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妖城:凤凰翎
1
万妖城。
梅下石桌,凤南秋和金九排排坐,齐齐为难看着桌上……五六盘也不晓得能不能叫做菜的菜。
秦城主站在一侧,志满意得。
一凤一蛤面面相觑,凤南秋先开口,指着其中一坨黑乎乎的不明物体,不耻下问,“请教秦城主,这是?”
秦艽吹了吹手指沾染的灶灰,感觉良好,“西红柿炒蛋。”
“……哦。”凤凰将那盘“贵重”的西红柿炒蛋推得离自己远了一点,又转向另一盘黑乎乎的不明物体,“那么这盘?”
秦艽:“蛋炒西红柿。”
“……原来如此,”凤南秋崇拜地看着他,“想必两菜之间有质的区别。”
秦艽还有脸点头,“那是自然,一个西红柿多,一个蛋多。”
凤南秋一脸受教,起身,说话的同时人已经飘至门口,“我忽然对人间有了向往,告辞,我去人间看看。”
秦城主做的菜有起死回生之能,能让发誓不插手人间事的神仙重新爱上人间,若说还有什么能跟秦城主的厨艺媲美,怕是只有他的字。
秦艽先他之前挥一挥衣袖,大门自动合上。
秦艽在后头阴恻恻地道:“前辈吃完再走呗?”
凤南秋身子抖了两抖。
秦艽:“这是我第一次做吃食,若是无人赏光,我会深受打击一蹶不振从此怀疑人生的。”
凤南秋开始往回走。
秦艽满意点头,同时揪住金九,“上哪去?”
金九正直地道:“公子,你利用别人的善良来达成帮你试菜的目标,是不道德的!”
秦艽:“说得对,你跟了我这么久,看我什么时候讲过道德。”
金九:“……”无话可说。
凤南秋视死如归夹起一块炭似的西红柿,闭着眼填进嘴中。
秦艽脸上写着无所谓,但眼中带着渴望,傲娇地问:“怎么样,好吃吧?”
“……”这种自信是怎么锻炼出来的?
******
细辛一脚跨进门,但见云雾四起月苍苍,碎潾潾的水光彼岸,梅花白若细雪,缤纷中一位神仙公子举箸蹙眉,仿佛陷入了此生最难抉择的一个困境。
细辛:“好帅啊。”
这一声感慨成功解救凤南秋,他不由抬头看向细辛,露出一个恬淡的笑容来,笑到一半被一只广袖挡得严严实实,秦艽叩叩石桌,“别误会,她说的是我。”
凤南秋:“好的吧。”待还要说些什么,秦艽的大袖往前一步,堪堪一扫,须臾桌上干干净净,仿佛刚才的炭全宴只是个错觉。
细辛问:“你们方才在做什么呢?”
凤南秋看着秦艽。
金九看着秦艽。
秦艽:“喝茶聊天喽。”没等细辛反应过来,吼道:“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快去把饭做了!”
细辛郁闷道:“不是说好我去找书生,你留在家里做饭吗?”
秦艽:“君子远庖厨,本城主的厨艺怎能随随便便向你这低级妖蛾子展示。”
不由分说将她推向厨房,出来的时候松一口气,感觉身侧有异,一转头,凤南秋和金九都在看着自己。
凤南秋:“秦城主,在细辛姑娘面前丢回脸服个软,是不是能为难死你。”
金九不敢说话,只好拼命点头,还是凤凰好,凤凰善解人意。
按照公子的性格,若是小细辛一日不回来,公子恐怕会强迫全城的妖吃他做的水煮炭,直试到能下嘴为止,才会做好拿给细辛吃,还要假装自己是第一次做,漫不经意就做得这么好了。
这,就是传说中直男追女孩子的方式。
不能再直。
秦艽:“……”
他脸色竟破天荒地红了一红,怒道:“凤前辈你是不是该回去了?金九你怎么好意思不送前辈一程?”
这不要脸的过河拆桥。
凤南秋很有数地起身,拍拍金九的金色脑袋,“咱们走吧,莫耽误城主和细辛姑娘独处。”
领着金九走了。
2
他们走后不久,饭香飘出秦宅小院,在小道上四散。
金九吸吸鼻子,情不自禁开始流口水。
凤南秋见之好笑,随口道:“秦城主好像很喜欢细辛姑娘。”
“喜不喜欢的,咱也不敢问,咱也不敢说,反正咱们家公子对细辛,十分另眼相看就是了。”金九道,“依您老人家的经验,你说他们两个到最后能成吗?”
“我如何能够晓得?”
金九脱口而出:“前辈曾经不是喜欢过一个人吗?”话音刚落,金九脸色一变,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捂嘴,猛地扇了自己一个巴掌,“我口不择言,前辈切莫往心里去。”
凤南秋的住处近在眼前,站在墙外也能看到那株醒目的参天梧桐树,金光闪闪,似要与白日争辉。
凤南秋望着巨大的树冠久久出神,半晌才摇头道:“无妨,不过是一段寻常往事罢了。”
金九诺诺称是,飞速逃离。
只留下凤南秋一个,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推门,走近那棵毁了他一生的黄金梧桐。
3
一盘炒青菜,两碗清汤面,池底两尾侥幸逃过一劫的鲤鱼游得格外欢畅。
眼看秦艽跟前的那碗面须臾下去半碗,细辛心中说不出的高兴,“好吃吧?”
秦艽下筷子的手微微一滞,掩饰掉眼中的惊艳,冷静地道:“一般。”
“那位前辈到底是什么人啊?”
此言一出,秦艽不甚愉快,微微愠怒道:“你可知道现今凤王是谁?”
细辛点头,“这哪里能不知道,凤族和我们妖族沾亲带故的,凤族那位王上,单名一个‘栖’字,那在我们全妖族可是闻名遐迩。”说着向往道:“听说他最是谦善翩和,长得还好看,啊,好想亲眼见一见……你怎么了?”
秦艽脸色比锅底还黑。
谦善翩和,以上优点他一个都没有,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面顿时就不好吃了。
秦艽没好气地道:“是了,这位凤前辈,连凤栖见了都要尊称他一声叔父,只因眷恋人间无心王位,才落得如今这般惨淡收场,不知年长你几千几万岁,别肖想了!”
细辛:“哦。”叔父啊。
细辛:“哈?”什么肖什么想?
静谧一瞬,一排乌鸦上青天。
细辛:“秦艽,你是不是吃醋了?”
秦艽:“……”
细辛:“早知道你也喜欢凤前辈我就不问你了。”
秦艽:“……”
秦艽拂袖而走。
细辛:“面~”
“做的什么破面,难吃死了!”秦艽一抬手指,一道闪电凭空出现,咔咔扫射在半空振翅的乌鸦妖。
细辛:“……”
什么仇什么怨。
4
“义父教过我,鸟类的心脏跟人类长得不一样,居右胸膛,捕鸟要凝神,讲究个一击得中,要么击中它的心,要么捆住它的脚。”
城墙高且长,微雨城外,郊野,树林过去就是一大片草原,风吹草低,露出一个被孩子环绕的红衣姑娘。
姑娘打头,几人伏在地上,个个头戴草帽,方便隐蔽,手握着弹弓一动不动,盯着不远处的青草地。
那里圈出一块地,撒满了黄黍①。
弹弓是特制的,弹丸连着细线,打中鸟儿即能立即将它脖子翅膀一并缠住,又不致死。
活的才能运送到京都丰镐。
当今国主喜猎奇,下令各地百姓每月须进献珍禽异兽,定时定量,稍有怠慢,便是按重罪论处,所犯事之地税赋加重十倍,搅得到处是家破人亡,哀鸿遍野。
一只鹭鸶飞过,被地上黍米吸引,稍作停留。
这只鹭鸶长相奇特,不似寻常鹭鸶通身洁白,反而在脊背上长着一根赤红羽毛,远观如细雪里一簇红樱,十分惹眼。
孩子里有个女娃艳羡道:“萝浮姐姐,我想要那根羽毛做毽子。”
鹭鸶不算稀有禽类,叫萝浮的红衣女子摸摸她的头,哄道:“一根羽毛对我们来说算不得什么,对那些鸟儿来说却能够保命,这些日子咱们做的孽已经够多了,还是将它撵走,我另寻好看的花布做毽子给你,好不好?”
女娃听她这样说,忙不迭点头,捡一块石子扔出,将鹭鸶吓飞走了。
这时,从树林里跑出来一个小胖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边跑边兴奋地喊:“抓住了抓住了!”
因为太过激动,猛地一个趔趄摔了满脸灰。
萝浮有些无奈又好笑地捞起他,“你抓到什么了,阿年?”
小年顾不上摔疼的膝盖,气喘吁吁指着树林,“我抓到好大一只鸟儿,一弹弓射出去,好容易就缠住了它的脚!”
“什么样的鸟?”
小年伸平手臂,“光是尾巴上的羽毛就有这么长,金灿灿的,可好看了!姐姐快走。”说着拖着萝浮就要往树林里去,“再晚鸟就跑了!”
萝浮差点被他拽一个跟头,只得跟上,心中却不以为意,想阿年一个五岁小娃,又能捕到多大的鸟儿。
******
很快到了树林中央,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不知年轮几何,在此经历了多少人间沧桑,生得枝繁叶茂。
“就是这里了,姐姐你快看!”小年几乎要跳起来。
萝浮抬头。
枝叶掩映间,先是看到一根垂落的长长的尾巴,当中一根羽毛顺滑璀璨。
往上,是巨大收拢的羽翼,五彩斑斓。
最后,伏在树干上的是修长的颈子,弧度优美的头颅,头顶三根冠羽微微浮动,光辉耀眼。
萝浮:“……”
一刹那的震惊无以言表,“亲娘啊。”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5
“这……算是鸟吗?”
“当然算啊,你看它有翅膀,毛还这么多。”
“那它为什么不醒,是死了吗?”
萝浮从梧桐树上跳下,怀中小心翼翼捧着一坨。
孩子们围上来,七嘴八舌。
先前的小女孩轻轻抚上那绮丽的身体,细碎的阳光斑驳洒在其上,折出道道瑰虹,看久了甚至会使人产生一种光彩夺目的眩晕感,“姐姐,它是死了吗?”
“不会。”萝浮将手探入厚重羽毛下的胸膛,感受到有规律的起伏,“它应该是睡着了。”
至于为什么折腾这么久了还不醒。
萝浮想了想,不确定地道:“可能是冬眠了?”
小年:“萝浮姐姐,这是春天。”
“……那就是春眠了,这么奇特的鸟,飞起来一定耗体力,睡沉一些,很正常。”
小年赞成地点点头,冬天和阿爹进山打猎的时候,在山洞看到冬眠的熊,也是怎么戳都不动呢,放爆竹都不醒。
“那,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小女孩问。
“唰唰唰”,一圈孩子齐齐抬头看着萝浮。
大大的眼睛里写满求知欲。
萝浮:“……”感觉知识面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她低头看看怀里沉睡的大鸟,后者微微动了动,脑袋在她掌心寻个舒服的姿势,睡得无比甜美,长长尾羽翘动一下。
“是巨型野鸡。”萝浮抬头望天。
孩子们:“哦——”
又是跟着萝浮姐姐涨知识的一天。
无一人看见树后遗落在地的空酒瓶。
******
将军府里灯火通明,守城的将军威风凛凛进门,被孩子熊扑了一脸。
“爹爹,我们抓回来一只野鸡,那么大,巨型野鸡!在柴房!”小年被大手拎着也不安分,又跳又叫。
顾大年摸一把脸上的唾沫星子,站成一座山,无动于衷,萝浮同款不以为意。
“是真的,义父。”萝浮紧跟小年身后,笑吟吟接过将军的铠甲佩刀,“这次向朝廷交差有望,义父再也不必日夜担忧了。”
顾将军不愿全城百姓担惊受怕,主动将进献珍宝的差事揽在自己身上。所幸微雨城这个地方得天独厚,外有深山密林,内有暗河数条,多生珍兽奇禽,起初捕捉起来倒也不吃力,但是日子久了,野兽也知此处危险,迁徙的迁徙,逃命的逃命,是故越来越难得。
萝浮脸上洋溢着笑容,“义父快来看,我活这么久,也不曾见过这等美丽的……野鸡。”
顾大年郑重点头,“那我先去书房给国主写封文书,稍后便去柴房看看你们带回来的珍禽。”将顾小年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往萝浮手里一塞,大刀阔斧地走了。
小年拽拽萝浮,“姐姐,我们再去看一回那只‘巨型野鸡’好不好?”
“走!”
喜悦溢于言表,两人带着过年一样的心情手拉手来到柴房,推门,愣住了。
被小年打出弹丸捆住脚的野鸡不见了。
原地站了一位年轻红衣公子,金冠乌发,凤眸潋滟,绝代风华。
6
萝浮:“你哪位?”
萝浮:“我鸡呢?”
萝浮:“你为什么要偷我的鸡?”
萝浮:“把我的鸡交出来!”
凤南秋朝她礼貌颔首,道一声“借过”,便要往外走。
须臾出了房门,听见身后呼喝道:“站住!”
手腕一痛,一枚铁丸滚落,缕缕红线纠缠在他腕间。
凤南秋也不知道自己只不过喝了顿酒的工夫,怎么就从树上转移到了……看起来,像是某户人家的柴房?
不禁十分后悔不该去参加月老九千九百九十九岁的寿宴,这货顶着二十岁小年轻的脸,非要说自己过了今天就正式奔万,踏入中年神仙的行列了,怎么着也要在最后的良宵风流一把,做点年轻时不敢干的事——
比如说给准凤王找个媳妇。
不由分说往凤南秋手腕上套了根姻缘红线,翻开姻缘谱,从王母座下七仙女浏览到地府孟婆她干女儿。
最后凤南秋不耐烦,红线一扯,顺了壶酒仙的“梦浮生”,旋身下了凡。
月老在后头不甘心地喊:“今日让你逃脱了没关系,日后自有命中的红线一生一世来缠你,阿秋别走——”
“……”眼下凤南秋看着缠住自己手腕红线另一头的姑娘,在心里辱骂了月老一百遍。
凤南秋道:“姑娘,你待要如何?”
他声音清冽,如古琴拨弦,空灵动听,萝浮有片刻恍惚,好不容易稳住心神,“你赔我的鸡。”
“什么鸡?在下从未见过。”
“这么大,尾巴这么长,浑身闪闪发光。”
凤南秋:“……”
萝浮:“……”
凤南秋:“……”
萝浮:“……”
凤南秋:“你说的……应该是只凤凰吧?”
没文化,真可怕。
萝浮一阵面红耳赤,“不管,总之你要赔我。”
这时候,一直在旁观察两人许久的小年插嘴道:“萝浮姐姐,你穿红衣,这位大哥哥也穿红衣,你们两个好像是要成亲哦。”
凤南秋萝浮:“……”
7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义父,就是此人偷了鸡。”
将军书房里,萝浮死命拽住红线一头不放,义愤填膺说了一通。
将军又摸一把脸上唾沫星子,将凤南秋上下打量一遍,沉吟不语。
萝浮抱着侥幸发问:“义父给国主的文书,送出去了吗?”
将军哭丧着脸,“八百里加急。”
完了,到时候拿不出东西来上交,便是欺君。
萝浮眼中怒火似要喷到凤南秋脸上,“都是你这偷鸡贼。”
将军做人经验到底是多,制止道:“看公子雍容气度,倒也不像是会偷鸡摸狗之人,阿浮莫要急躁,可能是那鸡自己挣脱跑了也说不定,离文书到镐京尚有半月期限,我们再找找。”
萝浮点头,“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找,义父放心,鸡在我在。”
凤南秋以为事情到此算个完结,他们凡人闹着要找鸡,关他何事,从容迈出一步,手腕一紧。
萝浮在他身后气呼呼,“鸡一日找不到,你的嫌疑一日洗不脱,跟我一起去找。”
凤南秋:“……”
顿了顿,“姑娘,那真的是凤凰。”
“那你就赔我一只凤凰!”
******
这一找,便是从暮色四合找到天亮。
天亮以后萝浮找来柳条青草,席地而坐,开始编草帽,自己戴一个,往凤南秋头上戴一个,兀自匍匐在地,命令道:“卧!”
凤南秋看了看沾着露水的草地,果断道:“不要。”
会打湿羽毛的。
姑娘由不得他做主,红线一扯。
凤南秋:“……”
堂堂准凤王数次要发作,奈何对方实力太弱,未免有些以大欺小,于是忍了。
学姑娘趴在地上,虚心求教,“你要做甚?”
萝浮道:“既然凤凰找不到,我就捉个别的鸟代替,反正除了你,义父和国主也不晓得原先的野鸡是什么。”
凤南秋点点头。
过了会儿,他目光落在红线彼端,纤细手腕上尽是斑驳伤痕,新旧都有。
凤南秋彬彬有礼地问:“萝浮姑娘其实不是人吧?”
萝浮:“……”这话虽然说得对,但是听起来怎么就那么别扭呢?
萝浮是将军行军微雨城的路上,捡来的小花妖,灵力低微,差点枯死在干旱之年,倒在路边孱孱。
将军心生怜悯,用身上最后半壶水救了她一命。带在身边当女儿一般养大。
只是妖毕竟与人不同,人有三魂七魄,有来世转生,生前做了残害无辜生灵的缺德事,死后归了地府下了地狱,自有惩处。
妖只有元神,修行长生,万物皆与自己平等,若是做了错事,立时便有天雷劫难降至,小惩大诫,俗称现世报。
萝浮已经帮忙捕捉了太多的珍禽,旧伤难愈,又添新伤。
萝浮忙将袖子拉低盖到手背,浑不在意摆摆手:“这点小伤算什么,能帮上义父的忙我就已经很开心,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义父,他只当我是遭遗弃的孤儿,并不知道我是妖。”
凤南秋应下,只听萝浮道:“你能一眼看穿我的真身,也算有些本事。”
凤南秋点头微笑,刚想谦虚一把,听萝浮接着道:“既然如此有本事,为何不想着乐于助人,做贼偷鸡不觉亏心吗?”
凤南秋:“……”
他与这小小花妖没有共同语言。
不知等了多久。
周围静谧得只剩下彼此之间的呼吸。
好不容易,两只蟋蟀一蹦一蹦从眼前跳过。
一条蛇蜿蜒爬过。
蜣螂推着圆滚滚的粪球走过。
蚂蚁搬家。
……
五体投地的准凤王平生第一回感觉自己脑子不好,侧头道:“你确定……”
萝浮不住以头点地,昏昏欲睡。
不咋呼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可爱。
凤南秋不由伸手垫住她下巴,以防磕到,轻轻推了推她,这姑娘反而越发睡得熟了。
如此没有防备心,想必是个被卖了还要帮人数钱的命。
他无奈起身将她抱了起来。
一对麻雀叽叽喳喳从旁掠过,偷啄地上的黍米粒,其中一只感应到周围气场不对,未开化的小脑袋左右张望,瞄到草窝里的凤南秋,举起翅膀行个礼,炸毛拉着同伴逃走。
萝浮睡得迷迷糊糊,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心下焦急,慌乱之中抓住一处衣襟,呓语道:“凤凰……还没寻到……心脏跟人类长得不一样,居右胸膛……要么击中它的心,要么捆住它的脚。”
凤南秋低头,看向停在自己心口的手,腕下的红线有些松动,他眨眨眼睛,红线肉眼可见地自主紧了紧。
*****
萝浮好像做了个奇异的梦,梦中遍野悠扬古老的曲调,仿佛乘了一叶小舟,身体随着如水的调子随波逐流,心中充斥着世间所有美好。
星河,山川,沧海,一只蝶,一片雪,碧桃千树花。
一只凤凰引吭高歌,无数见也没见过的美丽鸟儿冲破漫天霞光,应声附和。
萝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背靠着梧桐树,身下铺着一件红色外衣。
“你醒了?”凤南秋坐在她身侧,“往后不要再逆天行事伤害自己,”他随手一指,“你选几只带走吧。”
各式各样的异鸟停在凤南秋身后。
“然后你就离开此地,”凤南秋站起来,“找个避世之处安心修炼,不要再掺和人间事了。”
“我不能离开我义父,”萝浮跟着他站起来,“他于我有救命之恩,还有小年,他是我弟弟,他们是我的家人。”
“你才多大,一百岁有吗?自保尚且吃力,就想着照顾人了,我也喜欢人间,却不喜欢人,他们欲望重,贪得无厌。”
“可是,”萝浮道,“正是因为有了人,才有了这红尘三千,才有了广袤的人间啊。”
8
“所以说永远不要同喜欢的女人吵架,吵不过,还心疼。”金梧桐下饭菜飘香,架不住细辛请求来送饭的秦城主面沉似铁。
凤南秋拨弄着盘里的青菜,忽而问道:“你为什么喜欢细辛姑娘啊?”
是“为什么喜欢”,而不是“喜不喜欢”。
秦艽冷哼一声,似是十分不想回答,只是红透的耳根着实骗不了人。
过了好一会儿,秦艽才道:“她带来了烟火气。”
凤南秋抬头看着他。
见这位脾气大的秦城主一把火从耳根烧到脸颊,逐字逐句地道:“万妖城因为有了她,忽然变得像个人间。”
一如很多年前,暮色苍茫,那个姑娘站在繁星下,草原上,眼中是不灭的憧憬,“正是因为有了人,才有了这红尘三千,才有了广袤的人间啊。”
一瞬间他心动,他觉得独自在红尘里喝酒游走,忽然失了意趣。
要是多了她同游就好了。
那色香俱全的饭菜再难下箸,凤南秋弃了筷子,叹道:“是我错了。”
“我明知有人类贪得无厌,还召唤我族异鸟赠予她,错得彻彻底底。”
异鸟运到丰镐,国主身边有能人异士指出,此等神鸟非凤凰召唤不可得。
于是国主便下旨微雨城守军将领顾大年,限三日之内献上凤凰,否则诛九族。
国主心切,听说凤凰非梧桐不栖,甚至连夜命人在帝都竖起一黄金梧桐,上缀满珍宝玉石无数,等待凤凰来栖。
此等神鸟非凤凰召唤不可得……萝浮将圣旨收进手中,安抚好愁云惨淡的顾将军,转头看向窗外。
凤南秋长身玉立,正护着小年荡秋千,一荡更比一荡高,小胖子尖叫连连,也不知是孩子在玩还是他在玩。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
消失不见的“野鸡”,原地换成了一个公子。
轻易识穿她的身份。
古老的歌谣,朝拜的群鸟。
“怎么了?”凤南秋察觉她神色有异,关切问道。
“没事,”萝浮对他报以一笑,关上窗,转身的刹那,在顾将军惊诧的目光中,周身泛起白色的细微光芒,红衣姑娘长裙迤地,周身布满盛开的妖艳花朵,奇香袭人。
容颜绝色不可方物。
这是她的妖像。
“义父,”萝浮手指一捻,指尖轻易绽开一朵清丽鲜花,“凤凰无迹可寻,国主必然怪罪,不知道若是义父献上一只我这样会开花的妖媚,能换得几许生机。”
9
“我要走了,你说得对。”萝浮道,“我不再眷恋这人间了,我要去修炼,不要你跟着,我会分心,你愿意等我吗?”
凤南秋点头,一百年一千年,于他也不过是弹指一瞬,有什么不能等。
更何况,他低头看着牢牢系在两人腕间若隐若现的红线,那是他去找月老要来,偷偷换上去的。
月老的红线,若非是两情相悦,是断然系不到一处的。
一旦系上再难断却,除非当中有一人变心或者身死。
否则便是一生一世。
他叫她等等,走到树后拔下最长最坚硬最华丽的一根翎羽,化成手镯圈在她腕间,竟有些不好意思,“这是我们族人最珍贵的礼物,将来若有人为难你,你便出示此物,想来没有人敢造次。”
萝浮摩挲着腕间,低头默然,“我义父还说,鸟类性子最是刚烈,一根实心通到底,认定了什么就是一辈子,若得了它,即便剪断它翅膀将它关进笼子,它多半也会不吃不喝把自己饿死,你遇事不能……不能学它们,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吃饭。”
“怎么像交代后事似的。”他皱眉。
萝浮一怔,随即道:“那人家修炼要历劫嘛,自然害怕,你这么有本事,记得来找我哦。”
他拍拍她脑袋,柔声道:“放心吧。”
那时候以为,短暂的离别是为了更长久的重逢。
她走后,他一度推辞了凤王之位继续游历人间,见识了无数繁华起落悲欢离合,等不及要分享给她听。
走到帝都丰镐附近,听说国主新宠幸了一位妃子,忙着扩建新的宫殿寻欢作乐。
又过了几日,听说那位宠妃竟然当庭刺杀国主,幸而被人拿得及时,国主有惊无险。
国主震怒,要将那妃子五马分尸示众。
再然后他手上的红线断了。
10
那一日,有凤凰降世古都丰镐刑场,衔邪火三千里,垂天展翼绚丽夺目,引万民跪拜。
凤凰落地,化成一风逸红衣公子。
他走过,满地肆流的鲜血之上展开连绵娇艳花朵,无边蔓延至天边,似是在与他做最后的告别。
他从血泊里拾起一根凤凰翎。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他喃喃道,“你若想要谁死,说一声就是了。”
年迈昏聩的老国主被他眼神所慑,避无可避,挥开几个修士拔剑相向,颤抖道:“妖人谋刺孤,已经伏诛,就连元、元什么神都不保,敢害孤的人都是如此下场,你、你若识相,速速束手就擒,孤、孤孤饶你不死。”
一只手揪住他衣摆,妖一旦散了元神,肉身顷刻覆灭,萝浮已经说不了话,嘴巴数度张合,眼神凝聚在焦灼一瞬,永久地睁着。
“我知道。”他微笑着,为她合上眼睛,看着她慢慢消失不见。
她道天子都是紫微帝星下凡,有真龙护体,不能加害,会遭天谴的,她知道天谴的滋味,不想他也跟着尝。
可是,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一只凤凰尖啸着冲上九霄,将一只五爪金龙死死按在云层的千钧一发,老国主手中利剑“咣当”落地,从高台上摔了下去。
******
风起云涌,电闪雷鸣。
秦艽拢着狐裘看向半空,对金九道:“我们万妖城来了位祖宗。”
金九张大蛤蟆嘴同看天空,担忧道:“比公子你还不好惹吗?”
“那倒也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
“仙界的事一般不归我们管,这位前辈是自己要求来这里的。”
“为啥?”
“这里刑罚重,更能令人铭心刻骨。”
“好变态啊。”金九感慨。
良久,凤南秋落在秦艽面前,受刑破碎的红衣剥落,换了一身广袖素衣,制式古朴,秦艽隐隐在哪本书上看过,好像是凤族的丧服。
“还有一事要麻烦城主。”祖宗温文尔雅,“凡间丰镐有一金梧桐树,烦请着人移到我的住处。”
“我在凡间喜欢过一位姑娘,她什么都没留给我,未来有千千万万年那么长,我怕有一日将她忘了,留棵树给自己提个醒。”
******
秦艽望着造型暴发户辣眼睛的巨大的树,果然提神醒脑,眼见面前的凤南秋陷入了某种沉思,忍不住出言提醒,“前辈,面要凉了。”
我家细辛好不容易做的呢。
凤南秋回神,笑得有几分歉意。
“不然别吃了吧,反正吃饭对你来说,无非吃个仪式。”
凤南秋将碗抱在怀里,十分护食,“不,我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吃饭。”
注:
①黄黍:黍米,大黄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