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妖城:雨师

1

人间有句俗语:有一便有二,有二不差三。

所以当得知细辛第三回摸到万妖城门口的时候,金九已经丝毫不惊讶。

淫雨霏霏,金九自己撑个荷叶,仰脖子望着细辛,递上一把油纸伞。

——如果蟾蜍有脖子的话。

伞是柄好伞,玉质手柄淡竹伞骨,大红的伞面银粉绘制了一幅雪梅,土气中透着那么十足的喜庆。

细辛将伞撑开的一刹那,想起了自己住在妖界之时,隔壁山头有位在出嫁当天意外身亡,又不肯轻易去投胎的姐姐,代号“鬼新娘”,总是半夜撑把红伞出来到山下客舍找花心男子吸人精气,白日里就把他们小妖召集起来强迫他们听她讲“吸后感”。

讲到动情处,往往伸出十根长到过分的尖利指甲,问周围一干哆哆嗦嗦的小妖怪,“你们看我这手,男人血染得,够不够红?”

至今还记得红伞投影下她泛着红光的死人脸和熏黑的眼眶及五尺长的猩红舌头。

鬼气森森,诡异可怖,堪称童年最大的阴影。

而金九喜滋滋,得意洋洋,“这伞是我们公子亲手做的哟。”

“……”细辛把要收伞的手放了下来,算了,打着吧,就当给秦艽面子,他脾气那么差,生起气来不好哄的。

金九又道:“你知道红伞都谁打吗?人间要出嫁的女子哟。”一脸“我是好助攻”的样子。

话音刚落,天边风云变色,大好白昼瞬息昏黄,乌云压顶而来,伴随着“咔嚓”一个惊雷,大雨随风呼呼地打脸。

现场效果可谓十分致命。

金九满意地点点头,看把细辛姑娘感动得的脸都白了,公子这下该高兴了吧?

所以成亲的大红绸子是不是该找城西的纺织娘给织起来了?

细辛为了打破眼前的惊悚氛围,尝试着没话找话,“你家公子呢?”

金九:“今日有犯事者被收进城,公子接手去了,方才的惊雷便是为这个。”

细辛看着阴郁的天色,皱眉道:“来人很厉害吗?”

“看这打雷的劲头,好像是的,”金九道,“但无论来人如何厉害,都厉害不过公子。”

“蛤哥,你对你家公子的自信是不是过于盲目了。”

金九朝她勾勾手,“你来,靠墙。”

细辛防备看着它,贴手上墙。

“闭眼。”

细辛闭眼。

片刻之后,她大汗淋漓,脸上血色全无,颤抖着手离开墙面,惊慌之下,另一只手的伞没拿住,红伞被风吹着滚出好远。

墙是软的,活的,在贴近那一刹那,万鬼扭曲变形的面孔沿着掌纹脉络直击心间,耳边全是凄厉的惨叫声,耳膜生疼。

伞脱手的瞬间,一只厉鬼通身如焦岩,黢黑的身体里喷着红浆,张着大口探出墙面,嘶吼着朝细辛袭来。

金九眼疾手快,跳起来将那鬼拍回墙里,同时脚一伸一勾,将伞勾了回来,小小的身体里充满大大的能量。

细辛吃惊地看着他。

金九气喘吁吁:“墙里这些东西,全都死于公子之手,而整座城的全部城墙,都是这些东西垒成的,一旦有外人闯入,若是不小心靠近墙,即刻会被吸入墙中,被万鬼分食,渣都不剩。”

细辛立时离墙要多远有多远,同时离金九也远了一点儿。

“别紧张,你不一样,”金九道:“今日是你主动把手放上墙,才有个别想不开的大着胆子出墙扑你,想想你先前两次闯入,皆是全须全尾毫发无伤,甚至都没发现墙里有任何异状,是不是很神奇?”

“那可能是因为我天性善良,好人有好报吧,不是有那种美女,露个面能让千军万马止戈握手言和,不忍伤美人心,跟我差不多……”细辛道。

金九:“……”

金九:“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多?”

金九:“我意思是这墙里的东西都很怕你,平日里是不敢出来的,”他顿了顿,补充道,“像怕公子一样怕你。”

细辛:“为何?”

“这你就要问公子了,我只是一只活泼天真的小青蛙。”

“问我什么?”秦艽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从后面传来。

2

秦艽今日看上去格外心情好,仍旧穿着他那一身狐裘,脸色比以往苍白不少,但眉宇间神采奕奕。

他也执一柄油纸伞,看着细辛道:“怎么,一来就面壁思过啊?”

他的伞就正常多了,微黄的伞骨碧色伞面,上面绘了一从墨兰,衬得君子翩然温润如玉。

由此可以得出,这厮给她一把红伞绝对是故意的。

细辛怒气横生,撑伞飘过去,远看像朵一颠一颠的毒蘑菇。

她僵尸一样地伸出爪子,“你看我这手,龙血染得够不够红?”

秦艽嫌弃一躲,“离我远点,你这伞好丑。”

细辛:“……”

细辛:“……”

细辛:“这伞不是你亲手做的?”

这下轮到秦艽疑惑,“我有那么闲?”

细辛张张口,还没说话,秦艽又道:“就算我闲,凭什么要亲自做伞给你,你长得很好看吗?”

细辛:“……”

金九见状不好,跑出了一只蛤蟆不应该有的速度。

秦艽端详她伞,回想道:“这伞……是某一年有个‘鬼新娘’因吸食人类精气多了,致使多名男子丧命送到我这里,后来想明白了自行去投胎,走时却把伞留了下来,我临走前让金九随便去库房挑把伞给你,没想到他挑了这把,像这种伞,一般都是不怎么干净……”

话没说完,红伞“啪”的跌地,细辛人已经飞扑到秦艽伞下,瑟瑟发抖。

秦艽觉得好笑:“你是妖,怕鬼?”

细辛:“我连高都恐,还怕鬼稀罕吗?”

秦艽:“……也对。”

看着她,忍俊不禁,却主动靠近了一点,将手中伞倾斜到她头顶,同时安抚道:“等我回去找金九给你报仇。”

细辛“嗯嗯”地点头,“连同上回偷我的酒。”

“几坛酒值当你惦记这么久?”

“那当然,那几坛酒能卖好几个大钱呢!”

“财迷。”

“爱钱有什么不好,这世间人可散情可断,唯有钱最牢靠,能活己,若有富余,还能活人。”

秦艽脸上神情微微一滞,顷刻点头道:“有道理。”

细辛道:“所以你能把金九偷的酒赔钱给我吗?”

秦艽道:“不能。”

“为何?”

“我没钱。”

“为何?”

“衣食住行,我出不去这座城,住的宅子一应器具,要么是城中妖怪所送,要么是自己幻化而来,又不用吃饭,要钱何用?”

“那你身上的衣服呢?”

“衣服也是弱水所做,”秦艽抬袖给她看,雨水溅落上去,袖口隐约可见水纹流动,竟是活的,“常换常新。”

细辛又问:“这身狐裘呢?”

秦艽低头一阵,才重新抬起,“这个牵扯一段往事,我不愿意提。”

细辛点点头,并不强求,“那酒钱,你准备用什么抵给我?”

秦艽:“……”

为什么会有妖怪在人间俗物上,如此倔强?

秦艽:“先欠着不行吗?”

“那要写欠条。”细辛道。

“哦。”

说写就写,秦宅小院回廊下,细辛吹干纸上的墨迹,递过对面,“签字画押。”

秦艽接过一看,上写:今有秦艽欠细辛三两七钱,限三个月内还清。

字迹十分清秀。

秦艽:“不是就几个大钱?三两又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要给你做饭啊,”细辛理直气壮,“我做的饭,一顿可不止三两,看在大家都是朋友的份上,给你打折。”

细辛:“不客气。”

秦艽道:“其实我……”

“不吃饭活着有什么意思,用不用吃饭和吃不吃饭,有灵魂的区别。”细辛叉腰站起来,“我去城中走一圈儿,你在家里别闲着,把那谭水的鱼捉上两条来,可以的吧?”

秦艽:“……”

秦艽道:“可以的……吧。”

3

黎晚进门的时候,鬼见鬼哭、妖见妖愁的万妖城城主正蹲在自家后院水潭边,面对寒潭,释放了自己毕生的温柔。

他道:“对不住,一会儿有个姑娘可能要吃你们。”

“你们乖乖地给她吃一吃,我会好好地超度你们的。”

“这城中有位凤族先辈,听说那冥后也是出身凤族,等我找他替你们走个后门,让你们下辈子投个好胎。”

“来世不做鱼。”

谭中两尾青鲤浑然吐泡泡,听不懂秦艽在说啥。

黎晚一只脚跨进门。

秦艽笑容一敛,变脸如翻书,端着手又恢复了一派冷漠还带点不耐烦的无情画风,“不是已经给你安排好住处了么?”

“今日没设结界不代表我家大门你可以随便进,家里大人没教过你进了监狱要懂礼貌吗?”

盱衡厉色,妖见妖愁。

黎晚愁容满面地凝视着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一块锅盖大的乌云精准地凝聚在秦艽上方,本来见收的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浇了他一头。

秦艽:“……”

随着黎晚眼中的泪水越来愈多,中雨转大雨,大雨转暴雨。

被秦艽置在廊下的伞见状,伞柄作脚,单脚跳跳跳,无人自开,赶在暴雨转大暴雨之前撑在秦艽头顶,救美的心情十分急切,同时伞面上长出一张水墨大嘴,义正言辞地开始训黎晚,“你说说你这个小雨师,有事说事就是了,这么极端作甚,你若是把我们公子浇死了,我到时候给谁说媒去……”

伞妖一生爱说媒,理想是有朝一日成为妖界月老,不放过一只单身妖,想当年西湖烟雨醉苏堤,素贞断桥邂逅小许,就是它从中作梗牵的线,要不是后来膨胀了,怂恿素贞水漫那和尚寺,牵连无辜性命数百条,也不至于来万妖城坐牢。

伞生寂寞,伞妖来此以后,好不容易瞄上秦艽这种长得好看修为高的优质单身男青年,寻遍全城女妖,觉得今早那只小蛾子不错,在廊下看了半日小两口你侬我侬地“写欠条”,正老怀欣慰,谁知道突然跳出一只“雨师”。

所谓“雨师”,便是掌控雨水的妖。

“你到别处哭去成不成,莫坏我好事!”伞妖絮絮叨叨,飞近想要给新来的一个教训,忽然感觉一阵熟悉的气息,惊道:“哦豁,没想到还是半个同类。”

而黎晚抬起头,两眼通红,哭道:“我要江玉寒~”

“……”

4

细辛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后还背着一筐菜回来,一进门,看到多了个姑娘端坐在梅树下,哭得哇哇的。

一朵乌云飘在石桌上方,区域式下雨。

秦艽坐在姑娘对面,冷静地举着伞,已然超然物外地看穿生死,无欲无求。

姑娘:“呜呜呜呜呜……”暴雨。

姑娘:“呜呜呜呜……”大暴雨。

姑娘:“呜呜呜呜……”大大大暴雨。

伞妖被雨水冲得都说不了话了。

哭声连同雨声呈三维立体环绕音在整个秦宅循环播放,用振聋发聩来形容感觉都有点对不起这个成语。

细辛当即止步,假装自己没来过,但是秦艽比她还快,她没走出两步就被定住,继而一股大力扯着她往前走,直到落座石凳秦艽旁。

秦艽倾伞在她头顶,挑起的眼尾弯了弯,柔声道:“有难同当。”

细辛:“……你大爷。”

骂完惆怅地看着黎晚。

黎晚:“呜呜呜呜呜……”

细辛握住她的手,“你就是今日新进城的那个姑娘吗?请问你有何事想不开,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商量。”

毕竟耳朵都快聋了。

城里其他妖友赞助了这么多菜,还得做饭呢。

想要征服一条龙,就得先拴住他的胃。

黎晚:“呜呜呜呜,我要江玉寒……”

细辛也快跟着哭了,把头转向秦艽,“呜呜呜呜,你快把江玉寒给她吧。”

秦艽:“……”

秦艽怒斥:“别哭了!憋回去!”

黎晚被她吼得愣了一瞬,下一瞬:“呜哇哇哇……”

头顶乌云开始下冰雹。

秦艽细辛:“……”

秦艽黑着脸,冷冰冰地道:“那你总得告诉我江玉寒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吧?”

黎晚哭着道:“江玉寒他才不是玩意儿,他是人。”

细辛:“……”

她到底是跟两个什么玩意儿坐在了一起。

5

江玉寒确实是个人,乃绛陵城一书生,长得还行。

那天去往京城求学的路上,也下了雨。

荒郊野岭,四下无人烟,江玉寒抱着他珍贵书箱狼狈地躲进了一处破庙。

故事往往到了这里,便是书生在破庙遇见美貌女鬼,从而展开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若运气不好,期间可能女鬼的姥姥类长辈寻摸过来要吸你精气还要把你尸体挂出去做肉干,但无论如何也能算个艳遇。

但是江玉寒在破庙寻找一宿,只从发霉的草堆里寻出一把旧伞。

江玉寒对不敬业的女鬼们很失望。

天亮时分,雨非但没停,反而愈下愈大,江玉寒身上带的干粮不多,怕自己就此饿死,暴尸荒野,无奈地撑伞上路。

谁曾想走出了二里地以后,伞开始漏水。

江玉寒:“……”这下可是连破庙都没有了。

手中的是一把普通黄竹伞,伞面上图案早已褪色,看轮廓好像是个美人,伞柄还断了一截。

江玉寒:“哼,破伞。”

顿了顿,“不但破还难看。”

再走两步,“破跟难看也就罢了,还一股子霉味儿,谁打谁倒霉,哼哼……”

话音未落,平地炸起一声吼,“嫌弃别用啊,我求着你用我了吗?”骄气十足,是个女子的声调。

江玉寒:“……”

他狐疑地看向周围,茫茫一片雨雾中,半个人影都没有。

过了半天,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猛然将伞翻过来看向伞面,但见上头那轮廓模糊的美人不知何时成了个娃娃脸的小姑娘,很是清晰。

小姑娘在伞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插腰瞪眼,指着他道:“叽叽歪歪的像个娘们儿一样,姑奶奶忍你一路了!”

“好心好意替你遮风挡雨,还要受你嫌弃,气死我了!”

江玉寒:“……”

本该是个“见鬼了,快跑呀”的惊悚故事,因为姑娘过于可爱和咋呼,成了个喜剧动作片——江玉寒冒雨上前一步,“啪”的收伞,动作过于粗鲁,姑娘的脸被他挤变了形,“哎呀,你这个可恶的人类。”

江玉寒道:“再多话烧了你。”语气恶狠狠,但是脸上却不小心地露了笑意。

一人一伞重新上路,姑娘偷偷地观察了江玉寒一会儿,见他半天没有拿出火折子,稍微放心,顺着伞面滑到伞里,手掌大小,趴在伞骨上,揪江玉寒的头发。

江玉寒:“……”

他将这调皮的小姑娘捏住,托在掌心,“你是妖是鬼?”

姑娘被拿住,老实了,“我是雨师,我叫黎晚。”

“什么是雨师?”

“你好笨,雨师当然就是掌管雨水的妖怪啦,能影响天气的,我们祖先上有那种修为高的大妖,最后修成了雨神,可厉害可厉害了。”

江玉寒看着雨幕,“那这雨是你下的吗?”

这句话一问出来,黎晚整个人都黯淡了,背过身去不理他。

江玉寒想了想,“你是不是不会下雨,被族人赶出来了?”

黎晚顿时脸长得通红,气急败坏地道:“好汉不提当年勇!”

江玉寒愣了愣,“我也就是随便那么一猜。”

谁能想到猜中了呢。

黎晚直到天黑,再也没跟他说一句话。

6

天黑时,江玉寒终于走到一家客栈,收伞进门,吃饭上楼,沐浴睡觉。

躺下的时候枕边窸窸窣窣,黎晚不知何时爬出了伞,比个枕头高不了多少,不大高兴地道:“我不是不会下雨,就是下得不好。”

江玉寒道:“哦。”

雨师一族下雨跟鸟儿会飞一样,是本能,也是长技。

依靠本能下雨耗费体力,技术才是硬道理,但是黎晚先天就比别人笨,三百岁了还不得其技,只有依靠本能。

关键她下雨的本能是哭泣,一哭才下雨,一哭才下雨。

不哭不下。

可是黎晚生来乐观,泪点极高。

雨师要靠雨水来修炼自己,黎晚因此深受族人的瞧不起和排挤,加上她力气弱小反抗不了,终于有一天被迫寄生一把旧雨伞,开始了破庙落灰之旅。

“其实我想离开那间破庙已经很久了,只是自己体力不够飞不远,谢谢你带我离开,”黎晚一屁股坐在江玉寒脸上,形同上炕,“我要报答你。”

“……”江玉寒:“好的,你先离开我的脸。”

黎晚:“你先说我要怎么报答你,不然我就把脚伸进你鼻孔。”

江玉寒:“……”

他道:“既然你非要报答我,不如就帮我作弊吧!”

江玉寒上京城求学是为参加秋闱去的,秋闱应试的名额有限,需得通过各个学院,经由层层小考选拔,成绩斐然者优先。

黎晚想也不想,愉快答应。

过了一会儿,“什么是作弊?”

江玉寒:“……”

所以他为什么想不开,非要去捡一把伞?

7

次日离开客栈,仍旧下雨。

江玉寒站在门口,心疼背后行囊快要长毛的书,“你有没有办法给你族人传个信,叫你族人收了神通吧。”

黎晚坐在他肩膀上,别着脸不说话。

还是客栈老板看江玉寒可怜,亲自送了把新伞出来,“客用这把青竹伞吧,旧伞我帮你扔了就是。”

江玉寒道着谢,扭头去看黎晚的反应。

小丫头的脸更臭了。

不知什么原因,她好像离不开这把旧伞。

伞在妖在。

于是江玉寒谢绝了老板的好意,只问老板借了些浆糊油纸,将伞漏水的地方补了补。

如此一来,伞更难看了。

堂堂一玉树临风书生,打着这样一把伞,回头率极高。

店中客人指指点点,自是看不见江玉寒肩上的小姑娘。

走出客栈,还是荒山凄凉。

赶路无聊,黎晚不懂就要问:“我看有人坐马车,比你两条腿走路快得多,你怎的不坐?”

江玉寒面无表情:“因为我穷。”

“穷是什么意思?”

“穷就是没钱。”

“那你进京求学应试,就是为了有钱吗?”

“不是,”江玉寒道:“我是为了能做官,然后造福百姓。”

一瞬间他的神情好肃穆。

黎晚看得呆了呆,重重地点头,“嗯!我帮你!”

虽然不知道造福百姓是什么意思,但是看起来对江玉寒很重要。

一路颠簸,走到京城时,天色终于放晴。

生活总是在你出其不意的时候给你惊喜——京郊之外,一伙强盗七八个,将书生团团围住,“站住,打劫。”

江玉寒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迅速地在脑海中盘点自己的全部家当:书箱一个,里头放着珍本书籍和舍不得用的笔墨纸砚;雨伞一把,里头住着小妖一只,没什么用,还能吃,那么点儿大能独自钻空整个馒头。

他淡定地将书箱和身上仅剩的一点钱交了出去。

紧紧地护住了怀里的旧伞。

其中一个强盗见他护伞护的古怪,还以为其中藏了金银财宝,便上前来夺。

“这位兄台,适可而止。”江玉寒冷冷道。

那一瞬间他眼神之冷冽,生生将强盗吓退了一步。

强盗有种预感,再要这把伞,这书生怕是要同自己拼命,强盗打家劫舍也是为了吃饭,不想闹出人命,是故骂骂咧咧放了行。

走出好远,黎晚艰难地从伞中挤着爬出,仍旧晃晃悠悠地坐在他肩头,“江玉寒,方才为何冒死不肯舍我?”

江玉寒傲娇且高冷,“留着你有用,还等着你帮我作弊呢。”

“哦。”黎晚略感失望,但还是道:“我一定会帮你的,还帮你造福百姓。”

江玉寒轻哼了一声,其实没指望她能报答什么,不过是一路走来,孤苦无依惯了,于风雨之夜遇见她,忽然有了一些相依为命。

黎晚道:“我本来也能幻化常人大小,后来被族人抛弃落单,遇上个道士被他强行封印一半元神在伞中,故此离不开这把伞了。”

生怕他不信,“我变给你看。”

话音落,江玉寒面前站了个亭亭玉立的姑娘,玲珑的发髻碧绿百迭裙,圆白脸蛋上,大眼睛水汪汪,似被四季里最清透的雨水洗过。

黎晚:“我美吗?有没有想为我作诗的冲动?”

江玉寒:“……”

8

江玉寒带着黎晚在京城住了下来,白日里江玉寒去上学,黎晚就偷偷地跑出去溜达一会儿,化成人形维持时间不长,她走不远,去的最多的就是离家最近的那间小茶馆,里头时常有人说书。

书听多了她总想做田螺姑娘,趁着江玉寒将要归家,给他个惊喜。

结果江玉寒回到家看到烧了一半的厨房,很受惊吓。

于是从此以后,无论下雨与否,江玉寒上学路上怀中总抱着把旧伞,姿势小心翼翼,如珍似宝。

从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

说来也怪,春天之后再没下过雨,夏日干旱过一整季,临到秋天,连树叶子都枯萎得比往年快了一些。

无尽萧索。

听说有些地方百姓田产颗粒无收,已经开始闹饥荒。还听说当今圣上请了高明术士封为国师,为民求雨。

京城还好,繁华依旧,清晨路过早饭摊儿,江玉寒买一只麻薯,趁人不注意,飞速塞进伞里,动作轻车熟路。

不一会儿,只听见伞里传来小老鼠啃粮食的声音,江玉寒点点头,很满意。

黎晚吃完麻薯,倾出半个身子在伞外,“江玉寒,你何时让我帮你作弊啊?”

难为她过了这么久还记得,江玉寒鄙夷道:“作什么弊,我科举都快考完了。”

黎晚:“啊?”

发榜那天江玉寒说街上拥挤,让黎晚在家,他独自去看榜。

黎晚等了许久,经历了大半年人情世故,也知道“科举”对凡人很重要,乃是个人生大事。

隔壁阿婆给儿子四处烧香,她有样学样。

江玉寒回家,就见巴掌大的小人擎着一根比自己不知道高多少粗多少的巨型香,在屋子里嘿哈嘿哈,跑得乐此不疲。

江玉寒不由得失笑,笑着笑着嘴角却耷拉下去。

想起那天最后的殿试,圣上为表珍视栋梁,亲自前来探望,同来的还有现下风头无两的国师。

那国师不住地打量着江玉寒,说出来的话令他毛骨悚然。

国师道:“这位公子,请问你家里是不是有一把旧伞啊?”

黎晚没察觉到江玉寒的神情有异,一见他回来比他还要紧张,“怎么样,怎么样,考上了没有?”

江玉寒摇摇头,“我落榜了。”

黎晚顿时长高,恢复成人模样,张开手臂。

江玉寒猝不及防地被小姑娘抱个满怀,那姑娘学凡人来回抚着他的背,“不要紧的,这次考不好咱们下次继续努力,三年以后重新来过,我下次一定帮你作弊!”

她的心跳熨帖着他的,节奏渐渐一致。

江玉寒红着脸推开她,满腔郁郁不平都被她抚慰得踏踏实实,只剩了个嘴硬,“你哄小孩呢?”

拍拍她脑袋,“回乡,不考了。”

黎晚眼中充满迷茫,“不不不不考了?”

“嗯,不考了。”

“可是做官造福百姓,一直是你的梦想啊。”

江玉寒微微一笑,心道:“可是不及你重要。”

当日下午,拥挤的大街,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冲出城门,而隔着城门三条街,京都府门外放出来的榜单,红纸金字,第一甲后头写着,状元:绛陵江玉寒。

很久很久以后,黎晚才知道,江玉寒不管在家乡还是京都学院,都是一等一深受赏识才子,哪里还需要她帮着作弊。

之所以那样说,是想让她留下,免她担惊受怕,免她孤苦无依。

9

后来江玉寒受当地知府举荐,做了江陵县城的父母官,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

上任那天,黎晚跟着他站在破旧的县衙门口,问:“当这个官还能造福百姓吗?”

“能啊,造福百姓不分官大官小,”江玉寒道:“进去吧,从今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黎晚:“哇——”

是“家”啊,家这个字眼,光是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安心。

黎晚兴冲冲地当先一步推门进去,被门上掉下来的灰兜了一脸。

黎晚:“……”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那个冬天,因为全国大旱而过得无比艰难。

好不容易熬到了春天,百姓的存粮早已吃完,莫说是地里,便是家里的井都开始干枯,连喝水都成了奢望。

所有人都在期盼一场甘霖。

眼看到了春末,天仍旧不下雨。

春耕无望,有很多人死去,还有很多人来县衙闹事,江玉寒带着他形影不离的那把旧伞,走遍江陵县城,办法想尽了,他空有一身才华,面对一片裂纹斑驳焦黄土地,只剩下一筹莫展。

黎晚道:“其实我……”

江玉寒一把将她按回伞里,“我再想办法。”

话是这样说,可是不久之后的一日清晨,黎晚看到他的鬓角长出了好几根白发。

那一天,黎晚偷偷地去镇上买了一袋番葱。

那一天,绛陵城下了好大一场雨,被当地百姓传颂成神迹。

江县令起初也跟着惊喜了一番,很快意识到不对,找遍全家,也没找到他的伞。

他冒雨找到田边,看到伞飘在黎晚头顶,而那个傻姑娘坐在田埂上,抱着一堆番葱,边剥边哭。

雨哗哗地下。

她道:“呜呜呜,番葱真的是太辣了……”

江玉寒:“……”

故事听到这里,细辛将本来准备边剥边听的番葱重新扔了回去,然后看看没到脚背的雨水,安慰道:“这不是挺好的吗,你也算是帮江公子造福了一方百姓。”

“不好,”黎晚哭道:“他骂我是个白痴。”

咿呜呜咿,哭得更伤心了。

秦艽道:“你觉得委屈?”

黎晚点头。

秦艽:“觉得他不该骂你?”

黎晚点头。

秦艽闭了闭眼睛平复情绪,随即睁开,“若我说江玉寒之后身死都是因为你这次自作多情之举,你还会觉得他是骂错了你吗?”

细辛还在那里试图安抚黎晚,“他们没情商的直男对女孩子都这样,秦艽也用‘白痴’夸过我……等等,”细辛心头一凉,“你说谁死了?”

秦艽一抬下巴,“你问她。”

细辛:“……为什么?”

“是啊,”黎晚喃喃道:“为什么。”

秦艽道:“昔有凤凰降世古都丰镐,衔邪火三千里,垂天展翼绚丽夺目,引万民跪拜,而国主贪恋凤凰美色,想将凤凰捉来据为己有,下令修建了千尺高的金梧桐,引凤凰来巢。”

一男子穿过大街小巷,条条石板街,广袖垂落,素色衣角随风轻轻翻飞,隐有流光在其中闪现,分外粲焕。

而男子姿容绝世举止文雅,偶尔侧目,一瞥惊鸿。

他停在秦宅墙外。

听秦艽在里头继续道:“如此劳民伤财引得多少人家妻离子散不说,那梧桐树里原本就是机关禁制重重,凤凰性烈,国主没想要活的,做成标本挂在那里也是欣赏。只因为他好看,他们便要他的命,”秦艽看着黎晚,“更何况你还有用呢?”

“所以江玉寒不让你出头,不是因为你不会下雨觉得你无用瞧不起你,而是想要保护你。”

“因为他比你更懂人心。”

可惜黎晚知道得太晚了。

10

后来黎晚不止一次地想,“人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若说它和善,何以会有国师那种人,为了一己修炼私利,假借皇帝之手大肆捕杀妖灵拿来炼丹,惹怒雨师一族,致使人间大旱。

若说它险恶,何以又会有江玉寒这样赤诚的人类,心里有理想,眼里有热血,有爱,有希望。

在绝望的日子里,只要想一想他的模样,她就能发自肺腑地笑出来。

人间即便是地狱,可是只要想起人间有过江玉寒,她也依然愿意爱着那片人间。

自从她在绛陵下了那场雨,江玉寒就带着她四处逃亡。

然而一个人怎么能逃得过一群人。

黎晚记忆里江玉寒最后的模样,是紧紧抱着伞,背后插满了玉箭。

他的血浸湿了伞面,人倒在了她怀里。

他道对不起,不能陪你走得更远了。

她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他却皱起了眉,道:“好丑,不许哭。”

他道:“不要被他们带走,他们即便不杀你,也会让你一直哭,我知道你最不爱哭……哎,你别哭了成不成?”

她将嘴唇咬破,用最大的力气止住哭,看着他的脸变成灰白色,一点也不好看。

他眼睛亮得吓人,道:“我啊,就是希望不管以后有没有我,你余生都能像从前一样快乐,答应我,好不好,别轻易流泪。”

她点点头,再点点头,看着他慢慢地闭上眼睛,其实她知道,从前不可能再回来了。

那些人看不见黎晚,只等江玉寒一死,便按照国师的吩咐上前收伞。

无数人一拥而上,践踏过江玉寒的尸体。

黎晚站在旁边,盯着他们认真看。

那一天黎晚学会了下雨,再也不用哭,只需要翻翻手,心里滔天怒意翻涌成海,顺着电闪雷鸣倾泻而下,泛滥成灾。

她终于脱离了旧伞的禁制,成神也成魔。

一个真正的雨师。

11

再厉害的雨师到了恶霸鼻祖秦艽面前,也只能甘居其下当个小白兔,黎晚哭着道:“我作下的人命我偿,但是我想要江玉寒活。”

秦艽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无所不能?”

说让谁活,谁就能活?

黎晚没说话,细辛问:“难道不是吗?”

在我心目中你就是啊。

辣么厉害。

秦艽:“我谢谢你了,”一指墙外,“或许你该去求求门外那位前辈,那才是真正的无所不能。”

细辛:“……”墙外有人?

很块一道如同天籁般的声音便解答了她这个疑惑,那声音笑道:“秦城主过奖,我不过看你院里雨水下得惨烈,以为你有难,过来帮帮忙,至于人间事,我早已不再插手了。”

声音的主人身在墙外,秦艽还是站起来回话,细辛从未见他对谁如此客气,一时间都有点无法适应。

秦艽道:“前辈,不是我想劳动你,只是这小小雨师,十分难缠,你也知道女人一旦哭起来很麻烦的,倘若今日不帮她了解此事,我怕她待会儿跑去你那里,继续哭。”

“……”那人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威胁,依然和和气气地道:“这样么,那我问你,小姑娘。”

仅仅一个声音,也让人无端生出敬畏,黎晚自觉起立,止住哭,诚惶诚恐地看着墙外。

“若要你交出元神,去救你的心上人,你也愿意吗?”

黎晚不假思索,当即道:“我愿意,愿意。”

12

“喂,这位公子,醒醒。”

春分时节,细雨纷纷。

江玉寒做了冗长的一个梦,猛地被唤醒,一时间眼神都有些涣散,头痛欲裂。

待平复下来,梦中几何,却是一概记不清了。

眼前站了个穿水蓝色衣裙的姑娘,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你是要上京赶考的书生吗?怎的在这里睡着了,你看,天都亮了。”

江玉寒顿时有些羞愧,平时他是不怎么睡懒觉的,他的确是要去往京城求学,路上下了雨,荒郊野岭,四下无人烟,便抱着他珍贵的书箱狼狈地躲进破庙住了一宿。

一睁眼,竟像是过了一生那么长。

“你一定是赶路太累了,多睡一些不妨事的。”细辛道。

“不睡了,不睡了。”江玉寒说着站起来,下意识往身边一摸,心里一空,紧张地问道:“姑娘,你看见在下的伞了吗?”

“伞?”

“对,一把旧伞,伞柄断了一截……”说着说着戛然而止,江玉寒自嘲一笑,“你看我睡糊涂了,我出门匆忙,哪里带了什么伞?”

只是那种异样的感觉,久久在心头萦绕不去。

他总觉得,他该是有一把旧伞的。

细辛眼中闪过一丝同情,但还是硬着口气,抽出一把新伞递给他,“正好我这多了一把伞,就赠与公子吧。”

“萍水相逢的,这怎么好意思?”

“公子不必客气,你就当……”细辛顿了顿,“我有个姐妹最喜欢公子这种读书人,若是见了你,想必很欢喜,你就当这伞是她送给你的吧。”

江玉寒:“那她现在何处?”

“她呀,生病去世了。”

江玉寒接过伞,抱在怀里,“那还是怪可惜的。”

“嗯,很可惜。所以请公子务必好好地活下去,科举高中,将来为官为相,造福天下百姓。”

江玉寒笑道:“一定。”

13

梅花悠然吐芬,院中雨水消褪。

坐在梅树底下的男子手中最后一缕元神散去,星星点点。

天地间又少了一位雨师。

这时候另一侧厢房一阵叮叮当当,秦艽暴躁的声音从中传出来,“为什么她出去了我就得留下做饭,这合理吗?啊?金九你说这合理吗?”

男子莞尔,拾起桌上被秦艽加了避雨咒的欠条,看到借款人处两团墨黑的字迹,外加一个龙爪印。

辨认了很久,才看出那两坨扭曲的墨团,是“秦艽”二字。

跟一边的“细辛”形成鲜明的对比。

男子一个没忍住,“秦城主,你这字,是不是该练练了?”

秦艽:“……”

秦艽:“要你管?”

作者注:

盱(xu)衡厉色:指横眉怒目,面色严厉。

秋闱:秋天的科举考试。

番葱:洋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