他的床比睡冰冷的房梁要好多了,一旦尝到了一点甜头,便一发不可收拾,人如此,妖也是如此。

从此秦珩的床便有了我的一席之地。

秦珩道:“睡床可以,澡要洗。”

我龇牙咧嘴洗完了澡,化个人形出来方便收拾盥洗用具,猛一抬头看见青凝提着食盒花枝招展地御剑而来。

我唤一声大师姐,她不知听没听到,蔑视我一眼,径直奔了秦珩去,“师父,弟子今日做了新式点心。”

傍晚将夜,孤男寡女,若是只为来送个点心,蟒都不信。

秦珩对她异常冷淡,正是其他弟子口中传言的那般不苟言笑,象征性夸了青凝两句,便要我送客,原本想连食盒一起送走的,最后秦珩看看我,留下了食盒。

我送青凝到门外,看她端丽的一副面容,杏眼微吊,于凌乱的山风中审视我,“你究竟何德何能,竟能随侍师父身侧。”

这话说得,仿佛伺候秦珩很是光荣似的。

我也想知道秦珩为何单只跟我过不去,难道因为我是妖抗造?

我想了想,对她道:“可能因为我省事,不怎么占地方吧,像师姐你这样的就不行,太大,还得另给你清扫一间房,配几个丫鬟,那到时候究竟不知是你伺候师父,还是师父伺候你。”

她以为我是拐弯抹角嘲笑她娇气,登时气歪了嘴,“你别以为你……等等,你跟师父他睡一间房?”

我摇头,严谨指正她,“不不不,是睡一个床。”

青凝瞪眼看我,诧异,羞愤,恼怒。

我再接再厉,“师姐你别上火啊,大家都是好姐妹,机会平等,你行你上?”

我成功把她气走了,并从身上捉下噬心蛊一只。

小样,最看不得这种背后使阴招的,小小年纪不学好。我若是当真是个凡人小姑娘,此刻怕是已经中蛊命丧悬崖了,等秦珩发现,尸首都凉了,还能给她说成是失足跌落悬崖,到时候蛊一召回,丁点痕迹都没有。

小小姑娘只为一点猜忌与嫉妒便这般阴毒,害起同门来眼都不眨,可见秦珩这个师父当得委实不像样。

秦珩听完我的批评也不反驳,将青凝那个精致的食盒塞给我,“我不爱吃甜的,归你了。”

隔着食盒我都能闻到扑鼻的香气,所以说青凝是在秦珩身上花了心思的,那一百只小鸡崽子还在茁壮成长,我只能天天跟着秦珩青菜豆腐,饿得前心贴后背,故而将点心吃得狼吞虎咽。

狼吞虎咽之余还不忘瞧个八卦热闹,“喂,你当真不知青凝喜欢你啊?”

这个问题明显超出了秦珩的理解范畴,他愣了好一会儿,摇头。

我鄙夷,“你这木头一样的一个人,还当人家的师父呢,你今年几岁,自己的情窦开了么?”

秦珩反问,“你觉得呢?”

我看着他年轻的一副面孔,不好下判断,“凡人修士若是脱离长生大限,活到五百岁便是顶了天,再下去肉身何以留得住,非得皮开肉绽分崩离析不可,你……一百岁有么?”

秦珩轻笑一声,神情十分不以为意,又似有无奈万千,我头一回看不懂他,一瞬间有些恍惚,觉得他眼角带着历经久远岁月和无尽苦难的沧桑。

我迟疑了。

他却逼近一步,仗着身高优势生压我一头,“我确然于情事上一窍不通,不然你来教教我?”

我相当看不惯他这个强势的姿态,突然长高硬要压过他,“我懂是懂,但我不大喜欢姐弟恋。”

我腿化成尾巴,蜿蜒勾上他后腰,一收,迫使他离我更近,手指一挑他下巴,吻过他润泽的薄唇,挑眉道:“看在你特意给我留点心的份上,我倒是可以破例指点你一二,不过先说好,我要当上面那一个。”

话音刚落,我被他的捆妖索捆得结结实实,团成个团子扔在床脚,瑟缩一夜。

他则顶着一张红透的薄面皮飞走了,颇有些慌不择路。

真真是纯情,我想无所谓一嘲笑,却发现自己心跳得厉害,不由怔愣半晌。

……

又一阶台阶在我眼前落下,看来第二层是为“怒”之情,是风情销魂见春羞,羞恼之怒。

5

我承认我对秦珩动了心。

试想一个风度翩翩无双君子,品行高不高洁倒在其次,主要是长得好看,日夜与他相处,我又不是铁石心肠,动心也算正常。

但我又活得清醒明白,再知道不过情易散花易逝的道理,五百年以来,秦珩不是我动心的第一个,亦不会是最后一个。

何况我是蟒,生性凉薄,不信人间有长久。

而且我看得出来其实秦珩也有些喜欢我。

是故我决定与他坐下来谈谈。

那夜月光皎洁,穹顶星子错落,良辰美景,山风温柔,我捏一把小米,边喂鸡边开了话头,“你每月月中都要出去一趟,回来时候脸色都不大好看,可是有什么难事吗?”

秦珩他负手而立背对我,沐浴银辉,衣袂随风飞散,天人之姿,跟脚下遍地撒欢的半大小鸡形成一副和谐的人与自然之景。

他闻言扭头,不知是月光照的还是我的错觉,脸色有些苍白,半个侧脸对着我,勾唇一笑,微微苦涩,“你这是在关心我?”

“……”

那倒也不是,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既然给他识破我也不再客气,开门见山,给他说了说我丰富的情史,以此教育他不过是我漫长妖生中的沧海一粟,别爱我,没结果。

我道七十年前有一书生,说是喜欢我,非我不娶,爱我爱到海枯石烂天崩地裂,我一个感动亮了亮原形给他看,从此他就永远地消失在了我的生命里。

一百二十年前倒是有个卖药商人不怕我,对我穷追不舍,极尽所有讨我欢心,骗我到手以后我才知道他是要拿我泡酒。

再有二百年前一皇帝打猎路过我栖身的草窝,将我带了回去,我差点就要走上祸国殃民的妖妃之路了,为此激动好几天,后来皇帝被一个比我好看的狐狸精勾走了。

……

我直直细数至三百年前,说得口干舌燥直吐信子。

秦珩他静静地听,然后问:“还有呢?”

“什么还有?”

“再往前呢?”

“再往前我就记不清了,”我摆摆手,实在不行了,我要喝水,“我这人脑子有限,不爱记从前的事情,还有点脸盲,能记住这么些个人已经是极限了,这还算印象深刻的,其他人不紧要的真记不住了。”

他却不肯放我走,一把握住我手腕,“你再想想,万一想得起来呢?”他目光灼灼看着我,“更远之前,你喜欢的第一个人,对你来说真的无关紧要吗?”

“你说初恋?”我挠挠头,不愿意谈,“我记不得了,太久远,时候不早洗洗睡吧。”

我走得狼狈,可以说是非常生气——秦珩这人忒坏,即便听故事上头,也不该专门挑着人的软肋戳。

我任性造作五百年,隐玉是我唯一不愿提及的人。

他是我心上雨,眉间月,戒不掉的酒消不去的愁。

可恨我竟记不起他的样子,只记得他袖间的暖香,隔着五百年的光阴,依然能将我伤得体无完肤。

第三层浮屠塔走完,“思”之情,是浮生如过隙,坐地起相思。

6

五百年前我还在西子湖畔捉青蛙,眼见着我邻居小白报恩一个凡人,被镇进了雷峰塔。

我笑她笨,你看我就很矫健,从来不让自己有危险,说完当天我便被金山寺捉妖的和尚追杀,就是现世报都没有这么快的。

我往人堆里扎,迎面一人低头走来,也不看路,我与他撞上,二话不说变成一条小长虫,钻进了他的袖子。

我想得好好的,这人若是把我卖出去,我就趁势咬他一口,死也拉个垫背的,横竖不亏。

隐玉他没有。

我稳妥缠在他手臂,听见了他脉搏跃动的声音,我知道人的脉搏是连着心跳的。

他明明慌得厉害,却极力保下了我。

我听见那和尚摇头叹息,“施主痴妄,须知人妖殊途,天地有桎梏,一转一念一生死,一步一浮屠。”

念一声佛号,杳然远去。

你说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那法师威望高过法海,隐玉当众违拗他,遭到了他爹好一顿打。

从此我与隐玉成了生死之交。

夜晚偷溜回去看他,见他伏在床上情景凄凉,无人照顾他养伤,原来他自小没有娘,又是庶出的孩子,主母恶毒,兄弟姐妹也不友善。

隐玉活得好生憋屈。

我伏在他房梁上冷眼看了半个月,一日又见他跑回来瑟缩成一团掉眼泪,不禁火大,一跃而下,照顾他眼睛幻了个人身,“你窝囊得蟒都看不下去了啊喂。”

隐玉抬头,惊诧一下,脸皮略染了些绯红之色,“你、你原来能变成人啊。”

我低头瞅瞅身上浅风仙粉色衣裙,惭愧,在成为村头寡妇之前,我也是爱过美的,也试图浪过。

我那时活了五百年,宅斗故事没听过一千也有八百,当即做了隐玉背后的的女人,稍稍替他谋划了一下,四年间,隐玉由一个形同于无的孩子成了家主。

四年间,他从十八岁长到二十二岁,风华正茂,姿容出类拔萃。

我与他渐生情愫,那是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我用尽了全力。

我知道人妖殊途,我知道他会老会死会转世忘记我,妖生漫长,我愿用往后千年的相思换这一百年心动,奈何那倒霉和尚没给我机会。

我重伤不治,临死前让隐玉替我买了具最好的棺材,盖上镶金嵌银那一种。

其实我于生死这件事上,看得也相当单薄,只是觉得对不起隐玉,他若是喜欢了个平凡姑娘,说不定此时已经成亲生子,过着富足幸福的平凡一生。

他不该摊上我,我两腿一瞪啥也不知道了,他还有余生几十年,性格又那么温和,往后要怎么过呢?

于是我遗憾地道:“其实你阳气还挺好吸的,本想养肥了再狠狠吸,谁知道被那臭和尚打断了……这个理由编得不成熟吗?”

隐玉落着泪,点头。

我长长地一叹,只觉维持人形都有些困难了,“那你好生记着我吧,其实我们蟒自愈能力极强,你将我埋了,我在土里安稳睡一觉,醒来又是一条好蟒,短则几年,长则几十年,我知道你愿意等,只是到那时候我出来还是靓女一个,你却已经是个老头子了,我不喜欢老头。”

他道:“那我也等。”

“……”就这一句气得我棺材板子差点没压住,可见爱得太深也是个麻烦,怎么他就这般顽执呢,我气得遗言都不想说了。

两眼一抹黑,不知人生几何。

我当时之所以说我会活过来,乃是因为想给隐玉留个想念,骗一骗他,怕他想不开寻了短见,我听说自尽而死的魂魄是要下地狱的。

但是没想到我真有醒来的一天,也算个错打错着。

那日我在苍决山下破土而出,自己都震惊了,震惊完了出来一打听,掐指一算,我竟然睡了五百年。

其实我也骗了秦珩,哪有什么书生药商皇帝,都是我从前听来的书,我睡了五百年,刚想出来打个牙祭,便遇上秦珩给他捉上了山。

我这样说,是想让秦珩不要喜欢我。

我既喜欢了隐玉,便不会再喜欢上别的人。

动心也不行。

一想起这些就好烦,我忽然怒了,蟒也是有脾气的,娘的这塔委实太缠磨人,勾起的件件都是心底事,还没个头了怎么。

延伸下来的阶梯我只当看不见,化出百丈原身迎头直上,我倒要看看这破塔它究竟有没有顶。

7

第四层,五层,六层。

七层。

我一脚踩在了血浆里,被眼前的景象恶心得说不出话来。

尸骨成山,残骸遍地,山巅之处,一个巨大黑色漩涡涌动,我道人都说这浮屠塔中妖魔成灾,为何我一路走来一个也未曾见过,原来他们都被吸聚到这里来了。

漩涡中间背对我站着一个……怪物。

我只能看见他一袭鲜红血衣随风鼓动,衣摆开满阿鼻地狱不祥之花曼珠沙华,逶迤铺在尸山上。

银白头发狂舞,末梢沾染了血迹,又落回到腰际,我见他伸开胳膊,从宽大的袖口露出两只手骨,一丝血肉也无。

他朝着半空做了个“吸”的动作,漩涡便卷着惊叫到扭曲变形的妖魔鬼怪,悉数入了他的腹中。

黑压压的浓雾霎时充斥进他的身体,又满溢出来,他在这黑雾中极其痛苦地弯下腰去,翻滚,呻吟,痛不欲生。

我下意识想逃,却无论如何迈不动步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不动了,随后慢慢撑着一根不知是谁的腿骨站了起来。

露出袖外的手骨渐渐生了青筋,皮肉,光洁如白玉。

这时候隐藏在他对面黑暗中的浅白身影飘了出来,玩味看了那怪物一阵,问道:“够了吗?”

怪物疲惫摇摇头。

浅白身影便抛过来一个人,血肉模糊不知死活。我认得,是张三。

怪物只是看了一眼脚下张三,冷冰冰地道:“还是不够,我要更多。”

说话间他暴露在外的皮肉翻开愈合了数次,对面的人同情又可怜地看着他,语气堪称刻薄,“当初给你这个塔,没想到你能撑上五百年,远远超过了凡人的极限,倒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了,但是如今我也帮不了你了,你这副凡人之躯,早该破败了。”

那人叫了他的名字。

那人道:“算了吧,隐玉。”

怪物仍旧摇头,“不行,她上次问我每月月中都要出去一趟,是不是有什么难事,已然开始怀疑我,我等了她五百年,好不容易等到了她,不能在此时再让她失去我。”

我忽然想到,今日是十五。

秦珩,珩,隐玉,其实我早该想到的。

我睡了五百年,苍决山便是我当初的埋骨之地,原来他说的等我,不是安慰之言。

他真的认认真真等了我五百年,为了我随口胡诌下的一句谎言。

天地有桎梏,一转一念一生死,一步一浮屠……我爬上来的每一层,看见的回忆不是我的,而是他的。

秦珩,或者说是隐玉,他将自己禁锢在浮屠塔中,一层层剥落下自己的喜怒忧思,忍受生死反复之苦,皮肉分离,白骨生秋,然后留一个干干净净的苍决山掌门来陪我,赴当年许我的一诺,不肯负我。

而我却自诩看透人间冷暖,以为他能记上我一世都算他深情,如今早已不知往生了几个轮回,在红尘哪个犄角旮旯做着谁的夫君和阿爹。

我甚至刻意遗忘了他的模样,破罐子破摔,再不信人间有白头。

我走近一步,再一步。

听隐玉低声问那人,“你当年为何要帮我?”

那人怔了一怔,道:“觉得有趣,当年看你在雨中,拖着棺材埋一条蟒,浑然无视周围路人指指点点,颇和我意,我又刚得了这个塔,想看看一个凡人能有多大的决心和毅力,能够吞噬这中的能量。假以时日,若是炼化了你,也是一枚得力武器。另外……”

他顿了顿,“你也姓秦,穿起一身素衣来,和他有点像。”

“和谁?”

“你不必知道,”那人道,“为今之计,你若不想魂飞魄散成一堆没用的骨头,唯有弃了这一副皮囊,随我成魔这一条路。是死是活,你自己看着办。”

隐玉苦笑道:“她不会愿意看见我堕落成魔的。”

我忍不住接口:“是不怎么愿意。”

隐玉回头,隔着无尽的血雾与尸块骷髅,与我相望。

他脸色如纸,唯有眼尾染了一层薄红,面容妖异。

他淡淡对我道:“对不起,我尽力了。”

我飞过去,伸手抱了抱他,他的身体如今比我还要凉,我道:“看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比个老头还丑,我不喜欢你了。”

我道:“你信不信我盘你啊。”

隐玉在我耳边低低笑出声来,他道:“别再乱改名字了,你一直叫点绛吧,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叫点绛,我将这个名字,刻在心里记了五百年。”

我道好,伸手抚上他后颈,扶着他倒在我怀里。

然后我转身,一口吞了张三,平静看着对面挑眉的浅白人影。

“做个交易吧,”我道,“我有千年修为,折五百年予我夫君,还剩五百年,怎么也比个凡人强,你放了我夫君,洗去他的记忆,保他平安,我来做你的武器。”

对面那人点点头,“听起来很划算,那我送你去个地方,你帮我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叫秦艽。”

8

金九看得出来秦艽不高兴。

白雪故穿庭树作飞花,秦艽拥着暖手炉坐在梅树下一动不动,看似在赏雪,实则虚白指尖捏着炉身,使得炉身都微微变形。

金九想象了一下那手指捏上自己脖子的滋味,觉得自己得跑。

当然秦艽每天都不高兴,往常不高兴是天性使然,今日不高兴明显是因为细辛。

他前面摆着一张纸,连个镇纸都不曾压,冷风吹得秦艽衣袖发丝纷飞拂乱,纸却丝毫未动,正是纸妖白芷留下来的那一张。

秦艽在纸上试了十数次细辛的过往,十数次看见一只灰扑扑的蛾子咬破厚重的茧,拖着湿哒哒的翅膀掉出来,在无人顾及的荒野之地栽栽棱棱学会了飞,机缘巧合之下吸食了一顿饱受日月精华的花儿蜜,走狗屎运般得了一点道行,得以成了精。

之后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因为长得不好看饱受正统蝶妖欺负,被一只老蝶妖收养长大。

一清二白的身世。

秦艽叹了一声:“难道是错了?她其实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这一声叹,成功将快要踏出门口的金九拉了回来,毕竟秦艽发飙常有,自哀自叹却不常有。

金九问:“什么错了?”

“没什么,”秦艽将纸对半折了,“我看走了眼。”

说话间敞开的大门口出现一个熟悉的淡蓝身影,细辛挎着竹篮,兴高采烈,“秦……”

大门狠狠一合,无情将她拍在门外。

细辛:“……”

门里的金九也被秦艽这一操作整得没头没脑,吊着两只蹼趾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他猜度着秦艽的脸色,小心试问:“细辛姑娘有什么问题吗?”

秦艽怒道:“她不是我的小美!”

“……”金九知道秦艽从前有只蝴蝶,他还私自给人家取了个名字叫小美,且不论秦艽在起名字上的品味,主要是——

金九吃惊地问:“啊?不是吗?那、那公子你不白喜欢她了吗?”

秦艽蹙眉不语,有个别问题他也没想明白,若细辛不是他要找的人,那她身上有他熟悉的气味又该怎么解释,还有他喜欢她,本来是因为觉得她是小美,若她不是,那么他还该喜欢她吗?

啊,烦!

等等,不对,秦艽反应过来,暴躁对金九,“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她了!”

金九:“……”你是老大你怎么说都对。

金九刚想再劝解两句,忽然万妖城上空闪现熟悉的雷鸣。

秦艽无言起身,极不情愿地开门出去,未料细辛还没走。

气氛有一点点的尴尬。

细辛:“那个,我方才听到你亲口承认说喜欢我?”

秦艽:“……”

他往外一指,“你走,以后万妖城不欢迎你!”

细辛:“你本来也没欢迎过我啊。”

秦艽:“……”

子不走他走。

“那算我喜欢你行不行?”细辛在他身后道。

秦艽步子一顿,片刻之后他冷冷道:“不行。”

“哦,好的吧,”细辛点点头,“我就这么问问,你若是说行,我就好好跟你处,若是不行,那就算了,我不纠缠你,我再换个人喜欢呗。”

她虽然有点失落,但也不至于到伤心的地步,感情这回事讲究个你情我愿,两情相悦自然是好,凑不成一对儿,就继续好好过日子,该干啥干啥。

她走得从容又利落。

秦艽杵在原地,目送她背影,心里凝成一个疙瘩,难受死了。

眼看电闪雷鸣压近,他只得先将眼前的事处理了,一拢狐裘赶过去。

凭空落下一座旧塔,秦艽还没等查看明白,塔门突然洞开,从里头直降出一金鳞巨蟒,横空张开血盆大口,朝着秦艽凶猛而来,意图一口吞掉他脑袋。

秦艽冷哼了一声,“不自量力。”

他站在原地动也未动,手中凝聚一团白光,推出去,巨蟒连哼一声都来不及,顷刻软绵绵落地,卷成一团,虚化成一个窈窕女子。

她额间点绛,眸子是一双竖瞳,乍一看有些骇人,又有些可怜,幽幽看着秦艽,颇有引颈就戮任杀任剐的凄离美。

秦艽道:“为何杀我?”

委顿在地的蟒妖犹豫一下,道:“说了你便能饶我不死吗304">“不一定。”

点绛:“……”

半晌过后秦艽呵呵一声,从嘴中吐出两个字:“蚩尤。”

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看着点绛,“你上他当了,他最喜欢将人玩弄于鼓掌,再看着人前去送死,不过算了,你走运,赶上我今日开始积德,饶你一条小命,自去城中找一只金蟾蜍安顿吧。”

蟒妖吐纳一口气,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今日才开始积德,也不知他哪来的底气,送施舍也送得这般盛气凌人,但总归觉得侥幸。

眼见他对那浮屠塔产生了兴趣,慢吞吞要去推那扇塔门,不由道:“公子且慢,这塔危险,进不得。”

因她这一声好意劝阻,秦艽重新转回身来看着她,盯了她好大一会儿,问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蟒妖诚惶诚恐,感觉自己在做梦,那叫做蚩尤的人不是说万妖城是个比浮屠塔险恶百倍的所在吗,如今瞧着怎么不大像。

她试探着,问道:“我有生之年想再见隐玉一面,可以吗?”

又怕要求提的过分秦艽不同意,急急说道:“我晓得自己修为凋零,不强求以人身去见他,什么都可以,化成一块石头,一棵树,只要能再见他一面,我怎样都成。”

9

苍决山上的日出是很美的,尤其从云从峰望出去。

云海翻腾,绚丽斑斓的朝霞漫天,人都说这山上有仙人,最喜欢匡扶正义,庇佑一方黎民。

有缘者甚至亲眼见过,那白衣仙长御剑而来,微微侧目,自是雅人深致天下无双。

只是那双眼睛,太过干净,无欲无情。

有人传言说这位仙长可能从来都没有笑过,众说纷纭中只有他一个小弟子小声辩论道:“谁说的,我就看见师父笑过。”

为什么笑,他却是忘了,有时候见师父孤单只影地走,总感觉他身旁空落落,原本应该有个人的。

而且这位仙长还有个不为人知的小癖好——隐居之处居然养着一群鸡,只只英姿勃发皮毛油亮,可见喂养之人有心。

后来过了很多很多年,鸡们寿终正寝,被埋在了树底下,大师姐不知为何被师父赶出了山门,再后来弟子们出师的出师,去世的去世,仙长不再收徒,只有这小弟子修为精进,始终陪着师父。

再后来,师父也现了老态,须发渐白,很少出门了。

最多在后山遛遛弯。

一日,小弟子见师父从后山捡回一条小巴蛇,通身金黄,唯独尾稍有一点殷红。

老人亲手替它搭了个窝,就在自己房中床脚,慈爱观摩它半日,点了点它额头,老人轻声道:“你叫点绛,可好?”

①:绸缪:意为“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