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满 受人款待美酒、与死者共寝

橘琦麻吕自孩提时代起便很喜欢读《观音经》。

无论发生任何事,他每天都至少诵读一递《观音经》。

早饭、晚饭后必定诵读,有时甚至一整天都在诵读。由于他已将《观音经》内容全背下来,所以不必特地再去翻开。

他从小体弱多病,八岁时,家里有人教他念诵《观音经》,结果不知为何,他竟迷上了这部经典,并养成每天诵读的习惯。

自从他开始念诵《观音经》以来,即使生了病,也很快就会痊愈,而且本来被认定很难活到十岁,不料竟活过十岁,更和其他孩子一样,能够健健康康地玩耍、奔跑。

只是,自十岁左右起,他身边开始发生各式各样的怪事,也开始出现一些妖魔鬼怪。

十二岁时,有一次,他发了高烧,全身酸痛。

家人让他喝了各种汤药,还为他涂上各种膏药,却都不见效。

半夜——

他感到四周好像很吵,醒来一看,发现全身爬满了外观是人形的小东西。

全身穿戴盔甲装束的小小东西,在他的头、眼、鼻、口、耳、手臂、手、双脚、喉咙、胸部、腹部、腰部等处或站或走,正用握在手中的小长枪戳刺琦麻吕的身体。

每戳一次,被戳之处便会发痛。

有些小人会从琦麻吕的胸部和腹部冒出头。也有其他小人似乎潜入琦麻吕的体内,正在戳他的心脏和肝脏、骨头、血脉等。

数了数,约有八十二人左右。

“你们到底是何方人物?到底为了什么要这样欺负我?”琦麻吕问。

“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守护你的身体。”

小人之一答。

“用长枪戳你的,是那些打算损伤你身体的坏家伙。所以我们也这样用长枪顶回去,以击退那些人。你的身体会发痛,是因为那些被我们用长枪戳到的家伙,在发痛处乱蹦乱跳……”

琦麻吕想想也觉得有道理,过一会儿,他又感觉很困,于是再度入睡。

第三大早上,琦麻吕醒来时,全身的酸痛竟难以置信地消失了。

此外,某天,又发生如下的事。

有个腰部佩树枝的陌生男人,牵着琦麻吕的手走在路上。

那是个琦麻吕从未去过的地方,四周走动的也都是陌生人。

不久,来到一个类似官署的地方,两人一起进屋。

男人带琦麻吕到一个红脸大胡子、看似长官的人面前。

“喂,喂,你为什么带这个孩子来此地?”

看似长官的大胡子男人一面翻开一本类似帐簿的本子,一面问:

“你不能带这个孩子来。快带他回去。”

带琦麻吕来的男人说:

“可是,既然都已经带来了,若要让他回去,我必须再去找个可以代替他的东西过来……”

“有道理。话说回来,你到底为了什么而来?”

“是因为这个。”

男人拔出佩在腰上的树枝。

“这是什么?”

“是柿子树枝。”

“那你就用这个吧。”

“是。”

男人点头,再度牵着琦麻吕的手来到屋外,接着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来到十字路口。

有几只狗正在十字路口玩耍。

男人让琦麻吕握住柿子树枝,说:

“你用这根树枝去打那边的狗,打哪只都无所谓。”

琦麻吕手持树枝挨近狗群,用树枝朝距离他最近的黑狗打下去。

汪!

黑狗叫了一声,当场倒地,一动不动。

琦麻吕的记忆仅到此为止。

待他醒来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仰躺在地面,四周有几个人正在俯视自己。

“活过来了。”

“太好了。”

俯视的人群异口同声地如此说。

“发生了什么事?”

琦麻吕起身问。

“你爬到那棵柿子树上玩,结果摔下来了。”

俯视的人其中之一说。

“因为你握住的树枝断了。看,就是那个。”

听对方这样说,琦麻吕望向自己的右手,果然还握着之前打狗的那根柿子树枝。

琦麻吕经历过好几次类似的事,所幸他平安无事地长大成人,不但娶了妻子,膝下也有孩子。

四十七岁那年夏天,琦麻吕死了。

众亲戚和妻子、孩子以及家人聚集一起,将尸骸放进棺材,众人合力抬着棺材度过五条大桥。

他们为了埋葬琦麻吕的尸骸,正打算前往鸟边野(位于京都东山,京都最大的墓地。平安时代中期以来,有墓地、火葬场。据说此地升起的火葬烟常令人感叹世间的无常。)。

当众人来到桥中央时,与一名老人擦身而过。

是名身穿破烂圆领公卿便服,浑身脏兮兮的老人。

头发蓬乱如麻,混杂着白发。

一双发出黄光的眼睛,透过垂在额头的发问向外看。

老人和众人擦身而过时,望了一眼棺材。

“哟……”

老人叫出声。

“等一下……”

老人向琦麻吕的妻子说。

妻子止步,送葬行列也跟着停下来。

“什么事?”妻子问。

“过世的人是谁?”老人间。

“是我丈夫,名叫琦麻吕。”

“他怎么过世的?”

若是平时,妻子大概会漠视眼前这名浑身脏兮兮的老人,不搭理他转身离去;但今天是亡夫的葬礼之日。

倘若冷淡待人,让对方怀恨在心,可能会影响丈夫的来世。

“这个……我们也莫名其妙……”

妻子用茫然无头绪的声音说。

“三天前,我丈夫跌倒摔到下巴,下巴脱臼一直没好。”

“结果就死了?”

“是。”

“可是,光是下巴脱臼并不会致死。有没有发生其他特别的事?”

“我想起来了……”

接着,妻子向老人叙述的事大致如下。

她说,那时,琦麻吕应该独自一人。

又说,丈夫坐在西边的窄廊上眺望庭院。

丈夫的下巴脱臼,一直合不起来。

他不但无法说话,也不能好好吃东西。口水亦任其流淌。然而,又不能说他生了什么病。

他可以站立,可以走路,可以坐着,这些都和平常人一样。他并非患了必须整天卧床的病。

也因此,那时候琦麻吕似乎独自一人待在西边的窄廍。

据妻子说,会有说话声传来。

“这回总算可以带你走了……”

那声音听起来似乎很高兴。

妻子听到了那声音。

不是琦麻吕的声音。

因为琦麻吕的下巴脱臼,根本无法出声说话。

是其他人的声音,妻子之前从未听过的声音。

妻子心想,大概有人来访,直接从庭院绕到西边的窄廊吧。

因此,妻子前去探看究竟,去了一看,只见琦麻吕仰躺在窄廊上,已停止呼吸。

听完妻子的描述,老人点头道:

“原来如此……”

接着,送葬行列再度往前走。

奇怪的是,那老人也跟在行列后面一起走。

一行人终于抵达鸟边野,众人准备埋葬琦麻吕。

这时,老人开口了。

“对了,你们愿不愿意请我喝酒……”

老人说。

“有人带酒来了吧?我现在正好有点口渴……”

由于琦麻吕生前爱喝酒,所以众人确实于事前备好酒,打算一起埋葬。

妻子再也无法对老人视而不见。

“我们确实准备了酒,但为什么呢?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请你喝酒呢?”

“哎,你别这么说,你就请我喝杯酒吧。我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老人抿嘴笑着说。

妻子觉得有点可怕。

“您不是道满大人吗……”

加入送葬行列的亲戚之一开口。

“道满大人?”

妻子疑惑,问了那名亲戚。

“他是道满摩师(咒术师,非官方阴阳师,在平安时期也称为道摩法师。)……是芦屋道满大人……”对方说。

“是那个阴阳法师……”

妻子望向老人。

“正是我道满……”

老人咧嘴一笑。

老人——

道满坐在棺材前的草地上,不慌不忙地饮酒。

当他喝干了大约盛有一升酒的酒瓶时,边擦嘴边站起身。

“接下来,该换我酬谢你们了……”

“酬谢?”

“打开棺材吧。”道满说。

为什么?

妻子本想如此间,却又作罢。

她完全被道满吓坏了,已经失去违逆他的气力。

除妻子外,还有其他几个人也听过芦屋道满的名字,此刻,大家都对道满唯命是从。

打开棺材后,道满往里面探看。

“原来如此,果然如我想像……”道满低语。

“什么事果然如您想像……”妻子问。

道满不理会妻子。

“有没有人愿意过来帮我脱掉琦麻吕身上的衣服……”

道满竟说出令人费解的话。

众人犹豫不决。

“脱掉吧。”

道满再度吩咐。

琦麻吕身上的衣服被脱个精光,全身一丝不挂。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令人费解。

道满竟然也当场脱掉自己身上的衣服,光着身子。

“那么,我先睡一会儿再说……”

说完这句话,道满跨进棺材,躺在琦麻吕赤身裸体的尸骸旁,并伸出双臂紧紧搂住琦麻吕德身体。

“把棺材盖上。明天早晨,你们再来叫醒我……”道满说。

妻子若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在桥上遇见道满时,一定不会回应道满的问话。岂知,她竟在不知不觉中请道满喝了酒,让事情演变至此,想想,实在很不可思议。

但此刻的她,只能听从道满。

“再不动手,天要黑了……”

道满说的没错,不知何时,太阳已挨近西边山头了。

鸟边野是埋尸地,被丢弃的尸体和白骨到处散乱堆积。又因为野狗和乌鸦会来啄食,这一带的景色相当骇人。

而且臭气熏天。

总之,琦麻吕的妻子等人听从道满的吩咐,早早便离去了。

第二天早上——

琦麻吕的妻子等人蹬过凝在草上的朝露,来到鸟边野。

“道满大人,道满大人……”

众人对着棺材呼唤。

结果,棺材中传出道满的声音。

“噢,你们来了吗……”

打开棺材后,道满从棺材内出来。

“睡得员饱。”

道满伸着懒腰说。

“今天早上天气真好。”

道满一面说,一面穿上昨天脱下搁在草丛的衣服。

这时——

“这里是哪里……”

声音响起,接着,琦麻吕从棺材中站起。

他不但可以流利说话,连脱臼的下巴也好了。

“哎呀!”

不用说,妻子等人当然惊讶得叫出声。

“这、这是怎么……”妻子问。

“我不是说过了,我正好口渴,很想喝点酒……”

道满答。

“刚好碰见你们路过。你们之中似乎有人带着酒,酒味很浓。再说,我仔细看过后,发现棺材四周笼罩闪闪发光的彩云。你们大概看不见,但那种彩云不会在死人四周飘荡。于是,我就想,既然棺材内的人还活着,我不如向你们讨杯酒喝,之后再让棺材内的人活过来也不错……”

道满只说到此,便不再详述。

根据琦麻吕所说,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他说,当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的手被人牵着,走在之前曾走过的路上。

牵着琦麻吕手的人,正是琦麻吕于孩提时代会带他到那栋奇异官署的男人。

“怎样?我终于带你来这儿了……”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说起来,你在九岁那年本就应该来此地。但是,因为你每天都念诵《观音经》,害我无法带你来。不过,今天我总算可以完事了。”

然而,琦麻吕完全听不懂男人到底在说什么。

“老实说,自从我担任这个职务后,一直躲在你身边,却一直没有机会完成任务。但是,这回成功了。因为我缠住你的脚,让你跌倒,并让你的下巴脱臼。只要下巴脱臼,你便无法念诵《观音经》……”

男人说完,牵着琦麻吕的手走进官署。

琦麻吕又被带到孩提时代见过的那个红脸大胡子长官面前。

“我终于成功带琦麻吕来了……”黑脸男人说。

与上次不同的是,长官旁边坐着一名头发和胡须都蓬乱如麻的老人。

“喂,黑长,听说你亲自下手让琦麻吕无法念诵〈观音经〉是吧?”

红脸大胡子长官说。

“你不能这样做。虽说寿命长短是上天注定,但寿命也会因个人的信仰和行为而有所更动。若是当事人主动放弃信仰,不愿意读经,那还好。可是,若是你强制让他无法诵读,那就不行了……”

男人听后,咬牙切齿地答:

“我只是认真履行自己的职务而已。被你这么一说,我再也做不下去了。我不做了,这种工作,我不做了……”

之后,他只是喃喃从口中发出呻吟般的怨言,琦麻吕完全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长官旁边的老人走到琦麻吕身边,拉起他的手。

“事情是就这样。我们回去吧……”

于是,琦麻吕再度顺着之前那条路往回走。

“不知不觉中,我竟就此醒来了。”

琦麻吕说。

“带我回到这里的老人,看,正是那边那位。”

琦麻吕指着站在草丛里咧嘴笑着的道满。

“接下来,我还有一项工作必须完成。”

道满如此说后,跟着琦麻吕一行人来到琦麻吕的宅邸。

琦麻吕和妻子对道满所说的另一项工作内容很好奇,问了道满,道满却也不回答,他们只好作罢。

“给我一个锅子……”道满说。

家里人虽莫名其妙,却也取了锅子来。

“我想吃粥。”琦麻吕说。

家里的人马上去准备粥。

琦麻吕打算喝粥时,道满却拿走盛粥的碗,将碗内的粥倒入手中的锅子,再立即盖上盖子。

道满捧着锅子直接走到炉灶前,将锅子搁在炉灶上,再起火,把粥煮得咕嘟咕嘟作响。

过一会儿再打开盖子时,只见锅内有一条煮熟的六尺长黑蛇,已经死了。

“这家伙一直躲在这宅邸的地板下,打算趁机害你。因为这回在阎罗殿挨了骂,他打算亲手杀死你以泄愤……”道满说。

“您怎么知道这条蛇躲在粥中呢?”琦麻吕问。

“这家伙挨骂时,我听到他嘀嘀咕咕说了以下的话……”

“太气人了。既然如此,我干脆亲手杀死这小子,跟这小子永不再见。这小子活过来后,一定会想吃粥。到时候,我再躲进粥内,潜入这小子的体内,把他的肚子吃得乱七八糟,将他杀死。”

道满望着琦麻吕和他的妻子说:

“我多做了一件工作。如果你们愿意,能不能再请我喝酒?只要盛在瓶子内便行了。我打算带到土御门大路的晴明那儿,和他一起喝酒……”

不用说,道满要求的酒当然依言送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