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大臣

梅雨期还未结束。

柔软的毛毛细雨下个不停。

蟾蜍在庭院的湿润草丛中慢吞吞地爬动。

樱树、枫树、松树的绿叶,以及鸭跖草(原文为“露草”(つゆくさ,tsuyukusa),学名Commelina communi,一年生草本,鸭跖草科(Commelinaceae),高约三十公分,夏天为花期。花瓣蓝色,瓣三枚。平地至中海拔水沟边、沼泽、潮湿路旁较为常见。)、萱草的叶子都被雨淋得发亮。由于没有风,叶子和草丛几乎丝毫不动。若雨滴大一点,叶子和草丛遭落雨敲击时,或许会晃动;但此刻的雨如针那般细,即使雨滴落在其上,叶子和草丛也不晃动。

唯独积存在叶尖的雨滴逐渐膨起而掉落时,失去承重的叶子才会翘起并摇晃。而当掉落的雨滴击中底下的叶子或草丛时,叶子和草丛也才会晃动。

晴明宅邱庭院中在动的东西,只有上述那些叶子和草丛,以及正在爬行的蟾蜍。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上,正在喝酒。

睛明身上披着白色狩衣。

狩衣吸收了大气中的湿润水分,按理说应该会加重些,但穿在晴明身上,看上去竟轻得即使一丝微风也会令袖子翩翩翻飞。

博雅穿着黑袍(日本平安时代四品以上官员的服色,把深紫色一直加深结果形成近乎黑的颜色,故名。)。

“晴明啊,真希望这梅雨快点结束……”

博雅喝干了杯里的酒,喃喃自语。

“虽然这种雨也别有一番风情,但下得这么久,会令我特别想念起月亮的存在。今晚是十六的月色吧……”

博雅搁下酒杯。

一旁的蜜虫往博雅的空杯内斟酒。

博雅自屋檐下仰头望向洒落梅雨的天空,叹了一口气。

看来博雅仰头望去的方向,正是那看不见的月亮于夜晚时大约会高挂的位置。

“十五的满月当然很美,不过,刚出现缺口的月亮,也别有一番风情……”

晴明刚说完话的红唇,同时含着酒与微笑。

“月亮有了缺口后,再逐渐消失,她这样的姿态总令人心疼,确实富有情趣……”

博雅点头。

“博雅啊,虽然我形容为刚出现缺口的月亮,但月亮逐渐消失的状态,其实只是看上去那样而已,实际上月亮并不会渐次消失。那是月亮逐渐躲进自己影子中的一种大自然现象,月亮本身无论如何总保持着我们所见的那个圆形姿态。”

“是吗……”

博雅点头。

“晴明啊,你说的或许没有错,但是你这种说法,该怎么说呢,我总觉得好像欠缺了一点情趣……”

博雅自言自语般说。

接着,博雅再度端起酒杯送至唇边。

“你这句话,或许只是站在天文博士安倍晴明的立场,若无其事地说出而已,但在我听来,总觉得没意思……”

说完,博雅喝干杯中酒。

“话说回来,博雅啊……”

晴明似乎想起某事,开口说。

“什么事?晴明……”

“我还没有向你说明一件事,其实东三条(东三条指平安时代平安京左京区三条三坊跨南北一、二两町所建的宅院,是摄关家(藤原家嫡系)当家的主要住宅之一。时人会以居所代称其主。)大人今天会来此。”

“兼家大人……”

东三条大人指太政大臣藤原兼家。

“他为什么要来?”

“好像有什么紧急事。今天早上,他遣人送来信息,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务必要见我……”

“是吗……”

“我回道今天和源博雅大人有约,结果对方说,如果源博雅大人首肯,两人一起见面也可以,因此我便同意让对方来,你不介意吧……”

“我不介意,可是,到底是什么事?”

“这个,其实我也不大清楚。”

“对方既然是兼家大人,是不是他和某位小姐之间发生了什么麻烦事,来向你求救?”

“如果只是男女间的恋情问题,他不可能特地前来我这里。”

“那到底是什么事?”

“你直接听他本人怎么说吧。车子好像已经来到外头了……”

晴明说毕,过一会儿,蜜夜来通报道:

“藤原兼家大人此刻已抵达……”

然而,来人并非兼家。

带着随从一起前来的人,是名二十出头,丰神磊落的年轻男子。

“在下是道长。”

年轻男子说。

藤原道长——兼家的儿子,日后被称为御堂关白(“关白”为公家(贵族)的最顶点职位,代替天皇行使政治。但并非摄政,基本上最终裁决权仍归天皇,由两方讨论取得共识来推行政务。“御堂”指寺院的本堂,“御堂关白”指“法成寺无量寿院之关白”,因道长晚年致力于建造法成寺故有此名,实际上他并未担任关白一职。),是位大权独揽的人物。

“初次见面。久仰大名。”

道长毕恭毕敬地向晴明打招呼。

“好久没见到博雅大人了……”

并向博雅俯首道安。

仔细一看,三名随从中,有一名双手捧着以锦缎包覆的四方形大包裹。

众人转移阵地,离开窄廊,进入内室,之后,道长屏退随从。

房里只剩下晴明、博雅、道长三人。

蜜虫和蜜夜也退出房间。

刚才让随从捧着的锦缎包裹,就搁在道长面前。

“您来此有何贵干呢?”晴明问。

“有关此事,我想,还是让家父兼家直接向您说明比较好。”

道长说完,动手解开包裹。

里面出现一个以未涂装木材制成的盒子。

“请看……”

道长如是说,接着掀起盒盖——

“唔……”

博雅发出叫声。

原来盒子内盛装的是人头。

“兼家大人……”博雅道。

盒子底下有垫底的低矮台座,搁在台座上的,正是博雅和晴明都熟悉的那位藤原兼家的头颅。

而且——

“哟,晴明啊,不好意思,竟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

头颅不但还活着,并且会动,也会开口说话。

“前两天早上,我听到有人在呼唤我,我循声音过去一看,竟变成这样子……”

道长以平板的声音说。

据说那天早上——

“道长……”

道长听到兼家的叫唤。

“喂,道长,你来一下。快来啊!”

道长是兼家的第五个儿子。

道长另有两个同母所出的兄弟道隆、道兼,但那天只有道长一个人在家。

因此兼家才会叫唤道长。

兼家似乎很焦急,大声叫唤,却同时又深恐别人听到般压低声音。而且那声音听起来明显很急迫。

道长快步前往兼家的房间,看到兼家在寝具内露出头脸,正望着房外。

奇怪的是,盖在兼家身上的被子竟然一片平坦。一般说来,盖在人身上的被子应该鼓起人的形状才对。但兼家身上的被子完全没有鼓起。

“父亲大人,您怎么了……”

道长跪坐在兼家枕边,翻开被子后,才发现兼家的头颅下没有身体。

“父亲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道长惊讶地问。

“您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兼家虽很惊慌,仍向道长说明原因。

“我醒来后,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

按理说,只剩一颗头颅的话,应该会死。

但是,兼家却活着。

不仅如此,他丝毫不感痛楚。伤口也没流出一滴血。这点很不可思议。

之后,兼家发出呻吟。

“热啊……”

“热啊……”

兼家说,他全身热了起来,宛如被火烘烤。

可是,那个热得很的身体并不存在。

不久。

“痛啊……”

“痛啊……”

兼家又发出呻吟。

“我全身痛得好像被尖枪刺穿一样……”

虽然如此,道长却束手无策。

“在地狱的火焰山遭烘烤,在针山爬滚,原来竟是这种滋味?”

呻吟大叫了一阵子,热和痛的感觉似乎不知不觉间退去,可是,只剩一颗头颅的事实仍不变,束手无策的状况也不变。

“要不要请药师或和尚前来?”

道长问。

“不用。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这副模样。”

兼家说。

在两人都不知如何是好的状况下,日头逐渐偏西。

“热啊……”

“热啊……”

兼家再度呻吟起来。

“痛啊……”

“痛啊……”

也和早上一样哭诉痛楚。

第二天,情况依旧,而且事情再也瞒不下去了。

兼家起初很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目前的模样。

“如果是生了某种病,应该请药师来;若是邪恶的咒术,我认为最好请和尚或阴阳师看一下比较好……”

道长劝说。

“万一让别人看到我这个样子,传了出去,我以后要怎么进宫啊。”

兼家不答应。

“既是突然变成这样,说不定到了明天,又会突然恢复原状吧……”

然而,过了一天,兼家依旧没有恢复原状。

第二天请了和尚前来,仍无法解决,终于到了第三天——

“对了,叫晴明来,去叫安倍晴明来……”

兼家如此说。

“这种事情交给晴明最适合。去叫晴明来。不,不用叫他来。我们主动去找晴明……”

于是,他们立刻遣人送书信给晴明。

“这正是我们今天来此的缘由。”

道长说。

“您有什么头绪吗?”

晴明问兼家。

“没有。”

兼家即刻答。

“不过,即使当事人毫无所觉,就旁人眼光来看,或许可以察觉到某些端倪。多么细微的琐事都无所谓,您能不能说说看……”

“没有。”

“真的没有?”

晴明俯视兼家的脸。

“晴明,你不该用这种眼神看人……”

兼家无法垂下头或别开脸以躲避晴明的注视。

他只能转移视线。

“您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不好的东西呢?”

“……晴明啊,你不用说三道四,快帮我想个办法好不好?你的话,等于在说:如果我这种情况是一种负伤,要是病人不说出负伤的理由,你就没法医治,不是吗?不管病人是因跌倒伤到手臂,或自己弄伤手臂,你应该都有办法医治伤口吧?”

兼家把视线瞥向一旁说。

“兼家大人。”

晴明把脸移至兼家视线的前方,对兼家说:

“您不能这样耍赖不听话。”

“……”

“看来您心里有数。”

“有……”

兼家只能点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纪长谷雄大臣……”

“是那位文章博士?”

“是的。”

纪长谷雄——

生于承和十二(八四五)年的文人——早于晴明的时代相当久。

他是菅原道真的门生之一,早已离开这个人世。

“学遍九流,艺通百家,就任朝廷要职。”

某古籍如此记载。

“长、长谷雄大臣在朱雀门上和妖鬼玩双六(日本传统桌上棋盘游戏,游戏的人掷骰在图盘上前进,类似中国传统升官图。)的故事,你知道吧?”兼家问。

“知道。”晴明点头。

“听说长谷雄大人赢了那盘棋,得到了绝世美女……”博雅插嘴。

长谷雄大臣得到美女时,妖鬼还特地提出警告:

“你听好,无论发生什么事,在一百天内,你绝对不能动女子一根汗毛。”

然而,第八十天夜晚,长谷雄大臣终于忍不住触碰了该女子。

结果,该女子的躯体当场化为水,只留下衣服,融化得无影无踪。

妖鬼来到现场后,潸然泪下说:

“哎呀,你怎么做出这种事呢?你为何不守约呢?那女子,是我搜集了一千具女尸,再从中取出最完美的地方,好不容易才制成的杰作哪。你只要再忍耐一阵子,那女子便可以成为真正的活人呀。”

以上是传闻内容。

“唉,我老早便也想得到这样的美女呀,晴明……”

兼家向晴明说。

大约一个月前某个月色皎洁的夜晚,兼家在自宅的窄廊讲了上述故事。

“啊,这世上有没有这样的美女呢……”

兼家讲完故事后,感慨地如此喃喃自语。

当天夜晚,兼家入睡时——

“有哦……”

兼家听到有人这么说。

“有这样的美女哦,兼家大人……”

那声音在兼家的耳畔窃窃私语,声音低沉得有如泥水煮沸时的咕嘟声。

兼家醒来,发现枕边有个老人,坐在射进室内的月光中。

一头长长白发蓬乱如麻。

布满皱纹的脸。

胡须很长。

是个双眼发出黄光的老人。

“你,你是谁?”

兼家抬起身。

“我名叫芦屋道满……”老人答。

“道、道满!”

兼家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老人是法师阴阳师(主要指密教系统等民间的阴阳师。)。

“我刚才路经府上,听到有人在讲述故事的声音。细听之下,原来您很想得到绝世美女……”

“你听到了?”

“是。”

老人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容,表情可怖得恐怕连妖怪都会自认不如。

“我来为您准备那个美女吧。”

“什么?”

“您没听清楚吗?我是说,我来为您准备那个美女……”

“可、可是,我说的绝世美女,并非一般看起来很美的美女……”

兼家想要的是妖鬼制作的美女。

是搜集了一千具美女尸体,抽取其精华而制成的美女。

这些美女想必都在荳蔻年华便死去,她们应当极舍不得离开这人世,哀怨地死去。

兼家想拥抱这千人份的憾恨。

那白皙、滑腻且冰冷的肌肤上,应该凝聚了死去众美女的感情。

我要抱的是那个——

兼家正是对这点产生欲念。

“我全明白,兼家大人……”道满笑着。

“道满,那么,你、你是说,你愿意为我制作这样的绝世美女吗?”

“怎么可能……”

道满露出黄牙笑道。

红舌在黄牙后飞舞。

“我让您和朱雀门的妖鬼玩一局双六吧。”

“你办得到吗?”

“办得到。”

这男人大概办得到——道满具有让人信服的气质。

光看外貌,也只会让人觉得,比起人,他更接近妖鬼或魑魅一族。

“可是,你要什么报酬?你为我做这种事,到底想得到什么……”

“不要什么。”

“不要什么?你这么说,反倒让人无法信任。”

“不,不,我并没有说什么都不想要。只是,兼家大人可能无法理解我想要的东西……”

“你说说看。”

“我想要的是人心。”

“人心?”

“在下向来以啖噬人心之阴晦为生,因此待事情结束,我想啖噬大人内心的阴晦……”

“我听不懂。你说清楚一点……”

“能不能让我在一旁观战?”

“观战?”

“兼家大人和妖鬼下双六时,请让我在一旁观战,到时候,我打算啖噬大人您内心动摇的感情。”

“你何必说得这么复杂。总之,只要让你观战就好了吧?”

“是。”

“既然如此,那就好办。随你吧。”

“明白了……”

结果,七天前夜晚——

兼家瞒着家里人独自溜出宅邸。

在大门外等候的正是芦屋道满。

兼家半信半疑地跟在道满身后前行。

他内心交织翻滚着不安与期待。

太恐怖了。

在这种三更半夜,自己竟然和这种诡异可疑的男人独自走在一起。

自己为什么跟来了?

这是不是一场谎言?

自己是不是上当了?

除了上述的不安,兼家同时怀有另一种与之相反的不安——万一这全部都是真的呢?假若是真的,那么,自己此刻正要去和妖鬼见面。

没有向任何人交代一字半句,就这样溜出来,到底应当或不应当?

“您的心正在颤抖……”

道满低语。

“这种事瞒不过我。这种不安和惧怕正是在下求之不得的美餐……”

不久,两人抵达朱雀门。

门边有一道梯子,两人顺着梯子登上楼门。

一盏灯台竖立在楼门上,灯台上点着火。灯火旁,坐着一名年轻男子,身上穿的白色圆领公卿便服看似很凉爽。

那是名二十出头,肤色白皙,有一双凤眼的美男子。

兼家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

他暗忖:难道这男子正是住在朱雀门的妖鬼?

男子面前搁着一张双六棋盘。

“来,来这里……”

经道满催促,兼家隔着棋盘坐在男子对面。

“你就是兼家吗……”青年问。

“正是兼家……”

“相貌很平凡,但欲望之色卓越超群。只有这点还有些意思……”

青年还未说完,道满便坐在可以从旁俯视棋盘的位置上。

“你要赌什么?”青年问。

“什、什么?”

“你的目的是女人吧。如果你赢了,我给你女人。但是,如果我赢了,你到底要给我什么……”

“这、这……”

“难道你没有事先想好……”

“长谷雄大人以何为赌注呢?”

“噢,噢,令人怀念的名字。长谷雄赌的是他自己的所有才华……”

“那、那,我也赌同样东西……”

“我不要。”青年说。

“不要?”

“拿你的才华和举世无双的文章博士长谷雄相比,根本就是件蠢事。你说说看,你到底有什么才华……”

“这、这……”

“道满,这男人实在很无趣……”

青年说。

“往昔,我在这儿和一个名叫源博雅的男子相遇,两人吹了整整一夜的笛,还彼此交换了笛子,你只要具备源博雅一半的才华便可以,说说看,你会吹笛吗……”

“不、不会。”

兼家深恐若回答会吹笛,万一对方要求吹吹看,事情就不好办,于是老实作答。

“但是我可以提供黄金或豪宅……”

“无聊。”

青年道。

“才华是仅有此人具备、仅属于此人的东西。女人之所以美,是因为她无法永保其美。女人会年老色衰,才会令人爱怜。花之所以美,是因为花会凋谢。正因为女人会融化为水,男人才会倍感怜爱。仔细想想,对那男人来说,那个女人化为水,融化得无影无踪,反而是件好事。正因为如此,后人才会为他留下画卷故事(原文为“绘词”(えことば,ekotoba)日本绘卷的基本型态,由写有故事本文的纸与绘有图画的纸交相连缀形成。)……”

兼家听青年说得如此刻薄,不由得意气用事起来。

“那么,我就赌我的头……赌我这个头颅。”

他不假思索说出此话。

“是吗……”

青年的眼眸发亮。

“这可是你说的。话一旦说出,就收不回去了。好,就赌你那颗头颅吧……”

青年说。

“不、不是,我、我是说……”

“不能收回。这是赌注的规定。你若要收回,也可以。不过,我将无视这场双六的输赢,当场啖噬你的头颅……”

青年的两颗犬齿蓦地往前伸长。

兼家本来还怀疑青年和道满共谋打算诈骗自己,见状后,立即打消疑虑。

眼前这名青年很明显不是这世上的人。

青年吐出的气息,不正发出青白色的光,摇摇晃晃地在燃烧吗?

“我、我赌。我愿意赌。”

兼家答,内心却很后悔来到此地。

总之,眼下只能赌了。

兼家向道满投以求救的眼神,道满却只是挂着笑容无言地望着兼家。

对兼家来说,双六算是拿手项目。

他想,如果是打斗之类的武力比试,妖鬼应该比他强。

不过,双六是看骰子掷出的点数来决胜负的赌博。

即使对方是妖鬼,也无法随意控制骰子掷出的点数吧。再说,这个妖鬼不是败给长谷雄大臣了吗?

“你该不会运用什么神通力,暗地更动掷骰的点数吧?”

兼家鼓起勇气问妖鬼。

“那还用说吗……”

妖鬼双眼发出严厉亮光。

“连掷骰的点数都能随意更动的话,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我向来守约,这是我的作风……”

赛局开始。

本来始终一胜一败,将近拂晓时,青年终于赢了。

兼家满脸苍白,全身发抖。

“接下来……”

妖鬼望向兼家。

“哇!”

兼家大叫一声,整个身体往后瘫倒,哭了起来。

“请放过我!请放过我!拜托,拜托,千万不要拿走我的头颅……”

兼家蹬手蹬脚摇晃身子,扭动腰骨,孩子气地大哭大喊。

青年冶眼望着兼家。

“真丢人……”

青年小声吐出一句,站了起来。

“我已经不想要他这种人的头颅了。道满啊,你快带这个丢人现眼的男人回去吧……”

因而,道满便一面苦笑一面带着兼家回宅邸。

“我、我赢了……”

兼家涕泪交加、用颤抖的声音向道满说。

“道满,我赢了。我虽然输、输了双六,但我还活着。我这颗头颅也平安无事。我还活着,所以是我赢了……”

“哎,您这句话,真是美味极了……”道满说。

四天后,兼家脖子以下的身体消失了——亦即两天前早上的事。

“原来芦屋道满大人也和此事有关……”

晴明开口。

“可是,您为何一开始不说出来呢?”

“我、我说得出口吗?为了想得到用尸体制成的女子,我和别人下了一局双六,又因为输给对方,不愿意献出自己的性命而大哭大闹,这种事,我怎么说得出口……”兼家说。

“不过,既然您和妖鬼下了双六,输给对方,又不履行输赢之约,这种下场应该可想而知……”

“那局双六和我的身体消失一事,果、果然有关吗……”

“是。”

“难道是妖、妖鬼所为……”

“先不管是不是妖鬼所为,总之,必须先寻找兼家大人的身体。”

“你、你知道在哪里吗?”

“大致推测得出在哪里,不过,事实是否真如我所推测那般,则要实际去一趟才能知晓。”

“去一趟?去哪里……”

“兼家大人的宅邱……”

“你是说,我的身体在家里?”

“所以说,我们必须去确认一下。”

“唔、嗯。”

“说到底,兼家大人的头颅和身体,其实还连在一起。”

“连在一起?”

“是。正因为连在一起,兼家大人才依然活着,也会觉得肚子饿。只是,您的身体可能正处于阴态。”

“阴、阴态是……”

“月亮有时会圆,有时会缺,但月缺时,并不表示月亮有一部分消失。月亮只是隐藏在它本身的影子中,人们看不到而已……”

晴明再度道出之前说给博雅听的话。

“总之,我们动身吧。”

晴明望着博雅问:

“博雅大人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

“唔、嗯。”博雅点头。

“那么,我们走吧。”

“嗯,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一行人抵达位于三条的兼家宅邸时,雨丝变得更细,已经看不出到底是雨滴或是雾气了。

进了宅邪,命所有人都退出后,自箱子被取出的兼家头颅,竟然悠闲自在地说:

“再怎么说,毕竟还是外面的空气比较好。”

头颅由道长捧着。

“晴明,你说说你的推测吧。”兼家道。

“府上的早饭和晚饭(平安时代的人一天只吃早晚两餐。)都在哪里做的呢……”晴明问。

“这边请。”

捧着兼家头颅的道长跨出脚步带路。

“这里是大厨房。”

道长领晴明和博雅来到宅邪西方尽头处的建筑物。

里面木板房和泥地房各占一半——泥地区有四个炉灶,可以同时进行炊事。

此刻,炉灶上都不见锅子和水壶。

“到底是哪个呢?”

晴明挨近炉灶,先把右手伸进最右侧的灶门。

“好像不是这个。”

晴明说毕,收回手,再将手伸进右边数来第二个炉灶的灶门。

“喂,晴明,你那样做就能找到吗……”兼家开口问。

晴明不理会。

“看来好像也不是这里。”

接着将手伸进第三个炉灶的灶门。

“咦?这是……”

晴明刚说完,兼家即一面笑一面说:

“怎、怎么回事?好痒。喂,这到底怎么回事?这……”

“啊,这里……”

兼家说出这话时——

“找到了。”

晴明已从灶门收回手。

博雅看到晴明手中的东西时,发出叫声。

“噢……”

原来晴明的右手握着一具比幼猫还小一圈的裸裎人类身体。

那具身体挺着大肚子,手脚啪嗒啪嗒地摇晃个不停。

“喂,好痒,喂……”

兼家发出笑声。

“这正是兼家大人的身体。”晴明道。

“什、什么!”

“您说该怎么办呢?要不要现在就恢复原状……”

“噢,拜托你尽快做。可是,那么小的身体,不会出事吗?”

“这身体处于阴态,大或小都无所谓,也不须施以什么特别的咒法。只要将头颅和身体合在一起,自然而然便会恢复原状。”

快——

晴明催促道长,让道长举高兼家的头颅。

睛明将握在手中的兼家身体的“切口”,贴上兼家头颅的切口,两者很自然地合二为一,身体也慢慢地膨胀起来。

不一会儿,兼家便恢复原状。

“太棒了,晴明……”

兼家一丝不挂,高兴得手舞足蹈。

“可是,你怎么知道身体在这里?”

“我听说每天早上和傍晚,您的身体会发热。我想,在这宅邸内,朝夕用火的地方应该只有炉灶而已。而且,您说过,身体有时会痛得像被尖枪刺穿一样,这是因为下人在炊煮过程中,有时会用火箸往里头捅,拨动火炭,火箸尖戳到炉灶内兼家大人的身体,因而您才会感觉疼痛。”

“可是,为何我没有烧伤也没有烫伤呢?”

“虚于阴态之物,都是这样。”晴明答。

“晴明,太好了。我得感谢你。日后我会给你奖赏,你等着吧……”

全身一丝不挂的兼家豪不隐藏胯下那东西。

“还有,这回的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即使只有几天,但我只剩一颗头颅这件事,要是被人……”

“我明白,不过,请您还是千万小心一点。”

“什么意思?”

“您绝对不能再随便接近非现世之物了。虽然这回的问题就此解决,但下回若再发生类似的事,或许就无法像这回一般完满解决……”

晴明的红唇微微浮出笑容。

“我会铭记在心。”

代替兼家回答的是年轻的道长。

“看来,芦屋道满那种可怕的人,我们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

道长以清澈的眼神望着晴明,重重地点头。

夜晚,雨歇,云层裂开。

裂开的云层洞口露出黑黝天空,星辰和月亮在其上发光。

“总算看到月亮了,晴明啊……”

博雅在窄廊上隔着屋檐仰望天空,再端起酒杯饮酒。

“话又说回来,晴明啊,兼家大人那位名为道长的孩子,看上去是位聪明人物。他捧着兼家大人的头颅,毫无惧色——”

“确实是位前途无量的人物。”

晴明凝望着庭院的漆黑处。

那儿有几只萤火虫在飞,轻飘飘地忽亮忽灭,宛如在呼吸吞吐着黑暗。

其中,又出现了发出黄光的光点。

那两个光点缓缓挨近晴明。

晴明方才即在凝望的正是这两个光点。

“晴明,你怎么了……”

博雅停下端起酒杯的动作问。

“看来,好像大驾光临了……”晴明低语。

“谁来了?”

“芦屋道满大人……”

“什么!”

博雅望向黑暗处,那两个发出黄光的光点也自黑暗处移至月光中。

顶着一头乱莲蓬的白发,身披破烂圆领公卿便服的芦屋道满,正站在该处。

“哎呀,道满大人,好久不见了。”

听晴明如此说,道满抿嘴一笑,答:

“兼家的事,你好像完满解决了……”

“您不能开那种人物的玩笑呀……”

“最近都没有好玩的事,我只是和兼家玩一下而已。”

“善后任务都会转到我这边来。”

“别扯了,晴明,我让你解决那么简单的问题,你不但卖了人情给兼家,还抓住他的弱点,而且不是还认识了那名年轻人吗……”

“您的意思是,要我感谢您?”

“你说对了。”

“我当然衷心感谢您。光是看到兼家大人只剩那颗头颅的样子,我就觉得很好玩了。”

“是吧?”

“话说回来,让兼家大人只剩下头颅的,其实不是朱雀门那位,而是道满大人您吧……”

“没错。事情就那样结束的话,我的面子根本挂不住。那小子说不要兼家的头颅,我只好夺走兼家的身体,把他的身体丢在炉灶内。我想,兼家若受不了,最后一定会向你求救,你也会帮他解决……”

“原来如此……”

“对了,今晚还有一位客人……”

道满刚说完,某“物”即从他背后的黑暗中现身。

是名风姿凛凛的青年,身披一件飘飘然干净无垢的白色圆领公卿便服。

“您是朱雀门那位吧。”晴明道。

“博雅大人,久违了……”青年向博雅低头行礼。

“噢……”博雅叫出声。

“您依然持有叶二吗……”

“我随时带着,片刻不离……”

博雅红着脸,从怀中取出叶二。

“久未闻叶二笛声,我很想听听,所以特地前来。您能不能吹给我听呢……”

“当然可以,当然……”

博雅露出不胜喜悦的笑容,高兴得连声音都变尖了。

“我想喝酒。”道满说。

“请两位到这儿来……”晴明说。

道满和青年登上窄廊,就地坐下。

此时,博雅已经将叶二贴在嘴唇上。

当道满端起盛了酒的酒杯时,叶二便已经在月光中流泻出令人陶醉的音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