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山月记

橘季孝是个性格孤傲的汉子。

容貌魁伟——

体毛浓密。

不仅胡须,胸部、小腿,甚至手臂都毛烘烘的,不要说前臂了,连手背也长满了毛。

臂力很大。

据说,他曾经赤手空拳打死山猪,并吃下那山猪的肉。

不过,他颇有文采。

从小便能背诵《白氏文集》,还未拿毛笔前,即用棒子在地面作诗。

奇怪的是,季孝作的诗与他的外貌大相径庭,感情细腻且深厚。

在所有诗人中,他特别钟爱唐国的白乐天。

“说起唐国诗人,虽然有李白翁,但还是白乐天位居第一。”

他如此说。

“而在我们日本国,虽然应该先举出菅原道真的名字,不过,就当前来说,大概是橘季孝……也就是我位居第一吧。”

说完,用端着酒杯的手拍拍自己的胸脯,把酒洒了一地。

酒兴大起时,他会朗诵白乐天的诗。

进入大学寮(平安时代官僚养成机关,学生为官僚候选人。约成于其至八世纪。)之后,他梦想将来能当上文章博士(官吏培育机关大学寮的教官,专门教授诗文与历史,官位从五品下,唐名为翰林学士、文章学士等。),不料,每次应试,都名落孙山。尽管如此,他在三十岁时,好歹也当上了拟文章生(日本平安时代,在大学寮学习诗文和历史,通过寮试的人才能当上拟文章生。之后,若再通过考试,则可以当上专修文章道的文章生。)。

他只能咬牙切齿地旁观同学年的人陆续通过考试,成为文章生或文章得业生(在文章生中挑选两名成绩最优秀的人,成为擢用官僚考试中属最高等级的秀士、进士应试候补生。)。

每次和同房的人喝酒,他总是吐出带着酒味的气息说:

“我竟然和你们同是拟文章生……”

只要喝酒,他便会闹酒疯,行为粗暴无礼。

“像我这么多才的人,难道必须埋没在此敬陪末座,如此没没无闻而终吗……”

闹到最后,干脆放肆大言道:

“这年头,若不姓大江,便永无翻身的一天。”

季孝之所以抬出“大江”一姓,其实有其理由。

当时的文章博士有两名空缺。

虽然可以让两人同时担任文章博士的职位,但是,自从大江维时(日本平安时代中期贵族、学者、汉诗人,八八八~九六三年。于九一六年成为文章生,九一二年成为文章得业生,九二九年兼任文章博士。与大江朝纲是堂兄弟。)于延长七年成为文学博士,大江朝纲(日本平安时代中期贵族、学者、书法家,八八六年;九五八年。于九一一年成为文章生,九一六年成为文章得业生,九三四年兼任文章博士。与大江维时是堂兄弟。)也登上另一文章博士的宝座后,两名文章博士的空缺便始终由大江氏一族人世代相传。

换句话说,文章博士的职位已近乎世袭。

季孝不满的正是这点。

不过,文章博士虽只有两人,其下的文章得业生也有两名空缺,再其下的文章生则有二十人左右。

季孝居于更底下的拟文章生。

季孝认为,就文章领域来说,自己比任何人更富文采。

然而,正因为他老是这副德行,到最后终于没有人愿意接近他。只有一个名为濑田忠正的人很喜欢季孝的诗。

“你戒酒吧。”

濑田故此规劝季孝。

“我不管你的下场会怎样,但我非常惋惜你的诗才,所以才会这样说。”

可是,季孝不听忠告。

生计每况愈下,本来为数即少的下人也渐次离开,末了,连粮食也吃光了,季孝每天都靠饮酒充饥,终于一病不起。

高烧炙烤着他的身体。

“热呀!”

“热呀!”

季孝瘦骨嶙峋,如同亡灵般发出呻吟。

他对自己的身体发出的高烧已忍无可忍。

宛如地狱之火在体内燃烧着他的身体。

季孝终于发狂了。

他在某年的凄怆秋天,口中发出吼声冲出宅邱,之后便行踪不明。

“哇,这事件真离奇,是不是?晴明……”

源博雅把酒杯端离唇边。

“嗯。”

晴明点头,他没有伸手去端盛满酒的酒杯,只是望着夜晚的庭院。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

晴明和博雅坐在宅邸的窄廊上,正在喝酒。

已是晚秋。

青白月光映照着即将枯萎的秋天野草花。

季节正处于随时都可能降下初霜的交替时期。

刚才博雅说的离奇事,指的是最近轰动京城的野兽事件。

事情起于八天前的夜晚。

据说,那天,藤原家文同几名随从往访女子住处。

一行人顺着四条大路西行。

过了朱雀院一带时,从前方——亦即西方,有一头不知是什么的巨大黝黑野兽,正不慌不忙地走过来。

不是狗。

也不是狼。

亦非山猪。

是从未见过的野兽。

非要形容的话,那野兽看似一只巨大的猫。

比拉着家文所搭牛车的那头牛还要巨大。

到底是什么?

一行人连纳闷的时间都没有。

吼!

那头野兽发出吼声冲过来。

起初是手持火把的随从遭袭击,野兽仅一口便咬下他的头颅。

接着,野兽用前肢击倒第二名牺牲者,再啖噬他的肚子。

这时,所有随从均东逃西窜,牛车内只剩家文一人。家文在牛车内一面浑身发抖,一面听着随从的肚子遭啖噬的声音。

哧!

哧!

起初是野兽用嘴巴撕裂随从肚子肉的声音。

喀!

咕!

继而传来咬碎骨头的声音。

“痛呀!”

“痛呀!”

肚子被吃掉的男人发出叫声,过一会儿,便不再有声响,黑暗中,只能听到野兽啖噬人肉和骨头的啧啧声。

到底什么地方出错了?

这天夜晚,家文特地让专属阴阳师算好方位,并先到其他方位避邪(原文为“方违”。阴阳道中,天一神、金神等所在的方位为凶,外出时要避开,前一夜在其他方位住一晚再前往目的地。平安时期盛行。)后才上路。

一切万无一失。难道不小心冲撞了连阴阳师也不知其存在、来路不明的神明路经之途?

家文泪流满面地合掌。

不久——

野兽吃掉两个人后可能已经饱餐一顿,不知不觉中,咀嚼人肉的声音歇止,家文听到野兽那沉重的动静声。

野兽踏着地面渐行渐远。

接着传来声音。

“分散骨肉恋”

“趋驰名利牵”

听起来似乎是诗句。

“一奔尘埃马”

“一泛风波船”

不知是谁边吟诵诗句,边随着野兽的动静远离现场。

到底是谁?

那人和野兽在一起,难道他不怕野兽攻击?

抑或,是野兽在吟诵诗句?

“忽忆分手时”

“悯默秋风前”

“别来朝复夕”

“积日成七年”

过一阵子,吟诗声和野兽的动静完全消失了。

但是,家文在牛车内依旧无法动弹。

家文一直躲在车内发抖,直到逃离的随从于清晨回到原处向牛车搭话。

七天前夜晚及三天前夜晚也都发生了同样的事。

七天前夜晚是藤原定忠,三天前夜晚则为源信之,两人都吃了同样苦头,在场的五名随从也遭野兽吃掉。

两次的幸存者都听到有人在野兽离去时大声吟诵诗文。

“花落城中池”

“春深江上天”

“登楼东南望”

“鸟灭烟苍然”

“相去复几许”

“道里近三千”

“平地犹难见”

“况乃隔山川”

吟诵声听起来很凄凉。

到底是谁在吟诗?

由于现场除了野兽外,不见其他任何人,因此众人都猜测可能是野兽本身在吟诗。

事后,把听到诗文的人所记住的诗词凑在一起。

“这不是白乐天的〈寄江南兄弟〉吗?”

有人如此说。

经查验后,果然是白乐天的诗。

可是,即使是野兽在吟诵这首诗,它又为何要吟诵呢?

不明所以的地方太多了。

就算是野兽,那么,为何野兽能够说人话?

“哎呀,应该不是普通的野兽。根据看到的人说,那可能是老虎。我们日本国虽没有老虎,但老虎是可与龙并称的神兽。若是神兽,应该能说人话吧。”

也有人如此说。

结果,众人到最后依旧摸不着头脑,倒是再也没有人敢在夜晚走在京城的街路上了。

“晴明啊,虽然我还没有见过所谓的老虎,但我们日本国真的有老虎吗……”

博雅问。

“据我所知,我倒是不曾听过他人提起。不过,即使没见过也没听过,也不能断言老虎绝对不存在……”

晴明低语。

空气愈来愈冰冷。

尽管一旁点着一盏灯火,却怎么也无法提高空气的温度。只有分别搁在晴明和博雅面前的火盆内的火,勉强有一丝温暖而已。

博雅因这回的老虎风波,天还未黑便来找晴明,今晚预计在晴明宅邸过夜。

两人慢条斯理地喝着酒。

“有访客光临。”

蜜虫过来通报有客人来访。

“是谁?”晴明问。

“是濑田忠正大人宅邸的人。”蜜虫答。

“怎么回事……”

晴明歪着头,因为他没有安排此事。

今晚完全没有任何访客预定前来。

再说,由于老虎风波,宫廷内也应该没有人会在夜晚到处走动。

“晴明啊,濑田忠正是担任文章得业生的濑田大人吗……”

“嗯。在这种时刻来访,应该有什么特别重大的理由吧。”

晴明喃喃自语。

“让他进来。”

晴明吩咐蜜虫。

过一会儿,蜜虫领着一名年约六十岁,看上去风度不错的男人进来。

“在下名为伴仲臣。”

男人在晴明和博雅面前坐下后,先行了个礼打招呼。

晴明和博雅也各自报上姓名应对。

仲臣打算继续寒暄时,晴明先开口:

“您在这种时刻来访,看来应该发生了急事。客套话暂且免去,先说您来此的目的吧。”

“那么……”

仲臣再度行了个礼,开始述说。

“我必须出门一趟。”

据说,三天前,濑田忠正说出这种话。

当时是夜晚。

濑田没有说理由。

他只是一味地说:

“我想出门。”

“最近街谈巷议的那头野兽会在夜晚出现,请您等到白天再出门吧。”

家里人阻止,但濑田不听。

“就是会出现,我才想出门。白天野兽又不出现,我那时出门有什么用?”

“难道您为了去见那头不知是老虎还是什么东西的野兽,才要出门吗?”

“正是这个意思。”

“请您不要这样做。”

“不,我一定要出门一趟。”

“到底为了什么?”

“总之,一定要去。”

忠正没有说出必须出门的理由。

“你们不用跟来。我一个人去就行。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也由我一个人承担。”

“千万不能这样做。”

双方如此争辩了三天,今晚,家里人突然发觉忠正失踪了。

“忠正大人一定是出门去见那头野兽。”

仲臣说。

“我们为了找忠正大人,也一起出来了。”

四名随从负责举火把。

五名随从携带弓箭。

五名随从手持长刀。

加上仲臣,总计十五人打算去寻找忠正。

而且另有十四名随从在门外待命。

“可是,你们为何来我这里?”

晴明问。

“虽然我们备好这么多武器,但仍感到很害怕。如果对方是像山猪或野鹿般,射出箭便能刺伤,用长刀砍也能砍伤,我们应该可以用这些武器对抗。但是,那头不知是老虎还是其他东西的野兽,听说不但会说人话,也会吟诵诗文。既然如此,那头野兽或许便是刀枪不入的妖物。万一真是妖物,我们便无计可施。因此,我们想拜托晴明大人同我们一起去,虽然明知这样做太无理,也很失礼,仍前来求您相助。”

仲臣深深行了一个礼。

“我们的主人忠正平素格外关照我们。碰到这种情况,我们不能光是束手待在宅邸等主人回来。倘若晴明大人不愿意同我们一起去,我们仍打算去找我们的主人。”

仲臣说得很干脆,宛如用刀刃一刀砍断竹子那般。

“我跟你们去。”

晴明不假思索地答。

“恰好我刚才也和这位源博雅大人正在谈论那头老虎的事。”

“噢,太感谢您了。”

“那么……”

话还未说毕,晴明已站起。

“喂,晴明,你真的要去吗……”

“嗯。”

晴明点头。

“博雅大人,您就在舍下休息至明天早上吧。”

晴明向博雅行了个礼。

“我也去。”

博雅也站起身。

“您是说真的?”

“当然是说真的。”

“您愿意跟我们一起去?”

“嗯,去。”

博雅斩钉截铁地答。

“那么,走吧。”

“嗯,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博雅本来就带来五名随从——两名携带弓箭,三名手持长刀,让这些随从加入队伍,人数便增多,再加上晴明和博雅,总计有二十二人出发。

深夜——

一行人在四条大路继续往西前行,通过朱雀院后,终于在淳和院附近找到了忠正,那儿正是野兽第一次出现的地方。

濑田忠正独自一人站在四条大路正中央的月光下。

“忠正大人,幸好您没事……”

仲臣奔过去,却又暗吃一惊止步。

因为他看到茫然呆立的忠正,双眼噙着泪光。

“他走了……”

忠正喃喃自语。

“他终于走了……”

忠正看到仲臣背后的晴明和博雅。

“噢,晴明大人,博雅大人……”

忠正有气无力地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晴明问。

“我的朋友,他走了……”

忠正细声如此说。

忠正为了寻找传闻中的野兽,在京城大街上走着。

独自一人。

可借助的仅有月光。

他走过朱雀大路、二条大路、三条大路,再走向四条大路。

四条大路是藤原家文最初遭遇野兽的街道。

忠正往西方走着走着,发现前方路中央蹲伏着一座小山般的东西。

挨近一看,那东西蓦地站起。

是一头比牛更巨大的老虎。

老虎全身沐浴着月光,青光闪闪。

它那双发出绿光的眸子正望着忠正,喀一声张开下颚。

锐利的长牙映着月光闪了一下。

吼!

老虎吼了一声,扑向忠正。

忠正仰面朝天倒地。

老虎将前肢搁在忠正的腹部,张开大嘴正要吞噬忠正时,却突然停止动阼。

“原来是忠正……”

不料,张开的虎口竟发出人的声音。

“我差点吞噬掉我唯一的老朋友。”

老虎挪开前肢。

“你、你,是季孝吗?”忠正问。

“是的。”

老虎发出老朋友的声音答。

“果然是你……”

“忠正,你知道是我,所以才来的吗?”

“我听说老虎朗诵了白乐天的〈寄江南兄弟〉。我想,或许是你,所以来了。因为你以前很喜欢那首诗。万一不是你,就算我被老虎咬死,我也无所谓……”

“你怎么做这种傻事。幸好现在的我具有人心,但有时我会失去人心,完全变成老虎。若是在失去人心时遇见你,我一定会把你吃得一根骨头都不留。即使此刻,我体内的老虎心也在狂喊着很想吃掉你。有时,我会很想吃人肉,想得简直要发疯。我现在正是忍耐着嘴馋在和你说话。”

“你以前救过我一条命。就算现在让你夺走我的命,我也心甘情愿。”

“我早已忘了……”

“那是十年前的事。我患上时疫,正在生死关头,所幸你设法找了药送来给我……”

“我只是从典药寮偷药给你而已。因为当时只有你一人对我好……”

“不,我当时只是很喜欢你的诗而已。你不是经常在我面前吟诵你作的诗吗……”

“是吗?我都忘了。”

“你怎么会变成老虎呢……”

听了忠正这句话,老虎仰望着月亮,哀切地狂嗥了一声。

有一天,我发了高烧。

全身烧得很难受。

烧到我以为手脚骨头扭曲,甚至连头骨都歪了。

而且身体痒得很,我用指甲抓痒,却无济于事。

——啊,如果这指甲再长一点。

我这么想着,结果,指甲真的变长了,我用变长的指甲剔肉般地不停往全身搔抓,但依旧痒得很。

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一丝不挂,满身是血。却仍在搔痒。

搔着搔着,手臂和腹部竟一根接一根长出毛来。

那是兽毛。

接着,背部喀地发出声响,脊骨歪了。手也开始变形。

不知怎么回事,那种滋味,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在那之前,我活得很痛苦很痛苦,我一己的傲慢、一己的好胜,仇恨心和嫉妒心几乎令我发狂,但长出毛那时,我突然觉得很舒畅。

我往前奔驰,奔进山野,然后,不知不觉中,我就沦落成这副见不得人的野兽模样。

这也难怪。

仔细想想,之前的我的心,虽然里在人体内,其实早就跟现在这种见不得人的兽心没有两样。

我变成这种见不得人的模样后,总算明白了一件事,忠正啊,无论任何人,内心或多或少都隐藏着一头野兽呀。只不过我的兽心比别人多了一点而已。

然而,变成老虎时,我也留下了不少人心。

可是,肚子饿了时,我真的无计可施。

最初是兔子。当我看到恰好出现在我眼前的兔子,我头晕目眩,完全失去了理智。待我回过神来,我已经杀死了那只兔子,正在贪婪地啖噬兔子的血肉。

对变成老虎的我来说,无论野鹿或山猪,都能轻而易举地猎捕。而且每次吞噬它们的血肉时,我自己也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逐渐远离京城与人类,连心也逐渐变成野兽。

不过,即使我再接近野兽,我也忘不了诗。

有一天,我哼着白乐天的〈寄江南兄弟〉,吟诵到“积日成七年”这句时,突然想起,我变成野兽后,已经是第七年了。

于是,我回到京城。

为什么?

你不要笑我,因为即使我变成这种样子,我内心仍有一种情感在熊熊燃烧。

有时诗情会滚滚涌出,令我无法遏抑。

每逢这种时候,我便对着天空咆哮着诗。

虽然我作的诗都不怎么样,但我也想在这世上留下几首作品。

我想趁我还留有人心之际,向某人讲述我的诗,再让那人写下来。

然而,当我回到京城,看到人时,我竟然忘了本来的目的,不但袭击了他们,更啖噬了他们的肉。

我想,我大概已经无法如愿以偿在这世上留下我的诗,于是在月光下哭嚎,没想到,忠正啊,此时你恰好出现了。

我拜托你一件事,我现在念诗给你听,你帮我写下来好不好?

你办得到吗?

有没有笔?

那你把我的鲜血当作墨汁写下来好了。

你看,我就这样咬破我的手臂,让鲜血流出。

你用笔蘸着我的鲜血,在你的衣袖,写下这首诗吧——

“拾得折剑头”

“不知折之由”

“一握青蛇尾”

“数寸碧峰头”

“疑是斩鲸鲵”

“不然刺蛟虯”

“缺落泥土中”

“委弃无人收”

“我有鄙介性”

“好刚不好柔”

“勿轻直折剑”

“犹胜曲全钩”

“拾得一把折断的剑头”

“却不知这把剑头为何折断”

“握着它时,它宛如青蛇尾”

“宛如碧峰山顶仅有数寸之处”

“难道这把剑头是用来斩鲸鲵的?”

“或是用来刺大河里的蛟龙?”

“如今刀刃缺了落在泥土中”

“遭委弃无人肯收”

“我个性愚笨又固执”

“好刚强不好柔软”

“但请勿轻视这把因过于笔直而折断的剑”

“至少比虽弯曲却安全的钩来得好”

身为老虎的季孝吟诵完诗。

“那么,别了。”

继而站起身。

“我很想再和你多聊一下,但是,我不知何时又会起虎心,到时候说不定会想吃掉你,所以……”

季孝说完,吼了一声,随即踏着青白月光离去。

这时,晴明和博雅、仲臣以及其他人刚好赶来。

“原来如此……”

晴明说这话时,远处传来一阵低沉凄凉的声音。

是吟诵诗文的声音。

“今日北窗下”

“自问何所为”

“欣然得三友”

“三友者为谁”

“琴罢辄举酒”

“酒罢辄吟诗”

“今天在北窗下”

“我问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再自答:得了三个朋友很高兴”

“三个朋友又是谁呢?”

“弹琴弹完了,马上举起酒杯”

“酒喝完了,又马上吟起诗”

原来三个朋友即琴、酒、诗,看来身为老虎的季孝一面离去一面在吟诗。

“三友递相引”

“循环无已时”

“一弹惬中心”

“一咏畅四肢”

“犹恐中有间”

“以酒弥缝之”

“岂独吾拙好”

声音缓缓地渐行渐远。

忠正倾耳静听那声音,泪流满面。

“您为何哭泣呢?”博雅问。

“那首诗,季孝现在吟的那首诗是……”

“是白乐天的〈北窗三友〉吧?”晴明道。

“是。”

“刚才您说的那首季孝大人作的诗,其实也是白乐天的……”

“正是白乐天的〈折剑头〉……”

忠正的双眼簌簌落下豆大泪滴。

“这么说来,季孝大人以为是自己作的那首诗……”博雅说。

“大概是他在山中的时候,想起了白乐天的诗,结果误以为是自己作的吧……”

“这……”

折断的剑头,是季孝本身。

他到底和什么搏斗而折断了自己呢?

对方是巨大的鲸鲵吗?或是蛟龙呢——

没有人知道答案。

众人只听见吟诗声逐渐远去,逐渐变小。

“我们好像什么忙都没帮上……”博雅说。

“博雅,这是很正常的事。毕竟第三者无法阻止当事人变成老虎。”

“是吗……”

“嗯。”

“大概如此吧,晴明。可是,我现在……”

“你现在怎么了?”

“我总觉得很悲哀,晴明……”

博雅以极为温柔的声音低声说。

吟诗声在月光中益发远去,也益发变小。

“古人多若斯”

“嗜诗有渊明”

“嗜琴有启期”

“嗜酒有伯伦”

“三人皆吾师”

“或乏儋石储”

“或穿带索衣”

“弦歌复觞咏”

“乐道知所归”

“三师去已远”

“高风不可追”

“三友游甚熟”

“无日不相随”

“左掷白玉卮”

“右拂黄金徽”

“兴酣不叠纸”

“走笔操狂词”

“谁能持此词”

“为我谢亲知”

“纵未以为是”

“岂以我为非”

此刻,那声音已细小得如同树叶的沙沙声,过一会儿,即溶于月光中,再也听不见了。

遂问曰:

“子为谁?得非故人陇西子乎?”

虎呻吟数声,若嗟泣之状,已而谓傪曰:

“我,李征也。君幸少留,与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