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大学(下)

遥听弦管暗看花

头顶有微温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她抬起头,自己身量已经足够高挑,中学时已经少有男生能高过她,然而林尧站在她面前却高出她半头,需要她用仰望的方式才能看清他的表情。

清晨的阳光落在他脸上,光影从额头沿着眉心迤逦向下,经过秀挺的鼻梁,微微弯起弧度的嘴唇,最后汇集到眼睛里;浓密的长睫毛不停地震颤,为眼帘下覆上阴影,却遮不住他瞳仁里潋滟流转的光。

他的胸膛有些起伏,没有看她,只是凝望着她的右手腕,“好些了吗?”

子言将手腕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对他的避而不答有些失望,淡淡地回答:“好多了。”

他叹一口气,声音极低,“那次为什么要逃考,嗯?”

有如一口咬下一只青苹果,入口极酸,酸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

栀子花掩映的路灯下,苏筱雪含着泪水晶莹剔透的脸庞,他温柔地允诺“我答应你不走”,那如五雷轰顶劈中她头顶的一切,都已经成为回忆中最不堪忍受的一幕。有时候蒙在鼓里不知真相剥开的残忍确实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在那之前,她一直都以为,她唱的不是独角戏,那一晚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连搀在其中三人行的资格都没有!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只好转移话题。

“季南琛不认识你家,去问叶莘,叶莘无意告诉我的。”他将乒乓球在手中握住,松开,又握住,眼神里有掩饰不住想知道答案的迫切,“你还没有回答我,到底是为什么?”

就如你想安慰我都害怕熟悉的字体会被别人发觉,所以改用左手写字的隐秘心理一样,我又怎么会轻易就承认,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不是因为你,林尧,我绝对不会承认是因为你!

“还不是因为季南琛,”子言淡淡笑一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累我心情不好。”

他垂下眼帘,停顿了一下,淡淡地说:“好了就起来练球吧。”

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沈子言。”她回头看去,是赵鸣。

心中暗暗叹息,原来有些事情的发生,从来不会以自己的主观想法为转移。

她挤出一点笑,朝对方点点头。

“你同学?”赵鸣的视线落到她身上。她极不自然地移开目光,轻声回答:“嗯。”。

“不是我们学校的吧?以前没见过。”赵鸣打量了一下林尧,客气地寒暄,“你好。”

林尧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你好。”

“我好久没打球了,沈子言,能不能借你同学切磋一下?”赵鸣笑着说。

她有些语塞,看了一眼林尧。

他的目光微动,眉梢一挑,嘴唇抿成一条线,回答得很干脆:“好。”

很少这样近距离看林尧和别人打球,印象中不是隔着教室的玻璃窗,便是站在遥远的长廊下,时不时装作无意地瞟一眼,最近的一次,还是看他在文化节上和许馥芯的那一场比赛,到底也隔了一排观众席。

此时的心情,百味杂陈。

林尧擦过她身边走向旁边的球台,顺手便把外套扔在她臂弯。他微微俯下身,用几乎耳语的声音说:“如果我赢了,有没有奖励?”

她愕然抬头,对上他的目光,瞬间便脸红耳赤。

林尧打球的风格她很熟悉,一向冷静犀利,不管是接发球还是正反手,他总是把进攻与防守的节奏都掌握在自己手里,除非他自己失误,否则几乎不会给对手留下任何缺口。

然而这一次,却让她隐隐觉得有些什么不一样。

他脸上流露出她所不熟悉的异样情绪,有陌生的焦虑和薄怒浮上眉梢眼角,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停逼迫他,令他情绪不稳,令他厌倦迁怒,他一反往日慢条斯理的节奏,板板抢攻,根本没有耐心和对方拉锯。

直线斜角和回抽攻防,他接连打出角度刁钻和势大力沉的好球,赵鸣只在开局时勉强赢得了两分,之后便被截击得没有了任何机会,纵然拼到了最后,比分依然输得很难堪。

在最后一记大力回抽之后,球直接飞向了相隔甚远的体育馆墙面,撞击出清脆的一声响,赵鸣沮丧却不失风度地伸手过来,“果然是高手。”

林尧伸手握一握对方的手,脸上这才流露出微笑,略带点孩子气的神情回眸看她。

子言抱紧他的外套,肺腑里涨满了骄傲与酸楚的甜蜜。也许每一个女孩,都希望能拥有一次这样的时刻:怀抱某人的衣物,在赛场外跳着脚为他嘶哑了嗓子,肆无忌惮地宣泄着痛快淋漓的爱与激情。

然而隔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能够清楚记得,当年他的外套搁在另一个人的怀里所带给她的冲击与伤痛,那样真切,那样深刻。

很可惜,那个时候,那个人,不是她!

这一刻,她清晰看见了他眼睛里闪烁的灼灼星光:复杂、骄傲、喜悦,还有殷殷的期待,仿佛都只是为了她。

像是弥补了那一年的某些遗憾,一度缺失的心,正在慢慢修复受伤的缺口:林尧刚才的表现,简直像和情敌决战的莽撞男生,完全欠奉任何风度和礼貌!恨不得三拍两拍就将对方打发走的急迫,完全流露在外的不耐与烦躁,都让她觉得这样迷人和可爱。

赵鸣临走时脸上有着说不出的惆怅。

她拿纸巾递给林尧,“出汗了。”

他接过来,长长的睫毛扑扇,眼睛里笑意荡漾,“你师傅厉害不厉害?”

子言笑着轻推他一把,“当师傅的更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

他摇摇头,拖长了声调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子言刚刚预备伸手去掐他,却被他敏捷地一闪身,抢先伸出手来在她头发上抚一抚,“所以你要听我的话……我的奖励呢?”

这亲昵的一抚,令子言所有的气焰顿时全消,她咕哝了一句:“我又没答应你。”

“我替你答应了。”林尧的嘴唇勾勒出一个弯月的弧度,乜斜了她一眼。

“那好吧,我请你吃我们学校最好吃的牛肉拉面。”子言一板一眼地说。

他歪着头考虑了一下,“这算半个奖励吧。”

这人真无赖,她悻悻地想。然而只因为是他,所以连这无赖的一幕也变做日后甜蜜的回忆。

S大的牛肉拉面确实很有名,小食堂的大师傅据说是从兰州来的,所以面条绝对很正宗,滚烫醇香的牛肉汤,爽滑筋道的面条,配上鲜美的卤牛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子言最不喜欢大师傅配在汤里的香菜。

她受不了那个味道,一闻便要反胃,然而师傅每次都要忘记,端上来的拉面里总也会有绿莹莹的香菜。

这次还是不例外。

她的眉头不自觉皱起来。

林尧看了她一眼,用筷子敲一敲面碗的边缘,“虽然挑食很不好,不过,你要真不吃还是夹给我吧,免得浪费。”

子言大喜,却也有些不好意思。林尧看出她的踌躇,把碗推近一些,亲自动手帮她挑香菜。

不知道他爱不爱吃香菜,总之他吃得很慢,但是眉头却始终不见皱一下。

午后温暖的阳光缓慢而平静地流淌在两人身上,林荫道两边种满了高大的树木,树叶在风里哗哗作响,阳光投下的光影也就随之摇曳不定。

林尧坐在操场边缘的高低杠上,阳光如水,缓缓流淌过他的脸庞,仿佛投射出一层浅金的光影,温润而有质感;他睫毛低垂,两只长长的腿,搁在高低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

广播社里不知道是谁在值班,翻来覆去放着一首苏有朋的老歌,“不要问我是不是,还想回到那些从前?时光的隧道如果没有你,不会因为我而改变;不要问我是不是,还想对你多些留恋?除非我们要分离,爱不会自己改变主意……”这熟悉的旋律令人悸动而伤感,每一个音符都钻入人心,回旋盘绕,挥之不去。

林尧抬起头来,意态慵懒,目光辽远,“那是你平时上课的二教吧?”

她的语音出奇的柔顺,“要去看看吗?”

缓缓走到平时自修的大教室,可以容纳一百多人的教室里空空荡荡的,一排排桌椅摆放在那里,似乎亘古不变,像默片时代的老电影,没有声音,却又仿佛一切声音都只是多余。

“我最喜欢靠窗的位置。”子言指着大扇落地窗的几排座位,笑着打破沉寂,“白天上课可以对着太阳发呆睡懒觉,晚上自修时对着黑魆魆的窗子,找自己的侧影,感觉不孤单。”

林尧微弯下腰,弧线分明的嘴角浮起一丝含义不明的笑,声音低得几乎像耳语,回旋在她耳边,“去坐坐?”

还是有些局促。这样空阔的座位,他偏和她挤坐在一起,中间一个空位都不隔,暖暖的呼吸就在耳畔。窗外一簇开得正旺的蔷薇,五重花瓣白粉深紫,三色掺杂,密密匝匝,沿着窗台攀岩上来。

“有纸没有?”他的声音很轻。

她茫然摇一摇头,他却轻笑出声,“那好吧,伸出手来。”

她听话地伸出左手,被他刚拔出的钢笔轻敲了一下手心,“换一只。”

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换了右手,乖乖摊开手心。

他拔了笔帽,右手捉住她的手腕,左手执笔,一笔一划落在她的手心。

墨水渐渐成形,清晰的蓝黑色笔迹显现在手心,钢笔笔尖柔韧的触感在手心刮动,有些痒。

她盯着这几个字,半天没有说话。

眼角的余光能感觉到他正盯着她,唇角浮起微笑,极其迷人的涟漪,眸子映进了玻璃明亮的反光,仿若春日的阳光一般温柔和煦。

子言几乎承受不住这目光,她勉强笑着说:“你连左手写字都要比我强。”

“沈子言,那张纸条,你还保留着吗?”他出其不意地打断她的话。

“嗯,一直留着呢。”

“为什么?”林尧的目光炯炯,不容她闪避。

“一直想谢谢你……”子言的回答很没有底气。

“哦,”他淡淡的口吻几乎听不出语气的起伏,“那你现在打算怎么来谢我?”

“我,你……你想吃什么?”子言脑子里被搅成一团糨糊,除了吃,慌乱之中,她暂时想不到别的什么酬谢方式。

“我刚刚吃饱了,”林尧的眉峰微挑,带着一丝讪笑,样子很正经,“暂时先欠着吧。”

她长吁一口气。

“走吧,去体育馆。笨鸟先飞,勤才能补拙。”林尧站起身来。无数阳光落在他身上,子言被这光刺得有些眼盲,她眨了眨眼,再眨了一眨才适应过来。

广播里还在反复放着那首歌,苏有朋的嗓音醇厚,正唱到最末一句——“我会等到那一天,你再回到我身边,如果失去还能再拥有,不管期待多少年。”有风和着旋律从耳畔擦过去,再转回来。头顶的树叶偶尔落下几片,打着旋儿从眼前飘过,姿态优美,身姿轻盈,像蝴蝶在风中起舞,抬眼望,是碧蓝澄澈的天空。

她握紧自己的右手心,又悄悄张开,怕汗渍会一不小心就浸化那一行浅浅的墨迹,待会儿就要消失不见。

晚上洗漱的时候,她始终很小心地不让右手沾上一滴水。

这行字,像一个魔咒,令她看了整晚,“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

林尧很尽职,每天来S大,教了她整整三天。练到第四天的时候,连沈子言自己都相信,打进女子组八强应该不会很难。

“你今天下午就要走了吧?”明天该上课了,春假放到星期三为止,她们学校如此,想来B大也是一样。

“我哥昨天给我买好票了。”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将球拍爱惜地擦拭干净,装入球套。

虽然答案早就已经知道,可心中还是一沉,她的嘴角微颤,想对他微笑,张了几次,都没有能够笑得出来。

“耽误了你在上海玩的时间,很过意不去。”她客气地道谢。

他的眼神很平静,“我哥在上海,下次还有机会。”

她默默低下头去,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终于绽开了笑颜,“好啊,你下次来,我一定好好尽一次地主之谊!”

他微笑着点头,把球拍递给她,“这只球拍送给你吧,比赛的时候可能会顺手点。”

“那你呢?”她有些惊讶,忍不住问。

“当初买的就是一对球拍。”他唇角凝着一点笑,“我还有一只。”

瞬时她的心充满温柔,她摩挲着球套,手指来回抚触,久久不能放开。

“你们学校是存心不想让我请你看电影啊。”他的眼神落在她抚触球套的手指上,晶亮而灿然,连话语里也存了一点欣悦的意思,“居然今晚才放映恐怖片,很不给面子。”

她苦笑,温柔的风吹动后颈的几丝碎发,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他站得这样近,仿佛一伸手就可触可及。虽然空气里氤氲着将要离别的气氛,但阳光依旧温暖,白云如絮,一切还都这样安静恬美。

时间流逝得太快,短短几天工夫,很多话都没来得及问,很多话都没来得及说,但是什么都已不必说。也许时间已经把某些东西浇铸成了不能触碰的隔阂与隐痛,然而只要和他在一起,这些东西都会浑然忘却在脑后,只顾得上慢慢咀嚼、慢慢回味这短暂而静好的滋味。

想送他到校门口,却被他婉言谢绝了,“不用了,你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

她看了他一眼,便微笑着答应,很利落地回转身,朝宿舍走去。

林荫道上落满了树叶,光的影子从头顶绿荫的罅隙中水银般倾泄下来,有谁的手在心上柔软地抚摸过。她很想哭,却实在哭不出来,很想回头,却无论如何回不过去。

早已习惯承受,习惯被动,她没有勇气,在对方没有暗示的情形下,回转身扑过去,扑进他怀里说,能不能留下来?哪怕这个人,是她心心念念的一个人,是她刻在心扉上的一个名字。

心里不是没有波澜的。然而那又怎样,终究是她一个人的惊涛骇浪。

躺在上铺,看着天花板发了许久的呆。

黄昏时分的落日是橘色的,叫人想起某些酸甜的滋味,仿佛一掐便要沁出汁水来。此刻,在上海站的广场面前,他是不是也在回眸,凝视挂在天空的这一轮落日?

吃过晚饭,子言拎着一瓶开水慢慢走回宿舍楼。

“沈子言!”有人在叫她。

她回过头去,仿佛头顶骤然亮起无数霓虹,照得四周一片明亮。她呆了一下,才意识到,原来是路灯亮了,温暖的光披洒下来,像场金粉色的小雨,淅淅沥沥落在头发上、肩上。

那人站在花圃的缺口处,远远地看着她。

子言觉得手里的热水瓶忽然沉重得像要坠下地去,她把热水瓶一扔,几乎是小跑着过去,短短的十几米距离,居然很不争气地有些气喘。

“你,你怎么还没走?”问出这话时,她有点磕巴。

林尧像个孩子一样笑起来,他仿佛一直都很喜欢看她出糗的样子,从小学到现在,只要她一露出窘迫的模样,他的脸上就会露出这种浅浅讪笑的表情。也许不见得真是嘲笑,子言却觉得,此刻哪怕真的被他嘲笑,也是值得的。

“说好了要请你看电影的,”他还在笑,“临时买票还来得及吗?”

子言轻轻“嗯”了一声,心里便满满地开出花来。

他们进场的时候,电影差不多已经开演,食堂顶棚的大灯已经全熄了。子言躬着身子在最后一排长桌上铺报纸,极力想捂住耳朵不听那阴森的电影音乐。

林尧扯了扯她的衣袖,“害怕了?”

她点点头。他脸部的轮廓在黑暗中有一条淡灰色的光影,能让她看得这样清楚,这样肆无忌惮。

“谁让你不早点来,结果坐最后一排,我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她老老实实地抱怨。

他“嗤”的一声轻笑,“你们女生就是胆小。”说归说,但还是脱下了外套,盖在她的膝盖上,“如果害怕就用这个挡住眼睛。”

这是一部港产的搞笑恐怖片,其实还是带了几分喜剧色彩的,可是看到吴镇宇夸张地把眼睛瞪圆,配上幽怨的昆曲做背景音乐的一刹那,子言还是吓得浑身一震,立刻把林尧的外套往头上一罩!

黑暗中有谁轻轻扯了一下那件外套,她觉得毛骨悚然,几乎要失声惊叫起来,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嘘。”

她疑问地看向他,他仿佛也有几分狼狈,极其尴尬地松了手,“你别把衣服全扯过去,多少也给我留一点……”

子言瞪着他,闷在胸腔里的笑被掐成两段,震得胸口有些疼。

林尧恨恨地看着她,轻声咕哝了一句:“有什么好笑的?”

她揶揄他:“我以为你胆大包天呢,原来也只是个银样蜡枪头。”

“做人太完美了也不行,总得给别人留点出路不是?”他的嘴角抿出一丝笑,“否则有人就该绝望了。”

于是整场电影就在一件外套的拉来扯去中结束了。

走出放映厅的大门,子言还是忍不住想笑。整部电影,她差点忍笑忍出内伤,好生一部恐怖片,被当做喜剧片看完全场,也算是生平头一遭。

林尧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臂,“你听,有汽笛声。”

“是呀,从我们宿舍的窗口可以看得见杨浦大桥,浦江上夜航的船只差不多每晚都要鸣汽笛的。”子言说,“刚开始还觉得很新鲜,后来就习惯了。”

林尧回头望了一眼宿舍楼的某个窗口。

一股孩子般的冲动涌上来,她拉一拉他的袖子,“还有一个地方可以看到杨浦大桥,想不想看?”

S大最高的教学楼天台,空旷的平台,四周围着灰色的水泥栏杆,仰头就能看见一方深墨色的天空,如同上好的天鹅绒,镶嵌着几粒奢华的水钻,并不显眼,却是无声的矜持。

没有月亮,夜色四合,整个S大的建筑群只余下一片模糊的黑影,凝重而深沉。不远处就是黄浦江,从天台望过去,杨浦大桥斜拉索的桥身坠满了耀目的灯光,一点点闪烁不定。桥上的灯火倒映在浦江里,反衬出夜空的安详寂静,倒比天上零散的几颗星要亮得多。

整条江,像嵌了珠宝的上好丝绸,缓慢而平静地滑过,时有时无的汽笛声,偶尔打破这孤寂。夜风很大,却并不觉得冷。

“很美。”林尧很久才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微光。

“北京也一定很美。”她望着夜色里的浦江,喃喃说。

他深吸一口气,猛然回过头来,声音里有一丝颤音,“沈子言,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她用梦游一般的声音回答。

“当初为什么会到上海来?”他问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这问题尖锐得像利刃插入旧疮,在时隔一年后的今天,有些话她还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地说出口。

他明明看过那封信,却还要装作不明白,还要逼着她先把话说出口!虽然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可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坦然承认的勇气,因为她承受不起再次被他伤害的结局!

他如果不爱她,如果不像她爱他一样爱她,她就永远不会——不会把自己的底牌全盘掀开,绝对不会让自己愚蠢到彻底没有了退路,这样的傻事,她沈子言不会做。

“上海有什么不好吗?”她尽量保持声音的平稳。

他的眼睛里积聚了太多汹涌的漩涡,像无数情绪将要宣泄奔涌,那眼神令子言有些害怕,又有些冷。

一阵风吹来,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林尧无声叹气,走过来将外套披在她身上,“这里冷,回去吧。”

楼梯间的灯不知被谁顺手关了,刚从天台下来便沉入这漆黑一片的楼道,子言的视线很久都没有适应过来。刚刚转过拐角,她的脚下便一崴,林尧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因为太过用力,她整个人向后一跌。

“要不要紧?”他揽住她,急促地问。

她揉一揉手臂,勉强站起来,一抬头,额头便碰上一片温软,轻轻一扫。

她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那是林尧的嘴唇。

行云归北又归南

楼道里异常安静,没有半点人声。

她发了一会儿呆,便意识到,林尧也没有回过神来,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四下里静得只听得见他的呼吸声,有些急促,胸脯仿佛有些起伏,虽然没有月亮,他的眼睛里却有着灼灼的光。

子言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她一紧张就要开始咬下唇,一咬就是一个牙印。

林尧的声音在黑暗中有些不真切,“沈子言,把你欠的那次补上——我饿了。”

她忽地松了一口气,笑着回答:“食堂早关门了,只有到外面去吃了。”

S大侧门对街的转角,有个小小的农贸市场,白天卖蔬菜,晚上就开大排挡,烧烤水煮麻辣烫,一应俱全。

林尧很善解人意地说:“像上次一样,请我吃两串丸子就好了。”他含着笑,加重了语气,“一定要蘸酱。”

春天的夜晚,凉风如水,触面轻柔。她拿着一串丸子,陪着林尧往公交站台的方向走过去,林尧买的是第二天上午的票,最早也要后天凌晨才能返回北京,所以,翘一天课已经是难免的了。

“春假期间的火车票真难买,今天的票居然会脱销!”她没话找话,“你要旷课了吧?”

“那下次坐飞机好了。”他似笑非笑地说。

她心里一动,正想得有些出神,一辆汽车忽然从身边呼啸擦过,林尧敏捷地拖着她一闪,力道有点大,一直退到学校大门偏东的长途电话亭边才勉强收住脚。

“你们学校的大门也开得太不是地方了,正对着大马路,车来车往的很不安全。”林尧皱着眉说。

子言点头,确实不太安全,已经出过好几次交通意外了。所幸出事的学生都只是受了点轻伤,也没有引起什么大波澜,学校在右侧立了一块警示牌,提醒学生出入小心。

他们站的这个位置是个死角,背面是学校大门的水泥圆柱,圆弧型的电话亭像交警值班的岗哨亭,三面都是玻璃,此刻黑漆漆的,亭门早已上了锁,只余一点幽暗的反光映射出来。

很暗很安静,子言背靠着电话亭的玻璃,只觉得心怦怦直跳,大概是被刚才的汽车给吓住了,还没缓过来。这里安全得像个寂静的避风港,只偶尔听得见林尧身后的马路上有汽车喇叭声响起,似乎很遥远。

林尧就站在她面前,即使在黑暗中,他脸的轮廓还是那样清晰,她能清楚地看见他眼睛里的光。

她察觉到林尧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丸子上,不由好笑,伸手递到他嘴边,“你怎么吃这么快?这可是最后一串了!”

林尧压低了声音说:“不如你也尝尝看,我觉得还不错。”

她直觉地摇头。

“不骗你!”林尧的话语里仿佛有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她将信将疑,浅尝了一口。

味道一般,没有他说得那么好,不过酱倒是货真价实的辣,让人有点想家。

林尧的目光霎时燃起晶亮的星芒,唇角浮起若有若无的浅笑,“沈子言,你吃东西的样子还真像个小孩……”他用一根手指虚点一下她的嘴角,“这里总要留一点。”

子言大窘,果然又着了他的道!

她低头去包里找纸巾,那样着急,却翻来覆去找不到。

“沈子言。”他轻轻叫她。

“嗯?”她抬起头来。

“再给我半个奖励好不好?”

眼前蓦然一黑,有一双手按定了她的肩,将她紧紧抵在那扇玻璃上。有些浑噩,辨不清方向,面颊滚烫起来,心慌慌地跳动,一下,又一下。

他的嘴唇是冰凉的,有些颤抖,蜻蜓点水般扫过她的嘴角。她大气也不敢出,浑身绷得像一张紧致到极处的弓。他的手也在微微发抖,按住她肩膀的手指一直在用力,按得她有些疼,她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他仿佛察觉过来,手终于一松,声音微哑,喘息不匀,却说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这酱好甜……”

子言一怔,来不及反应过来,林尧已经再度垂下头。他的嘴唇那样柔软,滚烫地直接烙印在她唇上。唇齿相接的刹那,有虚无的麻痹感流遍四肢,整个人就此陷入无边的昏甜,几乎将她湮没。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他,只是紧紧地,将手蜷握成了团。

感觉他的舌尖一直徘徊在她的唇齿间无法深入,最后竟然重重在她的下唇咬了一口。她傻傻地紧咬牙关,思维极度混乱间并不觉得疼痛,却在昏乱中似乎听见他嘶哑的声音,“小西……”

她下意识“嗯”了一声,他因此得以深入。一触到他的舌尖,她整个人便开始颤抖,这样温柔的亲吻与深入,唇舌间仿佛有辣酱的鲜香,有不知名水果的甘甜,有白玉兰花的馥郁芬芳,还有他身上淡淡的清爽气息。持续了一分钟,两分钟,还是三分钟,谁都不晓得。

他的嘴唇彷佛着了火,要连同她一起点燃,洪水海啸,火山飓风,天地万物摧枯拉朽,而他只用了一个亲吻,便将她的世界整个颠覆!

埋藏在心底几近荒芜的爱意,无法遏制地滋生蔓延起来。漫天席地的欢喜与疼痛纠缠在一起,如同他一寸寸掰开她的手指,再一根根扣紧,扣得彼此的手指都酸痛发涩,掌心都渗满了细密的汗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深深喘一口气,慢慢离开她的唇。他的瞳仁微微收缩,璀璨的星光倏然凝聚在眼底,睫毛斜斜微翘,不住地抖动,脸廓分明清俊得令人侧目。

这一晚的夜空并没有月色,零乱的几颗星子散布在远空。刚刚发生的这一切,像一场太过绮丽迷乱的青春大梦,梦里她如同发高烧一般浑身筛糠,四肢绵软。

这样亲密的缠绵,令她垂着头无言以对。她试着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紧紧握住。最后她羞怯地鼓足勇气看他一眼,忽然发现他眼里有隐隐的不安与歉疚,“对不起,我太冲动了。”

眼睛里渐渐弥漫雾气,原来,你只是一时冲动!她别转脸,尽量让语气显得风轻云淡,“没关系,我不介意。”

他的右手倏然握紧,像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白玉兰的香气沉入夜色,随着微凉的晚风无孔不入,这香气并不强烈,却呛得她嗓子有点发紧。

他终于缓缓松开手,“那好,我回去了。你早点回宿舍,不用送我了。”

前一刻还以为已经触手可得的幸福,在下一秒已坠入了遥不可及的云里云雾。她心里苦涩,脸上却依然维持着淡淡的笑容,“那,祝你一路顺风了。”

“就这样?”他注视着她的眼睛。

“路上要小心。”她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他终于露出笑容,在暗夜里如同春风拂过心扉,抚慰了她内心淡淡的忧伤与惆怅。

那天晚上,子言没有睡好,模模糊糊翻了好几次身。她在上铺,这一翻身不打紧,搅得下铺的秦静仪被吵醒了好几次。

夜半仿佛听到下雨的声音,一声声,敲打着玻璃,很清脆。她爬起来一次,便再也睡不着了。

黑暗中她用指尖抚过自己的嘴唇,被他咬过的那个印记已经消失,却还清晰记得在哪个位置。唇上的那个位置有灼人的热度,一点点升温起来。

她傻傻地笑,凌晨两点半,红了脸,一遍遍描摹他眼睛和嘴唇的形状。

那是一双独一无二的眼睛,眼角的睫毛蜷曲着斜上去,瞳仁里有清澈如水的光泽;他的嘴唇弧线分明,唇角微微上翘,纹理细腻。他微笑,他凝神,他沉静,他认真,他骄傲,他调侃,他抑郁,他焦虑,他受伤,他生气……无论哪一种表情,都深刻优美如工笔描绘在她心上。林尧的一举一动,对于沈子言来说,都无与伦比。

第二天早晨去大食堂的路上,天阴阴的,地面湿漉漉的,秦静仪看着一地的落叶感叹说:“昨晚雨下得可真大。”

“嗯。”子言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有些怔怔的,想着林尧现在应该在火车上了。

“你昨晚是不是失眠了?”秦静仪接着说,“一晚上翻了好几次身,害我没睡好。”

“啊,”子言回过神来,“你没睡好怨我呀?是不是你自己从北京回来太兴奋了?好好找找自身的原因啊。”

秦静仪抿着嘴做神往状,“也是,北京真是个好地方,我都不想回来了。”

“北京真有这么好玩?”子言回想了一下,“我还从来没去过呢。”

秦静仪兴奋地建议,“放暑假你去玩玩呗,你不是有同学在北京吗?”

她心里一动,有微微的涟漪。

学校的白玉兰树经过一夜大雨的洗礼,树干下零乱地落满了玉兰花,莹莹的一片白,如同积了薄薄一层雪。林荫道上的彩砖有些凹凸不平,积满了一小洼一小洼的积水,映着阴阴的天,有明晃晃的反光。眼看春天就要过去,夏天就要来了。

上货币银行课的时候,子言感觉后背被谁轻轻捅了一下,她回过头。

赵鸣含笑递给她一封信,“小舟又逃课了,让我替他带信,这是你的。”

小舟是班里的生活委员,专管信件的收发。她道了谢,接过来随口问了一句:“你跟小舟很熟?”

“我们是一个寝室的。”赵鸣加重语气回答。

子言看一眼信封,是季南琛的字迹,她有些怔仲。

从寒假里的那一幕之后,开学近一个半月,她都没有再收到季南琛的只言片语。自然,她也没有再主动提过笔。她本来想,也许,季南琛跟她再也不会有什么来往了。

然而他还是写信来了,还是先于她,做了一种让步的姿态。这姿态,让她如此惊喜,又如此小心翼翼,仿佛有些什么东西失而复得。

“是你那个同学?”赵鸣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字写得很大气。”

她匆匆地“嗯”了一声,没有仔细揣测赵鸣话里的含义,便回过头去专心拆信。

心里有什么东西细碎地响,薄薄一页纸,忽然变得很重。她伏在桌上,很久很久没有吭声。

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季南琛。

“子言?”他熟悉的声音平稳依旧,听不出什么端倪。

“收到你的信了。”她有些忐忑。

季南琛一怔,“哦。”

“你为什么要用左手写信?”子言屏住呼吸,尽量平静自己的情绪。

他迟疑了一下,“我……”

“你右手怎么了?”子言忍耐不住,语气开始激动。

“没事。”他还在强辩。

“你要是撒谎,我就不理你了。”子言打断他的话。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回答:“真没什么事。就是踢球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右手受了点小伤,不方便握笔了。”

“什么时候的事?”她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个人一向报喜不报忧。

“半个月前吧。”他轻声说。

“是不是打了石膏?”子言的语气越来越差。

他几乎微不可闻地“嗯”一声,立刻又补充道:“没事,都快好了,真的,不骗你。”

“都骨折了还说不严重,你这人真不让人省心!”子言嗔怪他一句,隔着电话线,凭空难以想象他真实的情形。

“手没好就不要给我写信了。”挂电话前子言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遍。

“子言……”他好像欲言又止。

“嗯?还有事?”

“上学期寄给你的卡,收到了没有?”

有极微弱的嗡嗡声在脑海里盘旋,良久,她听见自己梦游似的声音,“什么卡,很好看吗?”

他的呼吸清晰可闻,好像在似有若无地叹息,“没事,我挂了。”

子言放下话筒,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该有的情绪。

他信封上的笔迹是右手写的。也许,在受伤前他早就想给她写信了吧,只是一直在犹豫,直到右手受了伤,才找到一个放低姿态的契机。

季南琛也是骄傲的,只是,他的骄傲,在自己面前被放得这样低。

子言第一次没有去上晚自习。在寝室明亮的日光灯下,她想起那张卡,着实很困惑——卡片里的那些言辞,究竟算是模棱两可的兄妹情,还是委婉地表达好感?

她不希望是后者,因为心里一直都明白,她的爱,从来就没有动摇和改变过方向。

其实人生在世,总避免不了许多的无可奈何,子言想,要做到既不让自己难过,也不让别人难过,最两全其美的办法,莫过于扮作懵然不知。

她只能假装无知,继续把妹妹的角色扮演下去。

电话铃忽然清脆地响起来——是龚竹的电话。

简单聊了两句,龚竹便直截了当地问:“子言,最近有没有季南琛的消息?”

“那家伙啊,一直没有音讯,我也是今天刚知道,他的右手摔伤了。”子言老老实实回答。

龚竹倒吸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难怪他一直没有跟我联系。”

“别担心了,很快会好起来的。”子言安慰着好友。

“子言,我,我想去北京看看他,你跟我一道吗?”龚竹吞吞吐吐地征询她的意见。

她愣了一下,随即无声地微笑,“我才不敢翘课呢,你还是一个人去吧。”

龚竹叹气的声音隔着话筒还是一样清晰,“算了,现在去也不大合适,他手受伤了,还要操心接待人,挺受累的。”

子言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大小姐,您可真会为他着想,我谨代表我的干哥哥,向你表达诚挚的谢意。”

“沈子言!”龚竹恼羞成怒地嚷嚷。

“好了,好了,不敢了。”子言立刻就配合地作投降状,并且真诚地建议,“要不,你暑假去?那时他的手也好了,你也不用翘课了。”

“再说吧。我都不知道人家会不会欢迎我去。”龚竹挂电话前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这句话钻入子言的耳朵,一直钻入她心里。秦静仪建议她去北京玩,她当时想的其实和龚竹一样,只不过,那个人家,是林尧。

上海的梅雨天迟迟不走,整个月几乎都在下雨,子言觉得自己的心情也随着这五月的天气发了霉。

赵鸣对她的追求开始明显起来。

明显得全宿舍的人都看出来了。

每次上大课,总坐在她附近;每天她放在开水房的开水瓶,总能被他打满开水;每天一个电话,内容都是邀她去看电影或是请吃饭,虽然每次都被拒绝,可是每次都不气馁。

“我要疯掉了,不敢去上自习了都。”子言坐在书桌前喃喃自语。

薛静安凑过来,美丽的大眼睛一闪一闪,“要不要我给你解决掉?”

子言疑惑地看向她,“你有什么好办法吗?我都对他说过好多次了。”

薛静安笑容盛放,想也不想地回答:“要么你就像米依依,告诉对方,你对男友的要求高得吓人,让他知难而退;要么就直接OVER,说你有男友了。”

“这两个主意都不行,我既不想伤人家自尊又没有交男友。”她觉得愁死了。

“本校不好蒙,你不可以蒙他说在外校、外地啊?你就笨死吧!”薛静安皱眉说。

子言扑哧乐了,“好吧,那下次他要是再打电话来你替我说吧,我可编不出来。”

为了躲赵鸣,她已经很久没有去广播社,连晚自习常去的大教室也换成了图书馆,饶是这样,上大课的时候还是避不开,每晚找她的电话也照样不断。薛静安咬牙切齿地说:“你倒好了,躲到图书馆去,结果被骚扰的是我们。下次我可真要替你快刀斩乱麻了啊。”子言只当她是说说而已,也就笑着点头。

薛静安倒是真的说到做到。

第二天上大课的时候,子言发现,赵鸣破天荒没有坐在附近,而是隔了遥遥七八排的座位,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她惊奇地看向薛静安,后者正得意地给她抛了一个媚眼。

子言暗地比划了一个佩服的手势。

“昨天晚上,这家伙接连打了三个电话找你,”薛静安压低声音,还是没能抑制住兴奋的语气,“朱秀丽根本搞不掂。第二个电话是我接的,说你和男朋友出去了。他还不信,追着问是哪里的,我就说,人家北京的,千里迢迢来看你了。他就蔫了。”

子言懵了,微皱着眉,“你编哪里的不好,编什么北京的。”

“奇了怪了,你不正好有一北京的男同学吗?又长那么帅,正好利用上啊。”薛静安笑得很无害,“不过那家伙可真难缠,我挂了他又接着打电话来,这回我可生气了,还没等他开口,就给说了一通厉害的。”

子言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感兴趣地问:“你说什么了?”

“我压根儿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截了当地说,人家沈子言的男朋友在R大,长得又帅,对她又好,你压根儿就没有机会!这回他一个字都没说就把电话给挂了!”

子言几乎要翻白眼了,她啼笑皆非地看着薛静安直摇头,“你就编吧,编这么离谱,将来要我怎么圆场?”

“这还用圆什么场?”薛静安笑嘻嘻的样子天真无邪,“反正是收到效果了。”她瞟一眼赵鸣的方向,“你看看他那样子,我打包票今晚绝对不会再有骚扰电话了。”

她撑着脑袋按了按太阳穴,忽然觉得很惆怅。

这惆怅当然不会是为了赵鸣。

入围女子组乒乓球的前六名让她兴奋过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那晚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打电话给林尧。这是一个借口,算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了,可是末了她却突然丧气地发现,她根本就没有林尧的电话。

而写信的勇气,早就丧失殆尽,除了等待,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原以为,就算林尧不是特意为她来的上海,那么教她打球,要她的电话号码,请她看电影,写在她手心里的字,突如其来的吻,也许都代表着某种开始。

不一定是爱情。但是,只要是和他有关的开始,都能令她万分欣喜和期待。

只是,她想错了。

他离开上海以后,和她什么联系都没有,整整一个月,电话、信件,统统为零。

沈子言果然只是独自做了一个极美好的梦,醒来以后是梨花满地不开门。

临近期末的时候,沈志远终于签下了无锡一家公司,马上就要离开上海。

原来一个人爱另一个人,根本就不需要理会那些山高水长的理由。有那么一瞬间,子言觉得很羡慕表姐,生命中有这样一个人,哪怕他起先懦弱过,退缩过,但是他终于放下了所有的顾忌,豁出一切去爱了。也许迟了,也许会没有回应,但是,一定一定不会留下遗憾。

这一年的夏天,子言并不知道,改变命运的不仅仅只有沈志远,还有她自己。

谁言千里自今夕

在送走沈志远的那天,子言脑子里有一个念头异样清晰,她觉得自己很想去北京,想去看看那个人生活学习的地方,异乎寻常地想。

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正逢她生日,一大早便接到了季南琛的电话。

他从来不会忘记她的生日,每回都是第一个祝福,这点令子言一直觉得很温暖。

他说暑假要留校,子言担心他的手是不是还没有好,这么想着,就这么问出了口。

他立即否认道:“不是的,已经拆了石膏,差不多好了。”他顿了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话语里含着一丝明显的笑意,“要是不相信,你就到北京来瞧瞧我好了,看我到底有没有说谎!”

鬼使神差,她心中莫名一动,脱口而出道:“好啊,那我和龚竹一起去看你吧?”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没有说话,像是有些不确定,最后终于迟疑地回答:“真的?”

“嗯,真的!”子言笑起来,觉得浑身轻松。

她立即就联系了龚竹。龚竹很高兴,连连嚷着说好,“子言,你先回家等着我,等我考完就和你一起去北京玩儿。”

心情如放飞的鸽哨,穿过湛蓝的天,直插云霄,有种期待的忐忑,不安的想象成天在脑海里扑扇。她想也想不到,原来有一天,自己也会有勇气去他在的城市,虽然,他暑假不一定会在那里。

但是已经很美好了,能看看他学习、生活的地方,就像能够多走近他一些,多了解他一些,这微不足道的幸福已经能够令她满足。

某一刹那,她忽然体会到林尧上次来上海,为什么会对她平时学习、食宿的地方那么感兴趣。

领悟的一瞬间,她的心,滚烫滚烫。

在离校准备回家的那天,忽然接到苏筱雪一个电话。

“子言,你还在学校啊?”

“嗯,我们放假晚,你有什么事吗?”子言的语调是轻快的。

“有件事想麻烦你,咱们寒假照的那张照片,你这儿有底片没有?”苏筱雪不紧不慢地说。

“有啊,怎么了?不是给你寄过一张吗?”

“是这样,有人想要我把这张照片转送给他,你也知道,我自己也就这么一张,又没有底片。”苏筱雪语音婉转,笑着说。

“嗯,我明白了。”她很快回答,“底片在我家,回头我洗一张寄给你。”

“先拿你那张送给我行不行?我急着去北京,正好当面拿给他,免得寄来寄去的费工夫。”

有种奇异的感觉涌上来,像吃了一枚槟榔,突然之间便锁住了喉,她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你明天下午来拿吧,我上午就到家了。”

缓缓放下话筒的一刻,心情慢慢平复,她开始有些质疑自己去北京的决定是不是过于冲动了。

第二天下午,苏筱雪准时上门来拿照片。她标志性的短发已经渐渐长成温婉可人的披肩发,涓涓的卷发流淌在肩头,显得清丽而优雅,酷暑烈日下她的肌肤依然清凉无汗,晶莹皎洁。

“子言,你去过北京吗?”苏筱雪随口问。

她微微一笑,“没去过。”

“那么,有空是该去看看,趁着有同学在。”苏筱雪微笑,笑容恬美安静。

“嗯,正打算这个暑假也去看看的。”刚说完,子言就后悔了,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后悔什么。

“哦?”苏筱雪面容微动,微微抬起下巴,有些惊讶地看向她,“你哪个同学在北京?”

“季南琛。”子言回答得并没有什么底气,莫名地心慌,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过几天会和龚竹一起去。”

苏筱雪了悟地点头:“嗯,原来是季南琛!他在R大吧,我想起来了。”

子言匆匆点一点头,“是。”

心里始终有种古怪的感觉,一直卡在喉咙,直到苏筱雪走了很久,子言才叹出那口气来:她到底没有勇气问苏筱雪那个要照片的人是不是林尧。还有,苏筱雪去北京,究竟是不是去林尧那里。

在家里闷了三天,龚竹终于回来了。两个人简单准备了一下,就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暑假的学生潮还没有完全褪去,车厢里人流拥挤,子言把靠窗的位子让给龚竹,好让她可以趴在茶几上睡觉。

凌晨两点的时候,列车经过一个不知名的城市,串串灯火闪烁,在车窗上一掠而过,车轨发出单调的咣铛咣铛声。她一直睡不着。

早晨龚竹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其实想想还是很莽撞,都不知道季南琛手好了没有,我们就杀过去了。”

“听他说已经拆了石膏,应该好了吧。”子言安慰好友。

“可他这一学期都没有给我写信,我想他一定还没好,总不能用左手写信吧?”龚竹原来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已经瘦下去不少,出脱成完美的鹅蛋脸型,大眼睛出神地凝望着窗外。

她忽然想起季南琛那封左手执笔的信,蓦然便有些心虚。

北京的天空非常高远,城市上空仿佛蒙着一层灰。走出西客站的时候,子言忍不住回望,有模糊的错觉。

她一直以为隔着几千里的距离,北京是那样遥不可及,然而就在一夜之间,这一切已经呈现在脚下。来不及再感慨下去,龚竹已经兴奋地扯一扯她的胳膊,“季南琛!”

她回过头,季南琛颀长挺拔的身影就立在十几米开外,隔了那么远,依然可以看得见他漆黑漂亮的眼睛,唇边含着一缕微笑。

这陌生匆忙的环境,各色面容的行人,都因了季南琛这明亮的笑容而变得温暖从容了起来,她不由自主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出租车在车流中穿梭,龚竹非常好奇地看向窗外林立的高楼,子言听着司机滔滔不绝地侃大山,觉得相当有意思。

“北京的每位出租车师傅口才都这么好吗?”刚下车她就笑着问季南琛。

季南琛含着笑,帮她接过行李,“这是北京特色。”

龚竹伸手拦住他,“你的手……”

“早好了,不用担心。”季南琛唇边的笑意愈深,抬起右手活动了一下,“你看是不是?”

子言刮一刮龚竹有些泛红的脸颊,“心放下了吧?”

龚竹有些尴尬,轻咳一声,“季南琛,你安排我们住哪儿?”

“我都安排好了,你们就住我们班女生宿舍。先去放行李,然后请你们吃饭。”

R大的女生宿舍门口,一个女生迎上来,笑语盈盈,“季班长,你同学真漂亮,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起过啊?”

子言知道说的是龚竹,笑吟吟地看了一眼季南琛,不料却一怔。她分明看见,季南琛的笑意有些凝滞,眼神反而落在自己身上,复杂而深邃。

尽量忽略掉这奇怪的感觉,子言笑着接过话头:“季南琛是不是在你们班上特别受女生欢迎啊?”

“那还用说!”那女生笑着回答,“我们班长可不止在我们班上受女生欢迎,上学期他的手受伤,全校多少女生的心都碎了呢。”

龚竹也笑起来,虽然有点勉强。她看了一眼季南琛,“风采依旧啊,老同学。”

季南琛有些尴尬,喝止那女生:“小暖!”

“哦哦,我说错了……”小暖立刻转换话题,“跟我来吧,咱们上楼啦。”

子言笑着推了一把龚竹,“走啦,我累死了,去放行李去。”

晚饭是在R大校内的一家很有特色的小饭馆里吃的,她一向很喜欢这样的小馆子。季南琛给她的杯子倒满啤酒,“子言,知道你会喝酒的,多少喝一点,算我给你们接风吧。”

“不成,季南琛,合着你就心疼龚竹,专欺负我一个人啊?”她指一指龚竹面前的空杯子。

龚竹慌忙捂住杯口,“子言!”

季南琛的笑容深深的,眼睛明亮,像有阳光在闪烁,“龚竹不会喝酒,你会呀。就陪我喝一点嘛。”

子言笑起来,站起身走到季南琛身边,慢慢给他斟满啤酒。浅金色的丰富泡沫从一次性的塑料杯子里翻涌上来,她的力道控制得正好,一滴也没有溢出来。

“那好,我敬你一杯!”

一次性塑料杯子质量薄弱,放在桌上根本立不住,端起来轻轻一捏就会泼出酒水来。她看也不看一眼,一仰头就喝了下去。

将手腕一翻,杯子倒转过来,已经一滴不剩。她笑着说:“我可先干为敬了啊。”

季南琛站起来,小心翼翼端平杯子,郑重的态度令人感觉奇怪。他浅浅一笑,随即举杯饮尽。

“吃菜吃菜,喝酒一点意思也没有。”龚竹举着筷子直笑。

回到宿舍里,子言觉着酒意有点上涌。她信步走下楼,踱到宿舍楼跟前一片小林子里,随便找了条长凳坐了下来。

夜空澄净,一轮极淡的圆月高悬,隐约的银色透过稀疏的树叶从头顶洒下来。三三两两的学生在树林外经过,不时有脚步声从林外传来。

恍然如梦,子言觉得有些迷惘,并不明亮的光线,陌生新奇的环境,都在告诉她,这里是北京。

她真的很想他,所以终于来到他所在的这个城市,因为近在咫尺的距离,这份想念越发变得浓郁。每一个经过的路人,稍稍有相似的身影都会令她心里一抽,下意识地寻找,下意识地回眸,然后习惯性地失望。

“子言。”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这样称呼她的人只有季南琛一个。

她揉揉太阳穴,微笑着抬起头来,“季哥哥。”

季南琛的眼睛在夜色中漆黑如钻,随着她这一声称呼,眸子里一点星芒瞬间便黯淡下去,“子言,同学之间,还是叫我名字吧。”

“那你是要和我脱离兄妹关系了是吗?”子言稍稍调侃了他一句,想舒缓他显而易见流露在外的紧张情绪。

他明明是笑了,嘴角边噙着的却仿佛不是笑意,而是苦涩,“你总是能令我无可奈何。”

“坐吧。”子言拍拍身边的长凳,“站着说话累得慌。”

他缓缓坐下来。林子里有凉爽的晚风,吹起子言裙子的一角,膝盖有些凉意。她缩了缩,季南琛便往她身边轻轻挪近,没有说话。

静谧的空气,有种微妙的感觉滋生,子言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身体,随便找了个话题:“你们学校西门那座教学楼挺气派的啊。”

季南琛淳厚低沉的声音在暗夜里仿佛带了磁性,分外悦耳,“那是明德楼。除了这座教学楼,我们学校就没有什么优点了。你实在要参观,那只有一勺池和世纪馆可以看看。”

子言歪着头看着他笑,“你们R大要是没有看头,那我们学校就只好钻地缝了。”

他仿佛认起真来,叹口气说:“R大真没有什么看头,要参观还是B大更具有观赏性。”

子言低下头去,听他继续说:“其实R大有句顺口溜,食堂三层修电梯,一勺池底蓝漆,保研不看学分绩,男生不过一米七……”

子言忍不住咯咯笑起来,“那你可算是打破了你们学校的定律,难怪这么招女生喜欢。”

他淡淡一笑,伸手为她理了一缕飘散的头发,“招你喜欢就好。”

也许是酒精的缘故,子言并不觉得暧昧。她顺手自己理了理鬓发和刘海,懒洋洋地回答:“你是我哥,那是当然的了。”

“如果不是你哥呢?”他忽然发问,语调稍稍有些拔高。

“不是哥,还能是什么?”子言觉得脑子有些混乱。

“作为普通同学,子言,你会不会……喜欢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离得她很近。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眼睛灼亮,像有两簇小火苗在跳跃。

她微笑起来,两眼眯成一条线,拿一根手指头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下,“别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龚竹就算不做你妹妹,她也一样喜欢你。”

他将她的手指轻轻拉开,摇摇头,眼神里流露出莫名的忧伤,“我没有问她,我问的,是你。”

她听得很清楚,季南琛在问她喜不喜欢他。她不是傻瓜,到了这一步,如果还不明白,那就真是迟钝得可怕了。

她承认,她是喜欢他的。无论是当朋友还是当哥哥,季南琛都称职得无可挑剔,在和他同窗的那些日子里,他多次帮过自己。虽然也曾经有过困扰过她的流言,给她带来过沉重的压力,可更多的却是感激与欢喜,还有小小的虚荣心——这么优秀的季南琛,居然会和她走得这样近。

怎么会不喜欢他?但是喜欢并不等同于爱,他要的答案,她给不起。

幸好,他只是在问她喜不喜欢他?所以,她还有一步余地可以退。

所以她很快抬起头,微笑着回答他:“当然,要是不喜欢你,我不会认你做哥哥!”

季南琛微微叹息一声,侧过头去。树林外漏进来的光线在他脸上流转,看得见他垂下眼睑,睫毛颤动。良久,他回过头来,定定地看向她,“我知道了,子言。”

她意外地有些心慌,低声说:“你知道什么?”

晚风渐渐止住,季南琛的声音虽然轻,却听得很分明,“你心里,一直喜欢一个人,对不对?”

她的手搁在膝盖上,手指蜷曲起来,将裙子的一角捏在手心,捏得满手心都是汗,身上却一阵一阵作冷。

季南琛的手伸过来,覆住她的手背,“你的手好冷。”他的脸色不知道是不是沐浴在月色里的缘故,显得极其苍白。

脑子里纠缠了大团大团的丝线,翻滚成一个毛绒绒的线球,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解起,她暂时找不到那个线头儿。而季南琛的手这样暖,搁在她手背上一动不动。这一刻的时光,其实是安静平和的。她知道,并且一直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值得她全心全意信任,并且托付所有。

“可惜,他也许并不像我喜欢他一样喜欢我。”子言抬起头来,有一点点酸楚,然而还是说出了口。她坦然地望着季南琛,像放下了心口一块大石。

季南琛的眼睛在黑夜里漆亮如星,瞳仁里划过一丝波动的痛楚。他隐忍地笑一笑,那笑容却因为太用力仿佛随时要碎裂开来,“有多久了,子言?”

“很久很久了。”她忽然觉得疲累,埋藏太久的秘密,淤积了岁月经年的沉淀,沉重地积压在心头。她其实也很想要倾诉,只是,一直找不到那个可以倾诉的人,“认识他的时候,我和你还不是同学。”

他的手微微一动,轻声问:“我认识?”

“他虽然没有和你同过班,但你应该是认识的。”子言苦笑,咬一咬下唇,“我知道和他没可能的,因为差距太大,在别人眼里,我和他大概是连交集都不应该有的。”

他将她的手握得很紧,她抽了两次都没有抽出来,只好作罢,任凭泪水一颗颗坠落在他的手背,滚圆的,冰凉的,然后顺着他的手腕一直蜿蜒往下。而他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我喜欢他,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没有勇气告诉他,没有指望他会喜欢我。从来没有开始过,也许会遥遥无期,可就是没有办法停止……就是这样,季哥哥,我要说的,都说完了。” 她说得很快,泪水如珠,接连不断,几乎看不清季南琛的脸,内心仿佛已被淘洗一空。

他无声叹息,终于松开她的手。子言立即站起来,转身离开,然而却强不过他在身后用力一揽,整个人被他在身后紧紧抱住。

“别动,子言,一下就好。”他将头轻轻靠在她的后背,声音有如梦呓。

“你说,”她的心瞬间柔软,迷糊混乱的感觉如电一波一波袭来,腿软得站立不稳,“我是不是很傻?”

纯棉的衣料有一小块洇湿贴在了后背上,背脊有点湿湿的凉意,好像是他的泪。良久,他双臂忽然一松,“子言,”她回过头去,背着光,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他一字一句,坚定而有力,“你一点也不傻,我会陪着你,一起等下去,直到你想放弃的那一天。”

她的身体震颤起来,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季南琛用手指轻轻为她擦拭泪痕,温柔而怜惜,“在这之前,我会一直是你的好哥哥,就算你傻,至少还有我做伴儿。”

“我不要你这样,季南琛,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拼命摇头。

“我想,你知道原因。”季南琛好像在微笑,“子言,其实你收到过我那张贺卡是不是?”

她垂下头去,无声叹息。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不好,可我就是想告诉你,”周围很静,林子外几乎没有了人声,所以他的声音也就格外清晰,“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这么傻。”

他的手抚住她的双肩,话语轻柔得像一个梦境,“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也许,我傻不过你;也许,我会提前放弃。但无论如何,我不会给你压力,如果有一天你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不用你说一个字,我就会离开。”

这一刹那如千万个光年一般绵长,仿佛一瞬,又仿佛好几个世纪。她轻轻将头靠在他胸前,倾听他的心跳,感受他的胸口起伏,这就是季南琛,弥足珍贵的季南琛,独一无二的季南琛。

只不过一秒,她已经离开那温暖的源泉,抬起头,低声说:“好。”

有些话,他不用说,她也已经明白。但是他不会知道,从这一刻起,季南琛这个名字,已经成为沈子言心里一个极特别的存在,她永远永远不愿意伤害他;为了不伤害他,她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咱们走吧,很晚了。”她拉一拉季南琛的衣角。

“明天咱们要去长城,你早点睡,要不然爬不起来。”走到宿舍楼前,他不放心地再叮嘱一遍。

“知道啦。”她笑一笑,“你不上去吗?”

“不了,我之前上去过,送了个西瓜,也不知道龚竹给你留了没有。”他的眼睛在灯光下很亮,眼角还有些湿润,笑容却如阳光般明朗。

正说话间,四周便忽然陷入了一片黑暗,宿舍楼熄灯了。

有个人轻轻在她耳边说:“子言,你能来北京,我真……高兴。”

来不及回神,一转身,他已经离开。

在北京的几天,她们很忙碌,长城、故宫、十三陵,去了很多地方。子言拿着相机,边走边拍,一点也不觉得累。

傍晚时分,当她和龚竹坐在前门的一家露天小店喝着凉茶的时候,季南琛笑着说:“你节约一点胶卷吧,明天要去颐和园了。”

龚竹撑着脑袋,叹口气,“北京真大,比南京大多了,我腿都快走断了。”

子言喝一口茶,拿着相机还在对着不远处的前门调试镜头,她漫不经心地说:“我临来时买了好多胶卷的,足够了。”

龚竹嘟嘴说:“没见过子言这么没趣的,她专拍风景照,根本不拍人。”

子言笑一笑,“风景比人好看多了。”

颐和园是预定行程的最后一站。一大早,坐在去颐和园的公车上,子言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她的位置靠窗,视线也就一直懒懒地望着窗外。

忽然她的眼皮一跳,急急往身后倒退的风景望过去。

“那是B大的侧门。”季南琛注意到她的眼神,解释说,“下一站就是B大。”

朱墙飞檐拱门,白底黑字的竖牌,只在一掠之间,便过去了。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惶惶地挠动,公交车还没有停稳,她便霍然起身,“我想去B大看看,拍些照片,不去颐和园了。待会儿我自己会回去的。”

隔了几千里,她一直梦想的地方,近在眼前;她一直牵挂的人,也许就在这里。就这样任性一回,她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说,就这一回!不管怎样,她需要这样任性一回。

对不起,季南琛。跳下公交车的霎那,子言在心里默默道歉。

一任南飞又北飞

已经是七月的盛夏,早晨的太阳刚升起,温度便已经开始灼人。阳光直射下来,被风一吹,迅速变成热风,扑上人的脸面,直教人汗流浃背。

她却没有一点汗意,甚至还有点战栗。

B大名闻遐尔的湖水就在眼前荡漾,晨风吹得水面泛起涟漪,所有的细波都反投出无数璀璨的金芒,明晃晃的,令人眩目。

其实根本就是漫无目的,B大这么大,教学楼和宿舍这样多,她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一个信箱号,她要上哪里才能够找到他?

坐在湖畔很久,她才发现,自己这唯一一次冲动任性,其实毫无价值。这所风景如画的学校,庞大的教学楼群,步履匆匆的学生,甚至,就连眼前的这汪湖泊,都让她心生畏缩,没有心情再深入下去。

她回去得很早,宿舍里只有小暖一个人在。

“咦,你怎么回来了?”小暖惊奇地问,“季班长他俩呢?”

“他们还在颐和园吧,我没去。”子言淡淡地回答。

“哦哦,这样啊,我想到了,”小暖眨了一下眼睛,“你是特意给他俩留出空间来的吧?”

子言一愣,想笑,没有笑出来。

有什么不一样了,自从那一晚和季南琛谈过话,有些东西就已经在悄然改变。她再也不能够心无芥蒂地面对龚竹,看着好友那双纯真的眼睛,想起季南琛说过的话,她的内心就会充满沉重的负累感。

如果有一天龚竹知道了,会用怎样的眼光来看待她?会不会怨她,恨她,讨厌她?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敢想象。

龚竹回来时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她只是说了一句:“还好你没去,其实颐和园也没有什么看头。”

季南琛并没有问她一句话,他漆黑深邃的眼睛只望了她一眼,她便像被蛰了一样,立刻解释道:“我喜欢拍大学校园。”

这倒不是谎话,她的相册里,收藏了许多自己拍的大学校园的照片,因此说起这话来并没有脸红。

季南琛看了一眼她的相机,开口说:“还想拍什么学校?回头我拍了寄给你。”

她惊喜地抬头,止不住露出笑意。

从北京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照片。很厚的一沓照片拿在手上,她仔细地一张张翻查,当翻到B大的那几张照片时,她的手一顿,不由自主停住了。

很小心地夹入相册,她只留了一张,珍而重之地放入随身的一本书里,心里有一瞬间的触动,好像谁对她说过,有人把她的照片夹在一本书里,放在枕边。

很久远的事了吧,她到现在才能体会这种心情,只是不知道,那个人,现在还有没有和她一样的心情。

那时和现在,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他的身边,一直都有个苏筱雪,难以企及的苏筱雪。

同样从北京回来,子言晒得黑了一大圈,苏筱雪却依然能够皮肤白皙透明,着实令人羡慕。她安静地坐在子言的房间里,翻着相册,唇边一直挂着优雅清淡的浅笑。

她的手指稍稍丰腴莹润,指甲只只粉色透明,忽然停下来,轻轻停在相册的一页。

“B大?子言,你也去了?”

子言点点头,“最后一天去颐和园的路上经过B大西门,就顺路进去走了走。”

“我看你好像很喜欢拍学校,前面看到不少这样的照片呢。”苏筱雪莞尔一笑。

“是呀,我以前有个心愿,就是走到哪里,就把那里的高校拍下来,将来老了也许会觉得非常有意思。”子言边说边起身,想为苏筱雪倒杯水。

“能不能把这几张照片送给我?”苏筱雪看得出了神,喃喃地说,“在那里住了好几天,从来没想过要拍下来。现在看看,倒好像又回去了一样。”

手轻轻一晃,水就泼了出来,洒在手背,并不觉得烫。

心里有什么东西拉杂着燎原起来,烧得心慌。子言想也不想,立刻点头,“好,你拿走吧。”

苏筱雪抬起头,露出欣喜的笑容,“谢谢你,子言。”

“几张照片而已,你不要这样客气。”子言勉强笑笑。

“还是要谢谢你的,上次已经麻烦过你一次了。那张照片,我男朋友很喜欢的。”苏筱雪略有些腼腆地说。

子言双手捧着茶杯,半天都忘了放回桌上,好容易才想起来,原来自己是要去找抹布来擦水渍。

干抹布浸了水迅速变得湿软,子言来回擦了好几遍桌子,才想起来要问苏筱雪什么话。

“啊,你交男朋友了啊?”她自己都听出来声音有些变形,像很艰难才从嗓子眼里抠出来一样。

“很吃惊吗?”苏筱雪抿着嘴笑,“其实我自己也是,好像做梦一样,我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答应他。”

“嗯,”子言微笑,嘴角扯得生硬,“你男朋友,真幸运。”

苏筱雪有点不好意思,两颊渐渐透出一点粉色,“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子言。”

有种奇异而不安的感觉在心头左冲右突,她把水递给苏筱雪,低头从相册里抽出那几张照片,“这次去北京,你就是去你男朋友那里?

苏筱雪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轻柔而飘渺,“嗯,是啊,从北京回来才确定关系的。”

一直高悬在头顶的利刃终于陨落,锋利的刃尖准确插中心房,不是剧痛,只是慢慢地,一点点地钝痛,像凌迟,看着鲜血一汩汩流出来,最后终于喷涌出泉。

子言咳嗽起来,呛得脸通红,喘不过气,深呼吸了好几口,才恢复常态。

“我认识?”

这句话,几天前在北京也曾经听季南琛问起,现在轮到自己来问,才发现,原来要问出口,竟然如此艰难。

“我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林尧。”苏筱雪嫣然一笑。

“当然……认识,全年级的人大概都认识他……”她不知道这些话是怎样挤出来的,只知道自己脸上一直保持着笑容,连弧度都没有改变。

她将照片递给苏筱雪,眼角的两滴水汽早已悄悄甩得不见踪影,“筱雪,你和他……真般配。”

早应该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哪怕从前日日夜夜都在这样痛心,真的到了这揭晓的一天,竟然还会这样脆弱无助。

这个冷酷到底的夏天,子言感觉从来没有这样悲伤和绝望过,就算是落榜那一年,以为黑暗到了极点,到底也还残存着来年的一线生机。可是这一回,此时此刻,她清醒地意识到,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真正失去,那个童年里突然闯入她生命里的人,那张青山远水的面容,那个曾经无数次给她带来绮想的名字,全都已疏离远去。世界在她面前轰然关上了两扇大门,从此将她摒弃在门外,她人生的所有一切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子言,我并没有你认为的这么好,”苏筱雪的面容浅浅罩着一层光,眼睛凝望着手里的照片,含着一缕稀薄的笑,“面对他的时候,也曾经没有自信,也曾经顾虑和犹豫。”

“要不是他昨晚的那个电话,我到现在还有点不敢相信,”苏筱雪的嘴角弯起非常温柔的弧线,眼神迷离而幸福,“他在电话里叫我名字,筱雪、筱雪。虽然好像喝醉了,可是最后一句却那样清晰,他问我,筱雪,这么多年,你究竟爱不爱我?”

宛如心口最柔软的地方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中,剧痛一直蔓延到所有的神经末梢,四肢五脏都在扩展放大这疼痛。

子言不忍听地闭上了眼睛,然而苏筱雪的声音还在耳畔萦绕回响,虽然轻柔,却如同雷震,一遍又一遍,震动着她的耳膜。

“怎么会不爱呢?如果不爱,为什么会阴差阳错地弃理从文?如果不爱,为什么听到他生病就会方寸大乱?我相信,和他是有缘分的,要不是有他,或许我的人生在那一晚就已经全毁了……”

苏筱雪沉默了一下,又静静笑起来,“更何况,他优秀,优秀到令我心悦诚服。我很喜欢的一本书里有句话:不崇拜那个人,就一天也爱不下去。我想,这和我真像,我爱的人,一定要足够优秀,优秀到令我崇拜。”

她的笑意一直从嘴角蔓延到眼角,眼睛里有温润的光,那是恬美的喜悦所散发出来的光采,“所以我回答他,爱,我爱你。”

子言的眼睛里有湿意弥漫,她已经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连掩饰也掩饰不了。她用力掐一掐自己的掌心,指尖陷入柔软的肌肤,有针尖样的刺痛。

苏筱雪转过头来望着她笑,“子言,你怎么了?”

很多年后她回忆起这一刻,也知道自己的失态。在那以前,她一直认为,林尧在她的世界里永远不会消逝,他给她留下的伤痛,留下的挫折,留下的回忆,留下的所有一切,都会值得她一辈子回想,当成宝贵的财富。

可是后来她明白,没有了林尧,那些东西、那些回忆都没有一丝价值。何况,今后她就连回忆的资格都没有了。爱情在有些人的眼里其实微不足道,这个世界有很多人没有遇上过爱情,也有很多人放弃了爱情,他们照样生活,照样心安理得,照样无病无痛,照样过了一辈子。

可是子言不同,她清楚地知道,清楚地了解,心里缺失了一块,永远地缺失了,这一生一世,也许永远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她的大二学年过得波澜不惊,每个舍友都发现了她身上显著的变化:头发依然剪得很短,不拖泥带水的利索;面容安静而沉默,时常面带微笑。对什么事情都仿佛置身事外的清淡,不关心也不理会,所有的社团都退出来,唯一不变的,还是拎着一个容量超大的杯子到教室去上自习。

失恋,果然教人一夜长大。

苏筱雪一直保持着跟子言的通信联系,信里每每有提及林尧的字眼,都会被子言囫囵吞枣,一掠而过。虽然还是会痛,然而却戒不了这痛,仿若上了瘾,仿若只有这痛才能提醒自己还活着,眼睁睁地活着,眼睁睁地看着。

很快,叶莘就在信里提到了这件事。他以略带得意的口吻验证着当初自己判断的准确性,“那年我就猜到了,要说他们也真够慢热的,大家看好了这么多年,都大三了才开始谈……”

子言淡淡一笑,回信时直接忽略了这一段,也忽略掉心里慢慢浮上来的隐痛。

只有一件令她感到由衷高兴的事,她的小学妹杨丁丁,已经考上本省的师范大学,将大一新生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她不再提起周阳,好像已经浑然忘却了这个名字,在新鲜的环境里如鱼得水。子言羡慕地想,年轻,真好。

大二谈恋爱的人数日益增多。杨丁丁说,学姐,有人追求你吗?

当然有,只是,她再也不会有这种心境和憧憬。

没过多久,一桩新闻便轰动了整个S大。

正对大马路的校门口终于出了事。

一对大四的情侣途经校门的电话亭旁,一辆货车突然失去控制向他们撞来。危机关头男生奋力将女友一推,自己却因为来不及躲闪,被撞倒在地,虽然立即被送往长海医院抢救,却已回天乏力。

那男生是S大的学生会副主席,学业人品都有口皆碑,已经签下一家外资企业,却在毕业前夕发生了不幸。

那天晚上,校门口围满了学生,地面的血迹还没有清理,电话亭已经被撞得四分五裂,连带校门的水泥柱子也凹进去了一大块,可以想见撞击力之大。满地都是电话亭被震裂的碎玻璃,一小片一小片,在昏黄的灯下散发着幽幽的光。

子言在外围只瞥了一眼便浑身颤抖起来,她呆呆地看着那场景,记忆中的一幕奔涌过来,令人不能喘息。

校门口的电话亭,有过她最不能回想的甜蜜往事。同样为了躲车,林尧曾带着她一路退到这里,“再给我半个奖励好不好?”他的唇,又冰凉又滚烫,烙印在她心里,像一个魔咒,把她圈在里面,一直走不出来。

而今,全没有了,不是物是人非,而是物非人亦非。眼前这残破的一幕,像彻底被打碎的一面镜子,再也拼凑不出一幅完整的画面。

得救的女生呆呆地坐在地上,死活不肯离开。有那么一瞬间,子言觉得灵魂出窍,仿佛那个女生就是自己,行尸走肉一般,魂灵已全然不在。

她直觉地摇头,拼命摇头,然后泪水就流了出来。

她还是比这个女孩子幸运。

虽然失去了林尧,失去了美好的回忆,可是,有什么要紧,林尧还活着!好好地活着!他虽然不属于她沈子言,可是,有那样优秀的一个女孩子的爱,他是快乐的,是幸福的,这就足够了!

这份领悟,要用别人的生离死别来获取,着实有些残酷。

子言悄悄转过身去,心里明白,不如此领悟,便不足以解脱自己的苦痛。

从此以后,她和林尧就像两只反季的候鸟,一只飞往温暖的南方,一只待在广阔的北方。天空中划过飞翔的痕迹,只是,彼此再也看不见对方的身影。

子言开始喜欢泡图书馆,那里安静、沉沦、与世无碍。她借的书不是经济专业学生会选择的类型——大部头的《中国通史》,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全套竖排体线装本。书页泛着黄,有浓厚的墨香,纸张稀薄得几近透明,被灯光映得像蝉翼。

她只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就啃完,囫囵吞枣一样,这些故纸堆里的文字,能让她的心异样地沉静下来。

有一次读得倦了,她撑着脑袋,揉揉眼睛,无意中发现,邻座的女生桌上摊开一本拜伦的诗集,一行诗跃入眼帘:“假如多年以后我再遇见你,我将何以致意,唯沉默与眼泪而已。”

她看得怔了,半晌回不过神来。

没有预期还会遇见他,也许遇见了也只有无言与尴尬。越临近放寒假,她越有点害怕,正好表姐叶芷打电话过来,问她去不去无锡陪她过年,她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她的伤口还没有痊愈,需要出去走走,就如候鸟,一到冬天就飞往温暖的南方。出行,也许是个疗伤的好方法,虽然治得了标,治不了本。

无锡的冬天很冷,细雨连绵。从叶芷宿舍的窗户向外望去,灰蒙蒙一片瓦泥色的房子,只有远处浩淼连天的一汪湖水,隐隐还泛出一点碧青色。

叶芷新年要值班,所以不得不滞留无锡。子言也是第一次在外地过年,颇觉得新鲜。两姐妹囤积了一堆食品,然后在宿舍里支个小电炉,放只煮面用的小锅,水开了,咕嘟咕嘟冒着泡,热气腾腾中,心里渐渐温暖起来。

零星的有几声爆竹响,在值班室里看了一会儿春晚,子言就觉得乏了。她朦胧中听见叶芷在接电话,有些愠怒,声音却压得很低,“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就这样!”

“姐。”她睁开眼睛。

“小西,把你吵醒了吧?”叶芷有些抱歉,帮她掖了掖被子。

“是谁呀?”她有些好奇,除夕夜打电话惹毛表姐的人,还真想见识见识。

“是一同事。”叶芷很含糊地说。

“对了,志远哥回家过年了吗?”她蓦然想起来。

叶芷平静下来,慢慢说:“不知道,他经常出差,我跟他联系很少。”

子言一骨碌爬起来,“姐,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

“你想问什么?沈志远?”叶芷看了她一眼。

子言想了想,摇摇头,“姐,你说,爱一个人,能够持续多久?”

叶芷一怔,电视机里传来零点的欢呼声,户外密集的炒豆般的鞭炮声已经响起,淹没了一室的静寂。

“也许很久,也许很短暂。但是男人一定没有女人持久。”当四周再次静寂,叶芷的声音终于响起。

子言喃喃自语道:“有人会在心里爱着一个人,可是却接受另一段感情吗?”

叶芷沉默了半晌,轻轻点一点头,“我想会吧。年少时,谁都会以为自己的感情能持续一世,到了已知世事的年纪,才会明白很多事原来都是身不由己。或许是顾虑,或许是绝望,或许已经没有了感觉,或许心里还残存着一点印记,但人终究会理智地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姐,我觉得你好像在说自己。”

叶芷疲倦地闭一闭眼,再度睁开时已经恢复冷静清明,“是,小西,我对沈志远,大约就是这样。”

子言莫名觉得悲哀,叶芷的话盘旋在耳边,句句钻入心里,“有些事情错过了最好的时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那天晚上,她一直在想表姐告诉她的那些话。高中三年,大学四年,叶芷用了整整七年的时间来等待,她勇敢过,努力过,最后都湮没于他沉寂如水的态度中,渐渐地,一颗曾经柔肠百转的心,在失望中冷到了极点。

文理分科时,高考失利时,最无助的时候都是一个人撑过来的,脆弱的时候,她从来不哭。每一次,她都告诉自己,将来要蜕变得更优秀,在他面前更耀目!她快意地想象,总有一天沈志远会后悔,她所有的努力,都是用来叫他后悔的。

当他终于决定跟随她而来,她却发现,原来这一切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她已经不需要了。

很多年后子言回忆起表姐那时的心态,只能用一本小说里很有哲理的一段话来概括:女人爱人的心是珍贵的,在她还爱你的时候,你再怎样她都会包容你;可你若让她历尽千帆,经历苦难后,她是会长大的,那时候你在她眼里也不过如此,看你就如同路人一样。

哪怕沈志远已经放下一切顾虑追到了无锡,可是叶芷的心已经冷硬似铁,很难再回头了。

子言深深为沈志远感到遗憾。她的表姐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从小就好强不落人后,更不会为感情的羁绊而停下脚步,子言悲伤地感觉到,志远哥注定要怅惘寥落成空了。

新年过去没几天,沈志远便回到了无锡。子言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沈志远带她出去玩,每当她想开口,他都会摇摇头不让她说下去。子言直觉,其实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只是固执地在等待一个宿命的结局。

如同自己一样,在一场感情里宿命地等待,最终等来命定的遗憾结局。

叶莘的到来打破了无聊发闷的生活,一见到子言就叫苦不迭,“姐,你不回去倒好,结果害苦了我,帮你从家里带这么多东西过来,一路上累死我了。”

“辛苦了,”子言笑眯眯地摸一摸表弟的脑门,“你怎么不索性带许馥芯过来玩玩?”

“她?”叶莘的表情有些凝滞,很快又笑,“我为什么要带她来?再说了,她也未必肯跟我来。”

好像每个人的感情都是复杂难懂的。子言一直知道,许馥芯心里和自己一样,有个喜欢的人,藏了很久。虽然她不说,子言却都明白,也许,叶莘也是明白的。

“对了,今年寒假我们班聚会可热闹了,”叶莘转换话题,“很多人都带了女朋友去。也难怪,都大三了嘛,再不交女友,就没机会了。”

“你是看着人家带女友去,眼红了吧?”子言笑嘻嘻地刮一刮表弟的鼻子。

“那倒没有。”叶莘赶紧用手遮挡面部,生怕子言再偷袭,“不过谁带女友去都压不过林尧,苏筱雪一去,在场的女生还有什么趣啊?”

子言刹时安静下来,轻轻“嗯”了一声,“那倒是。”

“不过我看林尧倒好像不怎么活跃,听他提了一句,好像要准备考研了。苏筱雪也说准备考北京的研究生。这两个人步调倒是很一致。”叶莘好像想起来什么,抓抓头,“对了,林尧还问了我一句,表姐你是不是去过北京?”

子言垂下眼睛,看着地面的菱形方格,“哦?”

“我说是,他居然又问我,是住季南琛那里?”叶莘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这我可就真不知道了,他哪儿来的消息?”

子言看着窗外,小雨还没有停,今年无锡的这场雨,还真是没完没了了。

不将颜色托春风

她想苦笑,又笑不出来。

“小言姐,你还没回答我。”叶莘不满地嘟哝。

“回答你什么?”她还没有回过神,错过了叶莘刚才的问话。

“你去北京真住在R大?你真和季南琛好上了?他原来不是和龚竹……”

“你的问题怎么这么多啊?不理你了。”她霍然起立,丢给表弟一个后脑勺。

在这半年无数个寂寞安静的夜里,她早已接受了命运对她从不垂怜的事实。

曾经有过极为短暂渺茫的美好时光,曾经站在熄灯后的寝室窗前,俯视黑暗中他曾伫立过的地方,在得知他和苏筱雪在一起后,那些负面阴郁绝望孤寂的情绪一直压迫着她,过往的甜美往事便变成折磨人的利刃,一刀一刀,将她凌迟。

十年光阴,不是每个人都耗得起。

她已等待太久,太久。

如果这等待有价值,如果这等待有回报,每个人都会义无反顾。但生活不是一出戏,演员可以提前预知剧本,只要直接翻到最后一页,便随时可以轻松看到大团圆的结局。所以,这等待也许没有价值,也许没有任何回报,期待的那个圆满结局,也许永远不会来。所以大多数人都会放弃,只有极少数人才会坚持下去。

子言一直以为自己会是那极少数人,到如今才发现,原来不得不放弃。

她不能再坚持下去了,起先只是她一个人的坚持,如今却会变成伤害别人的利器,苏筱雪、季南琛、龚竹,也许都在其中。

她不能够再这样固执而自私,只能选择放弃和成全。

返校的第二天,苏筱雪打电话给她,“子言,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子言很快回答:“好,你说。”

“能不能通过季南琛给我提供一些北京高校的考研资料?”苏筱雪婉转地说,“嗯,我不想麻烦林尧,他自己也要备考,最近很忙。”

子言笑,笑声清脆,回答得也很干脆:“好,没问题,这是好事。”

苏筱雪幽幽叹气,“也未必是什么好事,他好像不太赞成我考研。”

不能问得太多,不能枉做小人,不能心理阴暗,在反复告诫过自己之后,她才谨慎地开了口:“嗯……筱雪,我想,其实他只是担心你到时候读成个女博士,会被你比下去吧?”

苏筱雪一怔,随即笑起来,“子言,你真会开解人,谢谢你。”

所有汩汩流动的情绪终究还是被强行按压在熔岩最深的底部,连丝罅隙也不能让它出现。沈子言,你要明白你的处境和立场!不能掺杂在别人的感情世界里当一个令人摒弃的、多余的人!

季南琛二话没说,便给她寄了一大堆资料,她又转寄给了苏筱雪。

春天倏忽之间便过去了,连丝痕迹也没有留下。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听见蝉鸣在树梢间吟唱,子言才恍然惊觉,夏天已经到来很久了。

季南琛问她放暑假回不回家,她正在犹豫,然而到底改了主意,只因为他提了一句:“听龚竹说,你们的老同学段希峰要回来休探亲假。”

段希峰啊,子言心想,好几年没有见面了,回去见见也好。

回到家的第二天,母亲便在饭桌上旁敲侧击地问:“小西,你们宿舍有谈恋爱的没有?”

子言有些忍俊不禁,却装作没有领会精神,回答得很认真:“没有。我们宿舍学风很好,人人都拿奖学金,就是没有谈恋爱的,老妈你请尽管放心!”

母亲又好笑又好气,“你这孩子,以前中学时对你管得严,那是怕耽误你学习;如今你都读大学了,也可以交男友了,爸妈又不是不近情理的老古板!”

心里有些伤感,她轻轻将头依偎在母亲的肩头,“妈,我知道,可我真的没有这心思。”

她感情世界里的那股春风,大概永远也不会再吹拂自己的心扉了。

段希峰回来的第一个电话就干脆利落,很有军人的风范,“沈子言,我回来了。出来!”

极短的平头,眉浓目深,脸廓棱角毕现,肤色黝黑得可以反光。子言第一眼见到这样的段希峰,就笑着捶了他胸口一下,“好帅的兵哥哥。”

“我后天就要走了。”段希峰也笑,牙齿白得耀目。

“这么快?为什么?”子言有些不解。

“被地方紧急抽调去抗洪抢险,所以我的探亲假要提前结束了。”段希峰言简意赅地回答。

子言有些失望,“这样啊,人家特意为你回来的,真是不巧。”

“我也是特意为你回来的!”他抿着嘴,嘴角却上弯,明显有些乐。

“去你的,别没正经!”子言嗔怪着想捶他,却被他反手一格,立刻整个手腕都落入他手里,“哎呀,好痛,段希峰你给我放手!”

“我这是本能反应,部队里训练出来的。”他嘿嘿笑,把她的手翻转回来,用另一只手轻轻帮她揉搓,手心粗糙的老茧磨着娇嫩的腕部,有些硌得疼,不过她没有喊痛。

“明天几个同学说好了聚一聚,就当为你接风,你去不去?”她问。

段希峰的眼睛眯起来,若有所思,“你去不去?”

她奇怪地反问:“你是主角,你问我干吗?”

他撇一撇嘴,“你不去我就不去。”

真是拿他没有办法,她很无奈,“龚竹请客,我当然会去!”

“好。”段希峰爽快地回答,“不过说好了,你可不许喝酒。”

“干吗?我酒量还不错的。”子言笑着调侃了一句。

“不干吗,我怕了你,当年喝醉了倒头就睡,沉得跟猪似的!”他明显是在揶揄她,一脸愉悦。

翻了个白眼,她转身就走,却被他一把拉住,“怎么了?就生气了?别别别,我最怕你生气。”

“那明天你替我挡啊,我面前的酒杯都归你了。”子言佯装生气,依旧板着脸。

段希峰立刻表态说没问题。

第二天,她和段希峰一起到饭店。一推开包厢的大门,里面气氛很热烈,她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就被段希峰拖到一边。

“沈子言,咱们坐一起。”他拍一拍身边的座位。

子言笑,“干吗非得坐你身边?”

他凑近一点低声笑,“要不然待会儿谁帮你?”

她就势坐下来,略微歪一下头,“你得说话算话啊。”

段希峰的眉挑起来,咧嘴一笑。包厢四围是暗云纹的墙纸,光线并不明朗,他整个人却散发着一种异样的光彩。

他附耳过来,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那当然。”

他的眼神越过她,看向她身后。

子言回过头才发现,身后坐的是季南琛,华丽幽深的墙纸背景下,他的表情实在是高深莫测。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段希峰是个豪爽的人,基本上来者不拒。有他挡在身边,子言一直很安心地和身边的同学谈笑风生,面前的酒杯只要一满,就会被段希峰毫不犹豫地端起来喝干。

段希峰的酒量可以算是突飞猛进,那么多杯喝下去,眉头都不见皱一皱,脸色也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散场的时候,大家都站在门口说话,季南琛跟龚竹站在一起,大堂吊灯的流光倾泻下来,两人的肩上都洒满璀璨的光点。

真登对,大概每个人都这样想。子言转过头去看段希峰,后者正大踏步走过来。

“龚竹,你今天够意思,等我下次回来请你。”段希峰手指上吊着一串钥匙,正簌簌作响。

“子言,我送你。”季南琛短促地说了一句。

“还不走,你等什么哪?”段希峰瞟了季南琛一眼,拽起子言的手臂一拖,几乎把她拖个趔趄,“带你兜风去!”

季南琛的脸色平静,只用征询的目光看向子言。她微微点头,“不用了,谢谢。你送龚竹回家吧,段希峰会送我。”

段希峰大概有几分醉意,钥匙插了好几次都没对上摩托机车的锁孔。子言笑着揶揄他:“还逞能。要不要我帮忙?”

川流不息的热闹街头,宝蓝色的机车在霓虹灯下闪烁不定。他抬起头来,眼神清明,“沈子言,我今天表现得够好了吧?”

“嗯,下次再接再厉。”子言拍拍他肩膀。

他拧动钥匙,翻身跨上机车,“抱紧了。”

引擎轰鸣,风声呼啸,子言的短发被吹得七零八落,畅快淋漓。她松开双手,围拢在嘴边,尖叫起来:“啊啊啊!”

“你小心点,疯子!”段希峰笑着回头吼她。

“那你还不慢点,你才是疯子,都快云霄飞车了。”怕他听不见,她也大声喊。

“一起疯好了。”两耳的风声灌过来,传来他逆风的笑声。

积郁的沉疴,在呼啸的速度里一点点消弭。

“不要你立功当英雄,要记得平安回来!”在自家楼下的过道里,她最后叮嘱段希峰。

他嘿嘿一笑,“知道了,你好啰唆!”

“如果可以的话,记得给我打电话。”子言有些伤感。

“婆婆妈妈的!”他用力戳一下她的额头,疼得她眼泪差点飙出来,只好眼泪汪汪地目送他离开。

他的步子迈得大,腰板也很直,大概军姿站久了,气宇轩昂。他没有回头,只用一只手臂在脑后象征性地挥了挥。

子言嘴角抿出一点笑。

过道里的声控灯灭了,一片漆黑。她正要跺一跺脚,忽然冒出一个声音,她顿时吓了一大跳。

“子言,你回来了?”

她惊疑不定地努力想看清楚。

“是我。”是季南琛一贯温厚平稳的声音。

她轻吁出一口气。

“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怎么这么晚……”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她一怔。

季南琛叹息,走近几步,“我等你快一个小时了。”

她有些惊讶,“有事吗?”

他的眉头不经意地皱起来,“没事就不能在这里等你?”

“不是,不是。”她赶紧分辩,“我是想问你,你把龚竹送回家了吗?”

“嗯。”他回答的声音很轻,半天,好像无话可说,垂下睫毛,昏黄的灯影在他面容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那时间不早了,季哥哥,晚安。”她莫名有些不安,催促他。

他好像身体一僵,有一丝苦笑浮出来,“子言,你好像很不愿意见到我。”

她立刻澄清,“没有没有,你是我哥哥,我怎么会不愿意见你呢?”

“你不用强调这层关系,我知道的。”一向温和的他,忽然加重语气,“如果我不是你哥呢,还愿不愿意见我?”

她无言以对,半晌才喃喃地说:“可是,你是呀。”

“是为了龚竹吗?”他出其不意,忽然有点咄咄逼人,“还是,为了段希峰?”

心一下被揪到嗓子眼,她有点无地自容,只能别扭地转过头去。

长久没有声音,头顶的声控灯再次熄灭,四周又陷入一片黑暗。

“子言,你究竟要装傻装到什么时候?”他的声音里并没有质问的意思,音量也并不大,黑暗中有些幽幽的沉郁。

也许是看不见他的表情令她鼓起了勇气,她脱口而出道:“这句话我正想拿来问你!”

“问我?”他疑惑地重复。

“对,拿来问你!”子言迅速理清思路,喉口里堵满了话,不吐不快。

“你说,我听着。”他平静下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给龚竹一个交代?”她一字一字,说得清楚明白。

“我?给龚竹交代?”季南琛浓黑的眉蹙起来,几乎要拧到了一起。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子言的心倏然一紧,然而有些话已经到了喉口,如箭在弦上,不说不行。

“季南琛,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情绪有些激动,稍稍提高一点音量,“你不说,我来替你说,你从来记不住女生的姓名,唯独她例外;为了她过生日你连送张卡片都要反复斟酌;为了她你不读理科改念文;为了她,你不惜复读一年朝夕陪伴。其实我真的不明白你在北京为什么对我说那些话,我自问根本没有能力去战胜这样的情感!季南琛,其实她一直都在等着你的表白,她为你蹉跎了几年的光阴……”

“到底是谁揣着明白装糊涂,沈子言?”他有些激动起来,平静的面容波动,眼光中有陌生的薄怒,“我以为上次在北京已经对你把话讲得很明白!你居然,你居然……你扯上龚竹,她跟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自以为是,也太可笑了吧!”

“我可笑?我自以为是?”有尖锐伤人的话语已经涌了上来,她拼命按捺下去,“季哥哥,从你认我做妹妹的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几乎就已经注定,”无穷无尽的伤感疲惫潮水般袭来,她的腿脚有些发软,后退了一步,倚住了墙,“龚竹喜欢你,很久了,如同我喜欢那个人……一样久远。”

她的眼泪汩汩流出来,肆意淌了满脸,“我明白,我明白这种情感,是很难受,很难受的……”

他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下去,瞳仁黯淡无光。他的声音听起来极遥远,遥远得不像是他发出来的,“好,我明白了……”

那天晚上很热,没有一丝风,半夜她爬起来开窗透气,床头的电话便刺耳地响起来。

良久,才听见龚竹小心翼翼的声音:“子言,你睡了没有?”

“刚醒。”她拧亮床头灯,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一点半,“你怎么还没睡?”

“我,我心里难受,想跟你说说话。”话筒里传来轻微的啜泣声,好像还在拼命压抑。

她的神经倏地绷紧,“发生什么事了?不要急,你慢慢跟我说。”

“就是,就是今天晚上,我好难受,真的,好难受……”龚竹断断续续地描述着,老半天,子言才把她的话连贯起来。

“今晚,季南琛送我回家,我们,我们绕着河堤走了两圈半,几乎没有话讲。他总共只说了五句话,其中四句都是问你是不是和段希峰在一起。那时,那时我很生气,我就冲他嚷嚷,你要是真想知道就去问她本人!”龚竹说得急促,似乎还有点气喘,以致小声咳嗽了两下。

子言忘了说话,捏话筒的手指忽然攥得很紧。

过了一会儿,龚竹好像平静了些。等呼吸平稳下来,她的声音又通过电流,流淌进耳朵里,“他二话没说,就拉着我一直朝你家的方向走,我实在受不了,当着他的面就哭起来……子言,我觉得,我觉得自己很失败,真的很失败!做了好多年的一个梦,忽然就醒了!到今晚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他喜欢的人根本就不是我,不是我,而是你!”

话筒咚的一声便掉落在地,一直担心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原来天真单纯如一张白纸的龚竹,终于在这一刻,如她一般,承受了青春期的阵痛,即将迎来蜕变。

不知道龚竹还讲了什么,只记得她最后拾起话筒时,那个受伤呜咽的声音已经越来越疲累无力,“子言,我没别的奢求了,求求你,我只要你帮我去问一问,我只要一个答案,如果是否定的,我会死心,会立刻死心!”

子言不晓得自己答应了没有,最后握着话筒就这样睡着了。清晨醒来时,满面泪痕,干干地凝固在眼角和脸颊,枕巾已经湿得可以拧成一团。

晚上拨通季南琛的电话时,她觉得自己其实完全还没有想好。

缓缓流动的河水,在夜色平静深沉,完全没有起伏,偶尔只有一圈小的涟漪,是鱼儿在吐泡,调皮地时而跃出水面,转瞬又归于沉寂。

“季哥哥,我想告诉你几件事。”她想了很久,选择了这样一句开场白。

他半晌才嗯了一声,没有看她,只静静地看向漆黑的湖面。

“我这个人很固执,认准了一件事,就很难回头。”

“我把朋友看得很重要,在爱情与友谊面前,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友谊。”

“不管过了多久,我都希望你会永远是我的好哥哥!”

他转过脸来,夜半河面上捕鱼的小机船突突驶过,船头亮起的几盏灯摇摇晃晃,影子在他脸上晃出一阵一阵的光圈,看得人有些恍惚。

“子言,我说过,永远不会让你为难。”他唇角艰难地扯出一点笑意,破碎而模糊,“我知道该怎么做。”

有沉重的伤恸压在心头,几乎要心软如绵,却挤出了最后一点勇气来支持自己不能心软,“季哥哥,对不起。”

“我只问你一句。”他艰难地顿一顿,终于开口,“那个人,是不是段希峰?”

夏天的夜晚,没有一丝风,虫鸣在黑魆魆的草丛里不时响起,她忽然打了个不合时宜的寒战。

她的面部表情一定很僵。

“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我一直在想你当初对我说过的话,那个人,你认识他比我早,我认识他却没有同过班,和你差距又很大。我想了那么久,直到昨晚……”

“你猜错了,”子言极快地打断他,“不要说你猜错了,就算真是他,其实跟你也没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希望你好好的,不要太压抑自己,”他苦笑,“这样,我会心疼……”

夺眶而出的泪没入身旁茂盛的青草丛。这样对待季南琛,将他的情感弃之荒野,沈子言,你真是残忍至极!然而虽然知道,却仍然不得不这样逼迫他,也逼迫自己,必须做出这样的选择。

有清冽的青草气息混杂着河面的鱼腥味扑鼻而来,那个夜晚,永远定格在这股呛人的味道里,将一种纷繁复杂的心绪持续到多年以后都无法缓解。

她想,原来一开始她就没有选择的权利,季南琛再好,也不属于她,也不能属于她!

像错过了季节的春风,温柔地吹拂在夏夜的野地,反季的美,注定不能长久。

季南琛,就如沈子言生命中一股可以涤荡人心的春风,虽然和煦,却已催不开心扉的满园春色。这里,到处长满了荒芜的野草与蓬蒿,再也没有可以开花的植株。

她并不知道季南琛是如何答复龚竹的,没有人告诉她事情的最终结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将这些故事广而告之,有人愿意倾诉,有人则从此关闭了心门。

她只知道,龚竹之后很快交了男朋友。

像她这样如花的女孩子,只要愿意,追求的男生总是一大把的。

她的男友,子言从来没见过,只是在南京旅游的几天,住在龚竹的宿舍,听她淡淡说起,那男孩子字写得还不错,对她也好,很喜欢踢球。仅此而已,寥寥数语,子言实在很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印象来。

她没有问龚竹快乐不快乐,不需要问,快乐是写在眉梢眼角的,而龚竹在谈起男友时,连似笑非笑的表情都缺乏。

季南琛也渐渐减少了来信的频率,也许是因为她的长久不回应,也许是因为彼此心中存有的芥蒂,那个心结,并没有随着龚竹闪电交结男友的举动而解开,反而越结越沉重。

终于有一天,当她抬头看见头顶飘舞的雨丝时,才意识到,季南琛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来信了。她在雨中,怅惘地,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劳劳谁是怜君者

大三的时光过去得很快,子言努力把自己填充得很满,光辅导班就上了四个,成天不在宿舍。只有这样的忙碌,才能让她的心静下来,沉淀得如河底的一粒细砂。

许馥芯已经大四,她考研的目标初步选择在南京;叶莘忙着择业,目标也定在南京。子言想,也许将来自己也会选择去南京,那里真是个好地方,或许会有许馥芯、龚竹和叶莘的陪伴。

只是她不确定,命运终究会将她带往何方。考研对她来说还是桩遥远的事情,她忙忙碌碌,只是想让自己充实一点。

同宿舍的其他五人,已经有三个交了男友。米依依跟S大上辅修课的日语老师是最令人注目的一对;秦静仪和北京的男同学也终于修成正果;薛静安则跌破眼镜和本班的小舟走到了一起,这两人都扯着子言叫姐姐,比谁都亲热。

只有她,继续每晚穿梭在各类辅导班中,独来独往。

去得最多的,就是F大。

上海的冬天是阴冷的,加上浦江刮过来的江风,可以让人从头到脚都冰凉透骨。每次从教室出来,子言都是低头猛跑,出门就直奔公交站台,连多看一眼F大的兴趣都没有。

有一晚上完辅导班回来,横穿过这所闻名遐尔的校园,她终于慢下了脚步,停下来打量了一下周遭的景物。草木茂盛,草皮齐整,主席塑像和S大一样亲切,手势也如出一辙。来往匆匆的学生,各色单车穿梭,铃声不断,庞大而陌生的校园,有刻骨的寂寞感涌上来。

后来她一直在想,在F大遇上虞晖,到底是天意,还是只是自己心里太凉,太寂寞。

“同学,请问逸夫楼怎么走?”

子言回转头,虞晖当时的表情很认真很诚恳,完全看不出只是在用老套的搭讪法在搭讪女生。

她茫然地摇一摇头,“对不起,我不是F大的。”

他一笑,珍珠般紧密排列的牙齿是糯色的,在冰凉的夜色里有象牙般温暖的光泽,“我也不是!”

本能地就微笑起来,有点暖意流淌。

和这个叫虞晖的男生就这样渐渐熟稔起来,是老乡,学校又在隔壁,让他来往得很频繁。

放寒假的时候,他们是结伴回家的。火车的硬座不是很舒服,哪怕是新空特快,到底也要一个晚上。早晨醒来时,子言朦胧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枕在虞晖的座位上横躺了一夜,他微靠在座椅的椅背上,生生站立了一宿。

子言有些过意不去,“你怎么不叫醒我?”

他只是说:“看你睡得正香。”

到家后的第一个晚上,照例还是季南琛的电话。虽然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音讯,他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婉拒了季南琛约她出去走走的邀请。

季南琛很久没有说话,良久,才发出一句叹息。

仿佛是为了躲避什么,当虞晖打来电话的一刹那,她立刻就答应了对方的邀约。

他喝茶的样子其实是羞涩而腼腆的,茶座里的台面上有只小小的玻璃瓶,斜插着一支玫瑰,粉色的,还打着骨朵儿,很娇艳。

“今天我们这儿有免费奉送的啤酒,请问两位要不要?”促销小姐客气而礼貌地微笑着。

虞晖征询了她的意见,斟满了面前的杯子,是大口的玻璃杯,啤酒涌起雪白的泡沫,无数细密的气泡在杯里翻腾挣扎,却始终无路可逃。

他仰起脖子,一口喝下去,太急了,顿时咳嗽起来,脸也瞬间涨得通红。

“你喝慢点。”子言微微有些不安。

他终于抬起头,手指扣在杯身,太用力,指节有些泛白。

“子言,我很喜欢你……你考虑下,当我女朋友吧!”

做我女朋友吧。这句话,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直接说出口。

他很紧张,眼睛的轮廓很深,睫毛很密,不停地颤抖,那模样像极了一个女孩子。

忽然就有点怜惜,如同怜惜自己。

前所未有的心软,几年间的荒凉与寂寞在心头纠结成一个团,始终找不到出口。没有人这样直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没有人对她说过,沈子言,我喜欢你,要你当我女朋友!

她没有当面拒绝,只是认真地点头,“虞晖,你让我好好想想,等我想清楚了,再回答你,好吗?”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单纯,像个孩子,有点稚气,满怀欣喜,像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小孩,重重地点一点头。

那晚,子言翻了一夜的日记,默默回想过往。

快天亮的时候,她终于合起了日记本。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她以为会是虞晖,结果是季南琛。

“子言,其实我约你出来,只是想告诉你,我有女朋友了……”他熟悉的声音在话筒里听起来很不真实。

啪嗒,好似有什么东西,终于断掉了一根弦。

她微笑起来,有些苦涩,但很欣慰,淡淡地回答:“恭喜你,季哥哥。”

他短促地笑,是有什么哽住的声音,“子言,你以后,不用再躲我了……”

“好。”她毫不犹豫,答得又快又急,像要挣脱什么,像要扯断什么,最后还重重点一点头,仿佛在和谁保证。

今天的太阳,真的很明亮。

能握在手中的东西,已经剩得不多。没有人会永远地等着谁,没有人会永远地守护着谁,会永远陪着自己的,永远只有自己。

一直觉得虞晖这个名字,其实是有点熟悉的。

但其实没有什么道理,他比她小一岁,在光华念书时也一直比她低一届,按照这个逻辑,其实她和他应该没有过任何交集才对,为什么会对这个名字这样熟悉?

然后她终于想起什么,翻出了一个积满灰尘的大纸盒,里面是满满的多年来收集的贺卡与明信片。

在有些呛人的灰尘里,她屏住呼吸,翻出了一张已经显得很陈旧的明信片。

“祝收到这张卡片的同学,学业进步,天天快乐。——初三X班 虞晖”

子言发着怔,在飞舞的浮尘里,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一点笑容。

也许,和他相识是有缘的,这个缘字,隔了这么多年,还真是难得。也许,真是天意。

新春联欢晚会的旋律响起时,子言瞥了一眼电视机,望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

“今年是什么年啊?”她喃喃重复了一句。

母亲笑了,“这孩子,你怎么过日子的,连这个都忘了。”

她看一眼黑魆魆的窗外,零星有几声爆竹响,“时间过得真快啊。”

她转身走进卧室。母亲奇怪地追问:“怎么不看春晚了?”

“我打个电话。”她抛下这一句,随手就掩上了房门。

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一本通讯本,翻到最后一页,有一串烂熟的电话号码记在那里,没有地址,也没有姓名。

拿起话筒的时候其实手抖得厉害,她大口大口喘气。十年了,原来已经足足十年了,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拼命说服自己,她不是还惦念,不是还记挂。只是,为了画一个休止符,童年时就给了自己幻想的一个梦,现在要亲手终结它。

这个号码,是从叶莘的通讯本上看来的,无意看了那一眼,从此以后牢记不忘。

她喝了一口水,冰凉的液体从喉口流下去,一直流到肠胃,激得浑身一阵冷缩,然而情绪因此镇定了下来。

按下最后一个数字时,心跳骤然加紧,听着电波嘟嘟接通的长音,那一刻几乎已经不能呼吸。

“喂?”电话很快被人接起。

她屏住呼吸,慌乱间说了一句:“你好。”

对方一怔,没有回答。

静默不过一秒,这一秒间,子言脑子里闪过许多种念头,羞愧、自惭、后悔,兼而有之,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对方有些迟疑,也许是讶异。

“我,你,可能不知道,我,我是谁吧……”她抢先打断,闭着眼睛说出一句话,自觉很连贯,实则破碎零乱,辞不达意。

“沈子言!”他忽然口齿清晰,明确无误地念出了她的名字。

滚烫的泪已经涌进眼眶,盈在眼角,垂垂欲滴。

“啊,是我,你,你过年好。”

他的呼吸加重,远远地传来电视里联欢晚会的哄笑声。他似是捂紧了话筒,低低地问:“你好吗?你还好吗?”

不好,不好,林尧,你知不知道,我一点也不好!

她摇摇头,再摇摇头,明知道他瞧不见,还是拼命摇头,飞坠的泪水滴了几滴在手背,又冰凉又滚烫。

她还会为他流泪,一听见他的声音,便不能自持。在自己说出“你好”的一刹那,她几乎想挂断这个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打去的电话!直到他叫她:“沈子言!”

是的,他叫出她的名字,摧毁了她所有的矜持与伪装,仿佛符咒,盘旋不去。她强忍了又忍,才让自己没有当场哭出声来。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听见他说话,没有听见他叫她名字,哪怕只是连名带姓的三个字,都具有摧枯拉朽的震撼力!

这是她第一次打电话给他,其实声音通过话筒的传播到达耳膜时应该是会有小小改变的,连她在电话里听他说话,也觉得有些陌生,不敢相认。而他竟然能够,在第一时间就分辨得出她的声音。

过去的一年时间,她从来没有告诉自己,她还想他。就连日记里,她都没有再提起他一个字。她不想,努力控制自己不想,这个名字,一直被压在最底层,见不得天日。

而他轻轻呼唤一句她的姓名,就令她的想念开始决堤。

“挺好的。”她半天才挤出了这三个字,眼泪迅速无声浸湿了捂脸的纸巾。

他没有说话。

她便莫名有些心慌。

“那个,我就是问声好……没什么事。”其实,我只是想来跟你告别,为十年前的约定,为自己的执著,在最后的落款上,跟阿Q一样,在临刑前笨拙地画下一个圆。请不要嘲笑我,为了画好这个圆,我已经耗尽了今生最大的勇气!

“沈子言。”他轻轻打断她的言不由衷,也打断她准备挂电话的企图,“要读大四了,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她苦笑,“还没,你呢?”

他仿佛沉吟了一下,“学校已经推荐我读研了。”

好,这不是好事吗?正好苏筱雪也要考研到北京去。“哦,这样啊,恭喜。”她的声音很轻,轻得没有一丝力气。

“沈子言,”他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你那一年是不是去过北京?”

“嗯,是。”只能这样回答。

“你去过我学校吗?”

“啊?”她的话筒几乎要从手中跌落,下意识地立刻便回答,“没有,我没有去过。”

远远地电视里传出一阵欢乐的哄笑声,他默然了半晌,终于开口,却是极意外的一句:“沈子言,你考研吧。”

像乍然遇见日食,明明是白日,四下里却是昏天黑地,教人疑心身处异境,浑然失却真实。她深深屏住呼吸,一声也不敢吭。

“就考北京好不好?”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像振聋发聩般惊心,“我还会在那里读三年研究生。”

无法形容的感觉不断回流,时而微弱时而激荡的冲击回荡心田,所有的知觉在这样巨大的冲击力下都已变得麻木。

这是第一次,他明确告诉她,要她去北京。

她没有听错。

可她应该怎样回答,她又能怎样回答?他自有他的女友,苏筱雪考研备战了一年,为的就是前往北京和他在一起,她夹在中间算什么,又能怎样?

她不要,不要沦为自己最不耻的那种人!

苏筱雪那样信任她,一年来事无巨细,把感情的烦恼全数对她倾诉,她却像个见不得光的窥视者,在一旁暗自神伤。然而,暗自神伤已经足够了,她绝对不会,也绝对不肯挤在别人的感情世界里,做个多余的第三者!

忽然就哭出声来,就这样画下句点也好。他们的十年之约,终于在最末一年,走到了终点。

她该放手,她真的该放手,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在这场漫长而持久的感情纠葛里,她的放手与退出,至少成全了他的幸福。苏筱雪一定会令他幸福,她确信!

她像梦游一般,满面泪痕,轻声回答:“我喜欢上海,也许,不会离开。”

这年春天仿佛很短暂,苏筱雪忽然就断了与她的任何联系。子言能够理解,大四下学期了,忙着毕业、忙着考研结束后的面试,时间总是不够用的,如同许馥芯。

许馥芯的考研成绩不够理想,匆忙间选择了南京一家企业签了协议,准备边工作边待来年重考。叶莘却有点两难,他的专业是当年炙手可热的计算机,国内最负盛名的两家电子通讯公司同时录取了他,只是一家在深圳,一家在南京。

“姐,我到底该不该为一段未卜的感情,选择一个今后的方向呢?”叶莘苦恼地在信里写道。

子言在回信里只说了一句话:“不是每个人都有飞蛾扑火的勇气,所以当你扑过去的时候,你至少应该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叶莘到底选择了深圳。

子言深重地叹息,这一年是波折的一年,她身边的每个人都在变化,都在为前途和感情作抉择。隔了一年的距离,她看着这些至爱亲朋,一个个都将过去的时光彻底抛弃在后头,唯有她,还固守在原来的世界,俯仰这周遭的瞬息万变。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自从季南琛交了女友,她和他的关系反而恢复了以往的自然亲密。她曾经打趣,什么时候让我见一见嫂子?季南琛淡淡笑说,她和你有点像,都是很固执的小姑娘,叫嫂子要把她叫老了。

她终于释然,想着,终于有人能够打开他的心扉,替她抚平季南琛的心伤。她是感激的,非常感激。

这年的夏天非常炎热,放暑假的时候,子言最终还是选择留校,没有回家。

虞晖则是个每逢放假必回家的主儿,临行前他认真地告诫子言:“要好好吃饭,不许因为天热就找借口不吃,你已经很瘦,不需要再节食了。”

子言觉得好笑,“明明我比你大,不要在我面前充老大!”

他像女孩子一样黑葡萄似的眼睛忽闪了一下,“等你当了我女朋友,就不许在我面前再说这话了!”

子言怔怔地望着他有些憨憨的笑容,有小小的甜蜜爬山虎般绵延开来。她故意忽略这句话,只叮嘱了他一句:“路上小心,别忘了拿行李。”

她的暑假其实过得波澜不惊,除了虞晖每天定点的电话,并没有什么意外。唯一的惊喜是收到一份没有具名的生日礼物。

Canon and Gigue in D,非常唯美的钢琴曲,精美的盒面上,斜放了一张长柬样式的卡片,非常流畅的英文斜体:GOODBYE MY GIRL,HAPPY BIRTHDAY TO YOU。落款的地方,只有稍小的一行英文:I LOVE YOU,EVER,FOREVER。

她在五楼宿舍的窗口,眺望远处的杨浦大桥,遥听连绵不绝的汽笛声,脑海里回响起这首旋律,莫名有些感伤。

除了虞晖,不会再有别人了。清晰的邮政上海杨浦分局邮戳,寄出的日子是她生日当天,再明白不过。

渐渐地,心就沉溺起来,随音乐高低起伏,流连回溯。

多年以后回忆,她的唇角仍然会浮起柔软的笑意,这首曲子,成为她最爱的曲目,这份生日礼物一直被小心珍藏。

另一个惊喜,只能说是惊奇。

段希峰站在她宿舍楼前,双手抱肩,笑得有些坏,黝黑的皮肤上,还泛着阳光照耀过的深浅痕迹,牙齿因此显得分外白。

她的笑容毫不掩饰,顾不得飞跑下楼带来的气喘,“段希峰,你怎么到上海来了?”

他大力拍着她的后背,笑得没心没肺,“退伍了,没事儿可干。趁着你还在上海,溜来玩玩。”

“好。你住哪儿啊,放了行李没有?一会儿带你去城隍庙玩去。”子言兴高采烈。

段希峰笑嘻嘻的样子很随意,“行啊,哪儿都行!”

“对了,你想去看上海博物馆吗?”她忽然想起来。

“我才不像你们大学生,喜欢钻那种地方。”段希峰连连摆手。

子言笑得很狡黠:“我在那里工作哦,可以免费带你进去。”

段希峰一怔,“工作?你都找好工作了?你决定了要留上海?”

“才不是,”子言笑,“是义务的,我是上博的义务讲解员。”

“那多没劲儿啊。”段希峰调侃地笑。

“怎么没劲儿了?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儿考进去的。”子言随手敲他一个爆栗,并且奉送一个白眼。

“好好好,我一定去瞻仰一下沈大小姐的风采。”段希峰立刻改口,并且扮出一个极夸张的笑脸。

子言扑哧便乐了。

去城隍庙时,段希峰果然毫不客气,点了一大堆东西,摆得满满一桌,子言作势翻了一下自己的钱包。

“干吗干吗?”段希峰皱皱眉。

“我看我带够了钱没有……我怕人家会把我扣在这儿当苦力。”子言故意愁眉苦脸。

“切,谁他妈敢!”段希峰忍不住便笑骂起来。

“嘘!”她吓了一跳,压低了声音,“小声点,你以为在你地盘还是怎么的?”

“没事儿。谁敢欺负你都得先问过我!”段希峰满脸桀骜的神色,看似轻描淡写地回答,“甭管在哪儿!”

“你这人不会开玩笑啊,没劲儿。”子言拿筷子敲一敲面前的小碟子,“快吃快吃,小笼要趁热才好吃。”

结账的时候她愣住了,回身去找他,他却站在门外笑。

“你什么时候付了账也不告诉我一声!”她有些气结。

“哪儿能真让你付账!”他拍一拍她的肩,咧着嘴笑,“丫头,以后要是缺钱花了就告诉我一声,不劳烦你爸妈了,我养得起你!”

她的笑容僵了一僵,勉强回答:“你现在还待业在家,说什么大话!指望你养的人多着呢,你养得过来吗你?”

他的脸色一下黑了,转身就走,子言拉了两次都没拉住。

下午去锦江乐园的计划自然就泡了汤。

段希峰这个人的脾气就是这样,真生了气,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子言一路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他,但他什么都不答应。最后她终于觉得没趣,索性也闭了嘴,扭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哎,你怎么不说话了?”段希峰用肩膀蹭蹭她。

她不理,一声不吭。

他的脸凑过来,眼睛瞪得很大,认真地看着她。

子言终于忍不住,动了一下,“你干吗?”

“现在去那个什么乐园还来得及吗?”他一本正经地问。

“来不及了!”她没好气地回答。

他的脸立刻又垮下来,垂头丧气。

“好了好了,明天去吧。”看他这副样子,子言笑,终于松口,“现在去博物馆吧。”

段希峰在上海只待了三天,走的时候赞叹了一句,“丫头的接待工作做得很不错,下回再接再厉!”

子言站在站台上,哭笑不得。

第二天晚上,她意外地接到母亲的电话。

母亲极其委婉地说:“托小段带回来的东西收到了,只是,你不要告诉我,你留在上海不归就是为了陪他。不是说这小伙子人怎么样,只是妈妈在你读中学时就说过了,他不适合你,你们绝对不是一类人!”

子言顿感头皮发麻,连声解释,好不容易才把母亲敷衍过去。

大学生涯的最后一个暑假,就这样滑过去,时光水一样,握也握不住。

开学前一天傍晚,虞晖站在她面前,满脸兴奋笑容,不转眼珠地殷殷望向她。

她想起Canon and Gigue in D,心里一软,面前这个男生,孩子气的神情,满心满目凝望着她的表情,总叫她想起某些丧失很久的纯真与悸动。她不忍心打破这样美好的幻境,如同珍惜自己丢失很久的过往。

“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虞晖一只手一直藏在身后。子言扭了头去看,他却一直不让。

“跟我来。”他的另一只手伸过来,用期待的眼神看她一眼。

她不由自主便将手放在他手心,旋即被他握紧。

他带她去的地方是实验楼后的一个小园子,那里有不少石桌和石椅,周围是茂盛的树木,遮住了一天的暑气。

东西一摆出来,子言的眼睛果然就开始发亮。是家乡的米粉,凉拌好的米粉白白细细,腌酱鲜红夺目,酱油、香油、豆丝和花生豆一应俱全。

“我叫我妈做的,怕坏了,在火车上一直用冰矿泉水冰着。刚才又从你们小食堂师傅那里借了点调料,尝尝看好不好吃?”他小心地摆放好碗碟,低头的样子很认真。

“干吗千里迢迢带这个,你傻呀?”子言心里感动,嘴里却嗔怪。

“估摸你一学期没回去了,一定想吃了。你有一回跟我提起过的,你忘了?我可没忘。”虞晖抬起头,眼睛里有闪动的光。

“虞晖,”她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微笑,“除了花生,我一定把这些全吃光。”

这个傍晚,余晖斜照,晚霞满天,一切美好得就像童话。

萤在荒芜月在天

大四上学期的专业课程已经骤减,临近放寒假的时候,班里更是人心浮动,多数同学都在忙于参加各色招聘会,也有静下心来预备考研考托福的。

薛静安兴奋地跑进来告诉沈子言:“子言,大新闻!”

她头也没抬,“又是什么八卦?”

“这回真不是八卦。”薛静安睁得滚圆的眼睛真的很像小燕子,睫毛扑扇扑扇,“米依依,不等毕业就要嫁到日本去了!”

子言果然诧异地抬起头,“真的?”

“这还有假?是真的。”闻声走进来的秦静仪证实了这个消息。

“嫁到那个鬼地方去,语言又不通,啥辰光比得过阿拉上海?”薛静安有些愤愤,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本地话。

秦静仪笑笑,“上海什么都好,就是房价贵得离谱,我看我将来工作了连个房子都租不起!”

子言想起一件事,也忍不住笑,“还是静安命好,小舟他们家有先见之明,早早就在徐家汇把房子买好了,就等他们两个毕业了。”

薛静安的脸一下子飞红,扭着身子跑了。

秦静仪看一眼沈子言,意味深长,“子言,我看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真打算考研了?”

她的笑一下怔住,“你怎么知道?”

“看你前阵子上辅导班,背研究生词汇,这阵子又看上非本专业的书了,难道……你还打算跨校、跨专业?”秦静仪一脸询问的表情。

是的,她还是不由自主地为自己选择了考研的道路。

跟他没关系。不是为了他。

她一直这么告诫自己。

“以前高考时老后悔没有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现在就当圆梦吧。”她淡淡地笑着说。

秦静仪点点头,“有梦想真好。反正我是打算留在上海了,还是早点工作好,读了那么多年书,也该读够啦。”

临近元旦,空气里隐隐浮动着一些阴霾的水汽,上海的冬天,一如既往的湿冷。

母亲打来电话催她提早回家,因为她的表姐叶芷要结婚了。

“啊,姐夫是谁?”子言的脑子骤然一团糨糊,脱口问道,“是不是沈志远?”

“沈志远是谁?听你二姨说,是无锡本地人……”母亲的絮叨她已经没有心思听下去,无力地放下了话筒。

志远哥哥还好吗?他是不是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一定很难过。他还在无锡吗?

她打电话去沈志远的公司,只找到他的同事,“沈志远啊,上个星期已经辞职了。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不不,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她还有两门专业课没考完,只得申请下学期补考,匆匆踏上返家的火车。

叶莘也刚从深圳赶回来,工作近半年,他的脸颊明显瘦削,眉目之间不知不觉添了些许刚毅的神色。

寒暄了几句,子言便迫不及待地询问起来。

“具体情形我知道得不比你多,”叶莘皱眉说,“我只知道,姐夫是无锡人,和姐是一家公司的。”

你幸福吗,姐姐?你要的,都得到了吗?

子言忽然觉得有些悲哀,她知道不应该。

她甚至不知道,表姐心里是不是还残留着一点过去的影子,如果真能清除得干干净净,那她会真心为表姐祝福。

可是,叶芷到底问了她一句:“沈志远,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

“其实,不知道去向也好。”叶芷忽然笑,眼神清明,光彩照人,“我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当然,只是一点点……他原本就不该到无锡来。”

子言轻轻地回答:“他去无锡,不是要你觉得对不起。也许,他只是希望姐姐你幸福。而原本,他以为给你幸福的人会是他。”

叶芷抬起头,看一眼窗外,“小西,如果有一天他跟你联系了,请记得告诉他我很幸福!”

子言觉得泪水在眼眶里渐渐充盈,她拼命点头,然后将头轻轻靠在表姐肩上。

陪叶芷去婚纱店试装时,她在橱窗前踱过来,又踱过去。一排排洁白的婚纱整齐悬挂,她看得有些出神。

“这么冷的天,还要穿婚纱,我担心姐会感冒。”叶莘若有所思地说。

“一辈子就穿这么一回,感冒也值呀。”子言笑着说,“以后你娶媳妇儿,她也准得穿。”

“猴年马月吧,我还早呢。”叶莘摇摇头,“对了,小言姐,你是打算工作还是考研呢?”

“我?”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可不像许馥芯那么有决心,我还没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真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要考研,哪怕像苏筱雪一样考个公务员也好啊!女孩子读硕士,简直是浪费青春。姐,你可千万别学她。”

子言的眼皮一跳,有什么东西砰砰撞击着胸口。

“苏筱雪?她没有读研吗?”

“读什么研,她考上公务员了,我听说还交上新男友了,好像是某集团的副总……”

婚纱店里明晃晃的大镜子照得人有些发昏,子言觉得眼前有些迷糊,口干舌燥,“新男友?”

叶莘带一点鄙夷的神气,冷哼一声,“可不是!她还没毕业就和林尧分手了。要我说,她就是攀上高枝了。”

一定有些什么是她所不能明白的,一定有些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子言一把抓住表弟的胳膊,“她什么时候和林尧分的手?”

叶莘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都一年多了吧。你还不知道哇,不是平时跟她关系还不错吗?”

一年多了,她苦笑起来。

这么说,她打电话给林尧那会儿,苏筱雪其实已经和他分手了。

“要说林尧那个人也真是死心眼,本来学校已经推荐他保研了,忽然就放弃了,估计是被苏筱雪给刺激的。”叶莘叹息一声。

子言默然无语。化妆台前搁着一串珍珠项链,莹润的珠光柔和恬美,如泪滴般的形状,她一遍遍摩挲,忽然觉得硌得手生疼。

“他……一定很难受吧。”她喃喃自语。

“那可不是!要不然也不会出国……”

清脆一声响,手里的项链忽地断裂,滚圆的珠子四处流散,叮叮当当滚下桌面。子言茫然抬起手掌,手心有清晰的两个指甲印,那印子,极深。

她缓缓蹲身下去,一粒粒拾起珠子,搁在手心,有滑润的凉意。

出国了,他出国了吗?她这么想着,也许就这么问出了口。

叶莘叹息了一声,“听说是英国。”

子言抬起头,透过婚纱店橱窗的落地大玻璃,看得见外头纷纷落下来的小雪。她恍惚间文不对题地说了一句:“明天就是姐的好日子了,下雪是个好兆头。”

“姐,我打包票,”叶莘一边捡珠子,一边笑着说,“这雪呀,明天就该化了。”

是吗?她的唇角轻轻一扯。

这雪不管是今天还是明天化,其实都没什么分别的。

雪一直下到晚饭前才停,子言终于见到秦岭,风尘仆仆地从无锡赶过来的准姐夫。他脸颊清瘦,镜片后的眼睛深黑温润,唇边始终有缕和煦的笑意。

看得出来,秦岭对叶芷是极好的,耐心而细致。子言看他饭后为表姐剥一只桔子,连桔瓣上的脉络都撕得干干净净才递过去,忍不住就笑起来。

叶芷有些不好意思,只管把脸扭过去。

子言忽然就很欣慰,也许表姐选得并没有错,她是真的幸福,没有说谎。

只是,志远哥哥到底要做一个伤心人了。

这世上很多事,长大后才发现,从前执著、遗憾的东西,不知不觉间就被流年抛掷在身后。只要往前走,总会有新的风景,温柔而缓慢地进驻内心,填补时间留下的空隙,让人重新面对现实。

叶芷会是这样,也许沈子言也会是这样。

雪还没有停,扑簌簌地落在屋檐、地面上,远远望去,桥梁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细屑,在墨色的夜幕里若隐若现,如敷了一层灰色的银纱。

她抬腕看了看表,十一点三十分,再有半个钟头,就是元旦了。

桥面上空无一人。十年的光阴逝去,那时的约定,原来只有她一个人还记得。

这场雪,下得及时,也警醒得及时。

彩云易散琉璃脆,她和林尧,大抵是这样,也应该是这样。

十年前,她曾经幻想过今天如果与他在这桥上重逢,会是什么情形。那时绝想不到,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重逢的戏码。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林尧远在异国他乡,如今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缅怀旧时光,缅怀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的他的容颜。

物是人非,最可怕的是物非人也非。

眼前这座桥,早已不是童年记忆里的古桥。那座拥有几百年历史的老石桥,早在去年就已经和西门城墙一起被拆掉重建了。

眼前的新桥,是上下两层的双轨桥。她站在最上层宽阔的机动车桥面,听风声夹杂着小雪席卷而来,看着桥下暗沉沉的河水缓缓流淌,像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残存的温暖。

林尧,爱过你,已经耗尽了太多力气。再深长的爱,原来也经不起流年的等待。等待太漫长,终究也会枯萎。何况只是一句随口的约定,只有她沈子言当一回事,只有她,把这一天当成十年来唯一的目标在努力,在挣扎。

现在她累了,这个承诺,她再也背负不起。

摊开手心,有银质的流光在闪烁,十字架握得久了,已经有淡淡的温度。它一如十年前静美,躺在岁月的长流里,纹丝未动。

恍惚中,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

却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地知道,什么都已改变。

最后一丝残念,好像都是在为了等待今天的来临。她用了十年的光阴来祭奠这份爱,祭奠她枯萎凋谢的青春。

于是这祭奠,需要一个祭品。

手慢慢松开,十字架项链坠下去的时候,她闭上了双眼。

寒夜里只有北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仿佛谁在呜咽。

就这样吧,从此再不相逢也好。

不再相逢,就不会再记起。

只有忘记过去的人,才会过得幸福。

对岸钟楼上的大钟当当敲响十二点,她已经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这一夜,她睡得很沉,连梦都没有做。

叶芷的婚礼办得很热闹,日子也选得好,元旦这天满大街都是婚车,每个酒店门口都同时站几对新人迎宾。叶莘偷偷告诉子言:“我将来要是结婚,一定挑个不引人注目的日子,要不然太累人了。”

子言彼时正抱着表姐的大衣,手里捧着花,胳膊拎着包,闻言扑哧一笑,“你想得倒长远。”

因为表姐还要赶到无锡办一场婚礼,所以这个新年又是在无锡过的。

叶芷的房子装修得很贴心、温暖,松软的大沙发一坐上就陷进去,她每回一坐下去就不愿意再爬起来。据叶莘说,这屋里的装修设计全是秦岭一人包办,子言不由得很是感叹。

“姐,你也该找个男朋友了吧?”叶莘闲聊时说,“都大四了,再不抓紧,就没时间谈恋爱了。”

她笑笑,但只是笑笑,“你还是先管你自己吧,真是狗拿耗子。”

“还是在学校好啊,我就后悔在学校没有谈恋爱,现在老大徒伤悲。”叶莘耍着贫嘴,揶揄自己的表姐,“所以啊,我是好心,过来人现身说法,增加你的危机感。”

子言哭笑不得,作势要去撕他的嘴。

叶莘一边闪躲,一边赶紧换了话题,“对了,我们班在网上的同学录很有意思啊,我也是刚刚才发现,原来我们班在深圳的不止我一个呢。”

子言觉得很新鲜。

“哈,差点忘了,你们班也有同学录。”叶莘像是忽然想起来,急忙补充,“我还进去看了看,没发现你,估计你还不知道呢吧。”

她确实不知道。

“走,到姐夫房里去,他那儿可以上网。”叶莘推了子言一把,兴致勃勃地建议。

站在叶莘身后,子言静静地看着他一点点打开登录页面,进入同学录,翻阅留言,查看动向和照片,一句话也没有说。

通讯录里有个很熟悉的名字,所有的通讯信息全都空白,除了一个电子邮箱地址。

LYXX的前缀,她一眼便能看出用意来。LY是他,XX是苏筱雪。

她没有移开视线,看得很平静。

最后,叶莘帮她注册并登录上了同学录。留个人联系方式的时候,她想了想,“留个QQ号就好,别的不用了。”

这个QQ号,其实也是虞晖帮她申请的,她自己并没有和谁聊天的兴趣。

除夕夜,她很意外地接到一个电话,是虞晖打来的。

“你怎么会知道我姐家的电话?”子言着实很纳闷。

“一回来就打电话到你家了。阿姨对我很客气,说你在无锡,问她要电话号码她也没生气。”听得出,他话音里带着愉快的笑意,像个孩子,有小小的掩饰不住的得意。

虞晖的可爱,正在于此。

有柔软的感觉渐渐漫延过荒芜的心扉,她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好了,长途很贵的。我知道了,谢谢你。”

“等等。”他仿佛有些着急,“子言,我想问你,你什么时候才回来,我……想你了。”

唇边渐渐弥漫笑意,她捂紧了话筒,轻声回答:“很快的,再过几天吧。”

“是不是一回来就会答应当我女朋友?”他半开玩笑地问。他大约也知道,她不会理会这个问题。

“明年吧。”她心里一动,看了看桌上立着的一个卡通表。

“明年啊,是真的吗……”虞晖有些不敢置信地喊起来。

时针指向十二点,电视机里春晚的倒计时已经结束,密集的掌声响起,湮没了一切喧扰。

“嗯,当然是真的。”子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时钟,含着一缕稀薄的笑,一字一字地回答,“现在已经是明年了。”

话筒里一阵静默,空气有些凝滞,然而只不过一两秒钟,虞晖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子言,我有没有听错?你是不是答应我了?”

她点着头,不容自己置疑地回答虞晖,也回答自己:“是。”

她还没有爱上,但是已经下了决心学着爱别人,接纳别人。

那个寒假其实很短暂,她和虞晖总共只见了两面。

第一晚,他陪她去光华母校,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

经过E字形教学北楼时,子言抬起头看了一眼。虞晖随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忽然牵紧了她的手,“总觉得认识你太晚,我在这里也待了三年,竟然从来没有见过你。”

“现在遇见了也不晚。”子言微笑着说。

“看,樟树底下的乒乓球台。”虞晖的眼睛忽然有了神采,“那是我下了课最喜欢的地方,我常常在那里打球的。”

“啊,”子言轻轻闭一闭眼睛,“你也爱打乒乓球?”

“是啊,从小到大,我最喜欢打乒乓球了。”虞晖兴致勃勃,颇有几分得意,“我老是为了打球忘了做作业,没少挨我妈的剋。”

“那你应该打得不错了?”子言凝神望着眼前熟悉的球台,喃喃地说。

“还可以吧。”虞晖想了想,“就算高年级的同学也没有几个是我对手。要说起乒乓球打得好的,我基本都认识。”

“是吗。”有点隐隐的不安,她忽然想换个话题,可是一时之间想不出来。

“嗯,比如说林尧啊、季南琛啊、周志宇啊……”虞晖回忆说,“你们那一届,就数这几个人球打得最好!”

“哦……”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子言。”虞晖温柔地叫她。

“嗯?”她转过头去看他。

“还好那时你不认识我。”他像个孩子一样顽皮地笑起来,眼睛里闪着光,“我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样子,可不希望被你看见!”

她也跟着笑,只是,笑容有些暗瑟。

第二晚,他陪她坐在老浮桥上看月亮。

冬天的月色很清冷,没有风,河面还是有些凉意。

“你的手好凉。”他好像很紧张,手有汗湿的潮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专注得令她也跟着有些紧张。

她不自在地低头下去,感觉他略微移动了一下身体,离她已经很近。她忽然轻咳一声,“虞晖,问你一个问题。”

他的上身便板得很正,好像有些僵硬。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他一怔,似乎没有料到是这个问题。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回答得很诚恳,很实在,“我第一眼见到你,就已经想要追你。你身上有种气质,吸引我的气质,就是这样。”

子言认真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将她的手合围握在手心,声音温柔而低沉,“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子,我追你,是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他低下头,轻轻在她的发梢吻一吻,“子言,为我留起长发来好不好?我想看你长头发的样子。”

子言的眼泪簌簌地滚落,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点头。

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临近毕业,只有朱秀丽仍然沉湎于无边无际的言情小说。有一回,她忽然感慨了一句:“杨燕妮说一见杨过误终生,我就盼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遇上一个杨过!”

子言默然了一会儿,摇头说:“换了我,这辈子也不要遇上一个注定得不到的杨过!”

她知道自己想起了谁,微微有些黯然,然而只是一瞬,极短的一瞬。

她已经有了虞晖,应该知足,不应该再想起谁了。

薛静安在家人的介绍下很快找到了工作,她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我和小舟分手了。”

子言觉得很讶异,“为什么?”看起来既般配又没有任何障碍的一对,照道理说没有任何理由会分开。

“小舟这不长进的,居然要离开阿拉上海,跑到别的地方去工作。这我哪能受得了啊,分开两地,感情长久不了,还不如现在就分了呢。”薛静安嘟着嘴说。

分开两地?真的就不能长久吗?

第一次,她沉下心来思考这个问题。

自从放弃考研以来,她也加快了找工作的步伐。也许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缘故,她在这方面出奇地顺,光面试通过的公司就有三家,还没毕业,就已经同时在两家公司实习了。

只不过,这一切她还没有来得及跟虞晖提起。因为虞晖告诉她,他要回家乡工作了,他的父母早已经在本城为他谋得了一份薪水优厚的工作,他希望她也跟他一起回到家乡去。

她不愿意,不愿意回到那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那里有太多令人窒息的回忆与陈旧的生活气息,再没有什么理由能让她再返回去,沉溺在那里,就算虞晖也不能够。

她没有回答虞晖。

这个问题想来想去想得很头疼,后来她便索性什么也不想,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最后一个学期,她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季南琛和许馥芯双双考上研究生的消息。

季南琛在N大,许馥芯在D大。

“那你女朋友,哦,不,嫂子呢?”子言高兴地问。

电话里季南琛停顿了一下,随即回答:“她没有考研,要工作了。”

“那她会不会去南京工作啊?”子言心里一紧,开始为季南琛担心。

“我还没问她……”季南琛轻声说,“你呢,子言?”

“我?会在上海吧,反正不想回去。”面对季南琛,她不由自主说出了最真实的想法。

他先是沉默,然后轻笑道:“这样也好,我离你也不算太远,以后会常来看你的。”

她心中骤然一暖,但没有说什么。

大学同学聚在一起喝散伙酒的时候,很多人都喝醉了。小舟尤其醉得厉害,拍着子言的肩膀直嚷嚷:“姐姐,听说你留上海了,帮我照看一下小老婆吧。我要去外地了,带着它不方便。”

小舟口里的小老婆,是指他那台宝贝电脑。子言满口答应下来,她和秦静仪说好了,合租一间房子,放台电脑还是没有问题的。

离校的那天,小舟果然把电脑搬过来,顺手还丢了一打游戏盘给她,“姐,你要是没事就拿来玩吧,免得无聊。”

她顺手拿起最上面一张光盘,是《仙剑奇侠传》,嘴角就抿出了一点微笑。

虞晖却很不高兴,“莫名其妙!他的电脑为什么要放你这儿,以后岂不是要常来常往?”

“你要是真不放心,不如别回家了。”一旁的秦静仪笑着说,“在这里时时刻刻看着沈子言,这样才安全。”

虞晖笑笑,转头轻轻为她拂去额前一缕发丝,压低了声音说:“子言,这次我回家一定跟我妈说清楚。等我辞了那份工作,解决好家里的问题,就会回上海找你。我不在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嗯,我知道了。”子言知道,这是眼前这个孩子一样的男孩最郑重的叮嘱、关怀与承诺,他的体谅、妥协与承担,每一样都让她感激而珍惜。

他是真的喜欢她吧。在经历了刻骨铭心的痛之后,还能幸运地遇上一个这样的男孩子,她沈子言其实运气也着实不算坏了。

心像被泡在一汪春水里荡漾,温暖而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