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五品

梅花散发淡淡香味。

庭院某处绽放白梅,香味随着夜间的空气传来。

虽然看不见白梅开在黑暗中的何处,不过,由于香气,令人比实际看见时更能强烈感觉到白梅的存在。

刚升上犹未圆满的月亮挂在天上,青光射在晴明宅邸的庭院。

晴明和博雅两人,身旁搁着火盆,从方才起就在窄廊上喝酒。

博雅望着映在杯中酒里的月亮。映出月亮的酒表面也飘出梅香,与酒香交融,形成一种无法形容的薰芳,飘荡在四周。

博雅连同映在酒上的月亮和香味一起喝干,出神地叹了一口气。

“哦,晴明,我心情非常好。无论怎么喝怎么干,月亮和梅香看上去丝毫也不减……”

博雅好像一面喝酒,一面在与月亮和梅香戏耍、嬉玩。

“博雅啊。”

晴明开口。

“什么事?”

“月亮和梅香或许不会减少,不过,今晚的酒可是有限的……”

“那还用你说,我当然明白。这种事,根本毋须特意说明。晴明啊,难道你没有一颗雅好风流的心吗……”

博雅如此问时,晴明已经抬头仰望月亮。

“快到了……”

晴明望着月亮低语了一句。

“什么快到了,晴明……”

“月亮。”

“月亮?”

“今晚是十三。”

“那又怎样?”

“我的意思是,再过不久……还剩两个夜晚就会满月,博雅。”

“所以我才在问,那又怎样啊,晴明。”

“我是想,在满月之前,必须设法解决问题。”

“设法解决什么问题?”

“式部卿宫担心满月的夜晚会发生某事,因此,我刚才说,在那之前,我必须设法解决问题,博雅。”

“晴明啊,所以我从刚才开始,不是一直在问你到底什么事吗?你是不是因为不想回答,故意摆架子……”

“博雅,这么说来,你不知道式部卿宫宅邱中发生的那件事吗?”

“什么那件事?”

“每逢夜晚都会出现,而且四处徘徊的五品大人的事……”

“是什么事?我不知道。”博雅答。

在此顺便说明一下,晴明口中的式部卿宫,并非宇多天皇第八皇子敦实亲王,而是醍醐天皇第四皇子重明亲王。相当于博雅的叔父(源博雅是醍醐天皇第一皇子克明亲王的长子。重明亲王曾任式部卿一职,位叙三品,故有此名。此篇故事原型出自《今昔物语》的〈提精〉。)。

“你告诉我,晴明。所谓在夜晚徘徊的那位五品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据说十天前起,就出现了。

出现在东三条殿南方的假山。

大家都说,有个身高仅三尺,身穿五品装束的胖男人在走动。

他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先渡过池中的桥,再顺着小岛抵达西对屋(平安时代贵族住宅形式。“寝殿”朝南,建立在用地中心。北、西、东方都各自设置另一栋房子,称为“对屋”,“对屋”与“寝殿”之间由走廊连接,称为“渡殿”。),之后又返回,不停漫步。

一边走,一边吟诗。

“花间一壶酒,”

“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

“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

“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

“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

“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

“相期邈云汉。”

那声音很怪。

听起来含混,也有口齿不清的地方,却相当响亮。

听在耳里,感觉很舒服。

诗词的大意如下。

“在花间抱着酒坛”

“一个人独自喝着”

“举起酒杯邀请明月”

“自己和明月和影子共有三人”

“月亮本不喝酒”

“而影子只是跟随着自己的动作”

“暂且同月亮和影子相交为伴一起饮酒吧”

“春日时节应该好好享受一番”

“我高歌时,月亮亦信足漫步”

“我舞动时,影子亦随我身躯散碎零乱”

“我清醒时,它们和我一同欢笑”

“醉酒之后,它们会离我而去”

“喂喂我们到底能玩到什么时候”

“来日就相聚在浩邈银河再度共饮吧”

对方是个相当风流的人,也有教养。

可是,身高三尺的话,算是小孩儿的高度。小孩儿应该不会身穿五品装束,也不会吟咏如此的诗吧。

此外,任何人都猜不出他到底是谁。

那位五品大人,漫步了一阵子后,会在拂晓前消失踪影。他到底从哪里来?又消失在何方?

莫名地可怕,莫名地骇人。

只是,他的声音极为低沉,沁入人心,因此据说每逢对方即将出现的时刻,重明亲王也不外出,总是躲在西对屋内,敛声屏气倾听五品大人的声音。

“可是,很令人在意。”

有人如此说。

是服侍亲王的下人之一。

“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行,我去观察情况。”

这名下人躲在夜晚的庭院,等待那位五品大人出现。

突然——

“花间一壶酒,”

“独酌无相亲;”

声音响起。

而且声音逐渐挨近。

“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三人。”

远远望去,只见有个身高三尺、身穿五品装束的粗胖男人,在月光中,渡过池中的桥走向这边。

虽然是自己主动提出前往观察,但事到临头,下人竟口干舌燥,心脏跳得很激烈,无法开口向对方搭话。

那男人走过他身边后,下人总算竭尽勇气,从草木繁茂处出来,叫唤对方。

“请问,请问……”

声音有点发抖。

“我歌月徘徊——”

五品男人止住声音,站在原处。

“你,是谁?”下人间。

“没有名字……”

五品男人背向下人如此说。

声音含混不清,却很响亮。

“我是,徘徊的月亮……”

“什么?”

“真希望满月快来……”

身穿浅绯色装束的五品男人说这话时,下人总算注意到了。

作五品装束的男人,头上没有戴乌帽子或冠,什么都没有。

不仅如此。

他的头,形状歪斜。

这,不是人。

既非小个子汉子,亦非小孩儿。

是非人之物。

五品装束的男人回过头来。

下人看到他的脸。

那是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

没有鼻子。

虽然有眼睛,却只是圆孔。脸左右各有一个圆孔——

而且,嘴巴也是圆孔。

没有表情。

“满月快来呀……”

“满月快来呀……”

下人毛骨悚然。

因为,回头望向他的五品装束男人,头颅右上部分没了。

从头顶到右眼稍微上面的地方——不知是被撞破了,或是被砍掉了,还是被野兽咬走了,总之,头部有三分之一不见了。

他再也忍不住。

“哎哟!”

下人大喊一声落荒而逃。

“这是昨夜发生的事,博雅。”晴明说。

“可是,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是狐狸或其他妖物,不过他吟咏着李白翁的诗,看来有一颗相当风雅的心……”博雅道。

“你太厉害了,博雅,正是这样。就如我刚才所说,身穿五品装束的男人,吟咏的是酒仙李白的〈月下独酌〉一诗。”

晴明钦佩地说。

“这种事,我当然明白。但,不明白的是,那位五品大人为什么吟咏着李白翁的诗……”

“我有几个猜想。”

“什么猜想?”

“那个五品大人,把自己的身体比喻为月亮……”

“啊,确实……”

“他说:‘我是徘徊的月亮’,又说:‘真希望满月快来’。”

“唔。”

“在李白翁的诗中,不是也有‘我歌月徘徊’这一句吗?”

“可是,那到底意味什么,晴明……”

“不知道。”

“怎么?你不知道?”

“不过,重明殿下很担心。”

“担心?”

“担心五品大人说的那句‘真希望满月快来’。”

“……”

“后天就是满月。”

“唔。”

“因此,重明殿下担心在月圆的后天,是不是会发生不好的事。”

“原来如此……”

“所以重明殿下今天中午遣人来此,问我该如何是好,博雅……”

“哎……”

“于是,我回答说,今晚会去拜访。”

“那你今天叫我来的目的……”

“正是想和你一起去。”

“你不是说,想和我边欣赏月亮边喝一杯吗……”

“就在东三条殿继续如何?一面聆听五品大人吟咏李白翁的诗,一面在月下喝酒。这方案应该不错吧。”

“唔、嗯。”

“若此刻出发,在五品大人出现之前,应该可以抵达东三条殿。怎样?去不去……”

“唔……”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晴明和博雅在对饮。

两人在东三条殿池中的小岛中央。

该处像小山般稍微隆起。岛上有松树,两人在松树根附近铺了地毯,搁好火盆,正在喝酒。

一旁有燃烧的火堆,如果没有那火焰的热气,冷空气恐怕会冻得彻骨。

陪伴两人的是蜜虫。

抵达宅邸之后,晴明向重明亲王打听了几件事。

“原来如此,那位五品大人在池中那个岛上巡游吗……”晴明道。

接着,在月光中,看到小岛中央附近有一棵形状很美的松树。

“那棵松树呢?”晴明问。

“去年在神泉苑发现的,因为很中意树的形状,便移植到这里……”

“是吗……”

晴明可能联想到什么事,接连微微点了两三次头。

“既然如此,就在那边……”

晴明亲自选择这个地方,让家里下人们挖掘松树四周再埋平,之后让下人铺了地毯,焚烧火堆,然后和博雅喝起酒来。

以重明亲王为首,东三条殿的所有人,全躲在室内,屏住呼吸。

西对屋尽头横渡过池,可以直通小岛西边。

据说,五品装束的男人从南方出现,首先渡桥到小岛,再挨近西对屋,然后返回,之后以小岛为中心转来转去走到清晨,最后才消失。

晴明认为,在这个岛上一定能遇见对方,所以把场所定在此。

这晚,月色如冰。

深夜,月亮盆发清冷地闪耀着。

“可是,这样好吗?晴明啊。”博雅说。

“什么好不好?”

“我们这样焚烧火堆,也毫不遮掩地喝着酒。若是五品大人看到我们,会不会不出现?”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呢?”

“如果五品大人不想被人看到,打算偷偷出现,他怎么会吟咏李白大人的诗……”

“说的也对。”

“他会出现在这里,应该也是因为有事想诉诸别人,希望别人听他说的话……”

“唔。”

“昨晚,下人不是问了五品大人吗?五品大人也答话了。若非问的人害怕得逃开,应该已经问出详细的理由了吧……”

晴明如此说时,声音果然响起。

“花间一壶酒,”

“独酌无相亲……”

远方隐约传来吟咏李白诗句的声音。

“月既不解饮,”

“影徒随我身……”

那声音逐渐挨近。

“声音真好听……”博雅低语。

有个粗胖的三尺高影子渡过了桥。

“来了,博雅……”

晴明搁下酒杯,站起身。

博雅也站起身,与晴明并肩。

仔细观看前来之“物”,对方身上果然穿着五品装束,而且头部右侧付之阙如,像是残缺了。

双眼空空的,像打开两个洞,嘴巴也像洞,没有嘴唇和牙齿。

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出现在火光和月光中。

“行乐须及春……”

晴明走到前来的五品装束之物面前,

“五品大人,请留步……”

晴明说,对方止步。

对方将没有表情的眼洞转向晴明,似乎在凝视着他。

“您每天晚上都在这里徘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这边?”晴明问。

“满月快来呀……”

“满月快来呀……”

那东西发出像在空洞中回响般口齿不清的低沉声音,如此说。

“您是在找什么东西吗?”晴明问。

对方点头。

“为了成为满月,成为满月,我所需要的东西……”

对方低沉地说。

“原来如此。”

晴明将右手伸入怀中。

“您要找的东西,是不是这个……”

晴明伸出右手。

搁在右手掌上的,是土器破片。

五枚土器破片——

“啊……”

对方看到破片,发出喜悦的声音。

对方将晴明递给他的破片搁在左手掌,再用右手一枚一枚抓起,贴到自己头部欠缺的地方。

那些破片的大小恰恰和欠缺处相合,当第五枚破片合上时,对方已经恢复为一张完整像样的脸。

眼睛和嘴巴依旧是洞,却变成一张说得过去的脸。

这样一来,再仔细看,本来很可怕的那张脸,竟令人觉得颇有魅力。

“正是这个。正是这个。”

对方发出喜悦的声音,向晴明鞠了一个躬。

“这样的话,您那欠缺的头就能变圆,成为满月,恢复原状了。”

“喂,晴明,你什么时候藏了那样的东西……”博雅问。

“刚才下人挖掘这里又填平时,自泥土中出现这些东西,我想应该有用,便拾起来收入怀中……”

“你……”

博雅说不出话。

“对了,五品大人,您为何这样做呢?”晴明问。

“是。很久以前,某些‘物’栖宿在这附近,我是那些‘物’制成的土偶,用在祭祀上。后来,时光流转,人事变迁,我也就此深埋泥土之中。但因长年受人礼拜,不知不觉间萌生出心念。一百数十年前,空海和尚在神泉苑举行求雨修法仪式(相传天长元(八二四)年日本大旱,淳和天皇延请兴福寺守敏与东寺空海乞雨,守敏祈福一周效果不彰,接着空海在神泉苑求雨亦不得,原来是守敏嫉妒空海,将国内龙神皆封于瓶内,空海遂延请北天竺无热池善女龙王,天降大雨,后并请善女龙王移住苑内水池中。《阴阳师三 付丧神卷》〈吸血女侍〉也有提及。)时,我受到空海和尚的神通感应,之后就变成现在这般,拥有一颗心了……”

“您吟咏的那首诗呢?”

“小野篁(八〇二~八五三年,平安时代前期公卿、汉学家、歌人。官位从三品,任参议。遣隋使小野妹子后裔。传说他每夜通过井口前往地狱辅佐阎王审判。)大臣还在世的时候,曾与当时的天皇在神泉苑举行过一场赏月宴。那时,小野篁大臣吟咏了那首诗,我也是在当时记住的……”

“哦。”

“去年,这栋宅邸的主人重明殿下,在神泉苑发现了这棵松树,我正好被埋在松树附近的泥土中,移植松树时,我的头被敲破,破片与松树一起被运走,正好运到这附近的泥土中,与松树根埋在一起。”

“所以您来寻找那些破片?”

“是。”

“这身五品装束,不知是谁扔掉的,刚好遗落在神泉苑。虽然受风吹雨淋破破烂烂,不过,我想,拜访重明殿下宅邸时,裸体未免太过分,所以就穿在身上。”

对方点头答。

“您刚才说过,您记住了那首诗,不过,您何以决定吟咏那首诗呢?”

“幸而我记住的是月亮的诗。因此,我吟着那首诗,打算告诉重明殿下,就像亏月成为满月那般,我也很想让自己的头恢复原状,于是每天晚上都出来吟诗。不过,多亏有您,我今天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那么,我就此告辞。往后,我大概不会再出现此地了。”

“其实即使出现也无所谓,不过,临去之前,您能不能将刚才那首诗继续吟诵下去给我们听听?”晴明说。

“啊,这主意好。”

站在晴明身边的博雅发出叫声,用力点头。

“我们只听到一半,没有听到结尾,很想听整首诗。”

“那么,我从头吟诵给你们听吧……”

五品大人如此说,当场从头吟诵起整首李白〈月下独酌〉。

五品大人吟诗的声音低沉地回响在四周。

“永结无情游,”

“相期邈云汉……”

吟罢诗词的最后一句时,五品大人也消失了踪影。

自那天晚上起,五品大人就不再出现。

几天后,晴明遣人到神泉苑的埋藏处挖掘,果然挖出一具颇有古风的土偶。

头右上部有破损的痕迹,不过据说,破损处紧黏在一起,挖出时也没有坏掉。

晴明领走那具土偶,搁在自己宅邸的里屋,听说和博雅一起喝酒时,偶尔会让土偶吟咏李白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