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大学

春城何处不飞花

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子言步出上海站。

S大在火车站广场设了一个新生接待处,横幅打得很醒目,找起来毫不费力。几个本来无精打采的男生,一看询问的是个女生,脸上无一例外都露出过分热情的笑容,几个人同时抢上来帮她扛行李。

子言的行李并不多,就两个带滑轮的行李箱,一箱是衣服和日用品,另一箱装得满满的全是书,死沉死沉。临来时她坚决拒绝了父母请假陪她报到的要求,她觉得自己要学习独立,何况表姐叶芷有个在上海念书的高中同学说好了会来接她。

只是,直到坐上学校来接新生的大巴,她都没看见表姐同学的身影。

鳞次栉比的高楼在车窗外一略而过,行色匆匆的路人、川流不息的车辆都让子言感到新奇而陌生。这是她将要待上几年的地方,有那么一小会儿,她有跳下车用脚步去熟悉这个城市大街小巷的冲动。

S大的校门仿佛有了些年岁,远远就能看见一尊汉白玉雕成的毛主席塑像,正挥手向每个人致意。两排葱茏的绿树一直延深到学校深处,青葱碧绿的树叶掩映出几座红砖墙面的老房子,房顶都有一个斜上去的老阁楼样式。

校园并不大,但是当子言奔波了一上午终于办妥入学手续拿到宿舍钥匙时,望着六层楼高的宿舍楼,她确实有点望而生畏。

“同学,我来帮你。你在哪个宿舍?”一个长相憨厚、操山东口音的女孩子问她。

“哦。”她如梦初醒,赶紧道谢,同时报了自己的宿舍号。

“501啊?这么巧,我也是。”那女孩高兴地说,“你好,我叫朱秀丽。”

“我是沈子言。”子言笑着说,对山东女孩的热情从心底里感到亲切。

走进宿舍,六张床铺已经铺好了两张,朱秀丽指着靠窗的一张下铺说:“那是我的床位,对面那张下铺也有人了,是个江苏女孩。其余的还没来报到,听说都是本地人,估计要到晚上才来呢。”

子言挑了朱秀丽的上铺,就开始动手整理床位。

宿舍门被推开,一个长相乖巧、圆脸短发的女孩子走了进来,看见沈子言和朱秀丽,愣了愣。

“你好,我是经贸系的沈子言。”子言主动打招呼。

女孩笑起来的样子很像HELLOKITTY,可爱而甜美,“你好,我是商务日语系的秦静仪。”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说,“哦,你就是沈子言啊?”

子言有些莫名其妙,自己初来乍到,应该还没有出名到人人皆知的地步。

秦静仪走到自己书桌前,拿出一本书,取出一张小纸条递过来,“我是最早来报到的,刚来就有人要找沈子言,还留下张字条呢。”

子言接过字条,极龙飞凤舞的字:“子言妹,上午接站未见你,我有事先返校,中午来接你吃饭,勿走开。”落款是沈志远。

秦静仪笑着说:“是你哥吧?都姓沈。”

她不好解释过多,于是笑着点点头,“是呀,他在T大,大四了。”

“有个哥在上海真好。”朱秀丽插话说,“我正在发愁中午怎么去食堂吃饭,刚办下来的饭卡不知道现在能派上用场不?”

正说话间,宿舍的传呼喇叭响了起来:“501沈子言,下面有人找。”

“大概是我哥来了吧。”子言微微一笑,心里划过一丝暖意,匆匆跟两位舍友告别,就跑下了楼。

宿舍楼前有个极小的花圃,正值夏季,花木茂密繁深,一株合抱粗的樟树下,站着一个男孩子。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沈志远。

浓密的树荫挡住正午的阳光,他微微仰起头,看着树叶有些出神。子言远远看去,那是个眉目清秀、给人感觉干净而清爽的男孩子。

“子言。”沈志远微笑着点头示意,用的是家乡话。

子言立刻就觉得很亲切,“你是志远哥吧。”

“就叫哥吧,这样亲切。”沈志远说得很自然,“你姐都跟我说了,她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子言也没有扭捏,很豪爽地一点头,“好,哥!”

沈志远忽然一顿,他的眼里仿佛浮起一层薄纱样的雾气,然而消逝得也很快,令子言怀疑是不是有点看花了眼。他点头微笑,“其实你们S大的伙食还是不错的,不过今天我先要带你去T大吃饭,让你先认认路。”

“哥,你和我姐是同班同学吗?”公交车上,百无聊赖的子言无心地问。

沈志远回答得很快:“是,同班过一年。”

才一年,交情就好到这地步,可以托付妹妹照管了。子言觉得有些蹊跷,表姐的同学她认识的不少,上大学前从来没听说过沈志远这个人。

“哥,你读书时成绩一定很好吧?”子言觉得自己纯属没话找话,成绩不好能考进T大这样的重点吗?

沈志远略微点一下头,“一般吧,还好。”

“那,你跟我姐关系很好吧?”她接着问。

他颇感有趣地看她一眼,“我很奇怪你姐为什么说你很文静……”

这男孩,说起话来完全不动声色就可以让人知难而退,刚才的平易近人,搞不好全是伪装。子言愤愤地想。然而也立刻就闭上了嘴。

沈志远瞥了一眼子言的神色,温和地笑笑,“不是我不回答你的问题,你还有一年的时间可以慢慢问,但是这趟公交车的站名我希望你现在就能记下来。因为等一会儿我不一定会陪你再坐回来。而且,”他促狭地眨眨眼睛,“我希望你能听得懂上海话的站名,回来要是坐过了头你可别哭鼻子。”

倒塌!真是个厉害角色。她开始严重怀疑,表姐把自己托付给他照管是不是存心来整自己。

直到坐在T大以昂贵闻名的小食堂里,看着面前的一大堆饭菜,子言才确定刚才怀疑的这个人原来也有善良慷慨的一面。

“多吃点,你姐没说你这么瘦。”沈志远不停地给她夹菜,她的碗里堆起一座小山。

子言苦着脸说:“我、我恐怕吃不完。”

“那怎么行,你们学校马上就要军训了,就你这副身板,不多吃点怎么扛得住?”沈志远不紧不慢地说,“要是把你饿瘦了,我怎么向你姐交待?”

无限的好奇心涌上来,她又想起那个被打断的话题。

“哥,你和我姐……”

沈志远放下筷子,微笑着说:“食不言,寝不语,听过没有?”

子言翻了下白眼,刚才是谁一个劲地在劝她多吃一点,他和她,到底是谁话更多?

越回避,越有问题。子言下了决心,改天一定要锲而不舍把这问题的答案弄到手。

大学报到新鲜的第一天,在他乡遇亲朋的喜悦中消耗过去了。这个开始,还不错。子言想。

傍晚回到宿舍,其余几个床铺已经分别整理好了,满屋子人声嘈杂,喧闹非常。

一屋子人,原来都是为了送一个本城女生前来住宿。

这女孩有一头黑亮顺滑的长发,齐额的刘海剪裁得相当精致,恰好露出葡萄一般深黑水灵的大眼睛,娇小玲珑的个头,应该是典型的上海女孩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肤色有些黧黑。不过子言觉得,这小小的缺憾完全无损于这女孩的美丽。

床上和桌上林林总总堆满了东西,这女孩子正用上海话跟家人撒着娇,子言听了半天都不知道她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也就沉下心来收拾自己的东西。

没多久,一位衣着得体的女士走过来,有些抱歉地对子言说:“同学,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跟我女儿换一下床位,她喜欢你这张靠窗的上铺位。”

宿舍里其他舍友的目光都投向了她。

整个宿舍一共有六张床,靠窗的上铺位只有她和同城的另一位上海女孩。

她没有丝毫犹豫就点了头,“好的,没问题。”

在子言看来,这其实只是一桩小事,那女孩子却扑过来抱住了她,笑逐颜开,“同学,谢谢侬。”

这甜糯的上海话从她嘴里冒出来,真是甜美。

当天晚上熄了灯,子言躺在床上,有种惴惴的陌生与孤单感,从靠门边的上铺看过去,几乎看不到窗外的月色,她还是想家了。

忽然就想起,龚竹也是第一次离家,在南京那个陌生城市,她的第一晚过得好不好,会不会对着月亮流着眼泪想家?

耳边忽然传来嘤嘤的抽泣声,子言探起半个身子来看,靠窗的上铺位的那个上海女孩,正缩成一团,在不停地流眼泪。

子言很小心地爬过去,丢了一包纸巾在她枕边,压低了声音说:“擦擦眼泪吧,明天肿了不好看。”

“我很想家,想妈妈。”她小声说,“我晓得自己很没出息,别人会笑的,离得这么近还哭。”

子言柔声说:“不会有人笑你的,大家都很想家,这跟距离远近没有什么关系。”

“你真好。”女孩边擦泪水边说,“我是经贸系的薛静安,名字很好记的,你知道阿拉上海有个静安区吗?就是那个静安。”

子言轻轻拍一拍她的手,“记住了,安心睡吧,很晚了。”

大一新生为期一周的入学教育完成后,各班级的信箱也分配了下来。拿到信箱号的一刹那,她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某校的某个信箱号码,然而很快就摇一摇头,自觉地把它自记忆里摁下去,深深地摁下去。

子言和宿舍里的人也很快熟悉起来。另外两个上海女孩都是公共关系系的,大家开玩笑都叫她俩是公关小姐,个子高挑一点的叫米依依,皮肤白爱喝牛奶的叫赵蔷。

都说上海人很排外,这方面子言没有太明显的感觉,至少薛静安就不太像。她很黏子言,一天到晚几乎寸步不离,恨不得连上厕所都跟着。要不是军训时两人不是分在一个队列,子言相信,薛静安一定还会形影不离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军训果然很艰苦,子言的皮肤平时就经不起晒,只不过两天工夫,就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所幸,她没有生病,连个感冒咳嗽都没有,许馥芯在信里恨恨地说,你是命好,没有落在西北。

整个军训期间她只给许馥芯和龚竹各写过一封信,然而收到的信却着实不少,最最意外的就是,她居然收到一封情书,而写信的那个人,复读一年,她都没有能够记得住对方的样貌和名字。

不知道是不是白天训练很折磨人的缘故,晚上躺在床上,全宿舍的人都睡不着,彼此说着一些高中时的趣事,越说越兴奋,熄灯以后很久,还没有一个人能够入睡。

“要我说啊,我们系就没有几个像样的男生,还不如我中学时的同桌呢。说来也奇怪,读书时也不觉得他怎么样,现在想想倒觉得还不错的。”赵蔷漫不经心地说。

薛静安一听就笑起来,“你们系的男生确实品种不太优良,按理说,公关系这个名号,乍一听起来,男生个个都应该帅得跟金城武似的才对嘛。”

女孩子们都笑起来,卧谈会上谈男生,确实是个有趣的话题。

说到热闹的地方,米依依忽然提高一点音量说:“不如明天大家都把自己觉得最帅的男生照片拿出来资源共享一下,评选501宿舍的女生之友。输的那个,罚她为赢的那个打一星期开水!”一语既出,全舍轰然。

子言为难地想:怎么办,自己几乎没有男生的照片。想来也好笑,连叶莘的照片她都没有带在身边,看来打开水这个力气活,她是包定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中午,全舍的女孩子聚拢在一起品评男生照片的时候,薛静安小声问她:“沈子言,你的照片呢?”

“我……确实没有什么男生的照片。”她愁眉苦脸地说。

“如果大家没有什么异议,秦静仪提供的这张照片应该排第一了吧?”米依依环视全场,目光落在子言身上,嘻嘻笑起来,“沈子言,看来打开水这活儿非你莫属了。”

薛静安一听就急了,她是子言坚定的维护者,立刻就嚷起来:“胜负还没分哪,沈子言怎么就输了?”她转向子言,大声说,“你不是有张集体毕业照吗?快拿出来,我就不信,那么多男生,一个顺眼的都没有!”

赵蔷捂着嘴笑得很淑女,“集体照也算啊?”

薛静安理直气壮地回答:“当初又没规定一定要单人照,集体照当然可以。”她走到子言的书桌前,把抽屉一拉,顺手就摸出一本书,书页哗啦啦一翻,果然掉出来一张毕业照。

子言看也没看就扑了上去,从地上捡起那张泛黄的有点卷边的小小照片,很仔细地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她的心刹那间漏跳一拍,微不可察地刺痛了一下。

“小学毕业照。”她尽量平稳呼吸说。

秦静仪轻轻抽走那张毕业照,凝视了一小会儿,吸一口气说:“倒真有个醒目的小男生,可惜,看不出现在的模样,倒不好下结论了。”

照片在几个女孩子手里传来传去,子言感觉像是一颗心被搁在她们手里传递,飘忽着落不了地。

米依依最后端详了一下这照片,把它交还给子言,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这男生现在在哪里?”

她抬起头时,面容已经恢复了平静,轻描淡写地回答:“不知道呀,后来没联系了。”

“啧啧,小学就招人瞩目成这样,现在该多祸害女生啊。”朱秀丽发表了一句感慨。

她言不由衷地摇摇头,“谁知道呢!”不过倒忽然想起来,她的高中毕业照其实也是带在身边的,薛静安倒真是提醒了她。

她再度把抽屉拉开,取出一张放大的彩色毕业照,笑着说:“如果集体照算数,那我倒还真的有一张。”

最后全宿舍公推,子言一张集体照上的某人力挫群草,拿到了501宿舍女生之友的光荣称号。赵蔷假意嗔怪着说:“难怪沈子言故意藏着不让我们看,原来有个极品校草在这里!”

是吗?子言看着照片上的季南琛,从来没有如此感激过,这一星期的打开水,他为她赢得这样简单而轻松。

忽然就有种愧疚涌上来,季南琛前后写过三封信,她好像还没回过一封,看在这件事的分上,她也应该给这个看起来很称职的哥哥回封信了。

军训结束的时候差不多要到国庆节了。放假那一晚,沈志远打来电话,要带她去外滩和南京路玩,子言很兴奋,早早就赶到了T大。

虽然不是第一次到男生宿舍,大四男生凌乱的宿舍还是让沈子言一进门就皱起了眉头。

然而沈志远的床铺与书桌却是永远出奇的干净整洁,连双臭袜子都没有,只有墙壁上贴了一张明星海报,每次都让她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沈志远去给她打饭,她乖乖坐在床沿上,翻着他随手放在桌面的一本专业书。书里夹着一张照片,她拿在手里瞟了一眼,还是上次他问她要的,是一张她和叶芷的合影。

“你是谁?”突如其来的问话,把子言吓得手一颤,照片差点掉在地上。

问话的是个外貌相当不错的男孩,如果按501宿舍的评判标准,可以算得上是优质校草级别了,身材高挑,穿一身斜条纹的白色T恤,架一副银丝边的无框眼镜,显得文质彬彬,眉目间流转的神情依稀让她觉得莫名有些熟悉。

“你又是谁?”子言不甘示弱,立刻反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皱起眉,仔细打量着她,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然而显然并没有想起什么相关的内容。十几秒钟之后,他的眉宇一黯,摇一摇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这是不是男生惯用的搭讪的方法?子言蓦然记起沈志远叮咛过的话:“不要随便搭理我们宿舍的男生,大四了都闲得发慌,看到大一的小妹,个个如狼似虎,两眼放光。”

她的唇角微翘起来,含着几分讥诮的笑意回答:“我也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对方一愣,没等他反应过来,子言已经忍着笑接下去,“估计你上辈子欠了我很多钱,所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待他终于醒悟过来这是句玩笑话,沈志远已经端着饭盒走进了宿舍。

“哥。”子言迎上去接过饭盒,脚步轻盈,笑容满面。

那人无可奈何地望了她一眼,转向沈志远,“志远,你上次要的资料我给你带来了。”他把资料往桌上一放,转身向门外走去,“我还有事先走了。”

沈志远匆匆道谢说:“我送送你。”

他扶一扶眼镜,笑着说:“不用了。”回头再次打量了一下沈子言,唇边浮起戏谑的笑意,“你妹妹啊?相当特别。”

这个人看起来虽然很斯文,然而这探究的眼神却像要把人剥开来研究的架势,子言有些别扭地转过脸去不看他。

沈志远把人送走后坐下来,看她在菜碗里东挑西拣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小妹子,人家哪里惹到你了?”

子言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抱怨说:“这人谁啊,一进来就说好像见过我,标准的一痞子,调戏你家小妹!”

“不会吧?”沈志远平静的神色中出现一丝诧异,“这是我师兄,在读本校博士,这种事干不出来吧?”

子言张口结舌,“啊,博士啊?看不出来,学什么的?”

“地球科学,研究地质层的,譬如上百万年的风化岩石之类的。”沈志远瞧着子言越睁越大的眼睛,忍俊不禁地点一点她额头,“我说你想多了吧?”

她有点难堪,咕哝了一句:“难怪看人的眼神像给鸡蛋剥壳似的,原来是专门研究这个的。”

“快吃吧,一会儿带你到外滩看烟花去。”沈志远揉一揉她的头发,小心地把那张照片夹进书里去。

“最后一个问题。”子言竖起一根手指,讨好地冲他笑,“你为什么在墙上贴一张海报啊,一点都不配你的风格,我听你上铺的兄弟说,整整四年你都没换过。”

沈志远淡淡一笑,“就是觉得挺好看呗。”

“哥,你不诚实,很不诚实。”子言叹气说。

每个人心底都有不为人知的部分,也许在沈志远的心里,也曾有过一个不可触碰的名字,他情愿在心中怀念,也不愿意把它说出口。子言忽然发现自己为什么这样和他投缘,也许只是因为,沈志远在本质上和她属于同一类人。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一厢情愿地希望,沈志远怀念的这个名字,会是她的表姐叶芷。

那一晚的浦江外滩确实很美,霓虹闪烁,流光异彩,漫天都是辉煌的光影,一派繁华景象。她和沈志远徒步从南京路步行街一直走到人民广场,满街都是兴高采烈的人群,双双对对的情侣手中拿着气球与荧光棒,笑闹着互砸追逐。孩子们捏着棒棒糖,踩着直排轮呼啸而过,即使摔了跤还是笑个不停。

沈志远要给她买只荧光棒,她偏不肯,拼命指着卖孔雀翎的说要那个,后来洗出来的照片里全是举着一根孔雀毛的傻样子。

那天真的很高兴,子言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最后走到人民广场的喷泉旁,她摇摇头说实在走不动了。

席地坐在博物馆前的台阶上,凝望着对面市政府的升旗台,她问:“哥,这里的升旗你看过没有?”

沈志远笑笑说:“看过,和电视上差不多吧。”

子言羡慕地说:“我只在电视里看过升旗。”

“真要看升旗,还是到北京去看最好。”沈志远微笑着说,“你在北京有同学吗?”

她“唔”了一声,便别过脸去,呆呆地看着喷泉,半晌才说:“北京没有上海好,我才不去那地方。”

沈志远的眼睛里涌动着数不清的流光,他望向沈子言,张了张嘴,正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砰的一声,无数绚丽的烟花直冲上云天,在夜空中绚烂爆裂,绽放出瑰丽的色彩。

子言静静看着,心中忽然涌起荒凉与孤寂的感觉。没有了某个人,原来这样美的景象也只是虚妄,累积的思念在心里横冲直撞想要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她却只能将它们死死捂住,捂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

你知不知道,我这样想你!虽然这想念,如此无望且绝望。

今夜,飞花流溢,横贯天际,在这样的盛世繁华中,无数平凡人的心事与惆怅,俱被湮没在四散的星火里。恒河沙数,她只细微如一粒碎砂,渺小得不可思议。

良辰未必有佳期

国庆过后,子言的大学生涯才算真正拉开了序幕。

大一上学期的课程安排得并不紧,很多都是公共大课,新生的时候,就算是上马哲和法律基础这样的课出勤率也是奇高的。501宿舍的6个女孩一起上课的机会很多,一进公共课的大教室便一字排开的联席横坐,煞是引人注目。

子言觉得,要说真正引人注目,还要数薛静安和米依依,上海女孩特有的娇与柔在她们身上结合得近乎完美,每每引得男生侧目。就连下课后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都逃不过屡屡回眸的目光。

如果不是因为薛静安紧紧挽着自己的胳膊,让她不能逃脱一同被行注目礼的命运的话,她一定会觉得这是件挺有意思的事。

某天晚上,当米依依哼着歌回到寝室的时候,赵蔷笑着做了一个吹枪的姿势,“侬是不是又毙掉了一个?”

对于学习语言这回事,子言觉得自己大约是有点偏才的,对上海话有点无师自通,才一个月时间不到,就已经基本能听懂日常对话,不像秦静仪与朱秀丽,至今仍然听不懂食堂大师傅报的最简单的菜名。

米依依懒洋洋地用上海话回答:“这些人脑子进水了,阿拉上海小姑娘,怎么会看得上外地的男生。谈恋爱也要谈个门户相当的,我的脑壳又没有坏掉。”

赵蔷捂着嘴笑,“那倒是,就算真要谈个外地的,至少也要像沈子言那个同学那样的品质,才有谈的价值。”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子言。

米依依也看了一眼子言,笑嘻嘻地说:“这么关心?难道你看上了,叫她介绍给侬好了。”

赵蔷脸有点红,摆摆手说:“不过是打个比方。”

子言听得很明白,只作不知,埋头为薛静安抄笔记。这小妮子晚上也被人约了出去,至今未回,反正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她把白天的专业课笔记给补上。

传呼喇叭不合时宜地响起,她的眉头皱了起来,谁会在这个时候找她?

她搁下笔跑了出去。

她们这栋女生宿舍大门前相当寂静,快九点钟光景,出门的早已出去,约会的还没回来,简直可以算得上门可罗雀。子言左右看了一眼,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几乎怀疑有人在故意捉弄自己。

身后的小花圃草木刷地动了一下,吓得子言毛骨悚然,幸而很快有人从树影里走了出来,叫了她一声:“沈子言!”

借着宿舍一楼门厅里泄出来的光线,她看清楚了这人的样貌。

“咦,是你呀。”

沈志远的师兄,T大的博士生,研究岩石的那位仁兄。

她促狭地笑,“真找我还上辈子欠的钱来了?”

他推一推镜框,有笑意在眼里一闪而过,“那你到底记不记得我欠你多少钱呢?”

子言忍笑说:“你看着给吧,利息我就不要了。”

他的笑意越发明显,脸庞在微弱的光影下有熟悉而亲切的轮廓,有一瞬间,子言心中模糊划过似曾相识的错觉,心里不免暗自一凛。

她打小就看红楼,自然熟知宝玉那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典故,可惜这个典故用在她身上却是大煞风景。对方玉树临风,风度翩翩,还是个博士生,听听就令人望而生畏;而她却平凡如此,只是一个刚跨进大学校门的新生,这样的两个人对面而立,实在教人扼腕叹息。她想着也觉好笑,不经意间后退了一步。

他却走上前一步,说:“伸出手来。”

“啪”,有纸张样的东西被他拍在自己手心。子言惊愕地抬起头来,“不会吧,你来真的啊?”

他大笑起来,“小妹子,你确实很有趣,难怪……”话音一转,他的神色变得正经起来,“这是明天晚上七点半的电影票,你哥托我给你带来的,我正好出来办事,正好路过,就给你送过来了。”

子言展开手心一看,果然是一张电影票,“是在五角场电影院看啊,《烽火佳人》,好哇好哇,我哥有没有说在哪里等我?”

“直接到电影院门口吧,别迟到了啊,小妹子。”他又加了一句。

这句“小妹子”如此熟悉,只有她出生的那个城市才会以此来替代“小姑娘”的称呼。子言忍不住问了一句:“喂,你是哪里人?”

他笑笑,“我和你哥是老乡,你说我是哪里人?”停一停,又说,“不如你也叫我一声哥吧?”

这年头的人怎么都很喜欢当人家哥哥!子言瘪瘪嘴说:“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哪有这样稀里糊涂乱叫哥的。”

他略略顿一顿,说:“那我自我介绍一下,林禹,木秀于林的林,尧舜禹汤的禹。”

子言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跟林禹道别的,然后又是怎样慢慢腾腾走上五楼宿舍的,刚一推门进去,就被薛静安吓了一大跳。

“哈哈,沈子言,”薛静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拼命眨,眨得睫毛都要掉下来的样子,极其夸张地喊着,“都被我看见了。快交代,那人是哪个学院哪个系的?真不敢相信啊,老天,终于看见一个像样的男生了。”

子言被她眨得有点头晕,半天才喃喃地说:“有这么夸张吗?”

米依依笑着说:“薛静安一上来就宣传开了,说你在下面跟一个帅哥说话,还送了什么东西给你,你简直魂不守舍,她从你身边经过你都没发现。”

赵蔷感兴趣地凑过来:“你手里拿的什么?”

子言说:“电影票。”

“哇,你答应了是不是?”薛静安兴奋地嚷起来,“不答应简直是暴殄天物啊,还是你运气好,一上手就是帅哥约看电影。快说快说,哪个学院的,明天我去帮你参谋参谋。”

子言哭笑不得地回答了一句:“不是我们学校的,是T大的。”同时竭力辩白说,“人家是我哥的朋友,纯粹帮我哥送票来的,没有其他意思。”

一直不吭声的秦静仪忽然说:“这么晚了,转两路公交跑来就为了送张电影票,用心可疑。”

薛静安好像抓到了什么理论依据,立刻点头赞同,同时笑嘻嘻地说:“沈子言,如果你不感兴趣就介绍给我们宿舍的姐妹,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这一晚寝室里分外喧闹,熄了灯之后的卧谈会仍然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然而事件中心的女主角沈子言却一言不发,好像早早就沉入了梦乡。

黑暗中,她直直地望着漆黑一团的天花板,盘根错节的思绪才有机会慢慢开始梳理。

林禹这个名字她当然不陌生,唯一一次跟林尧并肩立在西门城墙下,她曾经指着红榜上的这个名字,和他一起分享喜悦,许下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那是她记忆里最珍贵的画面之一,曾经无数次被翻出来反复想象和怀念。

竟然会在上海遇到他的哥哥!就算有重名的可能,也没有巧到这地步,来自同一个城市,连外貌也有点相似。

难怪初见他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仔细回想,他们兄弟俩的脸型其实是很像的,同样如刀削的下巴,同样秀挺的鼻梁,唯一不同的是,林禹多架了一副眼镜,气质要稍沉稳些。

沈子言,你完全不可救药了,居然会假借揣摩他哥的外貌这冠冕堂皇的理由,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勾画出他的模样!你一定是疯了吧!

她捂着自己开始发热的双颊,拼命给自己泼着冷水:是他哥哥又怎么样,他哥哥看着你眼熟又怎么样,跟他有什么关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竟然还没有死心,竟然可耻地又重新燃起了一丁点微弱的希望?

沈子言,你真是个可怜的傻瓜!那晚沉沉睡去之前,她的唇角一直挂着自嘲的苦笑。

然而这微弱的火苗在第二天上午收到苏筱雪的信之后,差不多已经奄奄一息。

正是秋风乍起的时节,冷空气似在一夜之间便降临,一直灰蒙蒙的天空终于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中午子言打着伞走过学校的林荫道去二教的路上,看着光秃秃的白玉兰树,心里顿时生起莫名感叹。

她仔细回想起苏筱雪的信,文笔流畅,字迹优美,每一件平常的小事在她的笔下娓娓道来都是引人入胜的,如果可以忽略掉她信中常常提及的某些人和事,子言承认,自己是十分乐意收到她的信的。

她笔下的W大历史悠久,风景宜人,而子言看着本校光枝的白玉兰,丑陋的枝干如同颓败垂老的妇人,在雨雾中颤抖得可怜,不但人比不上,就连学校的花树都及不上人家的分毫。

子言在高等微积分的课堂上第一次走神,渺茫地想象W大每年樱花盛开的盛景,故意忽略掉苏筱雪信里提及的自北京寄去的香山红叶。不是不在乎的,心会被这些小细节丝丝刺痛,随之而生的淡淡惆怅和酸涩,如同冰水中的青涩柠檬,令人清醒而自持。

当她怀着这样的心情站在电影院门口时,其实已经丧失了看电影的兴味。由于一直看着雨景发呆,她过了老半天才发现面前站着的人不是沈志远而是林禹。

“啊,怎么是你?我哥呢?”子言的反应虽然慢了半拍,质问的声音却很大。

“他有事来不了,我替他来的,受他委托,待会儿还要把你安全送回学校。”林禹说得不紧不慢,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她无话可说,极度尴尬。和一个陌生人看电影,还是头一遭,最令她心里打鼓的是,这人还是林尧的哥哥,虽然他本人可能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一层关系。

坐在放映厅里等待电影开场的间歇,林禹一声不吭。子言觉得有些不自在,为了打破僵局,只得随口问:“你是怎么认识我哥的?”

“他们系有意推荐他保研,我在实验楼碰巧遇见他找导师,聊了一会儿发现竟然是老乡,就这么熟悉起来的。”林禹回答得很详细。

“我说呢,我哥明明是学建筑工程的,怎么会和地球科学系的师兄认识,而且还是位博士师兄……”她的情绪慢慢放松下来。

林禹笑了笑,“也算是他乡遇故知吧,在上海我也只是个刚来不久的外乡人,和小沈也算挺投缘的。”

“怎么你原来不在上海读书的吗?”子言有些心虚,明知故问。

他稍稍一怔,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我在大连待了几年。”

放映厅的大灯忽然黯淡下来,四周只亮着柔和昏黄的小灯,一盏盏闪烁明灭,这气氛有点抓挠人心。

大连!子言心里五味杂陈,有那么一个极小的念头盘旋升起,她忽然想冒失地问他是不是认识苏筱雪。

其实何必问起,和他弟弟一同前去大连旅游的女孩,何况又是那样的美女,一旦见过,应该是过目难忘的吧?不像她,只是看起来有点眼熟而已。

想到这里,她心里微微一凛,一直没有问过,林禹为何会觉得她眼熟,她不应该也从来没有见过他。

好像读得懂她目光里闪烁的疑问,林禹微微一笑,像是漫不经心地说:“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像我弟弟的一个同学。”

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脸色苍白如纸,子言感觉自己的嘴唇已经在哆嗦,她用力咬了几次才咬住了下唇,镇定住了心神。

林禹终于问了出来:“你……认识林尧吗?”他说得很慢,眼神忽然收敛起先前的散漫,视线凝聚在她脸上,镜框边缘的银光在昏黄的光线里擦过一道雪亮的弧线。

“嗯,当然,林尧在我们那一届可是鼎鼎有名,谁不认识?”这个情形,说不认识反而显得心虚,索性大方一点承认。子言回答得很干脆,语速又快又急,以致于差一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林禹仍旧望着她,并没有把视线移开的意思,“他是我弟弟。”

子言夸张地“哦”了一句,“原来你就是林尧的哥哥啊?真是想不到!”

林禹淡淡地笑一笑,“你和他是同班同学吧?”

她的声音小到不可思议,“我和他只是小学同班过……”

“原来你和阿尧只是小学同学?我还以为你们是高中同学。”他好像也很惊讶,“我看过一张你的照片,你的样子好像没多大变化。”

子言哑然失笑,莫非他是指那张小学毕业时拍的集体照?林禹的眼力也未免太好了点,这还叫没多大变化!敢情她这么多年白长了,连一点女大十八变的进化都没有?

忽然就有了开玩笑的念头,她笑着说:“仅凭一张小学毕业照你就能认出你弟弟的同学,这也实在太火眼金睛了,难怪能分辨得出上百万年的石头。”

林禹也笑,“我的眼力还没修炼到那地步!老实说,我见到的是一张你的2寸免冠标准照,”他回忆了一下,摇头说,“只不过那张照片上的你剪着短发,所以第一次见面,我还有点没对上号。”

2寸免冠标准照?子言摸不着头脑,她茫然地摇一摇头,完全想不通为什么林尧手里会有一张这样的照片,而且还会拿给自己的哥哥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子言脱口而出。

“去年吧,这话说起来就长了。”林禹的唇角微微扬起,脸上的表情不知不觉变得柔和,“那时阿尧刚到北京不久,就生了一场病,住了差不多一个月的院,我母亲很担心,一直在他身边陪护。”

子言心里渐渐泛起辛酸惆怅的滋味,她垂下眼帘,手指抠着衣服上的一枚菱形牛角扣不停摩挲,搓得整个手掌都开始发热。

“当时我还在大连,请了假去看他。正巧碰上有个女孩子也坐飞机来探病,”林禹愉快地笑笑,“我母亲觉得那女孩的心意很难得,而且更难得的是才貌出众。”

是苏筱雪。子言的喉头有些发紧,连嗓子眼里都全是苦味。

林禹看了她一眼,“不过阿尧却是个闷葫芦,一直抱着本专业书看,连打吊针都不肯放下。”

她并不知道这话用意何在,只是盲目地点一点头,“林尧真用功,难怪可以一直这样优秀。”

他脸上有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接着说:“直到有一次他睡着了,我无意间翻开来看,才发现书里夹着一张照片。”

心里一阵热又一阵凉,有些像风寒要发作的先兆,子言紧紧握住拳又松开,握住又松开,控制不住地有些发抖。

林禹转过脸去看大银幕,像在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般平静,“那张照片的边缘并不齐整,好像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背面还有一点胶水的痕迹。当时我就觉得好奇,阿尧为什么要把一张残缺的女生标准照夹在书里,成天放在枕边。”

她霍然抬起头来,银幕的光影投射在林禹的脸上变幻莫测,恍惚中,她几乎要错认为是自己日夜惦念在心里的那个人了。电影早已开场,谁知道它到底在演些什么,炮火硝烟,英雄美人,悲欢离合,生离死别,统统都跟她没关系,这个世界上,唯有一个人的名字能打动她,能让她心如雷震,泪如雨下!

有氤氲的热流涌出来,她知道自己哭得很狼狈,却连掩饰的力气都没有。最后,她勉强擦干净眼泪,感觉有一根睫毛倒刺进了眼帘,有点扎扎的痛痒。

林禹很风度地递给她纸巾,什么话也没说。

电影快散场的时候,子言揉着眼睛说:“这电影还蛮感人的,我都忍不住哭了,你不许笑话我啊。”

林禹立刻点头赞同,“刘德华这么拉风地去送死,换了我是吴倩莲,我也得哭。”

子言红着一双眼狠狠瞪了他一下,忽然间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看过的最感人最感人的电影。

外面大雨滂沱,车辆来往驰过,无数水花四溅。车灯穿过夜雨织成的水幕,密雨如珠,络绎不绝。

林禹为她打着伞,伸手拦了一部出租车。

“不用了。我坐公交就好了,谢谢你。”子言客气地说。

“你要真感谢我就叫我哥吧。”林禹玩笑似的说,“早晚都要叫的。”

她的脸一直在发烫,用手掌贴着有些凉意的玻璃,假意看向窗外。这场越下越大的暴雨,冲刷干净了视线可及的一切物事,包括她淤积已久的心,就连玻璃也渐被手心的温度捂热。她呵出一口气,车窗外的景致立刻变得模糊。

“雨真大。”她故意感慨,转移刚才的话题。

林禹含笑看了她一眼,“嗯,快十二月了,北京说不定都要下雪了。”

子言的心跳顿时就很不规律。

她晦涩隐忍的单恋,在经过了漫长孤寂的年少时光之后,突然以一种将要盛开的姿态呈现在她面前。虽然与林尧相隔万水千山,这一刻却仿佛触摸得到千万里之外他温热的心跳!

爱情和命运,已然向她微微露出了一线曙光,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渺茫等待。这即将破土而出的小小希望已将她的整个心神摄住,一生中最美好最期待的华年盛景,仿佛已向她缓缓拉开帷幕。

子言再次看向窗外,想要牢牢记住这一晚,哪怕此刻风狂雨骤,然而满心满扉都觉得是美景良辰,风华无限。

冒着大雨回到宿舍,来不及擦擦身上的水渍,传呼喇叭就响起来。

“子言,你又有电话。”秦静仪笑着说,“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子言笑笑,只得又跑下一楼去接电话。

“子言,是我。”季南琛的声音微微有些急迫,电话里仿佛还夹杂了些杂音,呼呼作响。

“什么事啊?”时间已经不早了,她觉得很奇怪,以往这个时间点季南琛从不会打电话过来。

他顿了一顿,好像在抑制语音中的激动,“你知不知道,北京现在在下雪,今年的第一场雪!”

她呆了呆,突然笑出声来,“真的吗?北京真的在下雪吗?”

“就知道你会高兴。”季南琛笑声朗朗,“不枉我打了一晚上电话找你。”

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可惜你不在……没办法亲眼看到。”

子言笑着说:“已经很高兴了,谢谢你。”她蓦地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下次写信可以寄张照片给我吗?”

他再次停顿了一下,有种不确定的小心,“是要我的照片吗?”

“是呀,我都答应人家了,宿舍女生都想看看你的单人照,她们说如果我没办法要到你的照片就要我请客。”子言第一回有心情在电话里对季南琛拖长了声调撒娇,“好哥哥……”

季南琛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哦……原来是这样啊,好。”

“今晚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下雪,特别激动,特别想你……这个妹妹,你有没有感觉到?”

子言嘻嘻笑着说:“季南琛,你今晚的表现好人文气息啊,不愧身在R大。”

他有些无奈,“不许调侃我,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子言很不认真地回答,还在笑,“赶快,给龚竹打个电话去,把刚才的文艺腔再对她说一遍,看她会不会这样认为。”

好像被这句话噎住了,季南琛一时无话可答,只得叮嘱了一句:“天气冷,你多穿点,晚上盖好被子。”

“知道啦。”子言忽然想起来,“你是不是在外头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呢?呼呼的风声,不冷吗?”

“我不冷,”季南琛的声音恢复了平和,“下雪的时候其实是不冷的,雪化的时候才叫冷呢,傻丫头!”

一句“傻丫头”,暖烘烘的,子言心里涌动着不可知的柔情,忍不住就说了句:“你也注意身体,早点回宿舍。”

“唔,知道了。”季南琛答得很平淡,只是呼吸有点沉郁,“学会关心人了,有进步,晚安。”

“晚安。”子言在心里默默想。

大学里的第一个圣诞节即将来临,她和舍友周末出门去买了一打贺卡抱回来,开始逐张逐张写给朋友。

有一张是她特别喜欢的,一直放到了最后,又前思后想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字眼可以下笔。

她想了又想,放下笔,再次取出许馥芯的信来看。

她最好的朋友没有食言,五页纸的长信,写满了当初说要告诉她的感情问题。

和自己一样,许馥芯的喜欢也是单恋,她没有写明那个人是谁,只是说她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因为身边的呵护与关怀来势太温暖,太强大,太令人依恋;而牵挂的那个人,始终毫无所动地在远方,隔着云山雾水。因为太疲惫,太无望,所以,她想要放弃!

很感慨,满心都涌动着想要诉说的愿望,压抑已久如潮般的思绪,全都被许馥芯的这封信给牵引了出来。

“芯儿,其实,我和你一样,一直都喜欢一个男孩。在时间的点滴推移里,渐渐就喜欢上了;在还不知道他心意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在不知道未来会怎样的情形下,就喜欢上了。

“之所以会到上海这所学校来读书,多半也是因为他的缘故。你曾经对我说过,爱情其实也要讲究门当户对,可是怎样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内心和情感,就算明知不相配那又怎样?我舍不得放弃,因为,我喜欢他,控制不了的喜欢。

“芯儿,我不会劝你坚持,就如我绝不会劝自己放弃一样。我只希望,你要快乐,要听从内心最深处的声音,然后按着它的指点,走下去。——子言”

她把自己给许馥芯的回信看了又看,最后才小心翼翼折好放到一边。

在写完回信的那一刻,子言如释重负,终于铺开最喜欢的那张卡片,用颤抖的笔触写下一个名字:林尧。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主动,许馥芯的信警醒了她,若是一直等待,也许最后她会和许馥芯一样,走到山穷水尽疲累至极的那一天。所以,她终于决定跨出这一步。

思绪很混乱,她在草稿上删了又删,改了又改,最后终于把卡片上的字由一百八十二个精简为定稿的二十一个字。

“林尧:谢谢你给我寄的资料。有空多联络,祝圣诞快乐!”

措辞稳妥,语气平稳,字字斟酌,语意凝练。她还是很谨慎、很在乎,哪怕再爱,哪怕鼓起了勇气,她首先选择的还是自爱。即使林尧不回应,这样的字句也是不卑不亢,毫不丢份的。

如果没有林禹的一番话,可能这一辈子她都没有勇气跨出这一步,虽然只是小小的一步,然而对沈子言的意义已经很大。

给许馥芯的信和林尧的贺卡分别落入校门口那只圆滚滚的邮筒的一刹那,她浑然不知,自己期盼的那一天,已经永远不会来临了。

红楼隔雨相望冷

等待回信的日子很漫长,她外表平静地上课自习,参加学校社团活动,除了每次看见生活委员分发信件时会有点小小的失落感,其余一切都很好。

子言的期中考试成绩相当不错,连高等微积分都过得很轻松,这多半要归功于她一直以来的出勤率。

虽然算不上是绝顶用功的好学生,但子言是有原则的。只要没有特殊情况,她从来不逃课,有时哪怕是对着乏味无聊的公共必修课,她也一定要亲临现场,用她的话来讲,宁可在现场神游,也绝对不在寝室提心吊胆地担心点名。

季南琛的信来得很快很准时。他寄来的照片在501宿舍再次引起了小小的骚动,秦静仪以极度夸张的语调说:“这就是我以后找男朋友的标准,连军训的照片都可以拍得这样帅!”

薛静安则带着极度怀疑的眼光将沈子言看了又看,“还有这么好说话的男同学啊,沈子言。其实他是你的男朋友吧,要不然你怎么会连T大的博士帅哥都看不上!”

一直抱着席娟小说在啃的朱秀丽抬起头,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慢条斯理地说:“从我饱读言情小说的理论来看,这个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子言哭笑不得,最后只得解释,人家是名草有主的,郎有情妾有意,只待捅破一层窗户纸了。

赵蔷笑着说:“还没捅破啊。要是我,就再给他们糊上几十层纸,这样还不保险的话,再装上一扇防盗门。沈子言,这样的帅哥,不能拱手他人,造成资源浪费啊!”

寝室女生集体笑瘫,子言笑着去追打赵蔷,把她按在床上挠得直讨饶,最后好说歹说才以一顿小食堂的伙食换回自由身。

照片最后一个传回子言手里,她才顾得上仔细看这照片。季南琛身穿迷彩军装,悠闲地靠在一棵树上,身后是一条笔直的林荫道,空无一人,意境清幽。他的笑容很淡,嘴角连弯起来的弧度都没有,显得有些刚毅和冷淡,不像读书时候的他,总是那样明亮和温暖的笑容。子言觉得,还是他本人要亲和得多。

不管怎么说,她很快乐地又蹭到了一顿小食堂,当嘴里塞满食物的时候,她满足地叹了口气:从来没想过季南琛的照片会有饭卡的作用,看来以后得让他多寄几张。

新年那天晚上,501宿舍的女生全体出去吃了一顿海霸王的火锅,还买了不少水果回来,薛静安兴致勃勃地说要做水果沙拉,于是又买了大瓶的沙拉酱,水果的香气伴着奶油酱的甜腻弥漫在空气中。

隔壁宿舍的女孩敲门进来看见水果沙拉,高兴得把几封信往桌上一丢,就扑入了饕餮的队伍。

“果然好心是有好报的,你们宿舍的信,我帮忙拿来了,吃点水果不为过吧?”

秦静仪第一个走上去拿信,她有个男同学在北京读书,一星期一封,非常准时而有规律,所以平常她拿信的热情都远超别人。

“哇塞,B大!沈子言!你还有B大的同学啊?”秦静仪高声嚷起来,“我差点以为是我同学的信呢!”

一小口苹果顿时卡在喉头,噎得子言整张脸都变成了红色。

她咳嗽了好几次,才算把那口苹果咽下去。

“我去趟卫生间,吃撑着了。”她紧紧攥住那封信,逃也似的跑出了宿舍。

站在走廊的通风口,子言看了一眼窗外。正值新年,不远处的杨浦大桥上,夜景灯全部亮起,串串珠灯接起连天的几条银线,在空旷的夜色里流光溢彩,不时听得到浦江上夜轮传来的汽笛声,悠远绵长。

冬夜的风从窗口灌进来,她的脸上还是觉得热辣辣的,慢慢蹲下去,捏一捏信封,好像很厚的样子。

很久没有看见的字迹,还有那个在心中熟悉得无以复加的信箱号,她一遍遍摩挲,甚至都舍不得拆开来看。

她的爱,这样卑微,只要林尧肯给予只字片语,就能让她觉得幸福。可惜就连这样的施舍,他也给得不多,唯一的一次,还是复读的时候,他寄的那些资料和模拟题,虽然没有一个字,却整整温暖了她一个学期。

这回虽然是她先主动跟他联系的,到底也没有抱多大的期望,她只是希望,能够细水长流地跟他建立联系,能够走近一点就好,只要一点点,哪怕淡淡如水都好,她并不贪心。

在收到回信之前子言曾经有过几百种想象,然而所有的想象都在拆开信封之后幻灭得一塌糊涂!她蹲在走廊的窗台下,全身筛糠一样簌簌发抖。

不是没有字,很多字,信纸看起来也有好几页,只是,已经完全不能称其为信,纸张团在一起揉得跟垃圾一样皱!而且几乎被撕得面目全非!

唯一没皱的是一张看起来从笔记本上随手撕下来的纸,极其潦草敷衍的字迹,确是林尧的字迹无疑。“沈子言:学业进步,祝好。”

她抖抖擞擞铺开那团碎纸,一颗眼泪猝不及防地就滚落下来。

信纸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兰黑色的墨水痕迹仿佛沾了水渍,浓浓的斑点全部深浅不一地化开来,由于破损,缺字的地方很多,又揉得这样皱,几乎跟废纸篓里的垃圾没什么两样!

是她写给许馥芯的回信!

她竟然会糊涂到这地步!误把它寄给了林尧!

她的手抖得厉害,却仍然记得信里倾诉的那些话,天真单纯,固执坚持,已经宛如把一颗心完整扒开来袒露在他面前!然而他却毫不怜惜地将它大卸八块,然后又像扔垃圾一样给她扔了回来!

为什么要这样蹂躏这封信?!虽然没有写明是谁,可她不信他不知道!她不信他猜不到!难道他不用这样羞辱的方式,就不足以表达对她的轻蔑与嘲笑?

眼前一片昏暗,在听到林禹的话之后所抱的种种期待与想象,全部戛然而止!她耗损了自尊与骄傲跨出的这一步,以糟糕得无法言喻的方式结束了!她没有力气,也再也没有勇气挣扎求存,就这样吧,就这样也好!

将这封信撕成一条条最后冲入下水道之前,她才恍然明白,林尧在书里夹她的照片,也许只是偶然;就算不是偶然,就算真如林禹描述的那样,那也是发生在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

一年时间,说长并不长,但是已经足够让人的心意改变,让一段感情灰飞烟灭!

嘴角扯出一个惨淡的微笑,沈子言,这就是你自作多情的下场!你终于该醒了,只是这清醒的方式,太过残酷!

许馥芯的贺卡是第二天寄到的,贺卡里夹寄了一张便条。

“你这没良心的家伙,到现在还不回信给我,连寄张卡片都不是给我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惊诧莫名,你居然会给林尧寄贺卡!林尧居然给你寄过资料!太混乱了,我想你有必要解释给我听,要不然这张卡片不奉还。”

她露出一丝苦笑,不是不想解释,是已经没有必要解释了。

上海的这个冬天特别冷,湿冷的冷。

子言的体质一向怕冷,稍微有点冷的感觉,就会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哪怕她身量高挑,似乎瘦得风一吹就要倒,也会立刻被厚实的衣服裹成个团子。

黄浦江的风,从空旷无边的江面上席卷而来,只要一出门,头发就会在风中散乱如草。朱秀丽抱怨说,还以为南方冬天不太冷,原来比山东冷多了。大家情愿都窝在寝室里,每晚坚持去上自习的就只有子言一个人。

“沈子言,就算你拼了命想拿这学期的奖学金也不是这个拼命法,大教室那里冷得不像人待的地方!”秦静仪好心劝说道。

“放心,我是拎着热水瓶去的,能冷到哪里去?”子言笑笑说。她上自习有个习惯,一直拎着热水瓶和一个容量超大的杯子,喝一口倒一点,这样多少会感觉暖和一些。

她总要找个依托,来驱散内心深处的无状苦痛,除了学习,她想不到别的法子。

偶尔对着镜子一照,子言自己也觉得脸色苍白,没有什么血色,除此之外倒并不见有多憔悴。原来她终究是坚强而韧性的,任凭内心如何凌迟得七零八落,外表举止还是正常的,没有人看得出一丝端倪。

期末大考持续了一个多星期才考完,沈志远打电话要帮她订票,陪她一起回家。她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上海和江浙一带的招聘会正要举行,虽说沈志远已经被推荐保研,但他很想去人才交流会看看,她不想耽误沈哥哥的大事。

她在学校订了最早一趟回家的票,临行前一天晚上,接到季南琛的电话,“子言,你什么时候回家?”

“明天的票。”她说,“你呢?”

“我也是。”季南琛话音里有意外的惊喜,“回家了记得给我电话,路上小心点。”

“嗯,好。”子言回答,想了一想,又问,“知道龚竹什么时候回家吗?”

“她们学校提前考完了,三天前就到家了。”季南琛说。

“龚竹还是比较重视你呀,你看她都没有告诉我!”子言笑着调侃。

他停顿了一下,轻声说:“别胡说。”很快就转移话题,“子言,回家了出来玩吧,我请你吃饭。”

“好啊。”子言听出来他有点不好意思。只要一提到龚竹,季南琛总有点窘迫,像是个还没开化的青涩少年。这两人这样害羞,什么时候才能修成正果?不如自己来助一把力,她格格笑起来,“到时候叫上龚竹,人多吃饭才热闹嘛。”

他再次停顿了一下,好像被识穿了隐藏的心思,立时没好气地说:“那要不要把叶莘和许馥芯他们一起叫上?更热闹!”

第一次听沉稳的他露出这种孩子气的口吻,子言越发觉得好玩,兴高采烈地回答:“好啊好啊,只要你不怕破产,全叫来我才高兴呢!”

季南琛只得无奈地笑,“好吧好吧,只要你高兴。”

“对了,你……”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迟疑地问,“收到我前几天寄的贺卡了没有?”

“前几天的贺卡?没有啊?”子言回想了一下,“不是圣诞节的那张吗?”

“不是那张,没收到算了,”季南琛笑笑说,“没关系,反正……你总会收到的。”

“好吧。”子言觉得,他有些神神叨叨的,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第二天,子言刚刚走到校门口,就被人叫住了。

“沈子言,你的信。”秦静仪气喘吁吁地跑来说,“真有你的,都放假了还有信。还好赶上了。”

子言很不好意思,赶忙道谢。

几个男生正帮忙扛着行李。有老乡,特别是男老乡就是有这个好处。子言不慌不忙地把信拆开,悠闲地跟在后面慢慢走向公车站台。

是季南琛说的那张贺卡吧,R大的信套很明显。

是一张很雅致的贺卡,刚取出来就有极淡的香气飘来。她笑嘻嘻地想,季南琛现在真的很人文,果然被R大熏陶出来了,想当年送龚竹一张贺卡还向她和许馥芯征求了半天意见。

翻开两折对开的贺卡,她本来就缓慢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

抬头看看天色,再看看脚下,子言蓦然有种心头发慌的感觉。

“子言,北京又下雪了。在北方这是很常见的事,可是每次下雪都会让我想起你,想起你当年怀揣的梦想,被我打碎的那个梦想。”

“想对你说:下雪了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你!真想为你捧来一个春天,让你从此不再做着用瓶子装雪的梦——季。”

很久没有心跳这样不规则,她揉揉眼睛,再揉揉,没有看错,一个字都没有看错。

怎么会这样?她有点反应不过来。

坐在回家的火车上,听铁轨有节奏的敲击声,她默默凝视窗外飞驰的风景,复杂的心绪缠绕纠缠,一直理不开。

回想很久,自己和季南琛的交往一直都很正常,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他早早便把双方的交往关系界定在兄妹情谊之上,虽然起初是有点别扭,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心理上早已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何况,她心如明镜,季南琛一直是喜欢龚竹的,龚竹也一样。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两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连自己,内心深处也常常羡慕他们,没有隔阂,没有误解,没有痛苦,没有坎坷,无论什么时候,分班抑或复读,季南琛一直站在龚竹背后不离不弃。这样的神话,不是任何一个人能破坏得了,拆散得了的。他们之间所欠缺的,无非只是一层薄纱样的纸。怎么会在一夜之间,这些就全颠覆了呢?

也许又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吧?像季南琛这样优秀的人,能和她这平凡的小女生扯上兄妹关系,在旁人看来已经是高攀了,她居然还能幻觉到他喜欢自己这地步,真是太可笑了!

季南琛只不过是想为她圆一个小时候的梦想而已,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子言在凌晨一点半想到精疲力竭后终于能够自圆其说,她缓缓舒了一口长气,终于伴着有节奏的火车韵律睡着了。

尽管在火车上睡了一晚,子言回到家还是扑在松软的被窝里再次睡了个昏天黑地,最后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是饥肠辘辘。

当她对着一桌菜肴正垂涎欲滴的时候,电话忽然响起来,她悻悻然离开桌子,却仍然舍不得放下筷子,没好气地提起话筒:“找谁?”

语气不太好,然而对方的涵养真不是盖的,立即用甜美温婉的声音回答:“子言,我是筱雪。”

这无比亲热与密切的称呼震住了她,她半晌才狼狈地连连道歉:“对不起,是你啊。”

苏筱雪说的是第二天同学聚会的事,子言满口答应下来,挂了电话之后才想起,她好像忘了要给季南琛打电话报平安。

其实心里是有点不自在的,这不自在虽然很微弱,却已经足够影响到她给季南琛打电话的心情。子言用了一分钟的时间来思考这件事,然后毅然决定,吃完饭之后再考虑要不要打这个电话。

然而这顿饭注定是吃不好的,还没有来得及离开电话机,铃声便又催命似的响起来。

子言咽着口水望了一眼饭菜,刚才被苏筱雪堵回去的怨气立刻发作起来,“季南琛,你最好有个正当理由,否则我做了饿死鬼也不会放过你。”

季南琛朗朗的笑声传来,“是不是耽误你大小姐吃饭了?我请你吃就是了,就明天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子言觉得自己的声音马上柔软得不可思议,“季南琛,我要吃那种沙锅,炭烧的,我和龚竹都爱吃死了。要是能再喝上一点米酒,做神仙也不换。”

季南琛忍着笑连声说好,子言才忽然想起,“呀,不行,明天我们班同学聚会。”

“不碍事的,我们班也聚会,晚上一般都没活动,不冲突。”

“你们班也聚会?怎么都凑一堆去了?”子言咕哝了一句。

“要不改天我组织咱们复读班也聚会一次?”季南琛笑着说。

“别,你千万别!饶了我吧,我最不爱凑这种热闹。”子言马上求饶。

第二天出门时,父亲看了她一眼,笑得有些莫名其妙。子言觉得奇怪,“怎么了?”父亲摇摇头,又点点头,“觉得自己女儿长大了,有点感慨。”

子言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又看看身上的衣服,最后不放心地站到穿衣镜前再照照有什么不妥。

镜子里的沈子言,身量高挑,长发垂落,没有挽起,只用了一个米色宽头箍固定头发;穿着母亲新买的翻领短大衣,蹬着一双系带的扣钉小牛皮鞋,很大姑娘的样子。

她第一次发现,其实自己的皮肤还是很白的,大概上海的水土养人,又几乎吃不到最爱吃的辣椒,她脸上连颗小痘痘都不长,气色相当不错。

是有些什么不一样了,气质和从前完全不同,镜子里的她文静而矜持,蜕变得几乎像个闺秀了。不小的变化,连父亲都察觉到了。

忽然有个极淡的影像跃入脑海,仿佛九岁那年的某一天,她也是这样,立在一面大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为某件事和某个人而懊丧了半天。

极酸楚的感觉泛上来,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立刻逃也似的离开镜子。

她出门前抱着父亲亲了一大口,“老爸,我走了。”

其实聚会这种事情,后来经历得多了,也就不过如此。但第一次还是感觉很新鲜的,虽然天气很冷,一直阴沉着像要下雨的样子,可是终究没有下起来。

昔日同学陆续到了二三十人,大家围着母校走了两圈怀旧,顺带承接着还没放假的学弟学妹们羡慕的目光,说笑了一阵子。

仿佛中学时压抑的青春期一下释放出来,女同学们纷纷成为调侃的对象。夸沈子言女大十八变的男同学很多,大多数都还是抱着玩笑的口吻,真正凝聚男生们眼光的聚焦中心,自始自终只有一个人。

苏筱雪晶莹皎洁的肤色,细腻精巧的五官,包括略显玲珑的身材,无一不是吸引众人视线的焦点,她的美,淡而自然,虽然笑容有些清冷,却平添神秘和魅力。她就那样落落寡欢地站在那里,在场的所有女同学就已经被她遮得黯淡无光。

子言叹了一口气,她实在不明白,苏筱雪如果不喜欢这种聚会大可以不来,可是她偏偏来了,而且坚持了一上午都没开口说要走,着实令子言很困惑。

在母校的汉白玉雕像前不知是谁提议照相,于是开始了新一轮的热闹。子言坐在花圃的石阶上,低头整理了一下鞋带,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上午,确实有点累了。

今天聚会的班级还真多,陆陆续续有人走过,子言撑着脑袋想,也许待会儿会遇见季南琛也说不定。

这个念头一起,马上就直觉到有人在看自己。

而且还是个熟人。

没等她回望过去,一个人闪现在眼前,苏筱雪卷曲短发下的雪白脸庞忽然染上了淡淡飞霞,她笑着拉起子言的手,“来,子言,我们合个影好不好?”

她懵懵懂懂地随苏筱雪走到塑像前,苏筱雪的手臂紧紧挽着自己,小鸟依人地靠在她身上。

她尴尬笑一笑的瞬间,闪光灯一亮,拍照的男生随即竖起了一根大拇指,“完美!”

谁跟苏筱雪在一起拍照都会完美,只不过完美的是她,不是别人。子言想。

苏筱雪这才转过脸去,笑容如沐春风,在凛冽的北风里绽开,“你也来了?”

子言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一盆凉水就被当头泼下,激得她立刻一个哆嗦。

她不露痕迹地脱开苏筱雪的手臂,将气息调平稳,其实也不是件很难的事。

在经历过一个最糟糕的新年之后,在异地他乡的上海,子言已经将一颗心在彻骨的寒冷中慢慢冷透,就算还有一丝微弱的余温,时间久了,也一样会湮灭而冷却。

她终于知道“忘”字总共有七画,笔笔都写得刻骨铭心。

天空好像下了几点小雨,空气阴郁潮湿。主教学楼斑驳的红砖墙上有湿漉漉的爬山虎蔓延,半人高的冬青树很旺盛,狭长的树叶碧绿青翠。母校的一切还是这样亲切美好,除了,乍然与他相逢。

“嗯,这么巧,你们也聚会?”他简单地回答,声音里几乎听不出情绪起伏。

“就快结束了,你待会儿去哪儿?”苏筱雪毫不避讳对他的熟捻程度,子言听得见在场很多男生偷偷抽气的声音。

他没有回答,也许只是她没有听见他回答,因为这时候有人叫了她一句:“子言!”

她的视线直直地越过他,望向他身后。

季南琛站在主教学楼的台阶前,正微笑着看她,旁边是她表弟叶莘。

她毫不犹豫地露出感激的笑容,立刻飞跑过去,口中大嚷着:“我饿死了,咱们现在就去吃饭好不好?”

和林尧擦肩而过的瞬间,感觉他的肩膀微微一颤,距离太近,几乎蹭到了他的衣袖。然而只是几乎,子言一步都没有停顿,脚步轻盈地掠了过去。

不辞冰雪为卿热

天气真冷,从学校到那家小店走了二十几分钟,一路北风呼啸,还夹杂了雨丝。不过等坐在热腾腾的沙锅面前,闻到袅袅的浓香升起时,子言立刻觉得,刚才经历的寒冷都是值得的。

最妙的是这小店的米酒酿得极好,在炉上烫得滚热,拿一个长嘴的瓷壶装了,倒在碗里,米黄色的小气泡咕嘟咕嘟冒出来,清香扑鼻,看着就有食欲。

叶莘站起身来,为表姐倒了一碗米酒。这碗也古朴得有意思,是大海碗,白底蓝花,衬着淡黄的米酒,碗身倒显得莹莹的白。

因为沈子言的临时起意,仓促间季南琛只叫了去聚会的几个熟悉的同学,女生只有龚竹和沈子言,许馥芯没有来。

叶莘的情绪仿佛有点失落,闷头坐下来,菜没吃一口就先喝了半碗米酒。季南琛拍拍他的肩,“叫你来不是让你喝醉的,想喝醉也不要喝米酒,你索性喝白酒好了。”

子言不满地说:“季南琛,不要欺负我们家叶莘。”

季南琛的脸容在氤氲的热气中看得不很分明,他笑笑,“谁欺负他,他要是想喝,我就作陪。”

叶莘拍一拍桌子,“好,拿白的来,看谁先趴下!”

龚竹立刻阻止说:“叶莘,你自己想喝醉,不要扯上季南琛。”

叶莘乜斜着眼睛,笑着揶揄,“怎么,心疼了?你们家季南琛酒量比我好,你就放心吧。”

一语既出,席上同学都会心地交换了个眼神,有直白些的脸上已经露出了善意的笑容。

龚竹红了脸,不知是被热气给熏的,还是被这话给呛的,两颊鲜红,一双大眼睛越发盈盈欲滴。子言看她有些羞愤的神色,赶忙为她解围,喝止住了叶莘。

然而季南琛却立起来,出其不意地说:“还有谁要喝白的,今天我高兴,统统奉陪!”

气氛一下变得热烈起来,男同学都不愿意丢份,齐齐换成了白酒。

子言看龚竹不放心的眼神一直盯着季南琛,叹口气握住她的手,“理他们呢,一个个都疯了,咱们喝咱们的米酒。”

龚竹低声说:“季南琛昨晚在亲戚家喝醉了,我有点担心他,可惜我不会喝酒,待会儿他要喝多了怎么办?”

子言一愣,季南琛与龚竹之间果然有了进展,这是好事。一股豪气上涌,她拍胸脯安慰好友:“放心,待会儿他们真要灌他酒,还有我这个妹妹救驾呢。”

“妹妹?”龚竹的嘴唇微微张开,有些迷惑不解。

子言很是吃了一惊,难道季南琛没有告诉龚竹这件事?她咳咳了两声,以尽量平淡的口吻解释:“开玩笑认的,还没正式拜把子酬神呢。”

龚竹扑哧笑起来,“你一说拜把子,我就想起段希峰了,只有他有这样的语气。”

子言也笑,“那家伙正在部队大熔炉里熔着呢,半年才给我写三封信,等他回来要好好收拾他。”

龚竹悠悠叹口气,“不错了,他就写过一封信给我。”

她慢吞吞地问:“季南琛写信写得勤吗?”

子言想了想,一星期一封,很正常的频率,“一般吧。”

龚竹了然地“哦”了一声,“他这人性格就这样,看似对谁都好,实际上那客气和礼貌都透着距离,从小学起就没变过,不怎么爱搭理人。”

子言听得有趣,忍不住插嘴,“以前某人据说还挺讨厌他的。”她斜飞了一眼季南琛,再看看龚竹,恍惚间觉得年少时光如同隔世,才一个转身的工夫,都已改变。

龚竹好像有些出神,她喝了一口米酒,笑容里有淡淡的惆怅,“后来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并不讨厌他,我只是讨厌自己。”

子言心头一震,她下意识地端起海碗,喝了一大口。温热的液体顺着喉道一路下滑,进入到胃里,暖暖地流淌着,很舒服,也很伤感。

原来每个人的爱,都有相似的地方,就如她对林尧。即使林尧那样羞辱她,她还是不恨他,她只是恨自己,送上门去惹人羞辱。

她恨的是不晓得自尊自爱的自己!

米酒虽然清甜,喝多了也有点头晕,子言起身走到外头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却意外地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雪。

她走回去,满桌的人还在笑语喧哗,有几个不胜酒力的已经趴下,季南琛的脸色有点红,看起来还比较正常,叶莘差不多已经完全软瘫在桌上。

季南琛推一推叶莘,“快起来,你的酒还没喝完。”

子言心里有点发急,叶莘醉成这样,待会儿回去二姨一定没有好脸色。

“我来替他喝。”她护弟心切,伸手就接过了叶莘面前的酒杯,对着季南琛示意。

季南琛的眼神有些迷离,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半天才说:“算你敬我的我就喝!”

龚竹的声音忽然插进来,“子言,不要!要不我来替他喝!”伸手就要去夺季南琛手中的酒杯。

桌上没醉的几个都笑着起哄。季南琛推开龚竹的手,正色说:“你又不会,不要逞强。”他的口吻虽然严厉,大家却都听得出其实是回护龚竹的意思,眼光都交汇在他俩身上,龚竹只得赧然放手作罢。

他看着子言,走近一些,身上有种馥郁酒香,“子言,你到底要不要敬我?”

她迎着他的目光,一咬牙,“那好,我先干为敬。”一仰脖,辛辣的白酒味立刻在喉间四散开来。

季南琛轻笑,他的眼睛本来就漆黑,喝了酒就更显得黑白分明,只是转动得很迟缓。子言发觉他也许醉了,刚才离得远,见他举止正常,还以为他没事。

有点后悔刚才的冲动,仗着有点酒量垫底,子言伸手过去,轻易便掰开他的手指,将酒杯夺了过来。她举到自己嘴唇边,笑着说:“刚刚替我弟喝了,现在帮我哥喝。”她的手腕轻轻一送,酒水就要灌进嘴里的一瞬,龚竹已经露出欣慰和感激的眼神。

然而只来得及喝一口,杯子便被人劈手夺去,季南琛脸色潮红,霍然起身,将酒杯里剩下的酒一滴不剩吞了下去。

“才不要女人替我喝酒,没面子。”季南琛喘着气说,喝得急像被呛了一下。

最后散场的时候,男同学差不多都有了酒意,清醒的人不多,脚步都有点踉跄。子言搀着叶莘,心里直打鼓,不敢就这样直接把他送回家去。

一旁扶着季南琛的龚竹也急得没办法,“怎么办?刚打过电话了,今天季南琛家里没人。”最后想来想去只能先到子言家里去。

幸好父母都上班去了。子言和龚竹费了老大劲把这两人搀上了楼,她拧了毛巾,分别覆在两个男孩的额头上,然后倒开水泡醒酒茶,动作利索流畅。龚竹笑笑,“子言,业务很熟练啊。”

她有些无奈,“被我爸给锻炼出来了。喏,把毛巾递给我,我再去拧一把。”

说话间,季南琛皱眉翻了个身,龚竹的手刚触到季南琛的额头,便被他牢牢握住了,一时挣脱不开。

“子言,是你吗?”他无意识地喃喃了一句。

龚竹脸色一白,怔怔地向她看来。

而窗外,雪珠愈发密集地下起来,击在窗棂上有清晰可辨的脆响。磨砂玻璃上隐约透进一线白光,像雪的寒气一丝丝渗了进来。

子言也有些惊讶,但她只是微微一笑,“你问他是不是想喝水?”

龚竹慌忙蹲身下来问。季南琛摇一摇头,迷糊地说:“我好像听见外面下雪了。”龚竹松了一口气,低低笑起来,“是真的下雪了。”她替他轻轻掖一掖毛巾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复又沉沉睡去,任由手被他握着,动也不动。

子言心中一动,只觉得这一幕安静恬美。她转身过去,查看叶莘的情形,这小子却一直沉睡,连个转身也没有。

四点钟左右,叶莘醒过来抓抓头说,“姐,别告诉我妈啊。”

子言“哼”一声,“要告诉二姨还等到这会儿,我直接把你送回家不就得了?”

季南琛一双眼睛清华如月,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沉静。他浅浅一笑,“多谢你们照顾两个醉鬼。”

龚竹笑着摇摇头,“我可不怎么会照顾人,都是子言一个人忙的。”

子言笑一笑,看了一眼窗外,“雪珠子停了,这会儿改下小雪了,快走吧,一会儿路上结冰了要打滑。”

龚竹也起身告辞。目送他们离开后,子言怔在沙发里良久,才起身走到阳台,推开窗去瞧那漫天飘洒的小雪。

天色已经有些昏暗,无数雪散乱地飘零,有种凄怆的美,仿佛飞蛾扑火的孤勇,哪怕落地即化为乌有,仍然固执地投向归宿。

就像人的感情一样,简直是命中注定般无法逆转。

就如她对林尧,就如龚竹对季南琛。

她今天已经看得很清楚,她可爱的朋友,已经陷得很深,不能自拔。然而君心未明,这份隐忍尚不知要等待到何时。

这个时候,其实只需要创造一个小小的良机,就可以打破这迷局。

那天晚上,她在反复思量之后,终于拨通了季南琛的电话,约他第二天在明珠花园见面。

“记得带上相机,我觉得那儿的雪景一定很好看。”子言低声说。

季南琛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子言有些紧张,只听见淡淡的喘息声在空荡的话筒里回旋。

他终于说:“就我们两个?”

她的心攸然一紧,生怕被他看穿自己的用心,立即掩饰地笑起来,“当然不是,还有龚竹呀,你就负责当我们两个的摄影师,走到哪儿拍到哪儿。”

“哦,”他淡淡回答,“几点?”

“八点半,别迟到了。”子言很快回答,心跳犹自有点不稳。

她是在做好事。因为洞悉,因为了解,因为感同身受,所以她不要她的朋友也和她一样,在无望与等待中虚耗青春!季南琛和龚竹这样被动的性子,其实欠缺的,只是别人的轻轻一推。

她定一定神,立刻提起电话通知龚竹。龚竹不疑有他,只是抱怨了一句,“这么早,我爱睡懒觉的,能不能改晚点啊?”

子言心里暗暗叫苦,小祖宗,你以后就会知道这件事比你睡懒觉重要千万倍!

“不行!我都告诉季南琛八点半了。”

“他也会去?”龚竹迟疑了一下,“那……好吧,我定个闹钟。”

子言摇头微笑,应该早说出这名字来,免得先前啰唆了半天。

早上她醒得很早,蹑手蹑脚爬起来,偷偷把家里电话线的插头给拔掉,然后安安心心重新爬进被窝,找了个很舒服的方式窝着看小说。

近中午的时候,母亲在客厅里奇怪起来,“好好的谁把电话线给拔了,害得我以为电话坏了。”她捂着嘴在一边偷乐。

在接到龚竹的电话之前,子言一直觉得,这件事她干得委实漂亮,说不定会就此促成一段佳话,所以当听见话筒那头龚竹清晰的哭泣声时,她几乎以为自己还没有睡醒。

龚竹抽泣的声音像针尖戳在子言心里,耳边一直萦绕着那若有似无的呜咽声。她紧紧握着话筒,听龚竹断断续续讲述怎样在公园门口的雪地里等了一上午被冻得直打哆嗦,却始终不见季南琛和她的身影。

子言懵了很久,最后只得解释说,她是因为睡过了头,醒来已经很晚,所以失约了。

心头的疑惑却一直在盘旋,以季南琛的为人,绝对不会做出无故失约这种没有风度的事,就算临时有事去不了,也一定会提前说明,这回到底唱的是哪出戏?

“你为什么没有去?”当终于联系上他的时候,子言辟头第一句就是要他的解释。

“你又为什么不去?”季南琛的反问也有了咄咄逼人的架势。

子言一点也不心虚地回答,自己睡过了头。

“那我忘了。”他冷淡地扔出一个非常不合逻辑的解释。

事情演变到了这地步简直有些荒诞可笑,她设计好的剧本竟然会被男主角改编得面目全非,更可气的是他的态度还这样敷衍塞责,实在超出了她原先的预想。

“那你一大早就不在家,难道是冒雪出去逛大街了?!”她忍不住尖刻起来。

“那真是无巧不成书了,难得你在家里睡一次懒觉,电话也就同时出故障了?”季南琛反唇相讥,一向温和的他从未对她如此言辞犀利。

她无话可答,委屈非常,但是她再委屈,也比不过龚竹今天受的委屈,之所以质问季南琛,是因为她知道,龚竹真正需要的,其实只是季南琛的一个解释,一个合情合理带着歉意与温暖的解释。

然而她竟然忘了,她才是始作俑者!这烂摊子的局面完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该道歉该解释的人,是她自己!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的人,正是好心办坏事的自己!

“对不起。”她望着自家的天花板,看着吊灯旁边一圈的小灯,五星状,很多颗,几乎看花了眼,怎么数也数不清,“是我对不起你和龚竹,全都是我的错。”星星灯一盏盏变得模糊,在眼前摇晃和波动,“我也不想这样的,真的很抱歉。”

他敏感地听出她话里的颤音,立即急促地安慰她:“子言,不要哭,你别哭……”

尽管一直仰着头,泪水还是从眼角滚落,顺着颧骨蜿蜒流下来。明知道他看不见,子言还是努力咧嘴微笑,“我没哭。”

他的气息急促,带着无奈与歉疚,“子言,我不是有意的,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真正需要你道歉的不是我,”她提醒他,“我从来没见过龚竹那样伤心。”

“……我知道了。”季南琛低声说。

“我想问你,如果你没去的话,怎么会知道我也没去?”子言觉得自己问得很平静,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时间停滞得可怕,每一秒他的呼吸都由话筒那边清楚地传递过来,也许他只是停顿了几分钟,却像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子言,我承认,我去了,在你失约又联系不上的情况下,我确实有点不冷静,做了这件很没有风度的事……”

“我会很诚恳地给龚竹道歉,毕竟,她是最无辜的一个。但是,”他顿一顿,话语里有不可置疑的坚定,“子言,我很不喜欢你自作聪明的安排!下次不要了。”

那天晚上,残雪已经消融,子言觉得格外寒冷。

她想,原来一早就被别人看穿了,自己真是个笨蛋,下次再也不会做这样的傻事了。

“芯儿,前天你为什么没去参加聚会啊?”子言和许馥芯像对情侣一样牵着手在街上游逛,享受难得的悠闲时光。

“有点不舒服。”许馥芯轻声说,她仍然留着万年不变的齐耳短发造型,穿着件粉色系的娃娃领大衣,眼睛如同一汪碧泉,镶嵌着一丸莹润的琥珀。

“我看不像。”子言轻佻地拿根手指刮一下她的脸颊,笑得很不正经,“小妞被西北的水土养得很不错嘛,要不要考虑一下当本大少的女朋友啊?”

“去!”许馥芯假惺惺地伸拳头打她,“人家早就有心上人了,你得到了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子言笑得直不起腰来,“我就要你的人!他再不来英雄救美,你就要清誉不保了。”

许馥芯抿着嘴,淡淡一笑,“他才不会来呢。”

子言想起许馥芯那封信,也收起了调笑的表情,“你现在怎么想?”

“我不知道,很多人心里模糊存着一个人的影子,却扛不过现实,最终与另一个人在一起,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许馥芯看着地面还没来得及融化的残冰,抬起头笑一笑,“别光顾着说我,你呢,子言?”

她只能沉默地笑笑。

“好吧,那我们换个话题,关于那张贺卡的问题。咳咳,你和林尧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认识的?”许馥芯歪着头看向沈子言。

她知道躲不过去,只得叹息一声,“很久以前吧,我都快忘了。”

“有多久啊?一年多以前?在溜冰场?”许馥芯连珠炮似的发问,“是不是他撞伤了你很内疚,所以才给你寄参考资料?”

子言啼笑皆非地看向自己的好友,“你想象力够丰富,可以去当电视剧编剧了。”

“怎么不是吗?”许馥芯反问道,“之前你哪有和他同过班说过话?难道是叶莘介绍你们认识的?”

“好了,”她打断许馥芯的猜测,没好气地说,“用不着叶莘介绍,我们之前就认识好不好,再说他哪有撞伤我?”

“没说明白,”许馥芯皱着眉头说,“你到底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和他是小学同学。”子言觉得自己的声音已经小得如同蚊蝇。

许馥芯微微瞪大眼睛,上下看了她一遍。子言被她看得有点毛骨悚然,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许馥芯了悟地点头,“那我明白了。”

子言奇怪地看她,“你明白什么了?”

“你听我说,去年你在溜冰场受伤,其实说起来林尧也是有责任的。”许馥芯笑着说,“他先是撞上了一群人,然后那群人又连带你一起摔倒了,他本来就有歉意,加上你是老同学嘛,所以想个法子来弥补过失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哦,这样啊。”子言梦游似的回答,心头仅余的一点温暖也已经消散如烟。她恍然间想起,那天好像也是雪化的日子,地面上结了一层薄冰,跟某些事情的真相一样,一旦解冻就脆弱得不堪一击。

“当时我看林尧和你的神情,还以为你们之间有什么呢,旁敲侧击了你好几句,还提醒你苏筱雪曾坐过飞机去看他。”许馥芯笑笑,摇摇头,“上次看到你多谢他寄资料的贺卡,联想就更丰富了,没想到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伸出手来握一握子言有些僵硬的手。

子言微笑起来,“我早说过了,我和他不熟,是你想复杂了。”她反握住许馥芯的手,轻快地说,“陪我去剪头发吧,长头发真的好烦人啊。”

她后来一直留着短发,连毕业照上也是这个造型。她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在听到一首名为《短发》的歌之后,如何被歌词轻微地刺了一下。

“我已剪断我的发,剪断了牵挂,剪一地不被爱的分岔。”写这首歌词的人,还真是了解她这不可言说的心事。在偶尔无眠的夜里,子言这样想着,又自嘲地笑。

除夕的前一天,表姐叶芷才赶回家,她今年大四,正面临毕业,刚刚从江浙一带的人才招聘会上回来。

“姐,见到志远哥没有?”子言边问边观察表姐的神色。

叶芷微微一怔,轻轻点一点头,“和他一起回来的。”

“那他是打算读研还是工作呢?”子言关心地问。

“读研?”叶芷脸上的表情很是奇特,“他没有告诉我要读研的事。”

“你不知道呀,姐?”子言说,“志远哥已经被推荐保研了。还有,他都拿到黄表了,整个T大也没有几个人能拿得到!”

“哼。”叶芷冷笑一声,“那他还莫名其妙跑到江浙一带去参加什么招聘会,纯粹多此一举。”

子言替沈志远分辩了一句,“也许,志远哥只是想多几个选择吧。”

叶芷转过脸来,明白地露出疲倦与忧伤,“谁知道呢,不管他了。小西,年后我还可能要去趟上海。”

“好啊好啊,到时候就住我们学校吧。”子言很高兴。

叶芷摸摸她的短头发,莞尔一笑,“好。”

“其实,姐你有没有想过,志远哥是特意为了陪你才去杭州的呢?”子言观察了一下表姐的神色,很小心翼翼地发问。

叶芷摇头,“不知道,他的心思我从来都猜不透!”

子言叹口气说,“不管什么原因,志远哥一直陪着你总是事实。”

叶芷的眼睛有点红,“你不懂的,小西。”

“怎么不懂?姐,我只想问你一句,当初你弃理学文,是不是因为志远哥呀?”子言轻声说。

叶芷一怔,随即敲一敲她的脑门,“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小丫头片子,好管闲事!”

这力道还真大,子言揉着额头,悻悻然想,她不是好管闲事,只是好奇心害死猫。

外头喧闹的鞭炮声炒豆般响起,她转头看向日历,新年快要来到了。

纵逢晴景如看雾

元宵节的第二天,子言提前返校。

刚回到学校,朱秀丽就扑上来直嚷嚷:“沈子言,你拿到奖学金了,赶紧的,请客请客!”

子言有些惊讶,这倒是意料之外的事,立刻就答应了。她高兴之余,想起来要打电话给沈志远,正好顺带告诉他叶芷要来上海的事。

沈志远语气轻快地说,妹妹拿了奖学金,应该由当哥的好好奖赏犒劳一下。子言想了想说,“等我姐来了一起请吧,当给我姐接风了。”

沈志远说好。

大一下学期的课程安排同样轻松,除了新增两门专业课,大多是公共必修课程。由于空余时间比较多,子言参加了校广播社和文学社,社团活动开始多起来。

走在去广播社的路上时,她无意间发现,校园里已经开满了白玉兰。

苍老遒劲的枝丫上,盛开着大朵大朵的玉兰花,皎洁明艳,气度高洁,繁盛如雪,空气中隐隐浮动极淡的香气,不仔细闻,根本就感觉不出来。

她站住看了很久,恍然意识到,春天其实已经到来了好一阵子。

“沈子言。”有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叫了她一句。

她回过头,是张有点眼熟的脸,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对方的名字。

“我是金融班的赵鸣。”他看她想不起来,提醒了一句,“我们上学期在一起上过公共课的。”

好像有这么回事,子言微笑点头招呼,“有什么事吗?”

“刚刚加入你们广播社,以后请多指教。”赵鸣有些局促地说。

“哦,这样啊。”子言热情地说,“我也是新人,比你早不了多少,谈不上指教,大家互相学习吧。”

他们一推门进去,社长就满面笑容地迎上来,“你们两个来得正好,学校这次举办的文化艺术节活动,我们广播社要大力协助参加,每个成员必须报一个项目,这次就由你们新人来挑大梁。”

子言翻看了一下内容,容易一点的项目全被老社员给选走了,留给她和赵鸣的,只剩下两个竞技项目:游泳和乒乓球,难怪说要新人挑大梁!

赵鸣看向她,“这里面你会什么?是游泳吗?”

一提到游泳,子言的头立刻就变做两个大。在她们学校,游泳是每个学生的必修课,计入学分,可惜子言平生最害怕的却正是游泳课。

游泳课是男女同池,男生们只在一楼换泳衣,而女生们的更衣室却设在三楼,要通过一个曲型露天楼梯才能走下泳池,男生们都喜欢抱着胳膊悠闲地站在下方肆无忌惮地欣赏女生的身材。

她倒不是怕水,而是害怕从高台走下来时男生的目光和起哄的口哨声。上学期仅有的几节游泳课她几乎都没有下过泳池,仗着和体育老师关系好蒙混到了学分,如今要她去游泳,不如杀了她了事。

她立刻对着赵鸣讨好地笑,“我、我选乒乓球。”

赵鸣好像看出来了她的心虚,大方地笑笑,“那我只好选游泳了。”

社长提醒他俩,“要努力争取拿到成绩回来,不要告诉我你们就是去混纪念品的。”

子言垂头丧气地想,这都被看出来了,社长真是火眼金睛。

回去的路上,赵鸣说:“看不出来,你还会打乒乓球,回头我们切磋一下吧。”

子言很老实地回答:“我根本就没有摸过球拍。”

对方眼睛一亮,“我可以教你啊,我打得还行。”

子言摇摇头说:“眼看就要放春假了,不耽误你出去玩的时间了。再说春假过后就是比赛了,时间这么紧,我又这么笨,估计没什么希望了。”

“那可不一定,这又不是混合比赛,你只跟女生比,怕什么?我有信心可以教会你的。”赵鸣并不气馁。

“还是不耽误你的时间了。”子言婉言谢绝。她和赵鸣并不熟,有点不太习惯他的热情。

周末早上,子言早早就爬起来,准备去火车站接表姐叶芷。

沈志远打电话过来说:“子言,我们学校离火车站近,还是我去接吧。中午你到T大来,我请你们姐妹俩吃饭。”

子言撑着脑袋想,真好,也许事情的发展会如自己所想。

中午她准时到了T大的小食堂。

“姐,待会儿去我们宿舍住吧,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子言边吃边说。

叶芷笑一笑,“不用了,临来时我接到了一家企业的面试通知,今晚就要赶去无锡。”

沈志远的筷子停了一下,面不改色,淡淡地说:“其实我也接到几家企业的面试通知了,不如晚上我陪你去无锡吧,正好顺路。”

子言觉得表姐和沈志远之间的情形十分怪异,有种紧张的气流在两人的神情中流转。为了缓和气氛,她立即转移话题,“对了,哥,你会打乒乓球吗?我们学校要比赛了,我报了名,可是不会打。”

沈志远微微点一点头,“会一点,你什么时候比赛?”

“春假过后。”子言说。

“时间这么紧啊?”沈志远皱一皱眉,“我可能没有时间教你。要不,回头我帮你找个师傅吧。”

“好啊。”子言随口回答,也没有很放在心上。

第二天上午,叶芷给了子言一个电话,“小西,我面试完了,感觉还行。我就不回上海了,直接回家等消息。”

“那志远哥呢?”

“他?……”叶芷略微有点迟疑,“我不知道,等他回来你自己问他吧。”

子言放下话筒,忧愁地想,表姐和志远哥,这两个人,还真是磨人。

沈志远刚从无锡回来,子言便心急火燎地赶到了T大。

“这么急啊,丫头。你放心,师傅我已经给你找好了。”沈志远眉宇间有些疲倦,白色衬衫却一尘不染,丝毫没有旅途的风尘。

“我急的不是这个,哥,我来问你,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都快把我给愁死了。”子言嘟着嘴说。

沈志远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书本,淡然回答:“我已经放弃保研和留校了,黄表也转让给别人了。”

“啊!为什么呀,哥?”子言这回是真的急了,不读研还没有什么,可是在上海的外地学生都明白,拿到黄表有多么不容易,就算T大这样的全国重点大学,黄表的名额也就那么几个,好好的就这么放弃,不是疯了是什么?

“你知道吗丫头,其实我听你姐叫你小西的时候,也很想这么叫你一声。”沈志远的目光落在墙上那张海报,“你姐说,这是你的小名。”

“是。”子言认真点头。她知道,沈志远接下来要说的话,也许是她疑惑了快一年的问题的答案。

“小西,我可以这么叫你吗?”沈志远微笑着问。

“可以的,哥,你当然可以。”子言再度点头,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

“小西,其实每次听到你喊我哥,心里都会很亲切,很温暖,然而又会有点小小的遗憾。”沈志远的目光穿过沈子言,看向她身后,仿佛看向遥远不可知的未来。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其实,天知道我有多希望,希望有朝一日你不再叫我哥,而是叫我一声……姐夫。”

他将目光再次凝驻在墙上,含着稀薄的笑意,语音低沉而柔和,“其实,你不觉得这张海报上的人,从侧面看,很像你姐姐吗?”

子言眼神复杂地看向沈志远,“哥,我还以为,你打算在心里憋一辈子呢。”

沈志远淡淡一笑,“我也没想过要瞒你。我只是觉得,喜欢你姐,是我和她的事,犯不上把你扯进来。也许,她也并不喜欢把你卷进来。”

“什么时候的事?”子言很想知道来龙去脉。

“很久以前了吧。”沈志远慢慢说。

“那个时候我念高一,和你姐同班。”他揉一揉额头,陷入久远的回忆,“你姐很耀眼,不光是外表,个性也如此。她就像一块磁石,吸引住了全班几乎所有男生的目光,自然,我也不例外。”

“那时候的我很自卑,只是一个从农村考到城里来读书的乡下孩子,就算再喜欢你姐,也只是藏在心里。我的想法很单纯,每天能看见她冲我笑一笑就好,哪怕是无意识的。”

他苦笑一声,“很可笑吧,小西?我是这样怯懦和胆小,连和你姐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像我这样的人,你姐怎么会喜欢呢。”

子言摇头,“不是这样的,哥,我理解,真的,特别能理解。”

沈志远摸一摸她短短的头发,叹口气,“为了能和你姐的距离拉得近一些,我很努力,我的文科是强项,而你姐的理科成绩是极好的,尤其是物理。”

“可是后来我姐莫名其妙改读文科了。”子言一直对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

沈志远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平静地讲述,语速流畅且缓慢,“你姐的个性,是最吸引我的地方,也是最令我感到挫败的地方。那时候,她或许是对我有些好感的,常常不搭理别的男生,只和我说话;喜欢模仿我写字,两个人的字迹几乎相差无几;我喜欢乒乓球,她就打得比所有女生都好……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老师和其他人给我的眼光和压力渐渐让我承受不住,于是,我有意疏远了你姐。”

“一年的同学时光很短暂,很快就面临文理分科,那个时候我们几乎已经不讲话,但我心底里还是希望,将来能和她分到一个班,能每天看见她也好。我们两个谁也没告诉对方,谁都觉得,无比了解对方的选择。于是,我选了理,她选了文。命运就是这样捉弄,将我和她擦肩分开。”

子言听得入了神,内心深处被拨动了一下,仿佛有类似的什么记忆涌了上来。然而她摇一摇头,把这些东西都按捺住,继续听下去。

“你姐其实是不适合读文科的,她高考没有考好,只考取了本省。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因此恨我,恨我让她做出了错误的抉择,恨我耽误了她的大好前程,我怯懦到连给她写信的勇气都没有。后来的几年,我一直都在自责,一直都在后悔,一直在痛苦里煎熬,直到小西你的出现,我才看到了一线曙光。”

他唇角露出一丝微笑,柔和地看向子言,“你姐几年来第一次打电话给我,要我替她照顾来上海读书的表妹,那个时候,我才好像第一次感觉到了阳光。我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把握住上天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

他温和的目光露出坚定和坦诚,“你姐的面试很成功,我猜想,她留在无锡的机会很大。从今往后,她的方向,就是我的方向!相对于她而言,保研、留校和黄表都变得不再重要。我会尽我的能力,留在她身边,以她为圆心,以无锡为半径,来规划我的下半生!”

子言紧紧握住他的双手,眼睛里含着泪,嘴角却露出了笑容,“哥,你真的好棒!我相信,迟早有一天,我会叫你姐夫的!”

沈志远笑着递给她一张纸巾,“好好的,有什么好哭的?你这丫头。”

子言擦了擦眼泪,心中一块大石放下,“人家是为你高兴嘛。对了,你给我请的师傅是谁呀?”

“能比我的乒乓球打得好的人,也没有几个了,”沈志远说,“林禹就是一个,我和他切磋过,确实不错。跟他一提,他就同意了。”

子言一听见这名字就有些压力,皱眉说:“没有别人了吗?要不,我不学算了。”

“这怎么好呢,人家师傅都同意了,当学生的还开始摆起架子来了?”沈志远刮一刮她的脸颊,“你好像一直对他有点成见?”

子言于是默然无语。

已经剪断长发,就要学会放下,而要真正放下,就从面对他的哥哥开始吧。

沈志远陪她买了一副崭新的球拍,然后领着她来到林禹住的研究生楼。

“明天我还要去一趟无锡,我妹妹就麻烦你了。”沈志远拍拍林禹的肩膀。

林禹上下打量了一下沈子言,嘴角露出笑意,“剪短头发了?跟照片上很像。”

子言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岔开话题,“我没有打过球,还比较笨,如果你嫌麻烦可以不教的。”

“不错,肯承认自己笨,首先这个态度就比较端正,你这个徒弟我收下了。”林禹的表情很一本正经,“明天上午我有事,咱们下午开始正式练习。以后每天上午九点准时来T大报到,出师后请我吃顿饭就行,就这样决定了。”

每天一大早就要跑来T大?这个春假别想舒舒服服窝在寝室里睡懒觉了。子言哀怨地想。

这星期的双休假日紧连着春假,有五天假期,宿舍里的上海女生都回家了,秦静仪去北京找同学玩,于是宿舍里只剩下沈子言和朱秀丽。

星期六一大早,子言在空荡荡的食堂吃早餐,朱秀丽揉着有点惺忪的睡眼走进食堂大门,她有些惊奇地说:“沈子言,放这么长的春假,你怎么没有回家?”

子言重重叹了一口气,“还不是被逼的?我要开始练乒乓球了。”

“同情啊,广播社的待遇也太非人了,逼一个女生打乒乓球。”朱秀丽啧啧感叹。

“不错了,没有让我去游泳已经谢天谢地了。”子言嘟着嘴说。

“这天气游泳也不错,”朱秀丽摸了摸下巴作沉思状,“其实你的身材这么高挑,拿不到名次也可以吸引眼球的。”

“是,多吸引眼球啊,看我这只旱鸭子被活活淹死在泳池里!”子言翻了个白眼,往嘴里塞了最后一口粥,站起身来。

“真不知道你上学期游泳课的学分是怎么拿到的。”朱秀丽捂着嘴笑看她落荒而逃。

下午两点钟,子言准时出现在T大林禹的宿舍门外,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种莫名的局促感。

研究生楼分外安静,走廊里空无一人,楼道口一扇双页玻璃窗大开着。有极温柔的风吹进来,闻得到树木青葱的味道,这是个春天的晴朗天气。

她抬起手来轻轻敲一敲门才发现,门并没有锁,只是虚掩着,稍稍用力,便霍然被推开。

一个挺直的背影站在窗前眺望风景。窗户面朝南方,阳光和煦,温暖宜人,满室流动着金沙般细碎的光影。听到门响,他轻轻转过头来。

风拂过,窗外满树郁郁葱葱的枝叶起伏成绵延的碧海,映在他脸上,浅淡的一点光,流转不定。他的一双眼睛如黑漆点就,光泽照人,而身后,是碧青的天色,有大团大团松软的白云缓缓流过。

如此静美,仿佛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因为未曾预期,所以窘态毕现,子言屏住呼吸,木头一样站在门口,只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她拎着装球拍袋子的左手不自觉地收紧,已经攥得生疼。

他似乎也流露出猝不及防的惊异神色,秀长的眉挑起来,微张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

静谧。只有两个人略微紧张局促的呼吸声。

只在一瞬间,子言便笑起来,落落大方地先开口道:“林尧,你怎么会来上海?”

很好,沈子言,你做得很好!你已经学会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妥善地保护好自己!虽然成长的那层皮,蜕下得很不容易。她这样想着,平静地望向他外套上的一粒黑色钉扣,圆润而平滑,有种幽深的碎光反射出来。

他的视线落在她削碎的短发上,眼光刹那间有些怔仲。不过几秒钟工夫,子言却觉得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

“哦,我放春假。”他终于开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有多久没有听见这声音了?如今他就站在这里,不再隔着迢迢关山万里,带着北方初春干燥爽朗的气息,离她不过数步之遥,忽然便有淡淡的酸涩从心底汩汩流出来。

然而她不能再向前走一步,他和她的脚下流淌着一条长河,每一道波光都是一段不忍回忆的过往,每一个漩涡都是不能触碰的疮疤,那些躺在河床上的砂石,尖锐而冰凉,一不小心就会割破她脆弱的保护壳,涌出淋漓的鲜血。

他凝望着她,视线落在她装球拍的塑料袋上,简明扼要地问:“找我哥?”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没有挪动脚步,只是略微点了点头,“是。”

无话可说,有些尴尬,时间流逝得这样慢,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子言有种被凌迟的痛苦,不敢再多看他一眼,于是低下头去,看着自己脚上的鞋子发起了呆。

“为什么站在门口不进去?”恍惚间终于听见了林禹的声音。

她长吁一口气,转过身去。

林禹习惯性地扶一扶镜框架,打量了一下僵在原地的两个人。

“阿尧,怎么回事?”

林尧不动声色,瞥了自己哥哥一眼,“看来今天下午你没有时间陪我去外滩了。”

“林师兄,如果你有事我可以改天再来的。”子言觉得自己的语音有点发颤。

林禹笑一笑,也不知是在和谁解释,“下午我确实没有空,导师临时找我,要去趟实验室。”

“哦,那不打扰了。”子言转过身去,自嘲地笑笑。

“小妹子,答应了你哥的事,我是不会食言的。”林禹叫住了她,并且看了一眼林尧,“虽然我没有空,可是阿尧有。”

她不敢去看林尧的脸色,心里百转千回间,声音不由自主便低了下去,“其实,不用了……”

“客气什么?只不过是教你打乒乓球,”林禹从容地打断她的话,“你和我弟弟不是同学吗?”

他回头看向林尧,“阿尧?”

无数复杂的神色在林尧眼睛里酝酿,漆黑的瞳仁里渐渐聚集起一道晶亮的光芒,他的嘴角忽然就噙了一丝笑,然后这笑意渐渐从嘴角一直蔓延到眼底,终于绽放出笑容。

“好。”这声音切金碎玉,并没有丝毫犹豫,林尧的脸逆着光,仿若一帧剪影。

子言听见心里细碎的一声轻响,是融冰的声音。

林禹微笑着拍拍她的肩,“小沈,恭喜你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师傅。”

T大从研究生楼通往体育馆的林荫道上,茂盛的行道树遮天蔽日。一阵风吹过,大片的树叶哗啦啦作响,有轻飘飘的植物细絮落下来,有点下小雪的迷茫感。

几缕游丝粘在了子言的针织开衫上,她垂下头去,用手指轻轻拈起,迎着风一松手,游丝便飞起来。借着这一拈的工夫,她瞧了一眼身边的林尧。

记忆中的林尧身上一直有种干净清朗的气质。他的眉目淡如远山,眼神清澈,笑容灿烂,是时而清冷、时而灼热的青春少年。

而如今的林尧,一件浅蓝细格子的衬衫配黑色休闲裤,外套随意搭在手腕上,从容镇定,自信随意,完全褪去了少年时的稚嫩,风华玉立,令人有种仰视感。

只要他站在那里,就可以散发磁场,吸引别人的眼光。

仿佛意识到了她的目光,他微微侧首,长长的睫毛抖一抖,嘴唇微弯,有浅浅的笑意浮起。

她轻轻移开视线,笑笑,没有说话,睫毛却也在微微颤抖。

“别动。”他柔声说,修长的手指落在她肩上,小心拈起一枚飞絮,然后轻轻一掸。

子言极力保持平静目视远方,操场上有男生在放肆地奔跑、大笑,这是一个很美好的天气,确实适合进行体育锻炼。

T大的体育馆十分空旷,也许是放假的缘故,几乎没有什么人。

这是一张墨绿色宽大的球台,球网沉静地伏在中间。她取出那副新球拍,有点手足无措。

“新的?”她老半天才意识到是林尧在问她。

“嗯,我哥买的。”她轻声回答。

“你哪来的哥哥?”林尧的眉峰骤然一聚。

子言张口结舌,心里却隐隐有点恼羞成怒,干你何事的反问就酝酿在嘴边,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他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眉宇间有些黯沉,沉默了半晌,才随身取出一副球拍,一步一步走过来。

“球拍还是用旧的比较好,有手感。”他微微弯下身子,语气温和而平静,“先用我这副拍子试试看?”

子言抬起头,蓦然发觉,林尧的眼睛里波涛汹涌,涌动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他带着淡淡的笑,可是这笑容却深不见底,好像有个漩涡,在把自己深深吸进去。

她紧张得连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的力气都没有,“好。”

原来爱一个人,就是这样身不由己。

哪怕他曾经伤害过她,令她的青春迥然无光,黯淡失色,可是只要他对她一笑,世间便无物,她的眼前便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事物。

不语还应彼此知

她脱口而出的这句“好”,令林尧的眼睛深处燃起一点转瞬即逝的星光,他缓慢地将球拍递过去,似是无意碰着了她的手。

子言的身体轻微一颤。

他低低笑起来,“沈子言,球拍要拿稳,你的手不要抖。”

子言控制不住地横了他一眼。

林尧却看起来很愉快。

“你先找找感觉,看怎样握拍才顺手。”他的声音极其柔和。子言感觉自己有点走神,很尽力才忽略掉这感觉,将注意力集中到手里的拍子上来。

是他惯用的球拍,不知道是什么牌子,应该用了很多年,边缘有点磨损,手感却很光滑,握起来相当舒服。

“就是这样,对。好,你发一个球试试看。”他用鼓励的眼神看向她。

她一拍过去,连球的边都没有蹭到,乒乓球骨碌碌滚到地上。

于是,她怯怯地看了一眼林尧。

他专注地凝视她握拍的手,并没有半点嘲笑的意思。

“看来你不适合拿直拍。”他弯腰拣球,走到她身后,轻轻捉住她握拍的右手。

“这样拿也许会舒服些,横过来。”他轻柔地说,语音就徘徊在她耳后,被他握住的右手似乎僵直了,距离这样近,几乎闻得到他身上的清爽气息。

他校正着她的姿势,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僵硬,“放松,只要腕部着力,然后反手这样一送。”

乒乓球呈一条橘红色的弧线飞出去,旋转的角度很优美,跨过网线,清脆地落在对面球台上,然后弹跳着滚落到地面上。

子言惊喜地抬头,迎上了他的目光。

他的手还握着她的手,笑得那样灿烂,“很好!”

忽然整个人就松弛下来,子言一直紧绷的神经缓缓平复,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真是一项迷人的运动项目。

反手横拍,这个姿势,仿佛带着林尧印上的痕迹,这以后她顽固地不能改变,从此再也无法适应除此之外的任何一种握拍方法。

那个下午过得很快,体育馆四围的顶窗里透出的天色已经很不明亮,玻璃外渐渐弥漫火烧云一样的霞光,那是一日之中最瑰丽的颜色。

林尧再一次弯腰捡回乒乓球,黄昏的颜色,玫瑰紫、宝蓝、金橙、粉灰色一直蔓延到他身上,衬衫的浅蓝色在这样浓烈的色彩中静静凝铸成一点幽幽的暗光,如青花瓷的底胎。

子言低头看向他衬衫上的第二粒纽扣,微喘着气,说:“我累了。”

她不敢问他,你是不是累了?她只能说,我累了。

林尧淡淡地站在她面前,依然沉静,看不出一丝疲倦的样子。他不说话,秀长如水的眼睛黯沉无光,她只看了一眼就没有勇气再抬起头来,声音也随之低下去,“你饿了吗?”

直到听见他轻微的一声笑,子言才有勇气望了他一眼。她忽然发觉,此刻的林尧神情竟然如此柔软,眼神荡漾柔光,清晰见底。她心里也随之千回百转,末了终于忍不住反问道:“你笑什么?”

“沈子言,你是打算请我吃饭吗?”他唇边挂着笑,看得出来很轻松。

“这,那个……好吧。”子言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叫上你哥?”

“叫他干什么?”林尧眉峰一皱,断然拒绝,“这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好不好?”

这有些孩子气的回答令子言有点忍俊不禁,她忽然也就有了开玩笑的心思,“不过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我还请得起。”

林尧把球套递给她,斜了她一眼,“还不走?我饿了。”

T大侧门外的一间小饭店,门外的招牌很小,招牌外密密镶了一圈小黄灯泡,一闪一闪的并不刺目。两扇茶色玻璃门,映着她和林尧的身影,明黄色的灯光打在身上,温暖明亮,照得眼前的一切温馨朦胧。

“这里我没来过。”她踌躇了一下。

“我也没来过。”林尧很正经地回答。

子言扑哧笑了。

这里水煮鱼的味道居然很酸,油淋小白菜碧绿,配一碗红艳嫩黄的番茄炒蛋,看起来着实赏心悦目。

子言觉得自己真的饿了,她不说话,埋头吃了两碗饭。酸辣水煮鱼吃得七七八八,辣得她冒出的冷汗黏湿了额前的碎发,嘴唇四周泛起一溜火辣辣的麻木感,最后走出饭馆时几乎撑得走不动道。

林尧递给她一瓶水,“我送你回去。”

她像烫着了一样,立刻回答:“不用了。”

他没有回答。

T大侧门外就是一条喧嚣的街市,无数雪亮的车灯扫过来又消逝,川流不息。林尧背对远处接天蔽日的霓虹广告牌与黯淡夜幕,一切都成为他颀秀身影的背景。

她直觉自己说错了话,慌乱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刚来上海,不熟悉……”

“我想参观一下你们学校。”林尧的眼睛漆黑如墨色,暗夜中涌动流光。

子言心思恍惚,不知道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觉得乱糟糟的,好像有无数个念头,又好像都是虚无,转瞬即过。

最后,她点点头,含着显而易见的局促,“我们学校,你看了要失望的。”

他伸手过来,恍然一笑,“公交站台在哪里?”手掌中心躺着几枚硬币,闪着迷人的银光,“我有零钱,刚才买水找的。”

她终于微笑起来,“跟我来吧。”

车流如织,人流如梭,五角场的夜市永远这样喧闹。第一次跟他这样并肩而行,心里隐约流动着模糊的小欢喜,她抬起头看天,月色被都市的流光异彩烘托得黯淡无光,一颗星星也看不见,不像他生活过的那个城市,总是夜空朗朗,银汉分明。

“小心!”林尧把她往身边一拉,一辆摩托一溜烟儿从他们身边擦过,飞速消失在前方。

“走路都会发呆,想什么呢?”林尧脸色有些发白,眉头皱起来。

子言发现,他不像是在生气,只是有点紧张。

她指一指前面的路边摊,氤氲的热气蒸腾升起,看起来温暖而诱人,“我在想,如果你请我坐公交,我就请你吃章鱼丸子。”

林尧倏然一笑,“你存心想撑死我是不是?”

“我是好心,看你今天体力消耗过大,晚饭又没吃饱,担心你明天没力气教我。”子言觉得这个理由冠冕堂皇。

他的眼睛亮起来,有些什么波光荡漾,映在夜色里,分外璀璨。他兴致勃勃地点着热气腾腾的丸子,“那我要吃这个,这个,还有那个。”

子言瞪着他,老半天才不情愿地掏出零钱买丸子,“看来你是真的没吃饱。”

林尧笑起来,手指扣成弯曲状,轻轻敲了一下她额头,“就没教过你这么笨又这么小气的学生,简直有损我的英名。”

子言递给他两串,自己举着一串丸子咬了一口,望着他的笑容,晚风一拂,脑子有点发热,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轻声问:“那你还教过谁?”

他一怔,嘴角慢慢抿出一点笑意,眼睛里浮起如水的温柔,“女生你是第一个。”

她也一怔,有种漫漫无边的欢喜涌动,脸有点发烫,幸亏是晚上,也许他看不太分明。她无意识地举起丸子,又茫然咬了一口,辣酱居然有点甜,连舌尖都尝到了甜津津的味道。

心里柔肠百转,她望了一眼林尧,一句话就凝结在舌尖,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他了然的眼光停留在她脸庞上,眼波稍稍一转,越过她的头顶,穿过轻扬起来的发丝,像对着她身后的夜色,对着无边的晚风,粲然一笑,“也是最后一个!”

满心里流动着汩汩的暖流,耳朵根子有点发烧,她掩饰地回过头去,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傻傻的样子。

仿佛两心相通,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只不过彼此看了一眼,便能读懂对方的心思。也许是巧合,也许是默契,然而这默契和巧合,竟然能这样令她欢喜。

一路上她笑语盈盈,仿佛说了很多话,直到坐在公交车上,被窗外的风一扑,才觉得整张脸滚烫。

蓦然清醒,子言反思了一下,今天晚上自己实在是太放松太失态了。

林尧一直含笑看着她,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他这笑容里有点别的涵义。

果不其然,快到第一站的时候,他终于轻咳一声,“沈子言。”

“嗯?”她把视线从窗外挪回来。

一根食指在她唇边轻轻擦过,沾上了一点鲜红的酱,林尧叹息说:“刚刚一直想帮你擦来着……”

愕然半晌,她才回过神来,“那你,你刚才怎么不提醒我?”居然让她一直丢脸丢到公交车上!她愤愤然,脸色一片嫣红,竟然忘了计较他这太过亲昵的动作。

他举着这根手指,作无辜状笑笑,“你刚刚一直看着窗外不理人,让我怎么提醒你?”

哑然无语,每次都是这样,被他拿捏得理屈词穷。

“有纸巾没有?”他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

“没有!”她没好气地回答,心里有种报复的微小快感,看他怎么办!

“哦,这样啊。”林尧眼里闪着戏谑的微光,“那我只好……”他不慌不忙,拿手指放到唇边,用舌尖舔了舔,满脸都是愉悦的笑,“……不浪费了。”

心里猛然一颤,她呆了两秒钟,羞愤得只差要拿两只手捂住脸,只得悻悻然取出纸巾,往面前这个人身上掷过去。

林尧从容自在地擦完手,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唇边含着笑,侧首看向她。

“干吗?”她只能用凶巴巴的语气来掩饰内心的不安。

“上次和你坐同一辆车,还是八年前。”他感慨了一句。

有种无力的潮水般的伤感,那些伸出手仿佛就能触摸得到的旧日时光,在指尖,在手掌,刻下过或深或浅的痕迹,美好、辛酸、痛苦、甜蜜,一粒粒如砂铭刻,每一粒都只写着一个名字——林尧。

光阴荏苒,一切都好像没有变,然而一切又都已改变,她尽量忽略这些感伤的情绪,淡淡笑一笑,“好像在那之后不久,我们就毕业了。”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向她,“现在想起来,还是小时候快活。”

她几乎承受不住这目光的份量,喃喃地说:“那时候真单纯。”

他微笑,“还记得有一天你和裴蓓回家,我无意间听见你发狠说,要变成一只螳螂,把我一口一口吃掉!”

手里的矿泉水瓶被捏得咯吱作响,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色,“你居然还记得?用不着记这么多年的仇吧。”

他看着她的窘态,低笑,“谁叫你害我那天晚上没睡好觉。”

她心里一跳,故意笑着岔开话题,“原来你胆子这么小?”

他微微低下头,长长的眼睫毛尾端有些卷曲,车窗外忽明忽暗的光在他脸颊上闪过,生动得像一幅流动的画。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淡淡地问:“沈子言,你呢,你有什么记得的事?”

“有啊,不过好像都是些不怎么好的事。”子言说,“比如,你那次和李岩兵换座位,害得我没好好看电影。”

“我也记得,”林尧眉梢挑起来,含着笑,带一点揶揄的语气,“那部电影把好多女生都给吓哭了,可是你一动不动,我还以为是你胆子大!”

“你还好意思说!那是因为我根本就没心情看。”子言回答。

“沈子言。”他出其不意地叫她名字。

“嗯?”她抬头看他。

“那我改天请你看电影吧,算是弥补好不好?”

这是什么意思?子言脑海中转过好几个念头,答案很多种,就是没有一种敢往最想要的那个答案上靠。

“好啊。”她面上不动声色,大方答应。

林尧的嘴角含着笑意,慢慢地说:“不过,我有个要求,一定要是恐怖片!”

就知道这人没安好心思,子言松了一口气,又隐隐地有些失落。她强压下某些隐秘的心思,指一指窗外,“下一站就到我们学校了。”

林尧似乎想起了什么,“你们宿舍装了电话没有?”

子言把号码报给他。这学期一开学,学校就把电话装进了每个宿舍,接电话再也不用跑到一楼去了。

林尧听了一遍,“好,我记住了。”

“你都不用纸笔的吗?”她有些惊奇。

“用脑子呀。”他起身,风轻云淡地回答,“走吧,到站了。”

夜色深深,大门直到塑像前的这段绿荫路已经没有什么人影,汉白玉塑像其实看得不是很分明,只模糊看得到挥手的姿势。白天花团锦簇的盆栽,在夜里也影影绰绰,子言觉得自己的学校一点也没有参观的价值,尤其是在晚上。

“这是一教,这是三教,后面是实验楼,那边是……”她加快语速,有点心慌意乱。这里实在太静,静得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她和林尧两个人,并不如在公交车上自如。

“你平常都在这里吃饭、打开水吗?”林尧感兴趣的地方很奇怪,子言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这些不起眼的地方看起来兴致勃勃。

万幸的是,由于放假,又是晚上,校园里几乎没有遇见熟人,这才让她忐忑不安的心暂时安全地在胸膛里跳动。

“我们学校条件有限,大食堂晚上就会变成电影放映厅,桌子可能没有被阿姨们擦干净,所以晚上来的时候大家都要自带报纸垫座,免得沾上白天的菜汤。”她介绍时也觉得好笑。

林尧的眼睛在暗夜里闪烁清辉,“我觉得挺好,不如我就在这里请你看电影吧?”子言懵懂地点一点头。

他又轻轻扯一扯她的衣袖,“你们学校的体育馆呢?”

体育馆坐落在操场的另一头,要穿过一小片茂密的树林。林木生长得很茂盛,就算白日也很难透进阳光,何况是这样清淡的月色。不知名的昆虫咕咕两声,头上树枝间扑扇翅膀的声音,都让子言觉得心惊肉跳,她还从来没有晚上来过这里。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

他的手真暖。可是她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这样近距离地接近他,加上这漆黑的环境,令她紧张得身体发抖,一不小心脚下就绊住了什么,顿时一个趔趄。

很近的地方,仿佛被她发出的声音惊吓到了,一对黑暗中依偎在一起的人影倏地分开,随即又紧紧抱在一起。“别怕,有我在。”是个男生的声音,轻轻拍着女友的后背,低声在安慰。

子言尴尬至极,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只觉得周身滚烫滚烫的。

因为她迟钝得到现在才想起,这片树林就是她们学校名闻遐迩的情人角!

林尧也意识到了什么,拉一拉她,低声说,“还不快走?”

他温暖的手触到她冰凉的指尖,她瑟缩一下,立刻就收了回来。

黑暗中呼吸清晰可闻,他的气息有些急促,子言的心跳也有些不稳。

看不见林尧的脸色,可是带着他体温的外套轻轻覆在子言身上,“手这么凉,还是回去吧。”

她忙不迭地点头,转身疾步便走。

女生宿舍第六栋的大门侧边,昏黄的路灯投下一团极淡的光,椭圆形的小花圃开着一个小缺口,矮矮两级台阶,子言走到这里,停住了脚步。

身上还披着林尧的衣服,她脱下来,脸有点红,双手递给他,“谢谢你。”

林尧极自然地接过来,随即打量了一下旁边的花木。白玉兰一朵朵冒出来,密密地挤在枝丫上,已经开得很旺盛了。淡黄的灯光下,花瓣有种梦幻般的光晕,树下的草地上,零落地躺了几片被风吹落的花瓣,空气中浮动着白玉兰清淡的花香。

“早点休息,明天还要练球,不然没精神的。”他很温和地说。

“嗯……明天,还是你教我吗?”子言的话一问出口,就后悔了。

林尧的眼睛在灯光下遥远如星,他轻轻笑一笑,“不愿意?怎么我教的不好吗?”

有如冰糖含在嘴里酥甜融化的感觉,她低下头去,“不是这个意思。”其实她只是担心,担心明天不是他。

她一路小跑上楼,到宿舍门前才停下来,心还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她调整呼吸,开门进去,朱秀丽并不在宿舍,大概又借言情小说去了。她呆坐在床沿很久,摸一摸自己的脸,还是很烫,刚想起身找面镜子,才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忘了开灯。

慢慢起身,她走到窗前,晚风一阵阵灌进来,顿时清醒了很多。浅蓝的窗帘上挂着两只憨态可掬的布艺熊,流苏的下摆随风轻轻晃动,她看向楼下,刚刚和他分别的地方。

眼皮猛地一跳,昏黄的路灯下,他竟然还在原地站着!模糊的光影里,他凝神望向身边高大的白玉兰树,好像在出神,从五楼的高度俯视下去,看不清他的神情,然而她舍不得挪开视线,只是躲在黑暗里,怅然若失地看着他。

今天过得很愉快。新年寄错的那封信,寒假聚会时故意视而不见的冷淡,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苏筱雪,一丝一毫都没有提及,原来只要假装说服自己暂时失忆,沈子言就可以直接面对林尧,就可以做得到笑吟吟。

如果时光可以停留在这一天,如果曾经悲伤和痛楚的过往都可以忽略,该有多好!

她多希望抛开那些尖锐生冷的往事,抛开成长岁月中为他受尽折磨痛苦的青春,对着他,也只为他,尽情展现自己最灿烂的笑容。然而往日的疼痛一直在提醒她,她害怕,她退缩,她怯懦,越是想爱,越怕去爱。经年累积起来的保护壳那样厚重,能够把自己保护得这样好这样安全,她也早已习惯,没有勇气跨越那一步!

这一切的一切,其实只是因为,他始终没有牵着她的手,微笑着对她说:“到我这里来。”

林尧站了很久,她也看了他很久,直到朱秀丽进门随手开灯,她才回过神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没看见你?”子言有些讶异。

“我刚刚上来,你不开灯站在窗口干什么?”朱秀丽比她更惊讶。

子言慌乱地往窗下看了一眼。仿佛是看见了她宿舍的灯光,林尧颀长的身影终于一动,从容地转身离开。

他刚才的样子,真的很像一个等待女友下楼的痴情男生。子言被自己这个不合情理的想象给逗笑了,她知道他不是。

洗漱过后,子言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肤色白里透红,微微一笑,便有一对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手心贴了脸颊,有微微的热度。

也许是白天的运动量的确让她有些疲倦了,这一晚她睡得很好,一沾着枕头就昏天黑地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依然风和日丽,子言坐在大食堂里吃梅林乳豆腐和稀饭,看着阳光照在食堂的长条大餐桌上,忽然觉得不太真实。

她瞥了一眼海报,三天后的晚上才会上映恐怖片,而那晚,林尧应该已经起程去北京了。

有微小的失望在心头滑过,她微微叹气。

“沈子言。”有人在叫她名字。

她一怔,轻轻地笑笑,“赵鸣,早啊。”

“我正想去体育馆练练乒乓球呢,你要不要一道去?”赵鸣说得很诚恳。

子言摇摇头,“我跟人约好了,改天吧。”

他有些失望,好像仍然不想放弃,“再过几天就要比赛了,你一点准备都不做吗?”

“当然不是,我就是跟人约好了要去练球啊。”

“跟谁?”赵鸣脱口而出,他很快意识到这话问得有些冒失,立即补救,“我只是好久没找到人对打了,有些手痒。”

“我同学。”子言有些底气不足地回答,然后匆匆道别。

快要走到学校大门口的时候,她慢慢停下了脚步。清晨的微风还带点凉意,拂起耳后的碎发,林荫道上菱形的彩砖一直延伸到前方,延伸到一个人的脚下。林尧在林荫道的那一头,沐浴着和煦的阳光,正缓步向她走来。

有柔软而炽热的喜悦涌上来,她有些迟疑地看他一直走到面前,才想起来问他:“你怎么来了?”

“免得你不方便,以后我来你们学校就好了,”林尧淡淡地回答,“反正也没有几天。”

子言很快平静下来,低声说:“好。”

体育馆里并不见赵鸣的身影,这让子言多少松了一口气。她不笨,至少有直觉。然而赵鸣的好意,用在她身上全然是浪费,相见不如回避。

今天她的右胳膊有些酸痛,好像抬不起来,抽板的时候有些吃力,好几板都没能沾到球的边。林尧丢下拍子走过来,“是不是肌肉有点酸痛?”

她点点头。

“缺乏锻炼。”林尧轻轻按一按她的手臂说,“休息一下,或者换只手协调练习一下。”

“用左手吗?”子言很惊奇,“我又不是左撇子。”

“不一定要左撇子才能用左手。”林尧只用眼角斜她一下,有些好笑的样子。

“这么说你会?那你待会儿用左手跟我打。”子言有些不服气。

“好啊。”他懒懒地回答,长睫毛低垂下去,专注地为她轻轻揉搓右手腕。

一个念头倏地在脑海中闪过,子言呆呆看着他,半天才喃喃地问道:“你能用左手打球,是不是也能用左手写字?”

他没有很在意,随口答应一声:“嗯,只是没有右手写得好。”

有些东西涌在了喉口,想要跳跃出来,她小心翼翼地请求:“那你待会儿用左手给我写几个字好不好?”

林尧一怔,眼睛里闪着光,仿佛觉得很有趣,“沈子言,你干吗?”他吃吃地笑道,“要写什么?”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子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有些汩汩流动的液体已经聚拢在眼角,胸腔里溢满了酸酸涩涩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