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工作

归时休放烛花红

子言在一家经济类杂志社做编辑。她良好的文学素养,加上经济专业的背景,使得这份工作很早就确定了下来。

杂志社是合资公司,位于市中心一栋写字楼的12层。每次对着电脑时间久了,子言总喜欢站在落地窗前往外看一会儿。上海的天空是雾蒙蒙的,晴朗的天气,从12楼看下去,也总像蒙了一层淡淡的灰。

总编不在的时候,总有同事喜欢悄悄打开音箱,放一首不知名的流行歌。有点慵懒的女歌手,沙哑着嗓子唱:“星星堆满天,也不能比月圆,在我心里面,有那么一点对爱的不知和对你的坚持……”

每当这个时候,子言就会觉得自己站在窗前的模样像极了守望的姿势,心里总会弥漫起一点淡淡的惆怅。

这栋楼的白领,午餐都是在2楼的餐厅解决的。等电梯的时间很漫长,子言有次无意间瞥了一眼,电梯门口镶着的亮银边明晃晃的,可以照得出人影。

彼时她是极瘦的,穿着淡黄的小西装,配及膝A字裙,有些空荡,撑不起来的样子。头发渐渐留长,及肩的发尾,总会稍微卷起来一点。脸颊尖瘦,但是白,肤色异乎寻常的白,和学生时代的沈子言,相差很大。

如果他回国,还认得出这样的自己吗?连自己都感觉到自己陌生。

这个如果,真可笑,又可怜。

他的心伤得那样彻底,只是,不是为了她,是为了另一个她。大概,他不会愿意再回国了吧,就如同她也不愿意回到生养她的地方。

触景情伤,最是伤人。

周末时她无处可去,总是窝在屋里翻来覆去玩小舟留给她的《仙剑奇侠传》。每当赵灵儿吟出那首诗,她总要看得怔怔的,迟迟不肯落下回车键进行下面的情节。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须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她上网随意注册了一个名字,只为了进那个校友录。每天打开电脑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叶莘的班级,看看表弟的近况,附带也看看他的消息。

除了去英国的头两个月他登录了几次之外,将近一年的工夫,他都一直消失。校友录上有两张他手拍的风景照,长满香樟树的幽静街道,道路两边林立着各色英文广告牌,临街的咖啡馆,透明的落地窗,有三三两两喝下午茶的顾客。

不知道他过得快乐不快乐,不过应该很平静吧。

知道他不会再登录,子言还是固执地保持了上网的习惯,每天打开网页,便去收藏夹里找那个校友录,点开它,进入,浏览完才会轻叹一声,仿佛完成了一场心灵救赎。

虞晖的承诺没有很快兑现,四五个月过去了,他除了每天一个电话,却始终说不出返回上海的时间。子言从来没有催过他,也没有问,渐渐地,也就当没有那句话,没有那回事。

渐有凉意的某天夜里,她照例是开着QQ的,忽然有讯息在右下角闪烁,是个陌生人要加她。她随意看了一眼,附言的消息是:老同学。

她想起来,她是留了QQ号在校友录上的。

她通过了验证,对方反而半天没有动静,她不禁有些诧异。

“你是?”附赠对方一个笑脸符号。

等待了几秒,对方打出一行字,“我想你可能不记得我是谁了吧……”

她的心微妙地一跳。

“……我是你小学同学。”

子言知道自己按在键盘上的手指在轻颤,好半天才回复对方:“你好,哪位同学?”

“我是林尧。”

干脆利落的四个字,仿佛时光倒转,胶片倒带,那条沿着山脉蜿蜒流淌的河流瞬间哗哗倒流,过往时光颠倒翻转。她浑身很冷,忽然又有股热流涌上来,翻江倒海一般,两腮轰然发热。

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

心里却明明白白在叫嚣,这只是个不真实的幻境。她不信她不信,她一个字也不要相信!

“你到底是谁?”

“你不相信吗?那你觉得我是谁?”

她逐渐冷静下来。

这不是林尧说话的风格,他从来不会这样直截了当,从来不会主动跟她联系,更不要提去打听她的QQ号。

“你要再说是林尧,我立刻拖你进黑名单。”她不是开玩笑,起初的惊喜与这一刻的巨大落差带来的失望情绪已经令她有些不堪承受。

“好吧……我是李岩兵。”

居然会是这家伙!她的嘴角抿出一丝苦笑,就知道不是他。

“你这家伙,为什么冒充别人?”

“呃,我想,你可能记得他多一点。”

“什么话?我和他说过的话还不如你的十分之一。你现在在哪儿?”

她的心情开始慢慢平静。遇到老同学,总是一件高兴的事,哪怕是在虚拟的网上。从初中毕业李岩兵考入育英之后,她已经有七八年没有李岩兵的消息了。

李岩兵说得很少,除了简单说了几句曾在重庆念大学,现在留在重庆工作。

子言很快就找到了熟稔的感觉,随意地问:“交女朋友了没有?”

他答得很快:“交过,分了。你呢?”

她不知道自己眼下处于哪种状态,想了一想,谨慎地回答:“目前是一个人在上海。”

“这么喜欢上海?”

她轻轻一笑,“你还不是一样,一直待在重庆?”

感觉很轻松惬意,小学时愉快的记忆被温柔地翻阅,面如满月的白老师,教学楼前的荷花池,裴蓓总是微笑的脸,郑苹苹柔软的舞姿,那些画面仿佛都闪烁着耀眼的金光。

李岩兵问:“郑苹苹在哪里?”

子言笑了,“她读的是音乐学院艺术系,听说当音乐老师了。你是不是对人家有想法?”

他回答得很快很轻松,“没有,要有也是对你。”

深夜,她对着电脑屏幕大笑,“你这家伙,还是死性不改。对了,咱们班的周志宇呢?”

“去美国了。”

“怎么这年头一个个都往外国跑?”子言揶揄道。

李岩兵随即抛出一句:“还有谁在国外?”

林尧,还有林尧。子言心里这样回答,有淡淡的怅然。

在网上与李岩兵的重逢,仿佛为她打开了一扇记忆的闸门。那一晚,她又一次梦见林尧,虽然只是极淡的一个影像,侧对着她,始终不曾转过头来。

早晨醒来时,她的唇边还残存了一丝微笑,这微笑,一直保持到进了公司的电梯。

电梯门快要关上的时候,一个女孩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拿手臂一格,“等一等等一等。”

有人笑起来,“小任,你又做什么去了?”

女孩子抬起头来,一双极大的眼睛灵气流露,肤色白皙如月光,嘴唇嘟起,“帮人带早餐。”

很可爱。子言微笑着想。稍稍往旁边移动了一下。

在同一栋写字楼工作,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尤其是在二楼餐厅。

这个叫小任的女孩儿,大概和子言一样是新人,却远比她有朝气。每天都见她不厌其烦地替人打包跑腿,脸上总是挂着笑意。

上海的女孩子,已经很少有这样单纯乐观的。

渐渐熟悉起来,知道了她的名字,任璟玥,像琼瑶剧女主角的名字。她笑着说:“你要是知道我从小就被逼着练钢琴,就会觉得更琼瑶了。”

子言忍俊不禁。

任璟玥的公司在写字楼的六层,职位是市场助理。

“其实我原来很想学会计来着,”任璟玥叹口气,“不过总有些什么,是事与愿违的。”

子言心里一动,微笑一下,“其实我原来也很想去北京的……不过,终究没有去成。”

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这个念头,除了那年在学校操场喊出来过,再没有宣泄于人前。

任璟玥感兴趣地问:“那你现在还想去吗?”

子言的眼神黯然下来,“现在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因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不在那里。”也许对着一个全新的朋友,有些话反而容易说出口。

任璟玥的眼睛也随即浮起一层感伤的神色,“我原来想学会计,也是因为一个人。”

这样乐观和阳光的女孩子,原来也有忧伤起来的时候。她的睫毛微微一抖,闭了闭眼睛。

她稍稍停顿,便笑着说:“是我的同桌,高三时的同桌。”

子言心想:这孩子多幸福,还曾同桌过。和林尧,距离最近时中间也隔着过道。

“当年为了离他近一些才考进L大的,他不会知道,我也不想让他知道。”

世上暗恋的故事,大抵都如此。子言的声音很轻,“他交了女友吗?”

“没有。”

子言无声叹息,这句问话,不知是问小任,还是在拷问自己:“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任璟玥的眼神瞬时弥漫起忧伤,“如果他给过我一点点暗示也好,可是他没有。所以,我没有勇气。”

子言喃喃地回答她,也回答自己:“也许他给了,只是你没有发现。”

“也许吧。可是他给的这样隐晦,让我怎样去发现呢?”任璟玥抿着嘴,若有所思。

公交车上,夜色四合,霓虹渐次点亮。子言凝望着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忽然想起虞晖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来电话了。

在思量到底要不要打电话过去的时候,终于接到了他的电话。

“子言,很抱歉,我可能去不了上海了。”虞晖的话虽然在意料之中,但她的心到底还是一沉,“我妈说,家乡的工作又稳定,待遇又好,提升的机会也多……所以……”

她沉重地点一点头,“我明白了。虞晖,你不用说了。”

虞晖有些急,语速骤然加快,“不是的,子言,不是我舍不得这份工作,是我妈舍不得我……我还是喜欢你的,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你要相信我!”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虞晖。”她打断他的话,很冷静,很果断,“我明白的,你妈只有你一个儿子,她当然舍不得你离开。我不会怪你,真的。”

“子言,”虞晖的话语里带了几分恳求,“你也回来好不好?你父母也只有你一个女儿,他们也会舍不得你。如果你回来,我们就能在一起,什么障碍也不会有。”

她不能回去。

家乡的一草一木,一水一沙,仿佛都带了那个人留下的模糊影子。只有远远离开那里,离开她曾经苦苦想要挣脱的一切回忆,她才能摆脱想念的情绪,才能学会忘记。

也许在内心深处,她其实根本不知道如何忘记,只是努力想让自己不去想起。

她很坚决地摇头,“不,虞晖,我不会回去。”

说这话的时候,她这样笃定,可惜命运的轨迹,从来不会如人的愿望一样笃定。

同住的秦静仪刚洗完澡出来,正用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汗珠,听见这话不由一笑,“子言,也许,你只是爱他不够深,要不然哪儿都会跟去。”

这个爱字,令子言小小有些抗拒,她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

“不过,子言,我正好有事情要和你商量。”秦静仪说,有点为难的模样,“我可能要离开上海了,会去北京,和他……在一起。所以,这房子,我要退租了。”

子言一怔。

有难言的孤独涌上心头。

在上海工作已经有半年,她一直和秦静仪住在一起。秦静仪一走,终于只剩她一个。也许,她会像只孤雁,要开始离群索居的生活。

“其实,你为什么不回家呢?虞晖在那里,你父母也在那里……”秦静仪温和地建议。

可是,他不在那里。

内心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悄悄回答。

秦静仪搬走以后的一个星期,天气骤冷,狂风大作,地上大片大片树叶被卷起来,扑在人身上。

子言懒懒地坐在公交车上,正喝着一袋豆奶,忽然手机振动起来。

“子言,我现在在上海,晚上方便出来见一面吗?”是季南琛一贯温和的声音。

她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他在电话里笑,“临时决定的。导师要在上海做一个项目,有一个星期时间,我想正好可以顺便来看看你。”

“等我下班吧,我请你吃好吃的。”子言有些雀跃。她确实觉得孤单,每天下班回到住地,面对空荡荡的四堵墙壁,听外头呼啸的风声,听着小锅子咕嘟咕嘟烧开水的声音,单调而寂寞,不深,但是刻骨。这个时候有朋友来看她,感觉真好。

这天仿佛过得很慢,临近下班时,淅淅沥沥下起了一阵小雨,就着西北风,斜斜地打在玻璃窗上,沙沙细响。

电梯门叮的一声刚刚开启,她抬起头,蓦然瞪大了眼睛。

季南琛正站在大门外,隔着两扇玻璃门,远远地看着她,微笑着。

很久不见,他仿佛变了少许,穿一件银灰色薄呢短风衣,提着一个公文包,身形瘦削,眼睛极亮,瞳仁深处似乎藏了一点星火,在跳跃。

“你什么时候到的?为什么不上去找我?”子言迎上去,看他半边肩背已经微微有些湿,想是被雨给打湿的,不禁埋怨起来,“笨得要死,站门外干什么?你不怕冷呀?”

他笑笑,望着她。子言有些不好意思,不由自主低下头。

“子言,你瘦了好多。”季南琛喟叹,极自然地伸手,为她理了理零乱的刘海。

一阵风刮过来,子言有些哆嗦,“走吧,咱们吃饭去。”

“先回你住的地方去加件衣服。”季南琛温和地说,“我还不饿。”

“很远呢。”子言叹息说。

“等你加了衣服,就到那附近随便吃点东西,也是一样的。”季南琛握一握她的手,“这么凉,要生病的。”

拗不过他,子言只得同意。

公交车上,季南琛无论如何不让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她看了一眼车窗外,裹夹着凉雨的北风灌进来。在暮色下,雨丝密密如银线,每根都落在他肩头。她的心骤然一抽。

夜色已经降下来,走廊里的声控灯有几盏坏了,子言摸索了好一阵才打开房门,信手拉开灯。

日光灯只亮了一下,霎那间就一黑,眼前一片昏暗,子言忍不住“啊”地惊叫一声。

“子言!”

季南琛冲进来,用力一扯,子言便跌进他怀里。

黑漆漆的房间里,没有一点声响,然而子言却听见季南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沉稳有力,只是节奏稍稍有点快。

蓦然觉得温暖,却不敢贪恋。

她稍稍挣扎了一下,季南琛便松开了双臂。

看不清他的表情,尴尬也就在无形中减去了几分,“这灯接触不太好,经常这样。”她有些讪讪地说。

“有手电筒没有,我看看。”他的声音依旧平和,不见起伏。

子言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线找到了手电筒。

季南琛用手电筒照着仔细研究了一会儿,便摇一摇头,“这次不是接触不好,看来是灯管坏了。”

子言有些着急起来,“那怎么办,家里没有替换的。天都黑了,让我上哪儿买去呀?”

他想了想,便果断建议,“要不你今晚到我师兄那儿住吧。”

子言诧异地扬起眉。

季南琛沉静地点头,“他在上海有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这次我来就是住他那儿,你住另外一间就是了。今天正好是周末,明天我再陪你去买灯管好不好?”

眼下好像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虽然要和季南琛同住一屋,但她是安心的,季哥哥不能令她放心,还有谁能令她放心?

她连想都没想,便对着季南琛粲然一笑。

她请季南琛吃的是烤肉。

加了黄油的肉片摊开在铁板上嗞嗞冒着热气,看起来很诱人。子言拿起叉子,为季南琛叉了一块,递到他盘子里。

他没有动手,“子言,你自己多吃点,都瘦成这样了。”

橘黄的灯光下,季南琛的脸温暖而和煦,仿佛阳光全聚拢在他身上,见到他,心里便莫名能缓缓流淌出暖意。子言笑着说:“我肯定会比你吃得多,今天是我请客,要不然我不是亏了?”

他的眼睛在灯光下莹润如墨玉,有微亮的光泽流转,熟悉的笑容慢慢浮现在嘴角,“好。”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只除了最后付账时有点小小的争执。她用力按住季南琛的手,摇着头,“不行,你还是学生,我已经工作了。这件事没得商量。”

季南琛望了一眼她,终于不再坚持。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在雨夜中穿行,林立的广告牌绚烂醒目,隔着玻璃窗依然有迷离的光影,似流萤,又似流星,全都掠过。

“季哥哥,什么时候把你女朋友也带来给我瞧瞧吧。”她随意地说。

季南琛微微一怔,随即微笑,“好……还是说说你吧,子言。这几年,你是怎么过的?”

子言侧过脸去看着他,“季哥哥……你其实是不是想问我,有没有交男朋友?”

他垂下头,乌黑的鬓发稍稍卷曲,让人想起过往无数静好的时光,在这一刻似乎全都凝聚在一起没有改变,“子言,我关心你,希望你过得好,这跟你交不交男朋友,并没有什么关系。”

她心中一动。季南琛已经抬起头,漆黑的眼睛如嵌锆石,沉静中散发光芒,“只要你快乐和幸福就好,我关心的只有这个。”

她觉得有什么暖暖的液体涌上眼眶,却丝毫不想去遮掩,手还安心地放在他的手里,像亘古就有的姿势,安详而温暖。

“干吗又哭?”他小声地责怪,抬起手蜻蜓点水般擦过她脸颊,轻柔地为她抹去泪水。

“季哥哥,我是有男朋友,不过马上就要分手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很茫然。”她的声音并不大。

季南琛仿佛愣住,手指不知不觉便停留在她脸上,良久。

伴随着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他握紧了她的手,“如果你信任我的话,就说给我听听。”

她断断续续地叙述着和虞晖的交往经过,以及现阶段面临的困境,最后长叹一声,“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

他有些恍神,声音遥远而迷离,“换了是我……大概你在哪里,我就会在哪里。”

子言身体一颤,他也立刻发觉,呼吸一紧,“子言,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打比方……”

心里有浅浅的疑虑掠过,她望了一眼季南琛,后者的睫毛正不住地颤抖,仿佛承受不住她目光的分量,越发如蝶翅般扑扇起来。潋滟的霓虹光影从他脸上流过,轮廓鲜明得不可思议。

她看得有点呆,忽然就忘了要问他什么话。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也打断了尴尬。

是母亲打过来的,有着不同寻常的凝重语气。

并没有说多久,按下结束键后,子言静默了很久,手机握在手里,握得很紧,可是没有一点温度。

季南琛终于开口道:“子言……”

公交车猛然刹车,停在了站台上,他轻叹一声,“到了,咱们下车。”

深夜的站台几乎空无一人,有斜斜的细雨飘洒,四周高楼林立,灯光在夜空闪烁,渐渐朦胧成一片模糊的光晕。

她今晚是这样脆弱与不堪重负。在上海的这半年,习惯了一个人走长长的夜路,她真的很害怕很孤寂,长久以来绷紧的一根弦,也许随时会断裂。然而她这样幸运,在面临崩溃的时刻,面前站着的人,是季南琛。

眼角微微地湿润,他的眼神很专注,充满关怀,身子稍稍向她这边倾斜,正为她撑着伞。小小的空间,意外地和他这样接近,近得仿佛没有距离,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发生了什么事吗?”他询问着,一丝不安在蔓延。

瞬间眼泪便决堤。子言站在他面前,完全忘记掩饰,哭得肆无忌惮。

季南琛的左手臂抬起来,在半空中停了一秒,轻轻落在她的头发上,然后轻柔地顺着发梢抚摸下来,最后停在她的肩膀上。像是迟疑了一下,他终于加了力道,把她揽进了怀里。

第一次没有挣扎和犹豫。这个怀抱,温暖而安全,似乎合上眼睛,全世界的风雨便被阻隔在外,因为这个怀抱,是季南琛的。

泪水渐渐濡湿了季南琛的前襟,子言靠在他胸前,感觉季南琛慢慢低下头,有温热的气息在靠近,是他在耳边低低地问:“子言,怎么了?”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我恐怕,要辞职回家了。”

母亲打来电话,外婆病危,父亲也在体检中查出了肿瘤,即将开刀动大手术,“子言,你辞职回来吧,外婆想见你,爸爸妈妈也需要你,不要再一个人留在上海了!你外婆……没有几天了。”

也好,她在泪光中惨然一笑,不用矛盾纠结和虞晖分手了。她终究要回去,回到父母身边去,那里有亲人,还有虞晖,他们都在殷殷期待着。这就是沈子言注定要走的路,绕了一个圈,终于又要回到原点。

季南琛没有说话,只是脱下随身的风衣。

带着他体温的外套,被轻轻披上她的肩头。

长教碧玉藏深处

季南琛师兄的房子位于浦东一座新建成的社区,夜雨中电控门徐徐开启,一辆汽车无声滑过,轮胎卷起飞溅的水花。

“小心!”他将她轻轻一拉,挡在她的外侧,“想什么呢?走路也发呆。”

心头猛然一震,仿佛在遥远的时光里,同样在上海的夜色里,有谁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夜雨将天幕抹成墨色,极深的颜色,混沌而不分明。伞的边缘滴着雨珠,悄无声息地坠落。她苦涩地笑,那个人原来根本不需要刻意的姿态,也能成为她回忆里如惊鸿翩翩的一幕。到底是她记性太好,还是那个人太难忘记?

“我刚才没有吃饱。”子言勉强笑笑,“你师兄家里应该有方便面吧,说不定半夜里我会爬起来找吃的。”

季南琛将她的手握住,淡淡地回答:“不要经常吃那种没营养的东西,对身体不好。”

手被握得有点紧,子言悄悄用了点力气,没有挣脱。

直到他取钥匙开门,这只手才得以自由。

季南琛的师兄并不在家,他解释说,师兄今天飞深圳公干了,两天后才能回来。子言点点头,没有介意。

房间布置得很简洁,只有窗帘的色调有点不搭,不单是粉色的,而且还有两个极卡通的窗帘扣。子言诧异地望一眼季南琛,后者的脸便有些微红,“这是师兄他女朋友的房间,你今晚就睡这里吧,我在你隔壁。”

整理床铺的时候,子言想,他师兄平日大概是和女友同居的,再想一想季南琛刚才微窘的脸色,心里不由微妙地一动。

“子言,如果你要洗澡的话,水已经调好了。”季南琛站在房门外,并不进来,声音很轻,脸上的窘意似乎还没有完全褪去。

有不知名的暖意爬上心头,“季哥哥,你女朋友,哦不,是嫂子,一定很幸福!”她由衷地说。

季南琛一怔,随即便笑,“别拍马屁,快去洗。”

洗澡时,她听见卫生间窗户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几乎盖过了室内淋浴头的水声。这场雨是越下越大了。

穿着睡衣刚走出卫生间,子言就闻到一阵香味。像平时下班在公交车上,窗外万家灯火,夜色迷蒙中谁家的厨房飘出来的熟悉又温馨的饭菜烟火香,萦绕不去。刻骨的孤寂与渴求的温暖,都会在那个时刻被搅动得深入骨髓。

她循着香,慢慢走进厨房。

季南琛背对着她,煤气灶上的火苗忽闪,有氤氲的热气正袅袅升腾。抽油烟机的照明灯是暖暖的橙黄色,他微弯下身子,凝神去看锅里煮着的东西,他的侧脸在灯光里异常柔和。

刚洗过的头发还在往下滴着水,她一步一步往后退,小心翼翼地不发出脚步声。

然而拖鞋是吸水的,一踩便有沙沙的声响。他回过头来,有些惊讶,很快便释然一笑,“给你煮了碗面,很快就好,先去擦干头发,当心感冒了。”

子言模糊“嗯”了一声,便啪嗒啪嗒拖着拖鞋跑出去。

那碗面很香,鸡蛋被打成蛋花,碎碎地覆盖满满一碗,有浓郁的面香钻入,汤喝在嘴里,烫得脸都微微沁出一点汗。

她吃得很快,吃得很干净,最后很夸张地把碗翻转过来给季南琛看,“你看,我都吃完了。”

季南琛含着笑,看一眼她半湿的头发,“我帮你把头发吹干好不好?要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睡。”

这一夜的沈子言,像个小孩般听话且乖巧,她轻轻点头,安静地坐下。

季南琛的手指穿过她半湿的头发,慢慢捋起来一缕,又缓缓放下。吹风机吹出来的暖风有酥麻的痒,她的耳朵根子不知不觉就有些红。

除了嗡嗡的吹风机声,房间里很寂静,寂静得听得见外面哗哗的大雨声,落在窗棂上,落在玻璃上,落在心里面。

谁都没有说话,子言觉得心里很宁静,很安心的宁静,绷得那样紧的神经,一根根在暖风里舒缓延展,熨烫得平复柔软,有种昏昏欲睡的松弛。

“想睡就去睡吧。”季南琛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轻声说。

“你呢?”

他回答:“我还要工作一会儿,你先去休息。”

子言看他打开电脑准备工作,叮嘱他早点睡。回房间的一个转身间,她蓦然错觉他的视线仿佛落在她身上,然而回过头去,却只见他在凝望电脑屏幕,不由暗地里觉得自己太多心。

关上房门的刹那,她的手按在把手上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反锁房门。

许是吃得太饱,许是认床的缘故,子言翻来覆去并没有睡着。过了很久,终于有点朦胧睡意的时候,仿佛有谁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一瞬间便清醒,心里清晰如镜,她合上眼睛,只当做熟睡。

一只手极轻地探了一探她的额头,轻叹了一声,随即把她放在外面的手臂轻轻放进被窝,顺手又把被角掖了掖。

他没有离开,极安静地守在床前,看了她几分钟。她一直紧闭眼睛,动也不敢动,感觉四肢有点瘫软,无力的感觉一点点蔓延上来。即使闭着眼睛,即使房间里并没有开一盏灯,她也能想象得出季南琛那一双漂亮深黑的眼睛,是怎样在黑暗中注视着她,含着满满的关怀与柔情。

藏得这样深,这样好,几乎骗过了所有人,骗过了他自己。他在她面前那样隐忍,只有在她睡着以后,才能肆无忌惮地凝视着她,守候在她身边。这情感藏得这样深,如碧玉藏于匣,只有在暗夜,才会有幽幽的光彩透出来。

心头有些发酸,胸膛抑制不住地起伏,他搁在床沿的手一动,像是意识到她醒了,便缓缓站起身来。

子言睁开眼睛,说话的声音略带沙哑,“我是不是蹬被子了?”

他怔了半晌,才回答:“没有,你睡觉很乖。”

她支起一半身体,刚洗过的长发凌乱地散在肩头,第一次带一点撒娇、装可爱地扮出笑脸,“人家睡不着了,你给讲个故事吧。”

季南琛伸手将床头柜上的台灯拧亮,橘黄的柔光顿时洒满房间。他笑笑,“想听什么?”

“你和嫂子的恋爱史啊。”子言努力微笑,按下心里的忐忑。

笑意凝在唇边一秒,他躲避开她的视线,语气平淡,“没什么好讲的,很普通。她……”

“她现在在哪里?”子言打断得很干脆。

他停顿下来,艰难地抬起头,眉峰微微挑起,“子言,别问了。”

“我只是关心你。”如同关心我自己。

他终于转过头,眼睛里流动莫名的光彩,“子言,不要这样关心我,我很害怕,真的。我怕我会对你说实话。”

说什么实话?

她几乎不敢与他对视,仿佛一对视就会发现自己的心虚,会明白他话里藏着的真实含义。她的手一直藏在被子里不敢拿出来,手心渐渐开始有湿润的汗意。

“可是,说了实话,对眼下的你和我,都没有半分好处。”他的唇角浮出一丝苦笑,“所以,子言,千万不要关心我,也不要再问我为什么。”

半晌,她终于艰难地说:“季哥哥,你知道的,我不希望你难过。”

“难过吗?”季南琛重复了一遍,摇一摇头,“不,子言,正相反,今天我……”他说得很慢,说到后来,几乎每说一句,便要停顿一下,“能够见到你,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你一个女孩子孤身待在上海,不要说你父母,就连我也不放心……还有,你男友,他也一定……很想念你,现在他们听到你回家的消息,一定会很开心,很欣慰……”

“季哥哥,”她的眼睛已经酸涩得不像话,不想再听,也不要再听下去,“我很想哭。”

他微微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她。

有种从来没有过的陌生感觉涌上来,没有喝酒,却有些微醺的头晕,一波又一波。模糊中,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失控,嘴唇一直在颤抖,“季……南琛,你怎么能这样,你故意的,害我真的想哭了……”

他重重叹息一声,“我没有。”

她已经开始全身发抖,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掉在被面上,画出深深浅浅的圆。

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泪痕,一双温暖的臂膀已经紧紧抱住了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脸全埋在她的长发里,低低的声音有如耳语,这样轻,又这样重,“子言,我没有……我这样喜欢你,怎么会舍得你掉眼泪?”

她带着满脸的泪痕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他怔仲了半晌,才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极轻,轻到近似于无,“子言,我没有,没有说什么。”

她擦一擦脸上的泪水,忽然便破涕为笑,“好了,没事了,我好多了。”

他松开手,凝视着她,像在凝视博物馆里的一件艺术珍品,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罩,在可以触得到的距离里,深深地凝望着她,“那好,你好好休息,别再哭了,不然明天眼睛要肿了。”

“反正也是个丑丫头。”她扯着嘴角一直笑,脸上干干的有些疼。

再度钻进被窝的时候,窗外的雨声已经微弱到近乎听不见,只听见季南琛出去轻轻关上门的轻微声响,心里满满流淌着不知名的暖意。她终于安心地合上眼睛,沉沉入睡。

第二天是周末,她爬起来时季南琛并不在。她简单洗漱了一下便打开电脑,一边打辞职信,一边跟李岩兵聊天。

她从来不隐身,但是每次上QQ,李岩兵的头像便会随即跟着亮起来,也算是件极巧的事。

“我要辞职回家了。”她告诉李岩兵。

等了很久,对方才回复:“为什么?”

她很简单地回答:“我外婆和爸爸生病了,他们需要我。”

“那你还回不回上海?”

她有点怅然,“不会了吧。估计我会一直待在家乡,然后找个人结婚,生孩子。”

“不要轻率做决定……”今天李岩兵打字的速度真是慢,子言猜测他至少开了四五个聊天窗口跟人家侃大山。

“我已经决定了。”她有点怅然。

他出乎意料地抛出一句,“……其实家乡也挺好的,说不定我也会回去。”

她很好奇,“你也舍得离开重庆?”

“嗯,这里没有我的牵挂。”

子言忽然就有了八卦的兴致,“那你的牵挂在哪里?”

“也许就在家乡也说不定。”李岩兵明显在调侃。

“那好,我代表家乡人民欢迎你回去。”她的心境忽然就变得很轻松。

几乎就在同时,季南琛轻轻敲了敲门。子言回过头去,有些讶异,“你出去帮我买灯管了啊,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他笑笑,“当时你还在睡。你想吃什么早餐?要不要我给你做?”

子言蓦然想起昨晚那碗面,脸不知不觉有点红,立刻抢着说:“出去吃好不好,咱们去永和豆浆吧。”

她拉住季南琛的手,这是第一次对他这样亲切随意,不再隔着距离。

他仿佛一震,看着她,不知不觉便微笑起来,神色柔软如春水,和煦而微波荡漾。

周一子言正式向总编递交了辞职信,总编有些惋惜,“小沈,快到年底了,这个时候走了不划算的。再说,你的工作表现,我还是很满意的……”

她谢了总编的好意,便循例留下来做工作交接。

来接替她的员工要一星期以后才能到岗,子言最后几天的工作并不忙,她中午照常到餐厅去用餐。

“沈子言,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任璟玥撑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手中的汤匙,好像突然没有了胃口。

“家里有事情,必须得回去,我会想你的。”子言有些伤感,小任是她工作以来唯一的朋友。

任璟玥想了想,“那你回头给我写段留言,算是留个纪念吧。”

子言觉得小任实在算是个有趣的女孩,都已经工作了,居然还想得到这样有学生气息的留念方式,“好啊,只是我的字写得不算好,回头不许笑我。”

小任第二天果然便从家里带来厚厚一本留念册,她很骄傲地拍一拍封面,“你看看,很新吧,还是我中学时代的珍藏呢。”

子言心里微微一动,“中学的?那也有你同桌的留言吧?”

任璟玥有些赧然,却仍然很大方地点头,“是啊,我指给你看。”

留言册一页页翻阅过去,终于停在了某页。碳素黑色的钢笔字迹,清秀而大方,这个叫赵睿杰的男生写下的留言,令子言感到非常意外。

她叹息一声,“小任,他真用心。”

任璟玥错愕地抬头,“用什么心?”

子言低下头去,指一指那段留言,“窗外的那场雨,永远也不会停,是我眼里流出的汗和委屈吗?每个浅浅笑容里欲言又止的讯息,是连星星都知晓的秘密。”

这段字迹明显看得出铅笔打底做初稿的痕迹,淡淡的,隐藏在黑色墨水之下。留言最末一句,是一行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铅笔字——PS:以后腰疼一定要记得去看医生。

任璟玥捧起留言册,小声地复述一遍,她的大眼睛里仍然流露出深深的困惑,询问地看向子言。

子言再次叹息,“你一定没有听过这首歌吧?”她慢慢说道,“这是一段歌词,歌名叫做——《暗示》。”

任璟玥喃喃地重复:“暗示?”

“嗯。”子言点点头。

原来有种人,原来有种情感,是藏于这样的隐晦处的。它一直都存在,它一直都在那里,静静地,深情地,期待着你的凝睇。

其实,我们只是没有发现而已。

子言买的是最早一班的火车票。

不是旺季,车厢里的人很少。她守在窗前,专心看着天边一轮圆月,忽然就想起,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看上海的月亮。

临走前一晚,她曾经回了一趟S大。

在校区走了一圈,最后站在大门口回望的时候,她蓦然惊觉,自己这一整晚,走的都是当初陪同林尧走过的路线。

原来以为已经完全忘记的东西,实际上一直都顽固地藏在心底。

她不知道自己在留恋什么,也许舍不得离开这个城市,只是因为在这里发生过她记忆里最美、最珍藏的一幕。也许,心灵深处也曾经隐隐、微弱地期望过,有一天他会因为记起曾在这个城市发生的一段小插曲而来这个城市看一眼,哪怕只有一眼。

然而,如今他还没回来,她已经要离开。两个欠缺缘分的人,也许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纵使相见,只怕也只是无言。

在遥远的家乡,还有人在等待着她。在这个世上,她不是茕茕独立的,至少,退一步还有人肯在身后等待她。

走出站台的时候,她一眼便瞧见了段希峰。他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段希峰大步走上来替她提行李,顺手拍拍她的肩,皱起了眉,“硌手,怎么瘦成这样!”

子言不说话,跟着他上了车。

“什么时候买的车?”她有些好奇。

“跟朋友借的,昨天你一给我打电话,我就去找哥们儿了。也就一破老爷车,你将就着坐吧,回头我买辆好的,带你满世界兜风去!”段希峰大咧咧地笑。

“我劝你别成天跟那些人在一起混。”子言皱起眉来。

“一回来就管我!”段希峰小声抱怨,不一会儿又笑起来,“我这人也是贱得慌,还就愿意让你管我。”

子言觉得有些好笑,“你要是真肯听我的倒也罢了。”

“怎么不听!”段希峰好像认真起来,歪头看一眼她,忍不住又笑,“原来以为你就一辈子待在上海了,天高地远管不着我了,没想到你又回来了。”

子言有点惆怅,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才管不着你,将来自有你媳妇儿管你。”

段希峰开着车,懒洋洋地斜她一眼,“那是猴年马月的事,你先托管我几年好了。”

她扑哧笑出声来,真是服了他,这也能托管!要不是看他正开着车,她真会扑过去捶他一拳。

回到家时已近中午,还未进门便闻到熟悉的饭菜香,她倚在厨房门口老半天,母亲才发现她,吓了一跳,“哎,这孩子,回来了怎么也不吱个声。”

母亲明显憔悴了,也许是为外婆与父亲的病操劳忧心的缘故,子言突然觉得很心酸,第一次感觉到母亲的苍老与疲惫。那个儿时依赖和眷恋过的母亲,那个年轻时利索整洁,笑声朗朗的母亲,在她不紧不慢成长的日子里,已经被时光雕刻成了年近半百的妇人。

子言想到现在还在医院病床上的外婆和父亲,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但是仍然很配合地乖乖吃了一大碗饭。母亲一直不停地给她夹着菜,脸上一直带着满足与欣慰的微笑。

要经历过才会明白,亲人还在身边,还能对着自己微笑,还能陪着他们吃一顿饭,已经是难得的幸福。

母亲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你爸的报告出来了,是良性的,动完手术就会很快恢复,只是,”她叹了一口气,“你外婆……”

一阵酸涩涌上来,子言点一点头,“待会儿我先去看外婆。”

“今天又是小段去接你,他和你……”母亲想了想,忍不住提起来。

子言慌忙打断,“妈,你别乱想,我们只是朋友。”

“妈不是想管你,你已经工作了,交男朋友也正常,只要对你好,你又喜欢的,都可以带家来。但是像小段那样的,妈劝你还是要好好考虑,成天不好好工作在外面混,没有一点安全感……”母亲还在唠叨。

子言只当做没听见,埋头扒拉碗中的饭粒。

吃过饭,她陪母亲来到医院。父亲看起来状态还不错,子言陪着说笑了一阵,又找医生详细问了情况,才放下心来。

外婆明显瘦弱了很多,每天都要有人陪护。这天恰好是二姨,她握着子言的手,不停地感叹,“外婆还是最疼你,小西一来,连精神都好多了。”

子言乖巧地在床边蹲下来,握着外婆的手,“二姨,你回家休息吧,我来陪着就好了。”

“不要不要,小西还要上班的,别耽误了孩子的正经事。”外婆勉力撑起身子说。

“不要紧的,还得一个星期后才上班呢,这几天我可以天天陪着您。”她宽慰外婆。

在接到子言辞职的电话之后,父母动用了人脉,把她安排进了当地一家国企工作,一星期之后报到,外婆说的正是这件事。

“小西乖,看到你,外婆就知足了。”外婆吃力地抬起满是皱纹的手,抚摸着子言的脸,“最遗憾的事……是见不到小西结婚了。”

子言鼻子一酸,听见二姨在笑着劝解,“妈,小西还小呢,这会儿你让她上哪儿去给您拉一个来?”

有种难言的沉郁情绪渐渐升腾起来,她悄悄走到窗前,呆呆地看着住院大楼下的草地。深秋的风卷着枯黄的叶子飘旋着,仿佛还是十几年前,林尧臂上缠着黑纱走进教室,她幼小的心里为之一沉的那种感觉正在悄悄发酵起来。

那时的她,还浑然未尝过失去亲人的滋味,如今终于轮到自己亲身体会,才知道这种苦痛是多么难以宽解。回顾茫茫,无能为力的软弱,俱都涌上来,她甚至已经孱弱得开始不敢去看外婆的脸。

回家后她打开电脑,QQ一上线,便收到李岩兵的留言,内容很简单:“你到家了?家人的病好些了没有?”

难得他还一直记挂着自己,这一刻,子言的感激潮水般涌过来,眼泪圈在眼眶里,就这样含着泪水,对着屏幕,她一字一字回着话:“我爸好多了,外婆情形不太好。我很害怕。”

李岩兵似乎在线,他回得很快:“不怕。你要学会坚强,有事要记得告诉我。”

嗯,她点着头,明知道对方看不见,到底心里有了些安慰。

“李岩兵,你……跟读书时真的不太像了。”她觉得他好像成熟了许多,也不太爱八卦了。

他回答得很快:“人都会长大,谁都不是孩子了。”

“可是我感觉自己还像个孩子一样害怕。”

“别怕,有我在!”

她怔怔地看了好久,泪水一滴滴落下来。

谢谢你,李岩兵。

无情有恨何人见

上班的第一天,她并不感到局促生涩,稍稍整理了一下办公桌,见手头暂时没有什么事情,便安静地坐下来看书。

她所在的部门,类似于客户服务中心,主要业务是接接客户电话,联络生产营销部门相关人员处理问题,做好记录和回访。工作很简单,同事也都是些年轻的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笑,很热闹。

“小沈,吃不吃话梅?”说话的是个看起来很清爽大方的女孩,扎一头马尾,衣着简单利索,手里托着一包话梅。

子言微微摇摇头,“我不太爱吃零食。”虽然是委婉的拒绝,心里却很喜欢这女孩说话的风格。

“你跟这里其他人不一样,”女孩坐下来,好奇地问,“看什么书呢?”

子言把封面翻给她看,《追忆似水年华》。

她愣一下,“我想起一部老电影了。”

子言莞尔一笑,“是《情书》吗?”

她微笑起来,点着头,眼睛发亮,“是。”

“秦若耶,电话。”有人叫她。她答应着站起来,风风火火地便跑过去。

秦若耶,是个好名字。子言心想。

有手机短信的滴滴提示音,是虞晖,“下班后去接你,一起吃饭好不好?”

子言知道,对于自己的回来,虞晖是充满了欢喜与期待的。她回来的当天晚上,他抱着电话絮絮说了一晚,兴奋地计划将来。见他这样高兴,她想了想,没有把自己回来的真正原因说出来。自然,他也并不知道,她的外婆与父亲现在都在医院。

“下次吧,我要陪我妈。”子言有些歉意,又不好明说。

虞晖貌似不太高兴,很久没有回信息。

子言正在思量要不要直接给他打个电话的时候,手机铃声便催命般响起来,她拿起来只听了一句,手机上缀的坠子便被她一用力给扯断了。

茫然四顾,这样陌生与惶恐。她面无表情地坐了很久,直到秦若耶轻轻在她耳边问:“小沈,你怎么了?”

子言恍然惊醒,“哦,”她忽地站起来,“小秦,能不能请个假,我想出去一趟。”

“可以的,反正也不忙。”秦若耶善意地回答。

来不及道谢,子言便冲了出去。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外婆去世了。

骑着单车赶往医院的途中,四周的建筑与人流忽然变成灰色,交替在身边擦过,握着车把的手筛糠一样颤抖,控制不住方向,直到撞上一辆迎面而来的单车,一直绷着的情绪才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像个孩子一样跌坐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她没有长大,真的还没有学会承受失去,她这样害怕,身边却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母亲去守灵的那晚,家里只剩她一个人,空荡荡的房间,沙沙走着的挂钟,亮得刺眼的日光灯,孤寂得令人要发疯。她一间房一间房开灯,打开电脑,打开电视,最后颓然地坐在床沿。

呆了良久,她才坐在电脑前,习惯性地打开了QQ,去搜李岩兵。果然,原来灰暗的头像一下色彩鲜明起来,她像是见到了亲人一般,抖抖擞擞地开始打字给他。

“我外婆去世了。”这句话仿佛怕来不及般喷涌而出,手指敲在键盘上,冰凉。

“是不是很害怕?”他问中了她的心事,没有问她难不难受,没有问她掉没掉眼泪,只问了她害不害怕。

怎么会这样了解她!

她原来以为,外婆永远也不会抛下她,永远会守在那间充满回忆的房子里,笑眯眯地看着她和表姐弟们玩耍,心疼地给她擦去满头的汗水,然后偷偷塞给她一个橙黄柔软的大桔子吃。柔软的桔皮带着清香,桔瓣酸酸甜甜,外婆的笑脸,盛放在夏日午后令人昏昏欲睡的阳光里,散发着不会褪色的芬芳气息。

原来终有一天要失去,要被抛下,要孤零零,要面对,要学会接受。只是这个过程,太残酷,残酷到令她害怕得发抖。

“嗯,李岩兵,你知道吗,我跟我外婆感情很深。”

“……跟我说说你外婆吧。”

一下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她开始唠叨,一桩桩一件件,外婆对她的宠溺和疼爱,幼时小小的狡黠与淘气,欢乐的童年往事,像画面般清晰起来,在脑海中一幕幕流动。

不知不觉聊到凌晨,万籁俱寂,心里却漾满了暖暖的回忆,有什么东西丝丝渗入了心扉,将心中的孤寂与痛楚一点一点驱除,空洞的伤口开始慢慢回填,连起先冰冻的手指也渐渐回暖过来,仿佛开始有了温度。

“你的记性还像从前一样好。”他感叹一句。

“我记性一直很好。”她也认同。

“沈子言,其实你还拥有这么多美好的回忆,害怕的时候想想它们,难过的时候想想它们,你就会觉得,其实你外婆没有离开你。”他一字一字打得很缓慢,顿了一下,接着总结,“要相信,爱你的人,不会离开你!”

她的心恍然一震,“谢谢你,我明白了。”

“就这样?没别的了?”李岩兵开始恢复惯常的玩笑调子。

子言带着微微的笑意,发了个恶狠狠的表情过去。

“你还真会过河拆桥。”他丢了个装委屈的表情过来。

这样玩笑了一阵,她还是很真诚地道了谢,“今天没有你,我会很难过,我是真的感谢你。”

他停了停,回答:“真不用,我就怕你对我说谢谢,显得太见外了……我情愿你对我说,咱俩谁跟谁。”

她怔仲了一下,模模糊糊觉得好像谁也对她这么说过,在无数向后倒退的光阴里,震得她耳膜有些轰鸣。

不想再去深究这熟悉或陌生的字眼,她只知道,今晚是李岩兵一直陪着她,陪着她度过了生命中也许最难忘的特殊时刻。

在快要下线的那一瞬间,她突然问:“李岩兵,为什么一直陪着我?”

“因为感同身受。”他回答得言简意赅。

原来是这样。李岩兵大概也失去过很亲很亲的一位亲人吧,所以才能这样理解她,这样开导她。

阖上眼沉沉睡去之前,满心的凄惶、孤独与悲凉已经全数被温暖的潮水融化,她朦朦胧胧想起,好像快要到圣诞节了。

父亲的手术很成功,子言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之后才忽然想起,自从回来后,还没有和虞晖见过面,好好说一说话。

“这些天你一直在忙什么?为什么不愿意见我。”虞晖幽怨地说。

子言觉得很抱歉,“我爸爸刚做完手术出院,所以……”

“你怎么不早说?那我去看看叔叔吧。”虞晖主动提及。

子言觉得有些意外,又有些犹豫。她还没有把虞晖的事情告诉父母,总觉得没有合适的时机,也许眼下,还算是个恰当的机会。

其实内心深处还是有些犹豫,她害怕自己深究,为什么隐隐地总有那么一些辗转与优柔——在心缺失的那一角,始终还盘桓着谁的影子,哪怕淡得像纱,它总在那里,若有若无地提醒自己。

“……好。”然而她终于松口。

总有这一天要面对,她早已经做了选择,就不应该再怀着兜兜转转的念头。要从这一天起,学习怎样对别人好,努力微笑,试着让别人幸福,也让自己幸福。

虞晖登门那天表现得有点拘谨,子言却觉得那个经过出奇顺利。母亲很客气地招待了女儿正式带上门来拜访的男友,并没有问什么话,这让她多少有点意外。虞晖走后,父亲倒是评价了一句,“小西这样高,两人站一起好像小虞还矮了一点,不太搭。”

子言有些窘,却没有分辩,虞晖其实和她一般高。

晚上见面时,虞晖追问详细情形,子言微笑着说,挺好的,我爸妈什么也没说。

他的嘴唇上挑成一个弧形,笑得很可爱,“那我是不是过关了?”

嗯,也许吧。她这样想。

人生,已经走到了这样的一步,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抬头看天,因为还没有到十五,月亮不是圆的,有点残缺,也许人生也是这样,太圆满了就不像是真的了。

只是月色这样美好,一如十年前。隔着万里重洋,他也一定看得到吧。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这就是结局。

她想着想着,垂下头去,将不知何时聚在眼角的一滴泪水甩落。

眼前有虞晖的大片影子渐渐低垂下来,子言疑惑地抬头看他。

因为紧张,他的睫毛不住地颤抖,眼睛里盛满了涟漪的波光,然后缓缓低下头来。

她恍然明白了什么,没有躲避。身子直直地坐在河沿的台阶上,听着穿过树林的风声,怎样将留恋在枝头的最后一片树叶吹落。

在触到子言嘴唇的那一刻,虞晖的眼睛梦游般闭起,一排睫毛在逆光下的投影清晰而分明。

她知道,这是他的初吻。

最后看一眼天际的月亮,她想要牢牢记住这一晚。

然后救赎般,终于将眼睛闭起。

这个吻有点凉意,泪是怎样大滴大滴地滚落,自己并不知晓。仿佛就在昨日,有谁也曾经用过一个吻,将她的人生整个颠覆,只不过,那个吻滚烫而迷乱。

“对不起。”耳边传来喃喃的声音。

如被蜇了一般,蓦然惊醒。

她浑身颤抖起来,如闻魔咒。

“为、为什么道歉?”这是几年前,她没有来得及问出口的话,如一直鲠在心口的那根刺。

虞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指上沾染了晶莹的水滴,举在月光下,分外透明,他的眼光复杂而不安,“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这么做?”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子言觉得自己的唇齿在打架,咬得咯咯作响。

“因为,你在流眼泪……”虞晖颓丧地低头。

她不答,只转过头去,却仿佛看见,那一年,她是怎样缓慢而羞怯地从那个人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他的眼神又是怎样一分分黯淡下去,然后说出那句“对不起”。

有种彻悟过后的痛楚袭上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是怎样伤害了你,又伤害了我自己。

“虞晖,我没有不喜欢,你对我好,我知道的。”子言低声说。

虞晖慢慢牵起她的手,握紧,“咱们回家吧。”

回家的路上,有清脆的单车铃声在不远处的林荫道响起,像是学生放了晚自习,有说笑声掺杂其中。她侧耳听过去,分明觉得惆怅。

越往前走,越觉得艰难,可是已经无法退却,也不能退却。

南方的冬天其实是湿冷的,风刮起来的时候尤甚。快下班的时候,子言探头往楼下看了一眼,眼尖的秦若耶便笑着说:“男朋友在下面等?”

即使与秦若耶已经熟悉起来,子言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轻轻点了点头。

挽着手走出大门,秦若耶冲她努努嘴,“那个?这么冷的天,站在外面耍酷啊?”

子言迷惑地看过去,只见段希峰穿一件立领夹克,斜靠在一辆车前,指间的烟正明灭不定。

“沈子言。”他扔下烟头大步走过来,“带你吃火锅去。”

“我有事,改天吧。”子言婉言拒绝,看一眼地上的烟头,眉便皱起来,“你什么时候抽起烟来了?”

段希峰不答,只是乜斜她一眼,“你能有什么事?”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已经传来虞晖的声音,“子言!”

这声音和他的脸色一样,带着些许不快,子言只来得及说一句“我同学”,便被他一把拖过去,脚步有些踉跄。她狼狈地对段希峰挤出一点笑,“这是我男朋友,虞晖。”

段希峰看了虞晖一眼,反身便打开车门,重重一甩门,发动车的一刹那,他探头出来,“沈子言,我明天来接你。”

子言有些哭笑不得地看他把车开走,听见身边的秦若耶耸耸肩说了一句:“有个性!”

“这人谁啊?”虞晖面色仍然不豫。

“不跟你说了是我同学嘛。”子言重复了一遍。

“你还有这样的同学?以后还是离他远点吧。”虞晖的话不知道是有些吃味,还是真生气。

这两个人,一见面就有点不对付。子言头疼地想,大概自己要费点周折居中调解了。

段希峰果然说到做到,第二天还没下班,电话已经打过来,“下来,带你吃好东西去。”

是间七拐八弯的小巷子里不知名的小店。昏黄的灯光下,服务员端上来一个大脸盆,黑压压装了一大盆热腾腾的汤,被那热气一熏,沈子言总算提起了精神。

吃到嘴里才发现,是酸菜水煮鱼。很地道,很辣,她的眼睛顿时发亮。

米酒用大壶装了满满一壶,子言用碗糊里糊涂喝了一大口,顿时呛得咳嗽起来,“段希峰,这酒不甜。”

“当然不甜,”段希峰白她一眼,“这又不是给你喝的。”

“你待会儿要开车,也少喝点。”子言浅浅帮他斟了一碗,虽然米酒没有度数,喝多了也会有点头昏。

“那人,真是你男朋友?”段希峰喝了一大口。

子言微笑着点头。

他默然很久,终于掏出烟盒来,取出一支烟。

子言伸手过去按住,面带愠色,“段希峰,不许抽,我最讨厌抽烟的人了。”

“好,不抽。”他倒没有生气。

“是永远不抽,还是这一次不抽了?”她追问了一句。

段希峰骤然烦躁起来,将烟盒揉成一团,“别这么管我。”

子言默默抽回自己的手。

“跟他分手吧,沈子言。”他闷头又说了一句。

“为什么?”

“这人和你不般配!”

她讶异地抬起头来,像从来不认识段希峰一样,呆呆看着他。

“你还没喝酒,就开始胡说八道了。”她勉强挤出一点笑,脸色应该很差。

段希峰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是说真的。”

她霍然站起来,“段希峰!凭什么我要听你的!”

“沈子言,”他又灌了一大口,忽然笑起来,“你就这么喜欢他?”

子言别扭地转过头去,良久,才低声说:“他对我很好。”

“对你好就行了?”段希峰凑过来,脸上神情少有的认真,“那我对你好,是不是也行?”

“去!”她终于忍不住推了他一把。

圣诞节来临的时候,天气越发寒冷,子言到了办公室好一会儿,手脚还没暖和过来。她本来就是特别怕冷的人,怀里揣着一个暖手宝,一直没离手。

“请问谁是沈子言小姐?”办公室大门忽然被人推开。

同事们一起发出惊叹声。在啧啧的议论声中,秦若耶推了她一把,“发什么呆呀,还不去签收!”

是花店的送花小姐,手捧大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热情地冲子言微笑。

“九十九朵,”秦若耶很认真地数了一遍,“真有心啊,你男朋友。”

子言笑笑,这么冷的天气,娇嫩的火红玫瑰温暖芳香,教人抗拒不了,虞晖确实很有心。

“晚上一起吃饭好不好?”像是掐算好了时间,他的电话随后就打来了。

子言微笑着说好,想一想,又道谢,“谢谢你的玫瑰。”

虞晖一怔,“什么玫瑰?”

子言觉得很迷惑,“不是你送的玫瑰吗?”

“没有。”虞晖的语调忽然变得生硬,“我没有送你什么玫瑰。”

隐隐的心虚与不快,子言的情绪忽然就跌入谷底。

“是你吧,段希峰,开什么玩笑?”她打电话过去质问。

“干吗,不能送花啊。”对方回答得很轻松,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

“你别给我招不痛快了行吗?”她无可奈何地放缓了语气。

段希峰却笑起来,“送花给你还不痛快?那你还想我送什么啊?”

“大哥,我求求你了,你什么也别送了。”她哭笑不得,“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他在电话里懒洋洋地回答:“我不是你哥,季南琛才是。我也不想干嘛,就是想让你高兴。”

拿他没有办法,只得敷衍,“好了好了,随便你。”她想起虞晖电话里的语调,莫名地叹了口气。

这件事微妙地影响了当晚的气氛,一顿饭吃得极闷,虞晖话很少,子言觉得有些委屈,也就憋着不说话。餐厅里放着欢快的圣诞音乐,她却听得有些头疼。

“子言,”虞晖终于抬起头,“你什么时候也去见见我爸妈吧。”

她的情绪还有些低落,不由自主地有些抗拒,“再说吧。”

虞晖突然伸出手,将她的手握住。她没有挣脱,却不看他一眼,只别过脸去,凝望着台布上的菱形花纹,无数细小的镂空针织,像心上无数的空洞,无论如何也填不满。

“子言,其实我今天不是生气,我只是在害怕。”他慢慢地,像很吃力,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艰难。

她顺着他的话头淡淡地问:“你害怕什么?”

“和你在一起这么久,你一直都没有说过喜欢我。”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有清醒的自嘲隐藏在里面,“所以我没有信心,感觉自己从来没有把握,我忍受不了别人接近你,我会吃醋,会生气,更会害怕。”

他这样直白,她的心反而开始柔软,声音也柔和了许多,“虞晖,是你想得太多了。”

“那你答应我,”他的眼神里带着恳求,“最晚春节的时候,去见见我父母吧。”

也许他这样迫切地想要带自己去见家长,只是表明了他对自己的重视与在乎。子言想。

她一直是个被动的人,别人推一步,走一步,既然已经走了,就没有回头的道理。

她叹口气,终于点头,“好吧,不过你要答应我,给我一点交朋友的空间。”

虞晖望着她,眼里闪烁不定。他没有痛快答应,而是犹豫了一下,“我尽量。”

总有一点什么在破坏着今天的气氛,子言想起段希峰莫名其妙送的花,苦笑着喝了一口奶茶,甜腻中有点淡淡的涩。

晚上刚回家,母亲便笑着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今天不是圣诞节吗?”

果然西风渐盛,连母亲也在意起这种国外的节日来了。子言简单地回答:“天冷,吃过饭就回来了。”

“小虞没有送你?”母亲敏锐地追问细节。

“没有,我让他早点回家了。”子言有些不耐烦。

“哪有你这样谈恋爱的,成天一回家就开电脑,和不认识的人有什么好聊的……”母亲开始数落起来。

一看见李岩兵的头像色彩鲜艳地挂在线上,她的嘴角便不由自主微笑起来,母亲的唠叨全被抛在了脑后。

最近她很依赖李岩兵,原来印象中李岩兵是个话唠,久别重逢之后,她发现自己变得比他还啰唆,事无巨细,桩桩件件,都喜欢跟他汇报,他随意丢过来的一个表情都能令她觉得格外有意思。

“圣诞节快乐!”她主动打招呼。

李岩兵回了一个微笑,“今天怎么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

她很随意地回答:“出去吃饭了。”

“和谁?”不知道是不是她敏感,她觉得今天李岩兵有点奇怪。

她顿了一顿,还是老实地回答:“和男友。”

隔了许久他都没有回应,子言呆呆地看着屏幕。这家伙,居然就这样不理她了。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她托着腮帮子,趴在电脑前等回话。

客厅的电话清脆地响起,她遥遥听见母亲应答的声音,“……在,你等一下。”

“小西,电话。”母亲喊了一声。

她只得起身,站起来的一刹那,瞥了一眼电脑,李岩兵还是没有说话。

接过话筒,母亲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男孩子。”

子言狐疑地迎着母亲的目光,心里揣度着是不是季南琛。

电话信号极其不好,一片嘈杂的声音,子言“喂”了一声,便听见咕咚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到地面的声音。

“喂?”她再次询问。

话筒那头,仿佛有人在说笑,有热闹的音乐声,只是没有人回答她。

“谁呀?”子言觉得,自己的耐心就要被消耗尽了。

这回安静了许多,能清晰听见绵长沉重的呼吸声,有谁带着轻微的鼻音深吸了一口气,“沈子言……”

仿佛有谁在她心头轻轻弹了一下,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握住话筒的手指瞬间冰凉,血液却沸腾起来,在血管里喧嚣地流淌,滚烫了每一寸肌肤,又冷又热。恍惚间,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紧促而短暂,像要透不过气来。

“……林……”她半天说不出他的名字。

又见桐花发旧枝

林尧这个名字,一直是她不能触碰的伤。这伤口看似结了疤,内里却如同溃疡,经不起轻轻的一揭,创口便会反复疼痛与溃烂。

“……尧?”这样艰难,才把这个名字说完整。

“哦。”他很快答应了一声。

“你,回来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受控制地问出了这句话。

他静默了一阵,她立刻便察觉自己这问话有多傻多不合时宜,简直僭越了同学的本分。

“你,听得出是我?”他果然不屑于回答她的傻问题,直接就把话题岔开。

怎么会听不出,不但听得出他的声音,还清晰地记得他的模样。清隽的侧脸,秀直的眉头,微笑的样子,蹙眉的样子,连放学路上他身后长长的影子,或缺或圆的月色,树梢掠过去的微风,轻快的单车铃声,都不停地在心中流过,一刻也不曾停息。

要忘记,除非忘记了她自己。

十数年间的事情,只要与他有关,桩桩件件她都能记得。在旁人看来毫无特别毫不相干的东西,因为他,都会变得特别有意义。

他陪她走过的那段路,那首苏有朋的老歌,所有带十字架的饰品,甚至于英超的每一支球队,都能成为她的心被打动的理由,更何况是他!

她忽然很想哭,忍得很辛苦,“嗯。”

其实很想问,为什么打电话给她。等到终于问出了口,却是一句不相干的话,“你,有什么事吗?”

十年了,他第一次找她,第一次想起她,第一次给她打电话,她怎么会问出这样煞风景的话!话刚说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林尧轻轻咳嗽了一声,“没什么事,”他的语气很淡,“国内也过圣诞节吗?”

每逢佳节倍思亲,他是想家了吗?子言想,可是想家了他为什么会打电话给自己,她既不是亲,也不是朋。

“嗯,但是比不上国外。”她喃喃地说,“你们那里很热闹吧?”

“还好,”他的声音有些低,低得有点暗哑,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我更喜欢春节。”

她随着他的话懵懂地点头,“我也喜欢,春节多热闹。嗯,你春节回来吗?”

忽然她便捂住了嘴,她是真的傻了吧,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他回不回来,说话完全不经过大脑。

他果然带了一点笑意,提高了一点音量,“你希望我回来?”

“你春节应该没有假。”她也只能绕开那话题。希望,也仅仅只是希望而已。她的手指缠绕着黑色的电话线,一圈又一圈,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

“我现在有假。”

这是什么意思?无数个念头涌上心头,脑海里纷纷杂杂有千百句话掠过,最后酝酿在舌尖,吐出来的却是这样一句:“哦,长途好贵吧……”

他再次轻轻咳嗽起来,带着微微的喘息,“那好,等我回来再说。”

她没有顾得上听完便脱口而出:“你生病了?”

他略微怔了一下,“没有。”

“我听见你咳嗽了。”

“……没事,我挂了。”他好像轻轻笑了一声。

“那,你早点休息……晚安。”

林尧停顿了几秒,很认真地回答:“现在是中午。”

她羞窘得只差要钻地缝。直到最后他挂了电话,她的脸还涨得通红,半边烧得滚烫,拿镜子一照,两颊像覆了一层高原红。

她怔了半晌,才重新回到电脑前,李岩兵终于回复了她一句:“哦,那你今天高兴吗?”

高兴?说不上来,一整晚,其实情绪都是有些压抑的,除了和李岩兵聊天,除了林尧那个电话。

“还好吧。”她只能这样回答,随即换转话题,“你圣诞怎么过的?”

“一个人。”

子言忽然觉得有些抱歉,“对不起。”

“其实我更喜欢春节。”他这句话与刚才林尧说的简直如出一辙。

子言有些呆滞,转念一想,有什么好奇怪的,她自己也喜欢春节,他们这一代成长过来的人,大约都是热爱春节的人。

“我也是。”她深有同感。

“你男友……以前没听你提起过。”李岩兵的思维跳跃很快,简直令她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不太想谈这个话题,“你没问过。”

“现在问也不迟,我认识?”

“可不可以不回答?我都没追问你前女友。”子言心想,他还真开始八卦起来了。

“请便。”

她看了一会儿,实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小心翼翼地问:“生气?”

“没有。”

“你有。”

他的反应很敏锐,“你怎么知道?”

子言心里一颤,这场谈话的感觉陌生又熟悉,几乎令她有种错觉,好像刚才和林尧的那个电话还在延续。

她有点害怕,更有点不安,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已经这样开始依赖这个只在QQ上闪动的头像。而他的脸,却一直都是模糊而不清晰的,隐隐绰绰,如隔云雾。她无论如何不能把记忆中李岩兵的样貌与面前的头像联系在一起,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将二者分离。

“我就是知道。”真是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她这样问自己。

他却好像一下子情绪好转起来,“不要自作聪明。”

“喂,我一直就比你聪明。”她觉得一定是。

“你笨得不行。”

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自己一定吃亏,她立刻换话题,“刚才怎么那么久不回话?”

他迟疑了一下,“打电话。”

圣诞节给人打电话,一定关系不一般。子言好容易可以扳回一局,不自觉地有些兴奋,“是不是女孩子?”

“哦。”他今天的话真的不多。

她忽然起了开玩笑的心思,“该不是你喜欢的人吧?”

仿佛过了很久,久到子言以为他下线了,他才终于回答她。

“很喜欢。”

外面似乎下起了一阵急雨,噼噼啪啪打在窗玻璃上,瞬间密集起来,教人有种错觉,以为是谁在夜里放起了鞭炮或是礼花,在宁静的夜晚,有惊人的脆响,声声震动着耳膜。

这一晚子言没有睡好,不知道是被窗外的雨声给惊扰了,还是被林尧那个电话给搅乱了一池春水。

夜半时分,她觉得口渴,起来去客厅倒水喝时,落地穿衣镜在黑暗里反射出幽幽的光。她慢慢踱到那面大镜子前,借着卧室里透出的那一点床头灯的微弱光线,对镜审视自己。

镜子里的她脸上的潮红还没有完全褪去,两颊还有火热的烫,手触上去,有灼人的温度。她看了半晌,忽然觉得忐忑而迷茫。

她开始逐字逐句回想林尧这个电话的内容。

很简短,没有几句,因此很容易推敲。他好像什么也没有说,好像有些压抑,她甚至觉得他有些悲伤,可是她不敢深想,好多话都忘了问。

他没有问她过得怎么样,她也没有问他好不好,她只关心他回不回来,还一连关心了两遍。

忽然间,被忽略的一句话跳了出来,“……等我回来再说。”

是回答她的问话吧,回答她连问了两次的那个问题吧。

有极细小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他说他要回来,他说他会回来,虽然他没有说他是为了什么而回来,他会在什么时间回来。可是已经足够了,这短短的一句话,已经带给她无数的遐想与幸福。

时至今日,她居然还会有这种感觉。

就算林尧远隔万里重洋,在圣诞节的夜晚给了她一个电话又如何?也许什么也不代表,只是她想多了。

刚才喝下去的那口凉水顺着喉管一直流淌下去,浑身的肌肤起了大片大片的鸡皮疙瘩,好像瞬间清醒了很多。

“哇,沈子言,昨天你好幸福,羡慕死我了!”第二天刚一上班,秦若耶就打趣起来。

幸福,又是这个词。

她呆了一瞬,很快低下头去整理东西,“有你说的这么夸张吗?”

一封贺卡样式的信出现在她眼前,秦若耶拿在她面前晃了晃,“昨天又是玫瑰,又是烛光晚餐,今天一大早又有贺卡,你还不幸福?”

她接过来瞥了一眼,信封上是她曾经很熟悉的字迹,落款写着内详。

差不多有好几年没有收到这个人的来信了,拆信的时候,手有些不听使唤地哆嗦。

信套刚一启封,一张请柬便滑落出来,轻飘飘地落到桌上。

不是信,也不是贺卡,是请柬。

结婚请柬。

装帧得非常精美,请柬第一面有个心形的镂空图案,镶嵌了一张婚纱照。

秦若耶凑过来,仔细看这张照片,“哇塞,还真是男才女貌啊。”她好奇地问,“你朋友?”

“不是。”子言看看窗外,淡然回答,“是同学。”

朋友?从来就不是吧。

忽然间便哑然失笑,却闷闷地堵在心里,无法缓解。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其实是这样!

林尧要回国,其实只是因为这件事吧。

她害怕自己会猜中,却又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已经猜中。

为什么昨晚的电话里,她会从那有限的几句话里听出了他隐约的感伤。林尧其实是不是想问,她和苏筱雪还有没有联系?她有没有接到这份请柬?

苏筱雪,仿佛沈子言生命中注定不能逾越的千山暮雪,她不用笑语盈盈,一直以那样翩然的姿态就能伫立在水一方,让无数人遐想与感伤。虽然子言极度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可是却如此了然:那个无数人中,包括了林尧。

就像现在,她只用一张请柬,就能轻易粉碎沈子言侥幸生出来的一切幻想。

虚妄的幻想。

这是一种烧灼的疼痛,无法释然的疼痛。子言以为,在苏筱雪成为林尧女友之后的那些日子里,在林尧出国后,自己也交了男友的漫长日子里,这种疼痛早已经痊愈,在时光里弥合了伤口。

没有,原来只是被一张创可贴遮住,时间久了,没有揭掉,便自以为愈合,不料轻轻扯动一下,便开始血肉模糊。

每个人,都有不能轻易触动的一个疤。

就如昨晚,她没有问李岩兵那个很喜欢的女孩是不是他前女友,其实也许问了,他也不会回答,但是万一这答案是肯定的,那她就真的触痛了别人的伤疤。

可是当她自己的创口裂开的时候,她却找不到自救的办法。

“芯儿,你什么时候才放假呀?”她抱着电话,像找到了一丝可以依靠的温暖。

“还早呢,要考试了,烦透了,早知道就不读这劳什子的研究生了。”许馥芯半开玩笑地牢骚,“干吗,想我了?”

“嗯,好想你哦。”子言听着好友的声音从话筒那边传过来,叹一口气,感觉好过多了。

“等着啊,等着我回来,要你请客。你如今挣钱了,我还是穷学生一个,我就傍上你了。”许馥芯格格地笑。

“好啊,没问题。嗯,芯儿,你有没有收到苏筱雪的请帖?”子言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她不想参加,至少不想一个人去,有人陪着她同去,或是代她送个红包也好。

“苏筱雪?她要结婚了?”许馥芯显然很惊讶,“不会吧,我没收到她请帖呀。”她笑笑,“她那个人,一直都清高,跟谁都不亲近,我和她可没什么交情。”

“话说回来,子言,她还很看得起你呀,居然给你发请帖!”许馥芯忍不住打趣起来。

子言望着办公室雪白墙壁上的石英钟,盯着沙沙走动的秒针,没有吭声。

像察觉到了些什么,许馥芯收敛了笑意,“新郎是谁?”

子言不知道为什么会模糊叹息一声,“不认识。”

“哦。”许馥芯不轻不重,慢条斯理地说,“她和林尧分手快两年了吧……”

子言默然无语,有点痛意在啮噬着胸口偏左的地方,她深呼吸了一口长气,换了个话题,“季南琛最近还好吗?”

许馥芯笑着咳嗽了几句,“你的干哥哥,你还问我?我跟他又不熟。”

“都是同学,怎么就不熟了?”子言立刻活泼起来,“上回他去上海,临走我还托他照顾一下你呢。你看我这死党对你多好:读大学有我弟弟照顾你,读研究生了又有我哥哥照顾你,上哪儿找我这么好的朋友去!”

“咳咳,”许馥芯好像笑得招架不住,“别别,我说呢,原来……是这样,我说他这学期怎么来过D大好几趟,敢情是受人所托。”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敏感,子言总觉得许馥芯那句“是这样”说得有点特别,究竟是怎样的特别,又说不上来。

挂了电话,她扭头去看窗外,昨晚下了一晚的急雨,这会儿渐渐放晴。虽然浓云尚未散去,但隐藏在重重阴霾之后的一线阳光却已隐约可辨。

下了班,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夜色四合,霓虹开始零零落落闪烁,车流如梭,似乎每个人的脚步都很匆忙。子言站在人行道等绿灯的时候,发了一会儿呆。

每到灯火阑珊处,便会下意识地回眸寻觅,偶尔遇见一两个相似的侧影或背影,胸口就会略微抽痛,然而心里却清醒地明白,终究都不是那个人。

她已经平静了很久,并且渐渐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却无端被一个电话和一张请柬搅乱了心绪。

原来无论她外表如何改变,如何显得恬静从容,有些东西始终是弱点,一不小心就会沦陷。

也许骨子里她还是没有成长,十年来一直守在原地,寸步未离。

忽然间很想回母校看看,她一直不敢去。

也许只有勇敢面对那些回忆,那些记忆里不敢触碰的疼痛与芬芳,她才能够越过那道分水岭,迎来自己真正意义上的成长。

很多年没有来过,爱华小学的外围墙已经完全拆除,四周圈起一道长长的施工安全警戒绳,无数碎砖被零散地堆砌在墙角,几个工人点了雪亮的白炽灯,正在搬运堆叠好的砖头。

子言有些疑惑地走过去,询问了几句才明白过来,这所学校即将拆迁,因为它所处的位置正好位于市政规划的绿地广场中心地带。

“我进去看看行吗?”子言小声地请求。

“可以呀。可是姑娘,这黑灯瞎火的,你不怕啊?”有工人善意地提醒。

她没有回答,顺着记忆的方向,慢慢走进了学校。

校门口的铁栅栏还在。当年就属她调皮,抄近路的孩子都老老实实打那下面缺豁的大口子钻过去,唯独她是跳过去的,只需单手借力,像跳山羊一样,毫不费力。

继续往前走,是学校的操场。操场的一角,两株并肩生长上了年岁的大树已经被伐倒,只留下两个光秃秃的树桩。子言俯身下去,摸摸树桩,抬起头来,努力凝视黑暗中的两层教学楼,四年级一班的教室就在这个楼梯的转角处。

眼睛有些湿润,嘴角却含着笑,就是在这里,她第一眼看见转学过来的林尧,满怀愤懑与伤心。他抢了她的副班长,还一屁股坐在她的大腿上,他引发了她所有的骄傲与嫉妒,却也令她如此刻骨铭心。

绕过老教学楼,昔日的荷花塘早已干涸,填满了淤泥,荷花下游来游去的小鱼儿和柔软的水草全都消失不见。好似就在这里,她第一次牵着林尧的手,合力救起一个落水的孩子,也就是在这里,她悄悄地开始消除对他的偏见。

弯弯曲曲的长廊过去,是当年看上去很高的新教学楼。她凝视了一会儿栏杆,毕业时的告别,林尧就是倚在一楼楼梯口的栏杆边,沉静地对她说:“沈子言,再见。”

一切都美好伤感得像是个不完美的童话。

子言正想得入神,忽然听见身后有谁轻轻地在咳嗽。

她回过头去,借着一点晦暗的月色仔细辨认了许久,才发现眼前这个鬓发斑白,披着一件外套,也和自己一样在伤感地打量四周的人是自己曾经的班主任。

她猛然记起,白老师家就住在学校西边的教工宿舍楼,这么多年过去了,白老师竟然还在这里。

“白老师,还记得我吗?”子言有点腼腆。

白老师有点吃惊地看了看沈子言,凝神回想了一阵,眉头终于舒展,“你是……沈……子言?你这孩子,怎么大晚上的跑这儿来了?”

白老师居然还记得自己,子言的眼角越发酸涩,“白老师,几年不见,您还认得出我啊?”

“认得,认得。”白老师微笑着说,“成绩优秀的孩子,老师们一般都会记得。尤其是像你这么长情的好孩子,老师又怎么会不记得呢?年年教师节给我寄卡片,寄了十年还不间断的,也就是你和林尧了……从你高中毕业那年到现在快有五六年不见了吧?”

“林尧?他也……”子言有些吃惊。

“呵呵,是啊。”白老师兴致勃勃,伸手抚摸了一下沈子言的头发,“就是你的同班同学林尧嘛,你不记得他了?”

“记得。”子言点头。

“那孩子打小就出众,想让人忘记可不太容易,偏偏又和你一样,长情着呢,实在是个好孩子。我记得他后来考上B大了,现在可就真没他的消息咯。”

“他去英国留学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昔日的班主任,她很从容地便说了出来,“听说,最近要回来休假了。”

“好,好。老师真高兴。”白老师满面笑容,感叹了一句,“这学校要拆了,本来心里还有些空落落的,但是看到你们都长大了,老师忽然觉得没有遗憾了。”

“拆了怪可惜的呢。”子言轻声说。

一只大手轻轻落在她肩上,带着安定的气息,“拆了不要紧,新校址已经在筹建了,会更新更好。你只要记得,这里有过的美好回忆永远不会被拆迁,它会住在你心里,不会离开你。”

白老师继续微笑着说:“……如果人要是老待在原地不动,那日子就没法过了,新学校也就永远建不起来咯。”

仿佛有一线天光划开云层落入心扉,子言不自觉伸手过去,紧紧握住白老师温暖的手。

告辞离开的时候,子言转头看过去,白老师微白的头发随风飘动。

离开爱华小学,子言的第一个电话就打给了段希峰,“过几天有空吗?”

“什么事,您吩咐!”段希峰懒洋洋的声调从手机里传出来。

她笑了笑,“陪我喝喜酒去,成不成?”

“成!”没有犹豫,段希峰仿佛突然精神了许多,立刻回答。

子言合上手机,对着夜空,微微一笑。

这是她自从回到家乡以来最轻松的一天。

没有了那层薄雾缠绕,月色忽然变得清明,朗朗的银色,流泻了一地。

别来几度春风换

人不能永远停留在原地,不能永远抱着以往的回忆生活。走过的每一步,生活着的每一刻,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值得珍惜,因为现在随时都会变作明日的回忆。

时光逝去,年华如水,无望的等待与自我折磨已经消耗了她的力气。万里重洋之外,如水月镜花一般的人,兜兜转转十年之后还是无法靠近一步。这种执著,放不下的执著,又是何必?

苏筱雪未必不爱,可是连她也能放下,终于寻觅到自己的幸福,沈子言也应该珍惜眼前,从今以后,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放下,原来可以这样轻松。

这种宛如新生的心情,可惜不能与李岩兵即时分享。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不在线,只给子言留了言,说要外出十天,不能上网。

有点淡淡的遗憾。

子言后悔忘了问他春节回不回家。

在网上聊了这么久,这么有默契,只是不知道见了面会不会也这样亲切熟稔,她的心里涨满了期待。

正略微有些出神,母亲拿起了苏筱雪的请柬。

“小西,这是谁的请柬啊?”

“同学。”她简单回答。

婚纱照上的苏筱雪还是那样美,虽然穿着婚纱,笑容仍一如既往的清淡。

“哦,女同学吧,长得可真漂亮。”母亲看了一眼就开始夸奖。

“是呀,很漂亮呢,妈妈。”子言由衷地点头。

她接过请柬,仔细看那上面娟秀的字迹,很熟悉,一点也没有变。

婚宴的时间定在12月31日,竟然没有选择元旦,真是与众不同。也许,她只是不想泯然众人吧。子言这么想。

“那她现在在做什么,工作了吗?”

“嗯。”子言回答,“她考上了外地的公务员。”

母亲慢慢坐下来,语速很慢,“子言你有没有后悔回来?”

子言吃了一惊,“妈!”

“你们这些同学,有点出息的都在外面,念了大学回家乡工作的没有几个。”母亲叹了一口气,“当初要你回来,是我的主意,你爸是反对的。现在想想有点后悔,硬把你绑回家,其实是害了你,你表姐表弟,不都在外面好好的吗?”

没有立即回答,她把头靠在母亲温暖的怀里静静想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这个想法真的很诱人。

读书的时候也曾经有过斑斓的理想,在上海工作的那段时间,每天她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年轻的心在怦怦跳动,而窝在目前这家国企,虽然薪水不低,可是每天机械地重复着没有一丝挑战性的简单工作,确实单调而苦闷。

她的眼睛发亮,抬头回答母亲:“妈,如果你和爸不反对的话,我确实想再出去闯一闯。”

“那,小虞呢?”母亲抛出了这个尖锐的问题。

她顿时有些受挫,语气不由有点低落,“我会和他好好沟通的,希望能说服他和我一起出去。”

“小虞那孩子,”母亲爱怜地帮她理了理头发,“我瞧着还是个好孩子,看起来对你很用心,就是好像有点小心眼。不过这并不是大问题,你好好和他说说还是行得通的,就是要注意说话的方式。”

“知道了。”子言在心里苦笑。她已经预感到,要说服虞晖,不如先说服他母亲来的更直接有效。

也许,是应该去见见他父母了。

元旦前一天,子言请了假,段希峰居然换了一辆四平八稳的大众车来接她。

绕着车身前后走了一圈,子言拉开车门的时候笑了笑,“段希峰,今天这车不像你的风格啊。”

照子言的理解,去参加婚宴,段希峰多半会开一辆很拉风的车,恨不得把婚车比下去,这才符合他的做派。

他的眉头皱一皱,“我这低调还不是为了你沈大小姐吗?你最怕招人注意了,巴不得坐自行车去才合适。”

子言扑哧笑出声来,“那更招摇。”

她拍拍座椅,轻快地说:“段希峰,不如你教我开车吧。”

段希峰调整了一下后视镜,漫不经心地回答:“女孩子学什么开车,有我给你开不就行了?”

子言开玩笑说:“总不能开一辈子吧。将来你老婆孩子要有意见了。”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却又呆了一下,不自然地扭过去,“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是有点不一样。她的短发已经留长,平时只是扎着马尾,今天放了下来,温顺地垂在肩上,发质柔软细滑,尾端稍稍有点卷,也不是刻意,就是觉得这样可能成熟点。

“端庄了吧,淑女了吧?”她捂着嘴笑。

“喂喂,我可没夸你,你别就着竿子往上爬。”段希峰打着哈哈说,“不过,你要是化个妆,再换身衣服,虽然比不上龚竹,也是能将就着看看的。”

很想揍人,考虑到正坐着他开的车,子言只是瞪了他一眼,扭头去看窗外。

“好了好了,沈子言,我说错了。”段希峰只用单手把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悄悄去摸打火机,摸着了,却又只是搁在手里摩挲,“别生气,回头我借辆破吉普教你开车啊。”

子言把视线从窗外挪回来,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哦”一声算是回答,“你想抽就抽,看着替你难受。”

“你不是讨厌那股烟味嘛。”段希峰丢开打火机,笑一笑,“我戒了好不好?”

她有点怀疑,为了鼓励他,还是点头赞同,“你要是真肯戒了那就善莫大焉了。”

他目视前方,没有吭声。

本市规模最大的酒店停车场里停满了各色车辆,简直很难再见缝插针了。段希峰锁好车门,见子言倚在另一侧,正远远地看向酒店大门,不由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是苏筱雪?”他略微看了远处的新人一眼,就已经认出来。

“嗯。”子言轻轻捏了一下手心,指甲轻轻陷进去,有稍纵即逝的紧张情绪立刻缓转,她笑了一下,“我把你那份红包也准备好了,你陪我进去就行了,待会儿少喝点酒,要开车的。”

他转过脸来,阳光下眯着眼睛,忽然猝不及防地问:“你怎么不叫你男友来?”

她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你陪着多有安全感啊。”最重要的是,会有个依靠,万一遇上什么人,万一失控或是想哭,至少还有个肩膀。她不想在虞晖面前失态,不想在这种时刻还要应对虞晖的敏感与置疑。

今天的天气很好,暖暖的冬日,阳光很少这样明媚,有柔软的光线洒下来。停车场中心地带密密铺了一层草皮,绿油油的,有葱茸的质感,让人忍不住想俯下身去触摸。

“走吧!”她笑盈盈地说,“去看看新娘子!”

段希峰露出笑容,跟她一前一后,朝酒店门口走去。

苏筱雪仍然留着标志性的短发,原来短暂留过的披肩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剪去,所以并没有盘常见的新娘髻,只在发侧斜斜簪了一只精致璀璨的小皇冠;雾一样的白纱从皇冠后披下来,耳边的钻石闪烁,耀眼夺目。她站在那里,就是最美的新娘,是每个人都梦想的新娘。

“筱雪,恭喜你。”子言微笑着走上前,真心实意地说。

苏筱雪笑着伸出手来,将她的手握住。隔着白绸手套,子言还是能感觉得到,她握得很紧。

“子言,你能来我真高兴。”苏筱雪附在她耳边轻声说。

子言正想回答,忽然感觉苏筱雪的手在渐渐一分一分失去力道,她的笑容还在,却只是凝在嘴角,眼光飘渺,仿佛在看向子言身后。

一直以为,离别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直到过了很多年,子言才发现,重逢原来比离别更令人觉得害怕和惶恐。

因为面对重逢,需要更强大的勇气与意志,才能拿捏得住自己不致失控。

四年的时间没有见面,她一个人在没有他的世界里走了很久,很久。

直到前几天,她才缓慢地领悟到:没有放下过去,就意味着没有现在和未来。

既然有勇气来,自然也要有勇气面对。

她回转身,顺着苏筱雪的目光,平静地看过去。

一辆黑色轿车稳稳停在酒店正门,车上陆续有人下来,将一个人簇拥在中心,正说笑着什么,一群人不急不缓,向着大厅的方向走来。

林尧依然挺拔清俊。他微侧着头,在倾听着什么,嘴角含着淡淡的笑容,阳光直射下来,他的眉目在天青色外套的映衬下鲜明生动。在国外一年多的时间,他的气质并没有变得更陌生,清朗依旧,熟悉依旧。

也许是站在户外的缘故,子言感觉苏筱雪的手冷得有些微微颤抖。她在心中叹息,不露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低头拉开随身的小包。

拉链好像坏了,用力拉了两次都没拉开,直到段希峰的手按住了她的手,“找什么?”

“红包啊。”她轻声说。

“我来!”段希峰将她的手挪开,轻轻一扯,拉链便顺滑地被一拉到底。

子言忽然觉得好笑,“嗯,这到底谁的包呀,欺负我。”

段希峰端详着她的脸,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看着她。

她顿时便觉得自己笑得很生硬。

将红包放入伴娘手里,她转身过去,冲着段希峰示意,“我们上去吧。”

几乎就在一瞬间,身后仿佛有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说:“这么巧……筱雪,恭喜你。”

苏筱雪好像迟疑了一霎,“谢谢……你回国了?”

林尧似乎也顿了一顿,“昨天刚回来,几个同学说要给我接风,没有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苏筱雪咳咳轻笑了一声,“是很巧。”

子言的脚步刚刚移动,立刻便有人叫出她的名字,只是稍带了一点不确定,“沈……子言?”

她不得不回转头,朝那人看了一眼,是林尧身边那群人中的一个,面容有些熟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哈,真是你呀,”那人蓦然笑起来,“还记得我吗?我是孟春天。”

她恍然想起来,孟春天,她的小学同学。

孟春天哈哈笑起来,推一推身边的林尧,“林尧,还认不认识沈子言?”

感觉林尧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那一刻,子言大方地抬头,报以微笑。

他凝望着她,目光恍惚,“当然。”

“沈子言,你电话多少,改天我们一起聚聚啊。”孟春天热心地询问。

“好。”子言报了号码。

孟春天这才注意到她身边一直沉默的段希峰,“沈子言,这是……你男朋友?”

外面的鞭炮声突然震耳欲聋,红色的碎屑散了满地。在这样铺天盖地的声响里,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完全被覆盖了,“不是,是我朋友。”

段希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略微朝孟春天点点头。

林尧没有说话,从看见她伊始,他便没有再看过别人,一径望着她。

很安静地看着她,依稀还带一点温柔的色泽,是清淡的温柔,在眼底缓缓流淌。那目光却简直要灼伤她的每一寸肌肤。

距离很近,近到几乎看得清他微微抖动的睫毛。

这样熟悉的静默,却叫人心底翻江倒海。

除却屈指可数的短暂光景,他和她从来都是天各一方,各自辗转为生,彼此陌生着,却又是凭了什么,会觉得面前这个人,有些东西,熟悉得可怕?

这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觉令她软弱得没有招架之力,早先的娴静淡定已经很难维系,她只得掉转头,“筱雪,我们先上去,你们慢聊。”

苏筱雪神情复杂地一笑,“好。”

步上二级台阶时,她逐级抚摸旋转楼梯的扶手。那扶栏雕着精致复杂的花纹,每隔几步便扎着粉色的绢花与彩球,头顶的欧式吊灯,长枝蔓延如花绽放,如梦如幻。

如同这场相遇,也坠在雾里云中。

段希峰今天反常地沉默,直到把她送回家才问了一句:“今晚真不要我陪你去?”

他是指新人敬酒时,苏筱雪弯腰靠近她耳边说的那句话:“子言,晚上有空没有?咱们单独聊聊吧。”

她笑着回答:“人家约的我,又没有约你,你去凑什么热闹?”

段希峰咧嘴笑了笑,“今天我不也是不请自到?”

子言笑着点一点他的额头,“人呢,可以厚脸皮一次,不可以次次厚脸皮的。”

段希峰站在那里不躲不闪,任凭她的手指轻轻在他额头上一点,才又开始嬉皮笑脸,“那我可走了。下次还有这种不用掏钱就可以白吃白喝的好事儿,想着我点。”

看着他发动车子消失在小区大门外,子言才慢慢走向自家的单元楼。

傍晚时分,有些微的凉意,咖啡馆的一角,她撑着下巴,出神地凝望窗外。

过去的很多年,她和苏筱雪貌似很熟络,其实很疏离,她不知道苏筱雪要跟她说些什么,因为未知,所以心里多少有点忐忑。

“等很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苏筱雪已经在子言对面坐下,轻柔地问。

子言微笑着摇摇头,“今天累了吧,怎么也不好好休息?”

“嗯,真的累了呢,从来没有这样疲倦过。”苏筱雪随意翻开价目表,点了咖啡。

“你今天很美,筱雪。”子言真诚地说。

“你觉得我丈夫怎么样?”苏筱雪轻啜了一口水。

子言怔了怔,开始努力回想站在苏筱雪身边的那个人,“蛮好的,我觉得……”

苏筱雪打断她的话头,直截了当地问:“或者说,和林尧比怎么样?”

子言苦笑,“筱雪,我不知道。我觉得你这样想,对你先生不太公平。”

苏筱雪又喝了一口水,不知道是不是被杯子里的水蒸气给熏了一下,眼睛有些微微发红。

“那谁又给我公平了?”

“他千里迢迢地回来,站在那里对我说,这么巧,恭喜你,没有想到在这里遇见你。真大方,真淡定,真伤我的心。”

子言掩饰地用勺子去搅杯子里的咖啡,越搅越混。

“其实结婚前,我给他寄了一张电子请柬……我原以为,他不可能会回来。”

子言低头喝了一口咖啡,有点苦涩,很淡,但还能下咽,“我不明白,筱雪,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他还是为了你回国来了。”

苏筱雪格格笑起来,用手撑住额头,无名指上一枚钻戒闪烁着夺目的光芒,“为了我?哈哈,何以见得?”

她的眼睛里有湿润的水汽,像雾一般弥漫在眼眶,“那封电子请柬,我设置了开启通知模式,他根本就一直都没有点开它,也就是说,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结婚!……子言,现在你还觉得他是为了我回国的吗?”

子言呆呆地看着苏筱雪,这一刻,是她平生见过的最真实的苏筱雪。眼前这个女子,向来温婉自矜,仅有的一次失态,还是在七年前,当时她眼里盈盈的泪光,曾经是最犀利的武器,将沈子言少女时代的梦想粉碎得灰飞烟灭。

子言叹了口气,她实在不是很愿意和苏筱雪讨论这个问题,“筱雪,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筱雪忽然就抿出一点笑,只是笑容里没有半点暖意,“如果你到现在才发现,一个爱了多年的人,最后的领悟是‘不值得’三个字,你会是什么感觉?”

有句话如鲠在喉,子言来不及细想就不由自主说了出来:“筱雪,不要这样想,只要爱过,就不会不值得。其实……我是真的很羡慕你。”

苏筱雪一怔,嘴边的笑意渐渐化开,“羡慕我?”这话里含着些许淡淡的酸涩,淡淡的自嘲,还有一缕轻微的感伤。

“筱雪,假如可以遇见喜欢的那个人,哪怕只能和他在一起一个月,或者是一天,对于我来说,都是值得感恩和知足的。”子言发自肺腑地说,“可惜,我从来没有拥有过这机会,这正是我羡慕你的原因,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这样的缘分。”

“也许吧,现在想想,其实也有很多美好的回忆,但是真的不够冲抵这结局的苦涩。”苏筱雪微垂着头,凝神看着杯中的咖啡。

子言抬起头看着低低压下来的天花板,吊顶是浅浅的灰色,墙纸的颜色却明亮得抢眼,有着强烈的反差,如同内心深处,随着苏筱雪的话语一忽儿灼痛,一忽儿遐想,混杂柔和,最后汇成手中摩卡的味道,酸香中散发出淡淡的苦涩。

她终于微微一笑,轻声说:“筱雪,我还记得,你那年本来要考研到北京去……如果你真去了,也许结果会不一样。”

苏筱雪蓦然抬起头,眼神也随之一凛,“不是我不去,是他不要我去。他说,他可能要出国;他说,他也许不会回来,即使回来,也说不定是在很多年后……”她唇边一直挂着稀薄的笑,如一团清冷的迷雾,“我有我的自尊与骄傲,我只能提出分手。抢在他开口以前,提出分手!”

脑海里有模糊的断章掠过,子言来不及细想,深吸了一口气,“也许你误会他了。为什么不等下去,筱雪,如果你愿意等,或者……”

“我等不起。”苏筱雪打断她的话,“子言,我真的等不起……未来那么多未知的岁月,我没有信心,也没有勇气等下去。”她的嘴唇轻轻颤抖,最后终于说下去,“何况,没有误会——分手的时候,他很平静,似乎早就预料到。他说,对不起,筱雪,祝你幸福。这九个字,我居然记了这么久。”

子言不忍地轻轻握一握她微凉的手,“筱雪,别想了。”

“你让我说完。”苏筱雪抽回手,将咖啡送到嘴边,沾一沾唇,“……后来我听说他被学校推荐保研了,那个时候还暗暗幻想过,也许他会留下来读研不出国,也许我们还是有可能的。分手后的第三个月,我终于借着拜年忍不住给他打电话,可是他只用一句话就破灭了我的幻想,他说他已经决定放弃保研出国。那一天,是那一年的大年初一,刻骨铭心的春节。”

子言有些呆滞,喃喃重复道:“那一年的春节……”她紧紧握住手中的杯耳,仿佛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几根手指上。

“毕业后我考上了公务员,又立刻交了新男友。我给他寄电子请柬,其实只是有点不甘心,我也知道他不会回来。”苏筱雪噙着清淡的笑意,笑容里有淡淡的自嘲,“没有想到,他居然回来了!……又或者,他只是因为今天这个日子而回来?”

“啊,今天这个日子?”子言茫然地问。

“这个日期,我曾经见他用红笔圈起过,大概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今天果然遇见他,可是,他怎么能这样平静地对我说,筱雪,恭喜你。就如同当初分手时,他对我说,筱雪,对不起。”苏筱雪闭一闭眼睛,终于忍不住,双手捂住了脸,双肩细微地颤动着。

子言凝视着窗外,半晌才回过头来,“筱雪,如果你还没有放下,那你为什么要结婚?”

良久之后,苏筱雪才回答:“人总是要结婚的。”

直到快走到自家小区的大门口,子言还在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发呆。

屏幕发出微亮的荧光,每隔几秒就熄灭下去,她又固执地按亮。小小的蓝光,映照进她的眼睛,瞳孔微微收缩起来,却不妨碍她将屏幕上的日期看得极清楚。

冬日的夜空,没有一颗星,她的手很冷,心口却有点微微发热。

轻柔的音乐声响起来,她茫然四顾了一下,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

一个极陌生的号码。

“你好?”她按下接通键。

“沈子言。”这个声音白天才刚听过。

“嗯?”她的眼眶有些发热,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再走神,就要撞到电线杆了。”

“砰”的一声轻响。

真的很疼,她捂着被撞的额头,轻微地蹙起眉,起先只是微微发热的心,忽然之间就灼热地跳动起来,那回响,在脑海里回荡,一声声震动着耳膜。

然而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黑暗中有个颀长的身影,倚在大门右侧的柱子旁,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已经看了许久。

她忘了挂断电话,远远看去,他似乎也没有挂。两部手机在夜里各自散发着幽幽的荧光,似乎在彼此遥相呼应。

她微抬头,去看天际,一霎那间,有种错觉,仿似漆黑如墨的天幕上,星星点点,有大片大片幽蓝的萤光正在弥漫绽放开来。

十一年前梦一场

有种熟悉又遥远的悸动,随着他越走越近的脚步,在胸口肆意蔓延,渐渐溢至喉间,让她几乎发不出声音。

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这样近。

不是第一次离林尧这样近。

从前光是如此近看着他,她就会双膝发软,无法自如呼吸。然而此刻,她讶异自己竟能如此沉静,只是略微仰着头看向他,也许还带着一缕极淡的微笑。

他伸出手来,手掌轻轻覆盖在她的前额,手指轻轻一揉,“不痛?”

子言咬一咬下唇,“痛。”

林尧的唇边掠过一丝笑意,“沈子言,你还是这样,走路都能发呆,想什么呢?”

亲昵自然的语气,他的手掌还覆在她额上,完全没有要拿开的意思。源源不断的热从额头扩散开来,如一滴墨渗入清水,然后缠绵地层层荡漾开来。

有淡淡的窘意,子言抬起手臂,想要推开他,却被他反手轻轻一带,整只手落入他的手心。

起初握得不是很紧,她越试着抽出手,他就握得更紧,一直到她微凉的手掌渐渐发烫。

“走走吧。”林尧微蹙了眉,没有看她,用的是很平淡的陈述语气。

身不由己,被他一路牵着,慢慢挪动脚步。

路灯淡黄的光,笼出两人的身影,牵手并肩,几乎重叠在一起,然而却默然无语。

半天,她才想起来问:“你等了我很久?”

“没多久。”

“有事?”

林尧回头看她一眼,眸色很暗,那神色仿似有些无奈,还有一丝难以形容的倦意。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没有回答。

子言立刻就忘了方才的问话,顿住了脚步,“你的病还没好?”

他的笑意很清浅,“快好了。”

“坐长途飞机很累吧?你该好好休息的。”她微嗔道。

“没事。”他的笑容渐渐有了暖意。

“咳嗽的话喝点蜜炼川贝枇杷膏,我陪你去药店吧。”她有些心急,拉一拉他的手,示意他快走。

他站立不动,握紧了她的手,眼睛忽然暗沉下去,只余瞳孔深处一点碎钻一样的星芒,“沈子言。”

她困惑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嗯?”

他毫无预兆地俯身下来,将她轻轻拥进怀里,“……我回来了。”

这声音极轻,温柔得似要扼杀人的呼吸,僵立在他怀里。耳边仿佛萦绕着细微的音乐声,像是她早已听得熟稔至极的D大调Canon,一丝丝钻入耳膜与心扉。那些缠绵在一起的音符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直至最后终于融合在一起,沉郁而感伤,却又完美到了极致。

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首旋律,只觉得有种飘浮的虚无感,双脚无力,不想挪动。子言的心里挣扎辗转,苏筱雪的话语魔咒一般涌入大脑,她一定是受了蛊惑,才会问出口:“你……为什么会回来?”

林尧温热的呼吸就在她耳畔,声音细微如丝地叙述道:“本来会早一两天,伦敦下了大雪,航班延误了。”

她丝毫不为所动,用力地推开他,“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他轻声笑起来,因为有点咳嗽,喘气也有点不匀,所以说得很缓慢:“I walk ten thousand miles to see you.”

他的脸离她很近,清朗的眉,秀长如水的眼睛,唇线微微翘起的嘴唇,连他眼皮下方,因为睡眠不足而呈现出来的淡淡青紫色,都让人看得挪不开眼睛。子言忽然就侧过头去,因为要强抑住眼眶的酸涩而沙哑了声音,“我英文不好。”

林尧又咳嗽着笑起来,一只手指微扣,轻轻敲了一下她额头,“你笨得不行!”

她恨恨地一扭头,“再笨也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他一直含着笑,倒并没有生气。

“怎么关你的事了?”子言反问。

话音尚未落,额头又被敲了一下。他的眉蹙起来,嘴角一抿,好像很严肃的样子,“你忘了,一日为师……”

子言觉得好笑又好气,“我不记得了。”

他干脆地打断她的话,“我送你的球拍还在不在?”

一直凝聚在眼角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大颗大颗,滴落在下巴、衣领和前襟,她倔强地转过头去,“我扔了。”

他的神色很平静,“扔哪儿了?——和项链一样,也从这里扔下去了?”

她蓦然一震,呆呆地看着他。

原来她跟随着林尧,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那座双轨桥的桥面。

冬日的夜晚,并没有什么车辆经过,除了风声和流水声,一切都很安静。

一年前的今天,她曾经独自站在这里,肩上沾染了朵朵的小雪,在飕飕的风声里,闭着眼睛将那条项链扔到桥下的河水里。

河面幽深平缓,仿佛可以默无声息地吞噬一切。她摊开掌心,似乎还能看得见银色的流光在白皙的手心里流淌,她是怀了怎样的心情,才将那保存了十年的信物决绝地扔进河水里!

“你为什么会知道?”明明只有她一个人小心翼翼保存着的秘密,林尧怎么会知道,他又为什么会知道?

“我说过了,”林尧用极认真的温柔口吻,揶揄着她,“你笨得不行!”

她再度困惑地抬头。

他叹一口气,“沈子言,又刮风又下雪,只有你会放着好好的下层人行桥不走,站在桥面上受冻。”

她呆滞地看着他,说不出任何言语。

隔河的对岸,不知是谁在燃放烟花,一蓬蓬,乍然开放在静寂的夜空。

他的眼睛,璀璨如星,在干燥清冷的夜空里,明亮而温暖。

唇边的笑容,是她平生仅见,最绚丽的烟花。

一切都像梦境一样不真实。

这一幕本来应该发生在一年前,却戏剧性地发生在一年后的今天。

“啊,你也在?”她喃喃自语,像在问他,又像在问自己。

他先离开她,随后她也离开他,彼此走了那么远,千山万水,万水千山,谁都以为再也不能相遇。直到这么多年以后她才蓦然发现,原来彼此都没有忘记,都不曾真正远离。

起初只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她以为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以为只有她一个人赴约,却从来不曾想过,他也会记得,他也会和她一样,深夜站在桥头,等着一个以为绝对不会出现的身影。

就像一个奇迹。

他摊开掌心,是那条曾经珍藏了十年之久的熟悉而久违的银色十字架。

漆黑的夜里,那银光是暗哑的,并不耀眼,却刺得她瞬间晕眩。

“你不知道,下面人行桥的扶栏要多出桥身一截吗?”他牵起她的手,漫步走向栏杆边,低声示意她往下看,“那边,左数第七个扶栏,当时,它就挂在那里。”

她的泪涌了出来,连擦拭都忘了。

他倾身向前,凝神看着她的脸、她的眼,良久,才伸手为她拂拭泪水。

一滴冰凉透明的泪珠,猝然滴落在他的掌心。

他轻叹了一声,极浅的呼吸就在她的耳际,语声低得几乎让她听不见,“沈子言,那天我一直都在这里,等你。”

“为什么?”这答案几乎呼之欲出,可是没有得到他的亲口回应,她始终都不能够相信。

“我以为,现在你已经全都知道了。”他静默了一会儿。

“可我不知道。”她抬起头,淤积在心中多年的凄楚、酸痛、沉郁和煎熬在这一刻全都涌上心间,唇间流淌出来的声音因此略带了一点颤音,“我不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会放弃保送,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要我去北京,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和苏筱雪在一起……这么多年,你离我那么远,那么远,你跑到英国去,没有只言片语。现在你说,你那天一直在这里等我,你说我知道原因……林尧,我为什么会知道原因,你觉得我凭什么会知道原因?”

他张开双臂将她抱入怀中,她却拼命屈起手臂抵在两人之间。他的手臂却越来越收紧,最后逼迫得她动也不能动,“小西,”他低声轻唤她名字,声音嘶哑而含糊,“你想我吗?”

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听得见他的心跳,因为喘息的缘故,跳动得很快,胸口的温度很暖很热。她的额头低垂下去,抵着他的心口,蓦然发现自己的心一直在隐隐作痛。

没有欣喜若狂,只有持续不断的心痛若绞。

林尧,你知不知道,想念你,几乎已经成为跟呼吸一样自然的事情。每一天,十年来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想念。在音讯相隔甚至海天相距的这些年里,这样希望渺茫的等待想念简直比任何酷刑都要来得残酷!

肺腑内满溢了凄楚与酸涩,哽咽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半晌,她才近乎赌气一般摇头,“不想。”

不想念,不想念,一点也不想念。因为,不用想念,林尧,你每天都在,每一天。

“这样啊,”他轻咳了几声,好一会儿喘息才平复下来,“可是,我很想你呢……”

微风轻拂过眼角、眉梢,子言的耳畔仿佛听见刺啦一声轻响,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破碎的声音,那坠落的碎屑虽然轻微地割伤了心扉,却迅即就被化为灰烬,流沙一样被风轻柔地吹起,散尽,消失踪迹。

时光真是残忍,隔了山长水阔,将他们分隔在天与海的另一端,让她只能在思念、痛苦、哀伤、眷恋与绝望中蹉跎了许多岁月。物转星移,直到多年以后,才姗姗来迟地将他带到她面前,让她含泪看着岁月流逝蒙上的那些尘埃,是怎样一点一点被细致地擦拭干净,最后全部变得清晰。

她的爱情和勇气在多年的辛酸辗转间早已蹉跎殆尽,只剩下一点没有清除干净的余烬,只因为他这简单的一句话,便如弦丝拨动,触动了她藏在最柔软深处的一点火种。

良久良久,她才终于能够鼓足勇气仰首去看他的面容。

第一次见到他的眼神如此毫无掩饰地看向她,微亮的清光如星子,眼底却弥漫浅浅的湿润,好似温柔而无限悲伤,如深海漩涡般要将她身不由己地拖进去。

宛若有谁在用寸长的细针尖锐地刺入眼眸,也许只不过是被风吹入了某粒极细的沙砾,子言的眼睛瞬间便迷蒙一片,泪水不可抑制地再次泉涌出来,“不相信。”

他却忽然微微一笑,“还是这样口是心非。”

“不是。”她难堪地转过头去,最了解她的人始终是他,无论何时,无论过了多久。

“你说不是就不是吧。”他第一次流露出这样无奈的语气,叹息一声,“别哭了。”

“眼睛进沙子了。”她用了一个自己都不相信的拙劣借口来掩饰。

林尧的脸上有稍纵即逝的促狭表情,“这样啊,”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却有一丝极浅的笑意流露在唇边,“来,让我看看,帮你吹一下就好了。”

“不要。”她立刻知道没有好事,不由自主后退了两大步。

他很从容地迈前两步,伸手一揽,已经将她的脸轻轻捧住。

心跳不但没有加快,反而缓慢得像停止了跳动,耳膜边有沉重的声音,是她自己心脏搏动的回响,一声,又一声。

他眼睛的微光流转,像镶嵌了一枚最灿烂的辰星,在瞳仁的深处,依稀有一个极小的影子,很久以后子言才反应过来,那是她自己。

她感觉他的眸光落在她的唇上,变得分外柔和。

她不自觉地咬一咬下嘴唇,再次低声重复道:“不要。”

林尧身上温暖清朗的气息离她很近,近到可以眼观鼻,鼻观心。他仿若未闻,嘴唇微颤,捧着她脸颊的双手稍稍用力,便低下头来。

这一瞬间,一定有嫣红绽放在双颊,浑身的血液全都溯游到了大脑,眼睁睁看着他俯身,垂首,连嘴角微弯的弧度,都看得这样分明,这样近,如同一个梦。

然而他却忽然抬起一只手覆在她眼睛上,手指稍稍揉一揉她的上眼皮,只是极其小心地,对着她的眼睛,轻轻吹了一口气。

夜已渐深,一盏盏路灯如星子,似近还远,风吹起发丝,撩在颈项与耳后,有细微的酥痒开始微微滋生蔓延,倏忽便到全身。

“好了吗?”他保持这个姿势没有动。

“好、好了。”子言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挤出这几个字来的,她的脸一定红得不能见人了,起初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他“嗤”的一声轻笑,在她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形下,再次低头,蓦然在她的眼皮上轻轻吻了一下。

很温软的嘴唇,她的眼睫毛立刻就颤抖起来,被他吻过的那一小块眼皮,骤然发烫。

在这冬日寂寂的夜晚,有如潮汐一般的悲伤与甜蜜满溢出来,缓慢地滑过心扉的每一处,最后几近汹涌地席卷而来,随心跳怦怦撞击着胸口,一次又一次。

“林尧。”她念出这个名字,只觉得像过了几亿光年般辛酸漫长。

“嗯。”他低声回应。

“不可以。”

“嗯,为什么?”他很平静。

“我,有男友了。”

林尧的一只手尚贴在她的脸颊,掌心依旧滚烫。

“哦。”他似有若无地回答了一句,语调很平缓,看不出情绪起伏的样子。

远处的钟楼正隔河敲出清脆的钟鸣,对岸的烟花早已熄灭,短暂的绚烂过后,整个夜空黑魆魆的,一片死寂,如同心内百般挣扎过后,终于要面对的残忍现实。

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她慢慢后退,想要脱离他掌心的温度。

可惜没有如愿。

因为林尧的另一只手很快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用力,以致于她的每一根手指都觉得疼。

她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

蓦然浑身一热,整个人被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他抱得极其用力,仿佛每一寸肌肤都在用力,像是要把她完全嵌入他的身体。她胸口发闷,呼吸几乎都被勒得快要停滞,忍不住咳嗽起来,“林尧……痛。”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哪里痛?”

哪里都痛,痛得浑身都在颤抖,最痛的那个去处,在胸口偏左,肋下七公分的地方。

他慢慢低头,将脸埋在她的颈弯里,有微温的湿意濡湿着她冰凉的肌肤。他的身体,不易察觉地有一丝颤动。呆滞了几秒,她才反应过来,他在用牙齿轻轻咬啮她的颈弯。

脖颈处毫无意外地传来微微的痛意,起先只是细微的,继而如水之涟漪,渐渐扩散,终于痛得刺骨。痛楚几乎深入骨髓,她拼命咬住牙,虽然一声也不吭,身体却不由自主地一阵阵痉挛。

她的肌肤向来很娇嫩,稍微用力一点都能留下一个清晰的红印,一两天都消失不了,更遑论这样的咬痕。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

再痛的伤口都会弥合,再深的疤痕都会淡去,如同爱情给人带来的创痛与绝望,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平复。

良久,他才抬起头来,眼睛里弥漫了黯沉深重的倦意,嘴角还沾染着一丝淡淡的猩红。

“沈子言。”

“嗯?”

“是不是我出国以后的事?”

她呆了一下,才明白,他在问她交男友的事。

她轻轻点了一下头,被灼伤的感觉一直从心头弥漫到了眼眶,既空虚,又酸楚。

“你还真跟我一样傻,沈子言。”他的声音低下去,复又低头,唇舌停留在先前他重重咬伤的地方,“对不起,还痛不痛?”

她缓缓摇头,强抑住一点无以名状的悲伤。

他苦笑一声,“可是我现在有个地方很痛。”

“你哪里痛?”她浑然忘却了肩颈的剧痛,呆呆看向他。

林尧牵起一直握在手心的她的手,一直举到他的胸口,轻轻贴在胸前,按住,直到她的手心底下清晰地传来他的心跳声,“这里痛。”

有灼热的温度从两人相握的手里蔓延,两颗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眶滚落,径直落在他的手背上。她立刻掩饰地闭上眼睛,手心下,是他的心跳声,仿若与自己的心脏同步,在各自的胸膛里,循环往复,怦怦而动。

生命中如果没有了林尧,也许会如一潭死水。她爱他,明知最终他根本不会属于她,她还是爱他!这个人,已经宛如呼吸一般存在,在她的生命里如每日潮汛一般来而复还,由不得她抗拒与挣扎。

一片冰凉的东西落在睫毛上,紧接着,又是一片。

“下雪了。”他轻声说。

她睁开眼睛,果然,漆黑的天空,一片一片,下起了小雪,纯白柔弱,轻若无物。有那么一两片,落在他肩上,疏忽就化了。

“冷不冷?”他松开她的手,想去解外套的纽扣。

她下意识便反握住他的手,制止他脱外套,“你的病还没好。”

“我说过快好了。”

“不行。”一想到他的病还没好,她就柔肠百转起来,“咱们去买药,待会儿你回家了要记得吃。”

他的眼眸渐渐清亮起来,仿佛有灼灼的光,在瞳仁里闪烁,唇角微微有丝若隐若现的笑意,“那你记得提醒我。”

她仍然承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脸微微有些发烫,“吃了药后要早点睡。”

他又笑一笑,“时差还没倒过来呢。”

她望向他眼皮下明显的青紫色,心里一抽,“你昨晚都没睡?”

他认真地看着她,神情专注,笑容温柔,“不用担心,今晚应该能好好睡一觉。”

雪渐渐大起来,成团成团柔软地从眼前坠落,有风拂动她的长发,他低下头,将她的手掌慢慢展开。

有什么东西被放入她的手心,带着他的体温。

“沈子言,收好。”他淡淡地说,“我都替你保管一年了。”

她慢慢合上手掌,将十字架紧紧攥在手心,垂下眼睫,声音低不可闻,“我没有扔球拍……”

他的话音里带着笑,似乎忍不住,又轻咳了一声,“我知道。”

下了桥头就有一家药店,已经夜深,没有什么人,子言低头去翻钱包。

“我自己来。”林尧制止了她翻寻钱包的动作,取出钱夹。

子言觉得自己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便被吸引了过去,样式很简单的一个钱夹,柔软的皮质,简洁大方的式样,钱夹正中,放着一张照片。

她只是稍稍失神了一瞬,便默默收回目光。

直到林尧拉着她走出药店的大门,她仍然没有说一句话。

“沈子言,明天有时间吗?”

“有。”她很快回答。

“明天我哥生日。”他看了她一眼,出其不意地说。

她茫然抬起头,“啊?”

“你应该还认识我家吧?”他捏一捏她的手背。

“林师兄不是在上海吗?”她有些讶异。

“这些问题,明天你可以亲自问他。”

“我不去。”一想到要去他家,她便没办法镇定下来。

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附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爸妈不在。”

有微触的麻痒在耳畔,子言将一缕发丝挽到耳后,看也不敢看他,“那也不去。”

他轻声笑起来,“沈子言,你在紧张什么?”

“我没有啊。”

“嗯。”他轻轻将她揽入怀里,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那你告诉我,你的手心为什么在出汗?”

她顿时哑口无言。

半天,她才喃喃回答:“我只是不知道林师兄喜欢什么礼物。”

林尧的眼睛和煦如三月的春风,唇边挂着戏谑的微笑,“我知道啊,不如你贿赂一下我吧?”

她气恨恨地瞪他,说不出话来。

他凝神望着她,忽然收敛了笑容,“小西。”

“嗯?”她本能地应声。

“你知不知道,”他俯下身来,轻声说,“你现在这样子,让我很想……亲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她受了惊,本能地往后一退。

他忍俊不禁地笑起来,这笑容如此愉快,显然是在欣赏她的窘态。

还是这样可恶,她低下头,心中被谁温柔地一扯。林尧,我讨厌你。

晚上洗漱的时候,她看了一眼浴室的大镜子。

被他吮咬过的地方,在衣领与颈项交际处,伤口已经完全变为紫红色,周围有清晰的两排齿印,伤口很深,表皮还在隐隐地渗着血丝,可以想见他当时有多用力。

不能碰触,衣领稍微挨蹭到也会让她有倒吸一口凉气的疼痛感。

家里有上好的云南白药,可是她忽然就不想去找了。

这是他留给她的印记。

如同十几年前和他初遇,从此他就在她心上留下了一个永难愈合的伤口。

除了他,谁都没有这本事伤到她。

他咬她,却让她也清晰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疼痛,也许在那里,也有一个和她一样的创口,在渗着血。

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爱她,也没有像问苏筱雪那样问她究竟爱不爱他。

她不能跟苏筱雪比,就如同她不能拿虞晖去和他比。

她很清楚这个事实。

时间是良药,也是毒药。

这十几年间,他和她的经历,都不再是一片单纯和空白,他有过苏筱雪,她有了虞晖,这是抹煞不了的事实。

再不可能回到最初,认识他的最初。

留给他和她的那些稀薄的缘分,在消磨了多年之后,已如萤光一样微弱,一不小心,就会灰飞烟灭。

也许,终究要灰飞烟灭。

但是,请上天原谅她。

在灰飞烟灭前,请让她飞蛾扑火一次。如同溺水的人在溺毙之前,想最后看一眼那世间的美好,再甘心情愿缓缓地、缓缓地沉入末日般的黑暗。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有瞬间的惊喜与忐忑,接通后才发现是虞晖。

“子言,明天元旦你们放假吗?”

“嗯。”

“那陪我去体育馆打球好不好?好久不打,有点生疏了。”

她想了想,很委婉地说:“改天好不好?明天我有点事。”

“什么事?”虞晖向来喜欢刨根问底。

“是这样,明天我有个朋友过生日……”她很小心地回答。

“男的女的?不会是你那个姓段的同学吧?”他流露出显而易见的不高兴。

“不是不是,”子言有些无奈,叹口气,“你不认识。”

“子言,”他沉默了一下,忽然开口,“今天我跟我妈说了,她想见一见你。”

她停顿了很久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才回答:“好。”

虞晖听了好像很高兴,“那好,回头我找个时间。”

听着他在电话那头的笑声,子言微微露出了一点笑,又摇一摇头。

然而这笑意,却在望见镜子里自己脖颈上的那个伤口时,慢慢地凝结了。

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透过这伤口,仿佛看得见林尧嘴角那一点猩红色,他漆黑深邃的眼睛里倦意重重,像是藏了许多说不出的情绪。那一点红,耀眼而刺目,她的血,沾染在他的唇边,却像是他受了伤。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要替他擦拭,骤然触到冰凉的镜面才发觉,原来是幻象,是她心里萦绕不去的幻象。

已经很晚,却始终没有办法睡着,子言端详着自己的手机,翻出最后一个呼入的号码,看了许久许久。

手指一颤,鬼使神差拨了出去。

黑暗里她怔怔看着手机屏幕上有些刺目的荧光,那个号码,还没有来得及存入电话簿,所以只有一串数字在闪烁。

嘟嘟的长音几乎响到最后一秒,屏幕的白光也瞬间熄灭下去,她的目光顿时一黯。

“沈子言?”他的声音忽然传进耳膜。

她讶异地看一眼屏幕,才发现手机显示正在通话中。

“是我。其实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吃药了没有?”这个理由真的十分蹩脚,可是她真的找不到别的借口了。

他轻笑一声,“你现在才想起来提醒我?”

子言看了一眼时间,着实有些赧然,再过几分钟便是十二点,他早应该已经入睡了。

“对不起……”她说得很慢。

“是不是很疼?”他出其不意地问。

她不太明白。

他重重地叹气,“你的伤口。”

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不疼,你呢,咳嗽有没有好一点?”

他淡淡哦了一声,“你睡不着?”

“不是。”她立刻否认。

“沈子言。”

“嗯?”

“我是不是第一个祝你元旦快乐的人?”他的话音里有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她一怔,终于含着泪,微微笑起来。

在他的陪伴下,元旦的黎明已经悄无声息地到来。

天刚蒙蒙亮,子言就醒了。

出门的时候,她有些忐忑不安,脚步异常缓慢。

远远已经看得见市委大院的大门,门口照例有站岗的岗哨,子言索性停住了脚步。

有人正站在门口等人,是林尧的哥哥林禹。

好几年没有见面,仍然可以一眼就认出他来。

林禹变化并不大,只是气度更沉稳了一些,好像成熟了很多。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再一抬头,就看见了她,对她微笑着点头示意。

“林师兄。”子言腼腆地打招呼。

林禹镜框后的眼睛里划过一丝笑意,“小沈,好久不见。”

子言正要回答的当口儿,忽然冒出来一个声音:“林禹,这么早?”

林禹淡淡笑一笑,“早啊。”

那人似乎对沈子言很有兴趣,“你女朋友?”

“哪里,”林禹笑着摇一摇头,“以前的小师妹。”

“呵呵,我还以为你趁林书记今天去省里报到,就把女朋友领回家了。”那人打趣了一句。

“没有的事。”林禹哑然失笑,“李主任,你别开玩笑了。”

“对了,早上晨练时看见你家阿姨买了一大篮子菜,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

“哦,我弟弟回来了,我妈想给他改善一下生活。”林禹不紧不慢地回答,“有空来家里坐坐吧。”

“呵呵,不敢不敢。”李主任立刻会意地道别。

林禹这才转头看向沈子言,“小沈?”

子言抬起头,微微一笑,“林师兄,今天真是你生日?”

一线阳光从云层中照射下来,昨晚那场小雪只有薄薄一层,浅色的积雪反射出明亮的白光。

林禹下意识地扶了扶镜框,镜片后的眼里掠过一丝笑意,如雪后初霁的阳光,和煦而温暖,“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过生日,就不打算留下来吃饭了?”

子言被他这么一看,立刻低头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颈间的长围巾,然后才笑着抬起头来,“绝对不会。我礼物都准备好了,不吃一顿太吃亏了。”

林禹的眉挑一挑,笑容可掬,“那你今天有口福了。”

“怎么,林师兄要亲自下厨吗?”子言很感兴趣地问。

“哈哈,”林禹摇一摇头,“我的手艺好得啊,你要是吃了这一顿保证不会再想下一顿。”

子言笑得几乎岔气,好一会儿才点头称是,“也对。君子远庖厨,林师兄你还是安心地从事检察官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吧。”

林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点显而易见的促狭,“小妹子,对你这话我是非常地认同,所以我弟弟那人绝对称不上是君子……”

子言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她微微红了脸,别开脸去看四周。

很多年没有来过这幽深的大院。

穿过安静笔直的林荫道,触目可及、郁郁森森的松柏上都覆了些许白色的雪,一级一级台阶踏上去,逐层有融化的雪屑簌簌落下来。她惆怅地回想起那年夏天开到颓败的荼靡,那样繁盛的花事,如今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在看见那栋独立的两层小楼时,子言有点怔仲。她下意识地回头,仿佛见到当年十五岁的少女,梳着马尾,穿着不合身的校服,傻傻地站在这扇门前,惊讶地看着那个栀子花下的少年,怎样一点一点把脸红成了天边的晚霞。

也许在回忆里,最初最初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只是那些美好,太短暂。

开门的一霎那,林禹似乎看出了她略有些不自然,便温和地说:“不用拘束,我父母都不在,家里除了帮忙的阿姨,就只有我和阿尧。”

“林师兄,”子言有些犹豫,终于还是问了一句,“其实我认识你家,林尧没有告诉你吗?”

“我知道。我是特意到大门去接你的,”林禹抿着嘴一笑,“阿尧第一次邀女同学来家里帮我过生日,我这当哥哥的有点好奇心也是很正常的。”

子言终于忍不住笑起来,那一点局促不知不觉间消弭殆尽。

林禹推开大门。室内光线很明亮,南面阳台对开的半扇落地窗微微启开,雪后初霁的清新空气吹进来,窗帘轻柔地摆动。一楼的客厅有两张式样简单的老沙发,看上去柔软而舒服,北面摆放着一张长办公桌,堆满了卷轴,桌上搁着古朴的毛笔架与砚台,墙上裱着一幅书法,没有题记与落款。

“阿尧大概在二楼。”林禹冲着转角的楼梯示意。

子言走到楼梯口,无意中发现扶手上方的墙上悬挂了几幅小框画,错落有致地排列上去。最特别的要数一幅墨梅,枝蔓曲折,盘根错节,点缀着几朵红萼,画画的人好像不是特别用心,只是将它画在一张普通的稿纸上,却又用画框小心地框了起来。

林禹见她停住脚步看这幅画,笑笑说:“这是阿尧中学时闹着玩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还画过这个。”子言有些赧然。

“不是画的,是吹的。”林禹比划了一下,“滴几滴墨汁在纸上,用嘴吹成这样子的。为了我妈把它挂墙上这事,阿尧还闹过一阵别扭,嫌丢人。”

她不由看得出了神。

“小沈,你先上楼,我去打个电话。”林禹打断了她的发呆。

她点头,踩着楼梯,一级一级走上去。

二楼左手边第一个房间半开着门,林尧背对着她,坐在一张半圆形的藤椅里,正凝神对着手提电脑,似乎没有发现她就站在门口。

窗户开了一扇,窗台上还有未化尽的积雪。一线阳光照射进来,有斑斑的亮点,落在桌上、床头,风吹起摊开的书页,他微微垂头的背影,熟悉而令人心悸。

子言看了他好一阵,正在犹豫要不要敲敲房门,却见他身子一侧,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蓦然有种错觉,依稀回到十三年前,他转学来到她们班,那阳光灿烂的样子,原来已经铭刻在记忆里这么多年。

林尧的脸庞,哪怕逆着光,她也始终没办法正视。

“站这么久,不累吗?”他略带一些懒散的神情看向她,莫名让人觉得心一跳。

她有些心虚,声音自然很小,“没有啊,我刚来……”

“我的后脑勺就这么好看?”他唇边挂着笑,有些揶揄的语气,“值得你站在门口看半天。”

子言蓦然发觉,原来手提电脑屏幕有反光,大概自己刚来他就发现了。

她哑然无语。

他的目光落在她系的长围巾上,忽然柔和下来,起身走到她面前,“我看看。”

她退后一步,摇摇头,“已经好了,真的。”

林尧的眉蹙起来,不待她说完,便轻轻将她的围巾往下一拉。

子言自己不用看也知道,这个伤痕一定很丑陋,她的肌肤向来如此,没有十天半个月怕是好不了了。

“你没有上药?”他低声责问她。

她直觉地摇头。

“怎么会这么傻!等等,我去找药。”他刚想转身,便被她扯住了手臂。

“不要!”子言缓缓地摇头。

“为什么?”他的视线一直凝在那道伤痕上。

“多留几天没关系的。”她低声说。

他看着她,原来清澈安详的眼睛,忽然柔软似水,异常温柔地凝视着她,嘴角含着的一缕笑意,渐渐荡漾开来。

这柔软的眼光,几乎要将她溺毙。

她不自然地挪开视线。

颈间的伤口突然有轻微的痛楚,是他抬起一只手,放在她的伤处四周缓慢地轻揉,他的目光在她的颈项间流连往复,“会不会留疤,嗯?”

“不,不会吧,又不是开水烫的那次。”子言下意识地回答。

林尧蓦然看向她,眼睛里的微光明显一沉,“你被开水烫过吗?”

她骤然心酸起来,将头低低垂下去,再不敢抬头。脑海里的记忆一片混沌,最黑暗最麻木不仁最难熬的一段日子留下的印记,不单单刻在她的心上,也刻在她的皮肤上,从此再难消弭。

手在顷刻间就被人抓牢,十指分开,根根扣得很紧,温热地包容着她的冰冷。

他低下头,温柔地凝视着她,语气里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定,“烫伤在哪里?”

她不回答,默然无语,目光黯淡地落在右臂上,惊鸿一瞥,立刻受惊一样跳开。

他却敏锐地捕捉到她一触即闪的视线,敏捷地捉住她右手臂,将她的衣袖毫不容情地往上推去。

子言开始挣扎,有种恐慌迷乱与绝望袭上心头。这个伤疤,她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把它暴露在林尧眼底,一旦暴露,似乎就会把自己掩藏起来的底牌摊开在他眼前,袒露得那样彻底。

她无声地坚持,步步后退,一直被他逼到门后的墙角,终于退无可退。她的呼吸很乱,心里是空的,又仿佛是满的,拼命摇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手腕上被钳制的疼痛忽然变得轻柔,他长长叹息一声,轻拍着她的背,声音低低如催眠,“我只看一眼,好不好?”

她受了蛊惑般抬起头看他。他俯下身来,用嘴唇轻轻在她额头碰了碰,温热的气息呵在额头,有令人安心的无声抚慰。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放松,闭上了眼睛。

衣袖被一节一节往上卷去,柔嫩的皮肤上,有块碗底大小的褐色伤疤,很明显的烫伤痕迹,新生出来的肌肤颜色稍显暗沉,看得出来已经是陈年旧伤。

“好几年了。”她局促地解释了一句。他的目光长久地凝驻在那块皮肤上,滚烫得几乎要烧灼了起来。

林尧幽深的眼睛望向她,如一潭静水,仿佛已经洞悉她深藏的全部心事,“我在上海时,没见过。”

她的心猛然一抽。

就在那年夏天,那张皎雪一样的面容,用最温婉的声音,含着笑诉说的那些话,如同世上最锋利的倒刺,猛地扎进她心扉,拔与不拔都是最淋漓的痛。

恍惚中当时苏筱雪的声音好似穿过了时光的重重雾霭,清晰地传递到她的耳畔,“子言,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了,她只是失态到打翻了一杯开水。

很热的天气,她穿的是短袖,连层布料的遮挡都没有。

当时不觉得疼痛,那种灼痛是迟钝性的,一点一滴,渐渐剧烈起来的。借着这个藉口,隐忍了很久的泪水才终于得以夺眶而出。

林尧,我不能告诉你,这是你赐予我的痛。这痛在心理和身体上都留下了永远不能痊愈的伤。

“嗯,是那之后发生的事。”她慢慢扯下衣袖,平静地回答。

他没有说话。林尧的皮肤一向是白皙的,现在迎着阳光,简直像透明的一样;秀气的眉毛,眼睛漆黑而秀丽,点缀在如玉的肤质上,眼波清凉如水;眼皮下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青色,更叫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拂拭。

子言看得有些出神,这样近距离地直视他,还是第一次。

看见他,就仿佛看见了流年,看见了岁月,看见了自己握也握不住的青春时光,看见了她卑微少女时代所有的挣扎与痛苦、期盼与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恍然发现,他也正深深凝望着自己,一双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瞳仁隐隐透出玉石的光。

“沈子言,”他的手指停留在她垂下来的发尾上,胸膛有轻微的起伏,“我真后悔昨天咬你……”

“嗯?”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脸色不知是因为轻喘还是情绪激动,忽然透出一层淡淡的绯红,嘴唇微微上弯,似笑非笑的弧度令人心悸,“……咬得太轻了!”

他低下头来,将嘴唇准确地贴在她颈项间,用力一吮。

被他的嘴唇一吮,伤口瞬间开裂,新鲜的血液立刻渗了出来。

子言忍痛皱着眉,试图用力推开他。

她的位置并不有利,被他困在门后的墙角,两只手同时被反扭,几乎动也不能动。

真的很痛,她几乎带了哀求,“林尧,林尧……”

他蓦地抬头,眼眶微微发红,又黑又长的眼睫毛遮住了眼睛里的水光,嫣红的嘴唇上有一抹浅浅的血痕。

他一定是属狗的,动不动就咬人。

“咳咳,你疯了?”子言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林尧的嘴唇生得很好看,下唇要稍薄于上唇,哪怕只是微笑也比别人弧线分明,“沈子言,我是疯了,千山万水地回来,只是为了想把你咬碎……”

他的声音低下去,终于松开了她的手。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林尧,样子一定很呆,因为他唇角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像讥诮,有点像自嘲,甚至还有点隐隐的薄怒。

“笃笃”两声轻响,林禹站在门外,礼貌性地敲了敲这扇根本没有关上的门,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房内僵立的两个人之间的微妙气氛。

“你们俩说什么说得这么热闹?”林禹的嘴角含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林尧皱了眉,看了林禹一眼。

林禹的笑意越发明显,“老二,干吗这么看我?我记得我敲门了……难道,我来得不是时候?”

正是时候,子言心想,你再晚点来,只怕我已经被你弟弟给咬死了。

“不不,林师兄,你来得正好。”子言不动声色地将围巾在颈间挽了挽,笑着说,“……我正好把生日礼物送给你。”

她买了一只派克钢笔,装在笔盒里,盒身挽了一朵缎花,装饰得很雅致。

林禹接过来的时候,忍不住看了林尧一眼,“是阿尧告诉你的?”

子言有些莫名其妙,“什么?”

“我钢笔正好坏了,”林禹微笑着说,“你们俩还真是默契,连钢笔都是送同一个牌子。”

忽然想起昨晚林尧说的那句关于“贿赂”的话,她的脸倏地一热,眼角余光一瞥,看见他已经起身,抛下一句“我去看看阿姨买了什么菜”,便扬长而去。

林禹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朝着门外高声喊了一句:“老二,今天我放阿姨假了,中午这顿就指望你了啊!”

林尧的背影一僵,半天才不置可否地哼一声,下楼去了。

子言想笑又不敢笑,直到林禹哈哈笑着说:“摆什么谱。”才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一边笑,一边问:“林师兄,你为什么没有留在上海啊?”

林禹微微收敛了笑容,沉吟了一下,“我原来也以为自己会埋头搞一辈子研究,不过,有时候综合考虑一下父母的意见也不是什么坏事。”

原来是这样,子言了解地点一点头。

“我是家里的老大嘛,不像阿尧,说出国就出国了,换了我,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那他有没有说过,完成学业后……会回来?”她觉得自己的语气很平静。

林禹的眼睛里重新充满了笑意,温和地望着她,“这个我还真不知道,阿尧从来没有提起过。我觉得你应该去问他本人。”

子言淡淡笑了笑,转移视线看向对面的书架,那是铺天盖地的一面书墙,每一级都铺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在下数第三排的某一格,放了一个相框,里面嵌着一张照片。

林禹顺着她的眼神也看了一眼那相框,“阿尧不太喜欢照相,所以只摆了一个相框,那里面应该是他最喜欢的照片了,多少年了也不见他换。”

她好奇地起身,走到书墙前,只看了一眼,就露出了微笑。

这张照片像是抓拍的,背景里有大片大片的树林花草,熙熙攘攘系着红领巾的孩子们,还有一座巨大的升降飞机。照片里的林尧年纪很小,穿一件雪白干净的衬衫,一件蓝白条的运动外套搭在手臂,笑得很阳光灿烂的样子。

子言的手指不由自主就从相框的镜面慢慢滑了过去。

她已经认出来,这是他们小学快毕业时去省城公园集体游玩那天拍的照片,那天刘老师一直端着相机走来走去,大概看林尧太惹眼,所以替他抓拍了一张。

那天的阳光真灿烂,裴蓓、酸梅粉、升降飞机,还有他,那么多鲜活的记忆涌过来,她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如果能回到当初,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该有多好。

人生若只如初见,只是,人生没有这种假如。

蓦然,她的手指停在了照片的某一处。

远远地,在林尧身后的升降飞机前,有个女孩子,穿一件荷花领的衬衫,侧着身半低着头,仿佛在找什么东西的样子。

面目很模糊,模糊到她几乎已经认不出,那是童年的自己。

泪意一下凝在了眼角。

十年一觉扬州梦

她微抬起头,深深呼吸一口微凉的空气,镇定了一会儿,才回过头来,笑着说:“照得挺好看的,难怪保存了这么久。”

林禹点头表示赞同,“阿尧这个人,恋旧。”他指一指墙角斜挂的一把吉他盒,“大学里用过的吉它,也一直没有换。”

“他还会弹吉它啊?”子言忽然发现,原来林尧有这么多她所不了解的一面。

“弹得相当不错,”林禹笑着补充了一句,“你要是想听,待会儿让他弹就是了。”

子言微微红了脸,有些腼腆,“我还是……下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吧。”

“嗯,去帮个忙也挺好,”林禹一本正经地回答,“男女搭配起来干活效率是要高一点。”

“林师兄,”子言有些啼笑皆非地望向他,“有没有人告诉你,你说相声要比当检察官更合适?”

林禹哈哈大笑起来,“我会慎重考虑你这个建议,好好发展说相声这个副业。”

子言忍笑三步并作两步跑下了楼梯,她终于有点明白林尧刚才为什么要躲开了。

一楼走廊右手边的厨房敞着门,林尧侧对着她站在洗理台前。他脱去了外套,穿着一件羊毛衫,细小的绒毛在阳光里有细腻的光晕,衬衫的领子翻出来,是极为简洁的褶边。洗好的菜蔬整整齐齐摆在案板上,正一滴一滴往下滤着水。

“林尧,我可以帮忙的……”她的声音并不很大。

他略微回过头来。她心里忽然一动,想起一句话,“我爱过的那个男孩,有着世上最英俊的侧脸。”

林尧的眼神很柔软,几乎是温和的,带了一点浅浅的笑意,“不用,你喜欢吃什么?”

子言的脸顿时有点红,“豆腐。”自觉这句话有点嫌疑。

他好像没有往别处想,只是歪着头,重复了一遍,“豆腐?……不是水煮鱼吗?”

子言有点尴尬,“都喜欢。”她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水煮鱼?”

他嘴角的笑意渐渐扩大,“你说呢?”

她心一跳,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在上海曾经和她吃过饭,不止一次。

“我已经好久没敢吃了,”她立刻转换了话题,“因为怕长痘痘。”

林尧的目光在她脸上轻轻一扫,笑一笑,“待会儿我少放点辣椒就是了。”

她心里一暖,怔怔地看向他。时隔四年,他们直到昨天才重逢,记忆中那个骄傲、明朗的少年,如今在她面前洗手做羹汤的样子,认真细致,安然且从容,像是天生就该是这个样子。林尧的每一面,都令她这样惊喜着,喜欢着。

“不要,我喜欢吃辣的。”她摇头拒绝。

他缓缓转过头来,“不行。”语气坚定,没有商量的余地,“吃多了辣椒对伤口不好。”

子言正想分辩,蓦然发现他瞟了一眼自己的脖颈,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林尧似乎觉得好笑,摇了摇头,“过来。”

她不动,只是望着他。

“我的手不方便,过来帮我挽挽袖口。”他看着她的神情,哑然失笑,“你在怕什么?”

她私下里松了一口气,走近两步。

浅蓝的衬衣,袖口处是整齐的两粒扣,她小心地为他解开扣子,将袖口的褶边翻在羊毛衫外,向上挽起。

很亲密的动作,第一次做,却做得自然而熟稔。

林尧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背上,微微一笑,便转过头专心地用刀剔鱼鳞。他的动作相当娴熟,简直是一气呵成,子言看得目不暇接,终于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学会做菜的?”

他似乎认真想了想,“小时候吧。爸妈工作忙,我要是不会,我哥说不定就饿死了。”

这是什么逻辑?她的嘴角抽了抽,还是忍住了没笑出来。

当水煮鱼的汤煲在小火下冒出咕嘟咕嘟的热气时,林尧已经将案板上的茄子片出了一朵四瓣花型。子言吃过很多种茄子,没有一个人的做法像林尧一样特别。他用筷子夹住茄子的根蒂,将另一头悬空放在锅里油炸,最后当茄子像花一样绽放,茄香四溢的时候,她恍惚感觉到,有氤氲的人间烟火气四散开来。

“这是谁教你的啊?”她喃喃地问。

他漫不经心地说:“是我在英国偷懒的做法,有一回找不到炒菜用的铲子,就用筷子来代替了。”

她愣了很久才回过神,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英国也有茄子吗?”

林尧手指弯曲起来,重重敲了一下她的脑门,似乎又好笑又好气,“当然有,一根茄子跟一个哈根达斯冰淇淋差不多价格吧。”

子言顾不得脑门的疼痛,目瞪口呆地感叹了一句:“好贵的茄子啊。”

林尧忍不住又笑起来,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小傻瓜,刚才骗你的。”

她耳边有他呼出来的气息,耳廓不禁迅速一热。

“……其实是一英镑三个。”他很淡定地补充。

子言瞪了他好一阵,恨不得也重重敲他一记脑门。

等到三个人都在饭桌边落座时,门铃忽然清脆地响起来。林禹询问地看了林尧一眼,林尧随手从椅背的外套里取出钱夹,隔着桌子扔给林禹,“大概是我给你订的蛋糕送来了。”

林禹笑着起身,过了不久果然拎着一个蛋糕走进来。

他把蛋糕随手放在桌上,却拿着林尧的钱夹翻来覆去地看,最后瞥了子言一眼。子言有些不自然,扭头看向蛋糕盒上包装的缎带,仿佛突然对它产生了兴趣。

“老二,忘了跟你说,回程机票已经托朋友帮你预订了,下午我拿票去,你就在家里好好陪陪小沈。”林禹把钱夹扔回给弟弟。

林尧不置可否地“哦”一声,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卡递过去,“用这张卡。”林禹略带笑意地询问:“怎么,不给老哥赞助你机票的机会?”

林尧淡淡地笑,“等我下次回来你再赞助好不好?”

“好吧。”林禹爽利地接过来,“密码?”

林尧迟疑了一瞬,子言微侧过头去,眼角余光看见他的睫毛垂下来,眨了一眨,叫她莫名其妙地有些紧张起来。

他的声音并不大,“……昨天的日期。”

林禹好似不太明白,重复了一句,“昨天的日期?什么意思?”

子言分明看见身边那个人的脸颊有点浅浅的红晕,渐渐自肌肤里透出来。她觉得有点热,大概自己也一样,“是1231吧……”

她好半天才知道,这句话是自己说的。

林尧没有吭声。

林禹略有些惊讶,看了林尧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收起卡什么也没有说。

这顿饭吃得很轻松很愉快,大约是因为林禹的缘故。他的话虽然很多,却并不显得聒噪,句句风趣,又恰到好处地缓和气氛。

“小沈,多吃点啊,阿尧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厨了,今天我是沾你的光。”

子言有些不好意思,“林师兄,不是沾你的光吗?今天是你生日啊。”

“哦?那阿尧,请问这个豆腐羹为什么不放点香菜点缀一下?就算你不吃,可是我一向爱吃的嘛!”

“她不爱吃。”林尧回答得很简洁。

“刚才小沈说了,今天可是我生日啊!”林禹强调了一句。

沈子言埋头吃饭,半天都不敢抬头。

冬日的中午,有明亮的阳光晒着房子,晒着窗户,晒着皮肤,有暖烘烘的感觉。一株萎靡了多年的藤蔓从内心深处蜿蜒出来,仿佛也感受到了这温暖的阳光,在她的身体里以无法抑制的速度生长起来。

午后很安静,连微风吹动枯枝的声音都没有。市委大院深邃的松柏从眼前一直绵延平铺出去,有曲径通幽处的曼妙。子言站在门口,看着林尧从容地站在厨房窗前洗碗的身影,有些怔仲。

一只又一只,被整整齐齐搁在碗碟架上,映着阳光,有雪白的反光。

她只能这样站着发呆,因为林尧说伤口不能碰水。

他好像忘了,她的伤口是在脖子上。

洗完碗,他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上楼去?”

他的手指有刚浸过水的冰凉,子言却并不觉得冷。

林尧的房间很像她从前蹲在花架下傻傻望着窗口的灯光想象出来的样子,那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可以走进这个房间,近距离地看着这里的一切。

“你什么时候走?”她记挂着这件事。

“四号的票。”他轻轻咳嗽一声。

这么说,只剩三天了。有失落感如同陨落的松针般厚厚堆叠起来,她尽量忽略这感觉,轻声问他:“你今天吃药了没有?”

“没有。”他慢条斯理地回答,“这药不甜。”

“枇杷膏不甜,还有什么药甜?”她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怕苦?”

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望着她的样子很像个小孩子,可爱得紧。

她的心忽然一跳,把脸转过去,一眼看见那瓶枇杷膏就放在床头柜上。

走过去取了药,拧开瓶盖,她微红着脸,把药递到他手里,“吃药。”

“真的苦。”他摇摇头,眉毛痛苦地皱起来,不像是伪装,“不信你尝一尝?”

她有些将信将疑,“我又没生病,好好地吃什么药?”一边这样说,一边终究不放心,还是拈起勺子,倒了一小勺,送进嘴边,浅浅尝了一口。

他含着笑,略微侧了头问她:“苦吗?”

略带清苦的甜香在唇舌间弥漫开来,子言郁闷地瞪着他。每一次都是同样的招数,可是每一次,她总是不能幸免地要上当。

“甜的。”她没好气地回答。

他走近几步,呼吸很浅,距离很近,近到有点暧昧,又有不可抗拒的温暖,“真的?”

这声音又低又清楚,令沈子言心动神摇,像有谁在心头轻轻抓挠了那么一下,整颗心都陷落在温水里摇荡。她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两个字,“真的。”

“我不信。”他微微一笑。

“不信你自己尝一口。”子言看着他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瞳仁深处闪烁流光,笑起来的时候,像银河星辰蜿蜒流动其间,能够动摇她所有的心旌。

“好。”他低低笑一声,仿佛这答案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瞬间,她便感觉他的唇像一片微凉的玉,在她嘴唇上轻轻一碰。

她浑身一颤,倒退一步,抵着墙壁才能勉强站住。她的脸一定白得跟纸一样,但是嘴唇一定是嫣红的。有什么迷乱的往事涌了过来,从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从那些最隐痛的伤口里如泉涌般奔流出来,既痛苦,又淋漓。

原来天堂与地狱,都只在这一瞬间,它们只隔着薄薄一层纱,甚至近在咫尺。

她下意识地就伸出手去想把他推开。

但是他握住了她这只不安分的手。

“是你让我尝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却出奇的温柔。

子言微微张嘴,想要分辩一句,他的手指立刻堵住了她的嘴,“嘘,说话要算话。”

那根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她的嘴唇,在她的嘴角处停留了一秒,笑容明亮得眩目,“我还没尝完呢……小西。”

温热的血涌上脸面,心跳得几乎耳鸣。当他的手指,柔软,又带着凉意,在她的唇上熨烫时,那种温暖与清凉的感觉一遍遍徘徊不去。意志力涣散殆尽,盼着他停手,因为那根要命的手指一直在她唇边流连不去,若有若无地在抚触她所有敏感的神经;迷乱中心里又有个细若蚊蝇的声音仿佛在说:不要停,但愿这时光永驻。

他长长的睫毛几乎触到了她的脸。他睫毛掩映下的眼睛,并不咄咄逼人,却如最璀璨的光,刺伤了她的瞳孔,她不由自主地合上了双眼。几乎就在同时,感觉他握住她的手一颤,随即攥紧,紧到她开始有点疼痛,来不及开口,他的唇便毫不犹豫落下来,带着暖意,也带着微凉,最终化为滚烫。

随着他的吻,她的心忽而沸腾,如置于鲜花盛放的天堂;忽而寥落,如坠荆棘丛生的沙漠。她不知道此刻身在何方,头脑中一片空白,眼前的世界其实一片虚无,唯有他是真实的存在,也唯有他,才是唯一的依靠。

唇舌之间蔓延着清甜微苦的药香,还有他身上的气息,亘古般熟悉。她几乎瘫软在墙壁与他的身体间,另一只手无措地垂了良久,在无意识之间抓住了什么,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紧揪住不放。

他的身体一僵,喘息顿时急促起来,起先的温柔化作重重的掠夺,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在吮吸和碾压她的嘴唇。他的舌尖轻触到她的,令她又痛又痒又苦又甜,这疼痛的甜蜜折磨得她呼吸不畅,胸腔间仿佛点燃了一把火,燎原般烧起来,将她寸寸点燃,又寸寸化灰。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重新听见窗外松林间不怕冷的小麻雀扑翅飞过的轻响。他的唇终于离开,两人却一直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没有动。

子言轻轻哆嗦了一下,因为她发现她无意间抱住了他的背,非但抱住,还紧紧地抓着他,指甲几乎陷进他背部的肌肤里去,他竟然没有哼一声。

她的心轻微地疼了一下,便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

很长很轻的叹息,从她耳边擦过去。他微微低头,再度俯身下来,亲吻着她刚咬过的下唇,他的嘴唇刷子一样轻扫过去,又扫回来,磨人的缠绵,直到她受不了,开始颤抖,“林尧……”

“小西,”他低哑地唤着她的名字,嘴唇仍然覆盖在她的嘴唇上,“我尝过了……这回是甜的。”

她的泪水一点一点缓慢流下来,一直流进嘴角,有咸涩的味道。

这样悱恻的梦境,仿佛多年前也曾经拥有过,水晶琉璃般易碎的珍贵,来不及呵护,转瞬间就流沙一样从手中消逝。

惶恐到近乎害怕,太美好太想珍惜的东西,往往都不长久。

他的话语温柔低回,为她轻轻抹去细细的两行泪,“小西,对不起。”

她的心一恸,猝不及防地抬头,“林尧,不要说对不起。”

“嗯?”他眉心迟疑地一蹙。

清风卷起柔软的窗帘,拂过他的书桌,他的发梢,也拂过她的心。

不要再说对不起,他们彼此都不要再说对不起了。

此刻的缠绵,已经抵得过那些蹉跎的青春岁月,抵得过那些青涩酸甜的往事,抵得过十数年间的万语千言。

他的眼睛清光灼灼,一直凝望着她,只有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微微地颤了一下,极其轻微,极其压抑,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凝重,好像在隐忍地期待着什么。

她几乎承受不住这种目光,想扭过头去,他却轻轻将她的脸扳过来,强迫她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

她的脸颊贴着他的手心,手心热度惊人,“你该吃药了。”

他倏然将手抚上她的脖子,力道却很浅,像是在极力控制自己的力道,“回答我。”

午后的阳光温暖明亮,整个房间都洒满了淡金的光线,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影里飞舞,像心念转动间庞杂的心事,纷繁无序地堵在眼前。

她叹一口气,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说出来的话,徘徊在唇齿间良久,终于还是说出了口:“林尧,我不信你不知道。”

她终究还是委婉地承认了。

原来以为,无论如何,哪怕到最后,她也不会先于他而开口;然而,她的定力只有这么多,只要他这样站在她面前,稍稍看她一眼,她就连招架的力气都已丧失。

黯然。输家果然还是她。

很短暂的静默,大概只有一两秒,她却觉得很漫长。终于听见他不疾不缓的声音,清晰到甚至听得出掺杂在其中的笑意,“如果你成心不让我知道……我又不是神。”

她忍不住抬头瞪着他。他的眼睛很深邃,又清澈得一眼便能见到底,那里面有很淡的光华在流转,却赛过这房间里所有的光源,牢牢牵引住她的视线。那种淡淡的笑意,就这样自然地从他的眼底缓慢地流露出来,嘴角渐渐有点微弯的弧度。

就这样含着笑,他的眼神却逐渐深下去,直到眼里那一点如玉墨色,隐隐反衬出一线清光,像有些什么东西破开雾霭,豁然开朗起来。

“沈子言,我们在一起吧。”

一瞬间,恍如在梦中,她骤然一呆。

然而心脏却在胸腔里猛然跳动起来,撞击得心口闷闷地发痛,喉口被什么堵得发慌,全身都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不能动弹。

他陡然一抬肩,双臂环住了她的后背,毫不迟疑地一用力,就将她紧紧扣在怀里。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她的脸便不得不埋在他胸前。

几乎要被勒死,呼吸似乎要窒息,她却一动不动。

过去的十数年,全是虚掷,原来她毕生渴望,不过是在这一刻,被定格成永恒。

十年一觉扬州梦,真渴望就在这梦里不要醒转。

然而终究要醒转。

我们在一起吧。这句话由林尧嘴里说出来,更带着致命的魔力,她要拼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挣扎着控制自己不下意识地点头答应。

好想答应。真的好想。

想抬起头,微笑着回应他,好;想看他眼里温柔的笑意慢慢渗出来,嘴角微微弯起的样子;想放任这渐渐滋生蔓延的幸福,一丝一缕,将她的心捆缚缠绕起来,一层又一层。

换在以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吧?会直接就扑进他怀里了吧?可是这个世界,终究容不下这样的浪漫与幻想,现实这样残酷,并且一直深刻地存在着——她不但有深爱她的男友,而且正殷殷期待着将她正式介绍给自己的父母。

这一刻,她其实很盼望自己突然选择性的失忆,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在大脑陷入混乱与僵硬的那一刻,身体已经代替大脑的指令做出了选择:她在迟缓地摇头,很慢,很钝,脖子直直地梗着,有点发酸。

身体骤然一松,他放开了手。四目相对间,他几乎是平静的,嘴角抿着,仿佛了然的平静,只是眼神有点黯然。

忍得这样辛苦,一直盈在眼睛里的酸意在不断翻涌,他的面容在她的眼前渐渐模糊,眼泪终于还是颓然跌落了下来。

短暂的静默,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他停了停,终于开口:“明明是你拒绝我,沈子言,你为什么要哭?被别人看见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

你就是欺负我了!如果不是你莫名其妙地回来,莫名其妙地亲吻,莫名其妙地对我说什么在一起的话,本来我可以生活得很平静,很正常,不会掉眼泪,更不会心酸。你成心让我痛苦,让我受煎熬,让我为难,成心……欺负我。

阳光穿过玻璃照进来。即使周身洒满了这样明亮而美好的光,子言仍然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有汩汩而出的悲恸情绪压了过来,将要将她完全湮没。那盛大的悲伤与痛苦令她完全压抑不住声音的颤抖,只有呼唤他的名字才能够纾缓这种疼痛,“林尧……”

他忽然再度伸出双臂,将她的头重新压回自己的胸膛,手臂紧紧箍住她,低头附在她耳边,声音很沉,字字清晰,“沈子言,我们在一起吧,哪怕只有三天。”

她瞪大眼睛,不能置信地猛然抬头,被冰霜覆盖的心像骤然被扔进一池温泉水里,几乎就要迅速融化到最柔软的地方。她直觉自己应该抗拒,却咬着唇迟疑了一下。

“就三天。”他将她的下巴抬高,扳住她,不允许她动作。长而密的睫毛微微抖动,眼神并不温柔,“我是认真的!”

他的声音低而醇厚,仿佛还带着微微的颤音,眼底流露着灼灼的光,耀眼而清澈,就这样坦然地看向她。

他身后整片玻璃窗反射出透明的阳光,令她忽然想起转学到光华的第二天早晨,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衬着湛蓝如海的天空背景,他在窗前含笑一掠而过,从那个时候起,这个人就以这样极致深刻、毫无道理可言的姿态长驱直入了吧。

迎着阳光,眼前仿佛有无数斑驳的光影在晃动,最明亮的那个光源,就藏在他漆黑的眼底。她慢慢闭上眼睛,听见自己心灵深处的声音,“好。”

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没敢去看林尧的表情,害怕一旦看了他,情感就会如开闸的洪水泄流般奔腾出来,只要站在岸上的人都能看得见那雪白的浪花拍打着堤坝,激烈的水珠飞溅出来,空气中氤氲着蒸腾的水汽,在阳光下散发七彩的弧光,犹如彩虹一般瑰丽。

良久,额头被他的额头轻轻抵住,他的呼吸有微温的气息,依稀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你要记得,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都是属于我的。”

她闭着眼睛,脸上被他的呼吸一扑,有痒痒的温热,瞬间就风干了两行泪。

她轻笑起来,仍然舍不得睁开眼睛,“嗯。你也是,不然不公平。”

听得见他轻微的笑声,“好,那我们一言为定。”

这一天事情的发展超过了她所有的预期。只是参加了一场生日宴,最后演变成这个样子,完全超乎了她的心理承受能力。虽然忐忑不安,惴惴惶恐,终究还是把所有问题都不顾一切地抛诸于脑后,奋不顾身地去赴一个不知后果、也许会令局面失控的约定。

她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就算结局会是虚无的海市蜃楼,就算最终会落到再怎样不堪的境地,也请让她自欺一次,否则她死也不会甘心。

“沈子言。”

“嗯?”

“请问你一直闭着眼睛,是不是想要我亲你?”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

她被吓得立即睁开了眼睛,迎上了他带着戏谑笑意的目光,不禁脸一红,想也没想就伸手去遮他的眼睛,“不许看。”

他的睫毛在她的手心轻轻抖动,那种敏感的触觉很痒很轻柔,像一片羽毛轻微扫过,很要命。

他慢慢反握住她的手,将手掌缓缓移了下来,“你现在和我在一起,不看你,那我还能看谁?”

这样暧昧的话,他却说得自然、平常,只有一双眼睛微微灼热,像有一点光在眼底乍现了一下。

那天下午,时光流淌得很缓慢。她一直待在林尧身边,银灰色的笔记本隐隐透出一点薄光,他修长的手指在键盘敲击跳跃的时候,她一声不吭,心中却觉得安详恬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结束了手头的事情,回过头问她:“很闷吧?”

子言摇头,“我只是有点好奇。”

他忽然眉头一扬,“好奇什么?”

“我是说,”她忽然意识到这个话题不太好,然而开了头,却只有硬着头皮说下去,“你好久没看邮箱了吧?”

他皱眉,停顿了一下。

“呃,苏筱雪说,她给你发过电子请柬的。”越说越心虚,她的声音渐渐低得自己也听不见。

他恍然“哦”了一声,“哪个邮箱?”

她提醒他,“就是你校友录上那个吧……”提醒得很不理直气壮。

他眼里有晶亮的光,唇边很快就抿出了笑容,“你知道那个?”

她白了他一眼,不理他。

他笑得像个孩子,凑近一点,“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偷偷上过我们班校友录?”

她转过脸去,他又跟过来一点,笑得很不怀好意。她再也按捺不住,在他手腕上轻轻掐了一把。

“轻一点,沈子言,你想杀人灭口啊?”他夸张地喊一声。每喊一声,她的心就跳快一分,手上越发没了轻重,最后居然真的把他的手腕掐得一片通红。

他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吸了一口气,“你觉得要是不小心被我妈看见,我该怎么解释?”

她哼一声,“你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

他一本正经地仰起脸来,“那我就说,妈,我找了一个又暴力又爱吃醋又小心眼又笨得要死的女朋友,您将就将就赶紧同意了吧,要不然她还得一直一直掐我虐待我……哎哎!你又来了,你还有完没完,沈子言?”

“我就没完就没完,叫你胡说八道。”子言恼羞成怒地瞪着他,“我哪里小心眼哪里笨了?”

他不动声色地瞥她一眼,“好吧,我道歉,我女朋友又大方又聪明。”

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上当,有点语塞,“谁是你女朋友……”

“刚才你自己承认的,”他终于忍不住笑起来,连揶揄人的样子都能这样好看,“我早说过了,你笨得不行。”

除了瞪他,她无话可说,跟一个她从小就斗不过的家伙斗嘴,实在没有翻盘的胜算。

“沈子言,你这样子真像小时候。记不记得有回做课间操,你不小心摔了一跤,我只不过笑得大声了点,你就恶狠狠瞪我,眼睛睁得比平时大两倍,好像要吃人似的。”

她一呆,“我不记得了。”

他的眼睛清邃如水,倒映着她呆若木鸡的样子,一笑,那影子便微波荡漾起来,“我记得。我想,再过十年、二十年,大概都会记得。”

那接下来的这三天,你是不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会记得?她心里一动,脑子里迷迷糊糊冒出《射雕》里黄蓉说过的一句话,“此刻在一起多些经历,日后分开了,便多点事情可以回想,岂不是好?”

她忽然便站起身来,“林尧,我想要你陪我去打球。”

他目光温柔,微微一笑,“好。”

“只许用左手。”她说。

“是不是还要让你三分?”

“五分。”她脸不红气不喘地说。

“好。”他面不改色地答应。

“打完球陪我去逛街。”

“好。”

“逛完街请我吃晚饭。我在上海请了你,这回轮到你请我。”

“好。”他的睫毛如蝴蝶扇动,眉梢轻轻一挑。

“还有……”

“好!”他打断她的话,笑容并不深,眼睛里却有不可名状的微光流转。

子言的球技本来就可以算作近似于无,自从那年搁了拍子后,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拿起过球拍,但是这些,都不能让她为自己输球找理由。

因为打败她的那个人,不但是用左手跟她对垒,还让了她五分。

整个过程,他都没有下过狠拍,极为耐心地给她喂着球,每一回都把球送到她方便回球的地方,他颀长的身姿站在球桌前,几乎没有怎么挪动过。

跟她这样的弱手打球,大概是找不到一点乐趣的吧。

最后她攥住那个橘红色的小球,摆了摆手,“不打了。”

“累了?”他很自然地为她捋一捋滑下来的碎发。

她没有闪躲,只是嘟起嘴,“我打得太烂了。”

“还不错。”他握起她拿拍的手,轻轻揉一揉她的虎口,“你发球的习惯还没变?”

怎么会变?她仰起头笑,“咱们逛街去吧。”

“好。”他起身到球台旁的长凳上去取外套。

有人走到林尧身边,比划着说了什么,林尧看了一眼子言,摇头笑着回答了一句,便向她走过来。

“什么事?”她好奇地问。

“没什么,想跟我切磋一下。”

“那怎么不打?”在国外打球的机会应该很少,要找到合适对手的机会就更少。

他望住她笑,“是你说的,我这几天的时间都属于你,要不然不公平。”

林尧身后是体育馆整面深灰色的墙壁,透过高高的长方形气窗,可以看见一方静谧的天空,少有地透出冬日难得一见的碧蓝色,凝重而美丽。她慢慢系上围巾,将手递给他,渐渐露出灿烂的笑容。

接下来的时光是这样快乐,她拽着林尧,在超市里走走看看。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人心里有满满的幸福感,什么都不买,单是在人群中牵着他的手来回地在货架中走动,也是件极满足的事情。

“这个好吃吗?”林尧随手拈起一个心形的果冻布丁,含着笑瞥了她一眼。

“不知道,我平时不爱吃零食的。”子言捂住嘴笑。

“这么为我省钱啊,”他戏谑地笑,似乎想拧一下她的脸,“真好养活。”

子言瞪他一眼,闪身一躲,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顺手举起一只雪白的梨子,笑吟吟地说:“我爱吃这个。”

他似乎一怔,连笑容都收敛起来,眉头不易察觉地轻皱一下,“这个不好。”

子言有些莫名其妙,最后空着手被他拽出了超市。

直到进了一家女生饰品店,气氛才微妙地缓和了。

玻璃柜台下搁着一对对夹,琥珀半透明的质地,镶着一排极细的碎钻。子言只不过多看了一眼,林尧已经伏在她耳边说:“适合你。”

女老板笑容满面地取出来,不由分说递到子言手上,“小姐,您男朋友真有眼光!”

子言背转身对着镜子做鬼脸,林尧露出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他的眼睛与唇角都溢满了笑意,“试试看。”

试戴的效果出奇的好,她看着镜子,自己也不由得微微一笑。

这是林尧为她买的第一件礼物,也许,是最后一件。

“去公园走走吧?”看天色还早,林尧提议。

两人在空无一人的公园里漫步。已经枯黄的草地上,还凝着未化尽的薄雪。河堤刚被修整过,冬天是枯水季节,河水并不湍急,靠近堤岸的地方,有浅浅的河床裸露出来,嶙峋的鹅卵石被冲刷得光滑圆润,一颗一颗很是分明。

“等你明年回来,这个公园也要不在了。”子言无意地踢着一块小石头。

他没有说话,但子言分明感觉到,林尧的目光灼灼,正在她脸上长久地凝视,“……我不是年年都会回来的。”

这一刻,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心,却分辨不清是因为什么。

“除非,有什么非要回来不可的理由。”他淡淡地说,唇角抿了一下,似笑非笑。

她出了半天神,才勉强挤出一点笑,“那再见面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了。”

他没有回答。

抬头看一眼远处河面上的双轨桥,桥下是缓缓流动的河水,仿佛听得见时间无情流逝的声音。天空已经由起先的碧蓝色转为蒙蒙的一片灰白,日头斜斜地挂在西边,橘黄中还带着淡金色,有苍茫的美。

不自觉地压抑住淡淡的伤感,有个念头刚刚浮起又被狠狠按下去,不可以,不可以开口要求他回来,她几乎没有什么立场来这样要求他。

“今晚还会下雪,你明天要上班,多穿点。”他静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

“好。”她假装很快活的样子,连自己都觉得说话的声音有几分夸张,“现在我饿了,待会儿的吃相可能会穷凶极恶。”

他的眉心舒缓,嘴角微弯,“走吧。”

真的下雪了!

站在饭馆的门口,子言瞪着眼前漫天席地的小雪,惊喜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冷吗?”林尧问她。

“不冷不冷,刚才吃得好饱。”她笑着说,“不过这厨师手艺不行,没有你做的好吃。”

他微微一笑,伸手为她将围巾系紧,又替她将衣服上的帽子翻过来捂上,细心地系好带子,“别光顾着拍马屁,看待会儿着凉了。”

“哪有这么娇贵。”子言握一握他的手,“你看,我的手不是很暖和?”

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沉静的眉目因为淡淡的笑意而明朗了起来,那笑意仿佛发自内心,自他漆黑的眼眸慢慢渗透发散,千丝百缕,不知不觉间就将她缠绕进来。

“你好像很喜欢下雪?”

她心中蓦然一动,不由自主笑起来,“是啊,我特别喜欢下雪天。以往每年,只要碰到下雪,季南琛总要打电话告诉我,哪怕我看不见,电话里听听下雪的声音也是好的。”

她停了停,皱了一下眉,“可是今年他没有打电话呢,”想一想,转瞬又笑起来,“我都忘了,南京的冬天也许是不常下雪的。”

“哦,”林尧的神色很平淡,“他在南京读研吧?”

“嗯。”子言点点头,“说起来他也该放假了。上次在上海我托他照顾许馥芯,不知道这回他会不会和芯儿结伴回来……”

林尧的神情似笑非笑,眼睛深得一眼望不到底,“你托他照顾别人?”

“不是别人,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子言纠正他,补充了一句,“他是我哥哥,不拜托他我还能拜托谁?”

“他是你哥哥?”林尧的目光微微闪动,“那我是你什么人?”

她一怔,半天说不出话。

他的神色就这样莫名疏淡下来,带着一点倦怠,眼睛黯沉着,漆黑的瞳仁里没有一点光,“雪下大了,我先送你回家吧。”

他身后是成排的景观树,渐渐密集起来的雪已经染白了枝叶。路灯投在地上的光影细碎明亮,两排灯影一直延伸到望不见尽头的地方。

快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子言的手机响起来,打破了有些压抑的气氛。

“喂,季哥哥?”她看了一眼林尧,他的表情很平静,嘴唇微抿,一丝弯起来的弧度都没有。

“嗯,我知道,咱们这儿也下雪了。”当着林尧的面接电话,她感觉很不自然,也有点不安,心里莫名其妙有些慌乱,“嗯,你什么时候放假,早点回来……”

“我先回去了,沈子言,”路灯下,林尧微微眯起眼睛,姿态很从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明天见。”

她倏然一惊,错手挂断了电话,心里有点堵,感觉整个人都在颤抖。

她知道他有点别扭,她自己也别扭,别扭到牙关上下轻碰在一起打架,还是说不出一个字来,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转身,任凭雪花簌簌落在肩头和大衣上,头也不回地离开。

下雪的夜里让人冷得直发抖,呼出的气息都是白色的。路灯下还在飘飞的白雪泛着橘黄的暖色,她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大雪夜,房间里即使垂着窗帘,窗户上也依然透出亮光。如果今晚有月亮,也一定会是清冷皎白的。

她睡不着,已经接近十一点,房间里还留着一盏台灯,是暖暖的橙黄色,非常安静,安静到听得见客厅里石英钟秒针走动的沙沙声。

她起身走到窗前,拉开一线窗帘,什么也看不见。

床头的手机却在此时震动了一下,是短信的提示音。

“怎么还不睡?”淡淡的询问,符合他一贯的笃定语气。

正想回复过去,按着键的手指忽然就停住了。

他为什么会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问?

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霍地起身,拉开窗帘向外看。漆黑的夜空还在不断下着雪,寂静的雪,悄无声息。

顾不得多想,披了件衣服,蹑手蹑脚穿过客厅,掩好门一步一步下楼去。

刺骨的寒风扑面,子言屏住呼吸,穿过一楼的过道,险些滑了一跤。

“沈子言!”人被猛地一扯,带进一个怀抱,并不温暖,还带着凉意,“这么晚了,你跑下来干什么?”

他似乎动了气,远处的路灯投过来一片苍白的光,他的眼睛在灯下深黑邃远,瞳仁收缩得一点光都没有。

她有点委屈,也有点生气,想用力把他推开,却被他不容抗拒地抱得更紧。

头虽然被用力按在他胸前,但还是能够一眼就瞥见他的肩头积着一层薄薄的雪,额角的发梢间还隐着冰霜一样的冷光。悄悄将手环住他的后背,湿冷的雪已在大衣背面化开了一大滩。

已经站了好久了吧。这大雪天里,天寒地冻,连路灯的光都似乎被冻住了一般的僵冷,何况是他!

心疼得揪起来,像被谁在一片片撕碎,有不可名状的绞痛在五脏六腑蔓延。这种活生生的痛苦超过以往她自身的任何一种痛苦,没有办法呼吸,只能大口大口地吸气。

眼眶瞬间便弥漫起温热的水汽,“既然这么晚了,那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

“我这就要走了。”他的手臂骤然一松。

大颗大颗的眼泪一滴滴滚落下来,浸湿了他的前襟。她紧紧环抱住他,几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全身筛糠一样在抖,“林尧,我说错了,你别走!”

他的身体一僵,看了她一眼,半晌才将她的头发轻轻揉一揉,似乎微微叹息了一声,“穿成这样,你不冷吗?”

她这才发现自己散着头发,身上随便披了一件睡衣,脚上的拖鞋已经被雪水浸湿,冻得脚趾头都有些麻了。她赧然低头,虽然是晚上,雪地里却有明亮的反光,能将她的狼狈看得清清楚楚。

“冷啊,”她诚实地回答,“不过刚才我忘了。”

“回去吧,待会儿真要着凉了。”他脸上好像带了一点笑意。

她有点不情愿,紧紧扯住他的衣袖,好像一放手就要失去他一样。

“如果你今晚生病了,那我们明天只能在医院见面了。”他提醒她。

她立时醒悟,放开了他的衣袖,深呼吸了一口气,“好。”

她再也不敢看他一眼,转身就跑,跌跌撞撞地小跑着穿过楼道,声控灯倏地大亮起来。一脚轻一脚重的脚步声仿若她此刻凌乱的心事,远处黑漆漆的,像是永远没有尽头,她不知道要跑多远才能到达自己想要的那个终点。

然而她却分明知道,那个人的目光就在她身后,像一盏温暖的明灯,为她照亮前方一直延伸下去的路。

第二天起床时,果然有种头重脚轻的晕眩感,她匆匆忙忙找了药,用开水送服了下去。

她不能生病,留给她的时间这样少,这样珍贵,她生不起病。

整整一个上午,子言都没有什么精神。秦若耶探了探她的额头,“没有发烧。”

“大概吃了感冒药有点犯困。”她有些懒懒的。

“那下午就别来上班了,请假回家休息一下。”秦若耶关心地说。

确实有些倦意,子言点点头。

中午什么也吃不下,她躺在床上,有些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间,好像母亲问了她几句什么,她胡乱地摇一摇头,就又睡着了。

做了一场极其混乱的梦,弥漫的雾气里她拼命奔跑,却没有任何方向,四周皆是混沌而不分明的,好像有谁在极其温柔地叫她的名字,但是她看不清他的脸。她下意识地哭泣,呜咽着叫那个人的名字,“林尧,林尧”,直到最后终于清醒。

手机就放在床头,一直在蜂鸣,仿佛响了很久。子言迷糊中“喂”了一句,才发现是虞晖打来的。

“嗯,没上班,感冒了。”

“那你好好休息,过几天再去见我妈吧。”虞晖迟疑了一下,“要不要我请假过去看你?”

“不用了,小感冒而已,你安心上班吧。”子言宽慰他。

挂掉电话,发了一会儿呆,她才觉得有点饿了,却实在没有力气爬起来找吃的。家里静悄悄的,父母都已经上班去了。

手机又响起来,大概还是虞晖,他总是这样,挂了之后才会想起来还有什么话忘了说。

她微阖着眼睛,按下通话键,“我真的没事,就是小感冒,睡一觉就好了。”

对方静默了几秒钟,“……吃药了没有?”

倏然一惊,牙齿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头,她蓦然发现,说话的人是林尧。

老半天她才梦游一般回答:“吃了。”

“吃过中饭没有?”

“没有。”

“你爸妈呢?”

“上班了。”

“饿了吧?”

“嗯。”

“……先睡一会儿,待会儿给我开门。”

他很简洁地说完,就挂了电话。子言犹自拿着手机,没有反应过来,待会儿给他开门,是什么意思?

这等待是忐忑的,心怦怦跳,时间仿佛很漫长。

直到门铃声终于响起,她飞跑过去开门见到林尧的那一刻,忽然又觉得,所有的等待原来都是值得。

“乖乖去床上躺着。”林尧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睡衣,她自己也觉得有点窘意,也就很听话,没有反驳。

“感冒了要吃清淡点,喝点粥比较好。”他拧开保温瓶的盖子,一股淡淡的粥香扑鼻而来,袅袅的热气柔软地散发出来。

她接过勺子,吞了一口滚烫的白粥,瞬间脸就变得通红,连着咳嗽了好几下,“好烫!”

“没人跟你抢。”他笑,揶揄她。

头发还是散着的,零乱地披着,低下头去的时候,一缕碎发不听话地落下来,仿佛晃悠悠地垂着什么东西,在眼前一闪一闪。她凝神看了一眼,才发现,是那只夹子。

舍不得不戴,哪怕今天早晨吃了药匆忙上班,梳头的时候,还是夹了一只在耳畔,如今松了,顺着发丝垂在一边,似乎随时要坠地。

夹子材质很轻薄,坠地的话只怕立刻就会碎,她心慌起来,呆了呆。林尧已经抬起手,很轻柔地帮从她纠缠的发丝里取了下来。

“嗯,林尧……”

“嗯?”他的眉毛微微扬起来,露出询问的表情。

“连白粥都煮得这么好吃,不如你来教我做饭吧,将来等我学会了……”

他不动声色,只略微皱了一下眉,“不教。”

子言的眼神瞬间有些呆滞,“啊,为什么?”

“你太笨了,教不会。”他似乎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快吃吧。”

林尧的眼神里有太多她看不明白的东西,她黯然垂下头,一勺一勺将粥喂进自己嘴里。

盈盈自此隔银湾

很静谧。

粥煮得清香黏稠,她大口大口喝着,没有顾忌什么形象。

份量并不多,吃完最后一口,她还有点意犹未尽,留恋地舔了舔嘴唇。

林尧望着她,唇角含着一丝笑。子言忽然警觉,立刻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嘴。

他盯着她的嘴唇,像是忍俊不禁的模样,最终还是哑然失笑,“不用紧张,这回你吃得很干净。”

有点尴尬,嘴唇开始微微发烫,不知道是被他看了一眼,还是刚才擦得太用力的缘故。

他是故意的,一定是!

“你怎么会认识我家?”她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他笑了笑,也将话题岔开,“你下午好好睡上一觉,也许会好一些。”

她有些失望,“你要回去?”

“不打搅你休息了,晚上让你妈给你煮点面条,别吃得太油腻,”林尧像是没看见她的表情一样,为她掖了掖被角。他的眼神很温和,并不严肃,子言却感觉整个人都被他的目光所笼罩,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记住了吗?”

她垂着头,半天都不回答,直到林尧轻轻握住她露在被窝外的手,“我会给你打电话。”

房间里并没有暖气,子言却分明感觉到他的手很暖很暖,有一股暖流缓缓传递了过来。她抬起头,像个盼着吃糖的小孩子一样,用力点着头,“几点?”

他一怔,嘴角慢慢浮起熟悉的笑意,“八点。”

“这么晚啊?”几乎有些懊丧。

“嗯。”他毫不动容地起身,斜斜瞥了她一眼。

她立刻莫名其妙地感觉到心虚。

舍不得他离开,这情绪已经如此外露,外露到掩藏不住。

仅仅一天半时间,已经渐渐察觉到自己对他的依恋,这种依恋犹如蛛丝,极细极细,猎物却没有半分挣脱的余力,越挣扎,被捆缚得越紧,终至束手就擒的境地。

她很听话地睡了一大觉,七点刚过便将手机攥在手里,反复摩挲着平板的镜面,屏幕灯一暗下去,她便会下意识地触亮键盘,直到荧光再次点亮。

等待如此漫长。

然而有这样一大段时间可以留白出来,一点一滴细想他留给她的这些回忆,时光也就变得不再难熬。

“好些了没有?”很准时,只不过不是电话,而是短信。

“没有!”有重重的失落感叠加起来,回短信的时候自然就加了一个感叹号。

手机倏地就响起来,屏幕上已经不再显得陌生的长串数字在闪烁。她凝视了良久,直到铃声唱完连屏幕的荧光都已消失,她都没有按下通话键。

林尧,我有些委屈了,你感觉到了吗?

铃声停顿了几秒,似乎和主人一样在静默中期待着什么,连空气都好像凝固了,子言差点透不过气来。

她知道自己是在给自己找别扭,对别人能够那样宽容隐忍,为什么会唯独对他和自己这样严苛,舍不得善待一点点?

手机屏幕死寂一般沉默,她默默垂下手,将它放在了枕边。

几乎就在同时,机身轻微抖动,是轻快的短信声音,“芝麻开门好不好?”

铃声再次清晰响起,那个号码在屏幕上重新一闪一闪,凝固的空气仿似又缓缓流动起来,她将自己陷入松软的大抱枕里,捂了捂开始发烫的脸庞。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不守信用,”委屈瞬间泛滥起来,“说好了八点打电话的,可你只给我发短信。”

“就为了这个?”那边传来重重一声叹息,“你真会折磨人!”

这句话余音袅袅,她有些愣神,仿佛啜饮了一口小时候常喝的桔子罐头的糖水,又酸又甜的感觉自胸臆间漫延扩展,喉头也不由跟着一紧。

“我只是不知道你睡了没有,担心打电话会吵醒你,”他轻笑一声,声音遥远而寥廓,“对不起。”

泪水汹涌而无声地流出来。

这样短的时间里,焦灼、失落、痛苦、忧伤、酸楚、惶惑、甜蜜、感动……几乎百味俱全,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全情投入地陷落,坠入这场注定没有结局的恋爱之中。

这样和他在一起爱过一次,只怕今后终生都不能够痊愈。

哪怕他至今都还没有对她说过那三个字。

一瞬间,忽然了悟苏筱雪为什么会放不下,为什么当自己说出那番在一起一天的大论时看见的只是她嘴角淡淡的嘲谑,原来亲身体悟才会得知,爱的甘甜与痛苦,那种患得患失、小心翼翼,一忽儿在云霄,一忽儿又回落的感觉,一旦拥有过,尝到过,就再也没有办法割舍。

然而命运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只剩最后一天。

她不吭声,因为泪流了满脸。

他微微发急的呼吸清晰可辨,“小西?”

“林尧,”她轻轻叫他名字,因为要强抑住抽泣,牙关紧咬,舌尖忍得近乎发酸,“你试过等待一个人等到绝望的感觉吗?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尝试过了。在落榜后复读的一年里,在你和苏筱雪在一起之后,在十年之约到期的那个时候,这么多年,无数个日夜,每晚对着黑暗的空气,我都在祈祷自己能够放弃这种等待,我以为只要放弃,心就不会痛,眼泪就不会再流。”

“能让自己死心和放弃的方法,我试过一次又一次——我南辕北辙地填了上海的学校,我剪了头发以为心死如灰,我甚至也交了男友,重新学会接纳另一个人对我的好。我原来以为,这一生也就是这样了,到头来你是你,我还是我。

“是我傻,我也知道别人会笑我,笑我等待这么多年,却始终没有勇气对你开口说一句话,过去的十年,就这样白白浪费掉了。可是,我就是这样的人,就算时光能够倒转,回到最初重新来过,我也许还是会重蹈覆辙,可能还是会像个傻子一样把这些过往毫无意义地重复一遍!因为这个世界上始终有一个人,会让人这样在乎,这样放不开,这样小心翼翼,这样忐忑反复,对我而言,你就是这样的人。

“因为,林尧,我爱你……”

眼前已经完全模糊,滚烫的泪水一颗颗掉落,湿迹渐渐洇开,浸透了被面。

电话那边,连呼吸声都已不可闻,整个世界仿佛都已陷入死寂。

天真冷,呼吸的时候有大团大团的白雾,子言咧一咧嘴想笑,嘴唇却干裂得起皮,稍微一扯便刀削般疼痛。

一个世纪般长久的等待之后,电话里终于传来他完全喑哑下来的声音,“小西,我想见你。”

她含着泪,摇一摇头,“不行。”

“就见一面,好不好?”他的委婉请求几乎要令她心软了。

她用力握住手机,手已经在不由自主地轻颤,“我还是病人呢。”

他果然沉默。

“你早点睡,不许瞒着我又跑过来,来了我也不会见你。”缓缓阖上眼睛,感冒大概加重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欠缺,大脑已经完全缺氧,没有办法思考。她只是本能地知道,不能让他来,外面又在下雪,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样清晰,她不要他也生病。哪怕自己想见他想到心都在隐隐作痛。

“小西,再说一遍好不好?”这声音细微如斯,沙哑到几乎不像他的。

“说什么?”

他似乎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你知道的,小西。你把那句话再说一遍,我就不来了,只要一遍就好,我保证。”

睫毛上垂着的一滴泪倏地坠落,她所有的勇气,都在那句话出口的时候被消耗殆尽,此刻已经虚弱得没有任何可支撑的重量。

“我要休息了,林尧,”无边汹涌的往事一幕幕席卷而来,心底大悲大恸,翻涌上胸臆,涌进喉口,涌到嘴边,这样酸痛苦涩,几乎发不出声音,“我爱你,一直都是,从来都是。晚安……”

她立即挂断了电话,将手机调到振动,整个人蜷进被窝,像只乌龟一样龟缩起来。让她暂时与世隔绝一会儿,她还是个病人。此时此刻,她什么也不愿意想。

迷糊中似乎潸然泪下,一滴滴浸湿了枕巾,半侧脸一片冰凉,却始终不肯翻身挪动半寸位置,最后终于陷入无边的混沌睡眠之中。

“今天你的气色看起来还不如昨天呢。”秦若耶打量了沈子言一下。

是吗?她微微挑起眉来,明明睡了一大觉的,怎么可能!

她蹲在十三楼的档案室整理资料,细尘透过窗帘缝隙的一线光束缓慢地流动着。蹲着看得久了,便有点晕眩,她抱着一堆文件夹刚站起来,便立刻跌坐下来,手里的东西唏哩哗啦掉了一地。

“我都说你今天气色不太好了,子言,你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我代你请假好了。”秦若耶搀扶了她一把。

“我有点轻度贫血的,没事。”她宽慰同事。

“叫你男朋友来接你吧。”秦若耶不由分说便从她的包里翻寻出来手机,仿佛有灵犀一般,机身蓦然便振动起来,“喂,不是,我是她同事,她身体不太舒服……好吧,我叫她下去。”

“应该是你男友吧,”秦若耶笑着说,“你怎么连他的号码也不存?”

她的眼睛还有点红肿,连个笑容都勉强不出来。接过手机,她低低道了谢,便跌跌撞撞跑去摁电梯。

虚弱得没有力气,连摁了两下才摁动按钮,她将手机贴在面颊,借着冰凉的屏幕才减轻了面部的温度。今天感冒似乎确实不见好,仿佛还有点发烧。

有微微的风,扬起林尧乌黑的头发,他身后有一棵四季常青的景观树,枝丫上结满了冰梢,一树的雪白,像开满了洁白晶莹的梨花。风拂动树梢时,有细碎的冰片簌簌掉下来。

子言有点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你怎么来了?”

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肤色如蔚蓝海洋中的白帆一般醒目,微微一笑的样子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伸出手来,“来,上车。”

她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停车线上静静停着一辆深黑的别克。

“我爸的车,他还没回来,我暂时借用一下。”他看她有些迟疑,解释了一句,“你生病了,外面风大。”

很暖,像太阳和煦地照在身上。

她大方地一拉车门,跳上副驾驶座,略微歪一歪头,露出一点微笑,“你什么时候考的驾照?”

他轻咳了一声,“嘘,我拿的是英国驾照,在国内等同于无照驾驶。”他秀丽的眉峰一扬,“你是不是怕了?”

她一怔,立刻笑了出来,“有你在,我不怕。”

林尧的眼里闪动着无可名状的光华,忽然凑到她眼前,温软的嘴唇轻轻在她额头一触,“坐好了。”

“我感冒……”她羞赧地提醒他。

他只一味看着她,漫不经心地回答:“那传染给我好了。”

车内温度真的很高,子言感觉额头和手心有点微微的汗湿。她回过头去,车窗外的风景正在匀速地倒退,林立的楼房,穿梭的车辆,还有行色匆匆的路人,都一掠而过,令人目不暇接。

忽然心紧紧一揪,仿佛有什么东西也就这样在眼前缓缓地流走了,有美好的,有辛酸的,有痛苦的,也有甜蜜的,那些生命中曾经刻骨铭心的经历与感受,仿佛都在随着车窗外的风景一直往后倒退着,渐行渐远。

哪怕她再不想忘,再怎么想挽回,都只能这样无可奈何地看着它们流逝掉。也许有一天,她自己也终将忘记,终将湮没在这些流逝的尘埃里,变作一粒细沙,静静躺在时光的长河中,被冲洗得斑白嶙峋。

“我们去哪里?”她半天才想起来要问。

“去我们的母校。”他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没有再问,只是点点头。

是去爱华小学吧,她前不久刚去过的地方,也是他们初相遇的地方。

“那里在拆迁,”她感慨了一句,“我前不久刚去过。”

他有些意外的样子,“是吗,那口池塘还在不在?”

她摇一摇头。

林尧的眼神有些黯淡,“那是我第一次牵你手的地方。”

她的心猛地一震,就在那个瞬间,仿佛一切都是虚空,眼前一片白茫茫,半晌她才意识到是眼眶里涌满了雾蒙蒙的水汽。

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手背白皙柔软,手指根根细长,没有蓄指甲,也没有任何装饰,干净而素淡,但已经不是童年时的那双手。

“你还记得?”

“小西,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汽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在路边,他执起她的右手,唇角微微弯起来,淡淡的一条弧线,“当时我牵的,是你的右手。”

暖意一点点渗入薄薄皮肤下的每根血管,眼眶蓄积的泪水禁不起这暖意烘焙,狼狈地掉落下来,一颗颗跌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们没有进校区,只是静静地站在围墙外头,并肩看着那些工人忙碌地工作着,起吊机与挖掘机的声音轰鸣。子言觉得这一刻竟然奇异般地宁静,是内心宁静。

“上回在这里遇见白老师了,”子言淡淡地说,“她还提起你。”

“哦,”他微侧过头来,有些意外,“都说了些什么?”

“白老师说你,”子言顿了顿,声音很低,“长情……”

林尧一怔,目光变得非常柔和,“你呢……也这么想?”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就想在前面那个操场上痛痛快快跑步。

她指一指前方,有风刮过来,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的笑声也就变得分外零碎,“我,我想跑到操场那儿去!”

她奔跑起来,阳光下有点眩晕,风声呼呼地从耳旁穿越过去,胸肺间有撕扯一般的疼痛,果然很久没有运动了。

距离并不远,很快就跑到了目的地,子言俯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气,半天才直起腰来,回头去看他。

他还站在原地,颀长的身体如一棵玉树,笔直而修长,伫立在空旷的背景下,无限寥廓而孤远,仿佛再也触摸不到。冬天的日光暖暖洒下来,在他与她之间,无限金光烂漫,照得她眼前最后如遇一场大雾,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她怔怔地看着他,头顶上忽然飘来大团大团的浮云,被阳光的光影骤然分成两截,一半是影影重重的晦暗,一半是清朗温暖的光明,横亘在他们之间,如同两个世界。

这才是真实的现实,他和她各站在世界的一端,遥遥相望,彼此拥有的,只不过是曾经以为矢志不会相忘的一段并不算美好的相遇罢了。只是这相遇,被加上了一个长达十年的时间砝码,因而显得异常沉重与难舍。

子言慢慢蹲下来,把头埋在臂弯之间。时间过去良久,终于有一只手,带着他身上的暖意,落在了她的头上。

“刚才,看着你跑远,我没有去追你,你知道为什么吗?”他的声音很轻,低低地萦绕在耳边,“我只是想尝试一下,结果却是心痛欲裂。原来,看着你从我身边离开,越来越远,竟然是这样一种感觉!”

“小西,你明天……不要来送我。”他淡淡苦笑了一声。

她的嘴角轻轻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我才不会去送你,你想都别想。”

那么,就在今天告别吧,这是最好的结局,也是最后的结局。

彼此心知肚明。

他微微俯下身子,手臂稍稍用力将她拉起来。蹲得有点久,又开始有点晕眩,她脚步有些虚浮,身形晃了一晃,立刻就被他箍在怀里。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小时候,就在这个操场上,你指着我的脸说你讨厌我,一辈子也不要跟我说话,然后一扭头就跑了,越跑越远。”他说话的时候,嘴唇轻触着她的耳根,那里的一小块皮肤立刻一阵酥麻,如同过电一般。“后来醒了就再也睡不着,把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反复想了又想。”

“昨晚你在电话里说的那番话,是你十年来第一次对我敞开心扉。你问我知不知道等待的滋味……”阳光刺目,一股热辣辣的血气一直涌到胸口,她闭上眼睛,将发烫的脸埋在他胸前,耳畔传来他胸腔温热有力的震动声,“小西,如果我说,我等你已经等了这么久,等到几乎要绝望了,你会不会相信?”

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却没有办法说出话来。

“小时候你是真的很讨厌我吧?我越优秀,你就越对我不屑一顾;别的女生都接近我,围在我身边,唯独你不理睬我,在我面前摆一副臭脸,你对谁都好,却单单对我那样嗤之以鼻。小西,你知不知道,那时候的你到底有多可恶!可恶到我想把你给生吞活剥了,连渣都不剩!”

“我总是说你笨得不行,其实最笨的人是我自己,”他顿了一顿,苦涩地笑一笑,“我很努力、几近完美地表现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这些幼稚的行为都只是为了引起一个人的注意。她讨厌我,我就希望她时时刻刻都能看见我;她不主动看我,我就要站在最高最远的地方逼得她一抬头就能看见我!这根刺扎在我心里,时时疼痛着,提醒着我。我曾经以为时间长了就不会痛了,隔得远了就会忘了,但是后来我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根刺已经生了根,和心脏血管相连在一起,再也没有办法可以不伤筋动骨地取出来。

“可是我究竟要拿这个人怎么办才好呢?她的个性和我真是如出一辙:我骄傲的时候,她比我还自尊;我怯懦的时候,她却比我还胆怯。每次我想靠近一点,都会适得其反地把她推得更远。去上海看她,要她考去北京,忍不住亲吻她,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一如既往地无动于衷,甚至抗拒……我不是神,这么多年下来,我是真的很累了。”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抚过她柔软的发丝,低下头将嘴唇轻轻吻在她的额上,呼出的气息湿润而温热,“和你一样,我也不止一次想要放弃。在听到流言的时候,在你考去上海,寄错那封信的时候,在你去北京看季南琛,最后拒绝我考研去北京的时候,许多许多次,我都想就这么算了,忘了也好,老死不相往来也好,接受别人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坏事。”

她心里一恸,眼泪大颗大颗掉落下来,“林尧……”就在这一刻,所有的心事忽然都释然,原来他和她一样痛苦,一样煎熬,一样受折磨。那么多本应美好的时光,就这样被平白浪费掉了。再心如磐石的等待,再坚持如一的守候,原来都拗不过“错过”这两个字的强悍。

她咬一咬唇,将冻僵的手指悄悄蜷缩起来,送到嘴边,呵出一口气,试图温暖自己。他轻轻捉住她的手,微微用力,直到感觉到她的手渐渐开始回温,他才微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叹息。

“正如你说过的,就算一切都能够回到最初重来,我们也许还是会重蹈覆辙。哪怕我现在就在你面前,哪怕你说你爱我,你还是没有说一句要我留下,或是要求我以后一定要回来的话。你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句,我是不是爱你。你知不知道,我其实有多渴望你对我开口,向我索求,至少,那样会让我觉得被你需要,被你依赖着。”

呆呆站着,手指无意识地被他握着,心却空荡得如同旷野,被一阵又一阵朔风席卷一空。这三天来所有的温暖,细碎的甜蜜,正在慢慢地流逝着,她就像一个凄惶无依的孩子,无助地在等待被遗弃的结局。

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回来,不应该定下什么三天之约,不应该极尽所能地宠溺她,不应该给她什么恋爱的错觉,因为从一开始就是情深缘浅,从一开始就注定是离别的结局。

她忽然哑然失笑,原来他与她之间,不过就是那句话——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两天,我一直就没有睡好过,一直在想你,看不见时想,听见你声音时想,见了面还是想。三天时间这样短,一转眼就过去了,我开始有点害怕,害怕自己会反悔,会不想放手;害怕自己会逼你做抉择,逼你陷在两难的境地里。我反复考虑,假如我真的不放手,就算我们在一起了,以你的脾性,大概会一直对你男友心存愧疚的吧?心里会始终存着这个疙瘩解不开的吧?”

她恍然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直到此刻,她才醒悟,他竟是这样了解她,远胜于她了解自己。这几天以来她的恍惚不安、软弱犹疑,全都落在他的眼里,他明白她的苦衷,懂得她的为难——所谓的知己默契,大概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阳光照耀在他海蓝色的羽绒服上,他的眼神宛如深海,只余瞳仁深处折射出的一点光,璀璨了她面前所有的世界。一刹那,忽然觉得原来还是这种颜色最适合他。

从前的他爱穿白色衬衣,意气风发,卓尔不凡,如阳光一般熠熠夺目,在校园里聚焦着所有女生倾慕的目光。那光彩固然吸引了她,却也灼伤了她。而如今的他,已被时光的雕刀刻成温润完美的蓝田暖玉,所有的光芒都被收敛起来,隐藏在深邃宁静背后的风华气度,只绽放在她一人面前。这样令人感觉安心且心灵契合的林尧,属于她,且只属于她。

这个世上她最想要得到的人,已经得到过,哪怕即刻就死去,也已经没有了缺憾。

她甚至已经知道接下来他会说什么,这样美好的三天,终于要完美地落幕。

“我是个很自私很小气的人,你心里清除得不够干净,太多负累压着你,让你放不下,而我要的,是一个完整、心无旁骛的沈子言。与其看着你和我在一起,却对别人负疚,不如我来选择放弃——只不过这次,会很彻底。”

“小西,我们分手吧。”

持向今朝照别离

她微笑起来,从未笑得如此甜美,“好,我明白,那我先走了。”

站在空阔的操场上,仰起头看着天空,灿烂的日光直射下来,照耀得哪里都熠熠生辉。远处房屋的平顶上还堆积着厚薄不一的白雪,阳光下触目的明亮与皎白,刺得眼睛有隐隐的痛楚,她不可以低头,怕有什么热热的液体会倒流下来,只能这样一直一直地仰着脸,仰到连脖颈都开始酸痛。

真冷,连呼出的气息都是一团团白雾。那种冰凉的寒冷,一点点渗入皮肤血管,在血液里循环往复,最后来到心脏,胸口传递出闷闷的僵硬,有点麻木的疼痛。

原来分手是这样的,钝钝的痛,表面上似乎安然无恙,其实五脏六腑都在丝丝渗着血,每一根神经末梢都比平时脆弱敏感百倍,疼痛在四肢百骸间被无限扩张放大。

她茫然地走在街道上,喧嚣的马路和行色匆匆的行人忽然变作虚无静寂,没有一点声息,眼前的世界一片黑暗,宛如有谁用一张大网笼罩下来,将她一人笼在这沉寂的真空里,意识混沌而模糊。

她觉得自己仿佛一直在笑,对每个人都笑,只是那些人为什么都用奇怪的目光看她?有的还在指点私语着什么。最后她终于走得没有了力气,身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可以倚靠,她的腿脚一软,便蹲了下来。

是一张长椅,街道边转角处小绿化带里安放的一张长椅。她伏在这长椅边,眼泪汩汩地流淌出来,泪眼朦胧中,脚下是还覆盖着一层薄雪的草地,有的地方结了冰碴,闪着细碎的光,冷漠荒凉的清光。不远处的人行道上,是纷至沓来的脚步声,马路上汽车喇叭一阵接着一阵。漫漫红尘,万丈喧嚣,都不属于她。

后来的事已经很迷糊,影影绰绰记不真切,好像有谁把她连拖带抱地拉了起来,她哭得狼藉的脸被人细细地擦拭,最后她勉强睁开哭累的眼睛,只看见眼前一片蔓延无边的蓝色,自己深陷在一个怀抱里。她阖上眼皮,感觉安全而舒心,不由自主地昏昏睡去。

她再度醒来时,周身有种刺鼻的药水味道,四壁是淡绿的墙身,雪白的天花板,头顶上方垂下来一根透明的管子,一滴一滴在滴着药剂。子言骤然清醒过来,有尖利的针头扎在血管里,薄薄的皮肤下青筋都微凸出来,洁白的胶布横贴在手背上,遮住了创口。

窗外已经暮色苍茫,有阴云聚拢在天边,好像又要下雪的样子。室内日光灯很亮,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一个修长熟悉的背影正站在窗前,似乎入定一般,一动不动。

她不安地动了动身体,那背影一顿,慢慢回过头来。

“你醒了?”林尧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低哑。

“我怎么了?”她还没有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医院里。

“你有点发烧,晕过去了。”林尧走到床前,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现在好像好多了,医生说你有点贫血。”

“嗯,”她疲倦地点一点头,“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饿了没有?”他柔声说,“我叫护士来拔针,待会儿带你去吃点东西。”

“好。”她确实有点饿了。

热腾腾的馄饨,一只只在碗里游弋,淡黄的小虾米与黛色的紫菜点缀着的汤色,叫人很有食欲。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只修长的手握住汤勺,舀起一只晶莹的馄饨,一直送到自己嘴边来。

“我自己来。”她喃喃地说。

“你的手刚拔了针。”他的眉头蹙着,毫无商量余地地看着她,“张嘴。”

窄小的食杂店,客人并不多,看见这一幕的人脸上都洋溢着善意的笑容,只当他们是一对年轻的情侣。子言心下一酸,乖乖张开嘴来咬住那一个馄饨。

皮薄汤浓,滚烫鲜美,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馄饨。他一口一口地喂着,她便一口一口地吃着,时间过去得很慢很慢,又仿佛很快很快。

“好像又要下雪了。”热热的食物下肚,她恢复了一点生气,抬眼看了一下天色。

“走吧。”他拉一拉她的手。从医院醒来时看见他,他的脸色便一直是这样,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

忽然脑子一蒙,有句话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我不回家。”

他一怔,看了她一眼,脚步却并不停顿,“听话!”

她用力想挣脱他手的禁锢,想也不想便嚷了出来:“你说话不算话,说好的三天,还有一个晚上呢!”

他一动不动,半天没有说话。

很安静。

安静到每过一秒,都像是漫长的一光年,她忍不住抬头去看他的表情。

根本来不及看清,她的头就被重重按进他的怀抱。羽绒服的面料微凉,拉链贴在半边脸颊上有冷硬的寒意,她却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只隐隐地听见他的心在她的耳畔跳动着,一声又一声。

像有谁在低声叹息,他的手在她手背的胶布上轻轻摩挲着,“你想去哪里?”

终于无声地落下泪来,泪水从来都不听她的话,就像她想要什么,可是却总也留不住一样,“我想,看放烟花。”

他的胸腔间好像有阵闷笑,语气无奈而妥协,“你还真是会折磨人。”

这个怀抱还在,还有着爱情的余温。她安心地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虽然午夜以后,一切就都要归零,但是还能再贪恋一个晚上,真好。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路灯一盏接一盏点亮了,脸上不经意间沾染了一点湿意,天空又间或飘起了几片极小的雪花。

抱着一大堆刚买的烟花,她走在江边的草地上,偶尔踩着一点冰碴,脚下便有细碎的咯吱声响起。林尧拉着她的手,攥得紧紧的,干燥的手心不时有温暖传递过来。

起先放的是长长的一支,拿在手心点燃时有细细的火花冒出来,嘶嘶燃烧的声音,氤氲的烟四散开来。她举在手心划着圈,一个又一个圆,待得堪堪画满一个圆,那枝烟火棒就无声无息湮灭了。

后来她不耐烦,索性一把点着了数十根,火花一下明亮起来,照亮了林尧微扬的嘴角。他秀气的眉目在晃动的光影中流光溢彩,生动得像一个真实的梦境。雪花渐渐大起来,有两朵落在他漆黑的鬓发上,像簪了花,她刚想忍不住伸手去采摘,倏忽便化了。

最后一起点燃的是礼花,一字排开的几个大盒子,林尧回头看她一眼,“你再往后站一点。”

子言固执地摇头。

他走过来,略低了头哄她,“听话。”

她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他逐一点燃引线。

“砰”的几声巨响,她忍不住尖叫起来,仰头去看天空。

寂静的夜空被突然绽放的烟花瞬间照亮,像春日的花圃,一朵接着一朵,由起初的金黄,变幻出七色璀璨的光华,无数流光四散,宛如下了一场流星雨,绚烂到了极致,又荒凉到了极致。

就像这一场爱情的盛放,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全都绽放在今夜,已经拼尽了全力,哪怕最后的结局是陨落,至少这一刹那的快乐,已经能够支撑她的余生。

漫天烟花下,她笑得那样烂漫,对着那个沉静得如同深海一般的少年大声地喊着:“林尧,你爱不爱我?”

你爱不爱我?你爱不爱我?在这最后的时刻,这是我最想听见的一句话。

她的眼睛开始泛出泪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似乎并没有听见,只是微仰着头,站在她的对面,凝神看着夜空盛开的烟花。那些瞬间明灭的光影投映在他的脸庞,有种奇异的美。

耳边是不断持续的嘭嘭声,她已经完全忘却了要去看烟花,只是凝望着他的侧脸,一直到他终于移动脚步,在漫开的烟花里,缓缓向她走来。

小雪逐渐细密起来,哪怕在黑夜里,也明显看得出飞舞的弧度。

他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来为她轻轻拂拭头发上的雪花,有几片大约是融化了,她的发梢微微有点润湿。

他的表情那样温柔,温柔到令她有点伤心,只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知道自己很失望,还是勉力压抑住这种情绪,换了一个话题,“明天你是先飞到浦东机场再转机吗?”

他轻轻叹息一声,回答得有点南辕北辙,“大学毕业的时候我曾经买过一张去上海的机票,那个时候只有虹桥机场。”他的笑容极淡,目光有些游离,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

她愣了很久,呆呆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几乎不能辨别出他这话的含义。然而身体感官却如此敏感,能清晰感觉到他的手臂缓慢在下垂,一直来到她的腰间,然后加深力道,渐渐地将她环抱起来。

他羽绒服上的拉链擦过她的脸,冰凉的触感反而令她发觉自己的脸庞正在发热。不知道是没有退烧,还是血气上涌的缘故,模糊中似乎听见他在耳边低低说了一句:“我以为,那年我已经给过你答案了。”

那年?哪一年?什么答案?子言觉得头脑发胀,昏乱中好像有点缺氧,“你在说什么?”

他仿佛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不明白也好。”

眼前骤然寂静下来,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硝烟,有些呛人的微醺气息。夜空静谧如初,刚才的繁华绚丽,宛如做了一场春梦。什么都不真实,唯一真实的是他怀里的热度,和流水般低缓在耳畔的声音,“以后不要再任性了,身体是自己的,答应我,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

这是临别赠语了吧。她将头深深埋进他的衣领里,细如蚊蝇般答应一声,“嗯。你以后,真的不回来了吗?”

“大概吧。”他淡淡地回答,“我爸调动工作,我们家年后就要搬去省城了。”

强抑住撕裂般的疼痛,她仰着脸努力微笑,“哦,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了。”

他的身体一僵,好像全身都紧绷了起来,箍着她身体的手臂越发用力,她已经开始有些气喘,却一声也不吭。

“也许不会再见了!”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很平静。

泪水轰然狼狈地滚落下来。她很努力地想要保持住那个笑容,那表情一定很滑稽,“那……我可以后……后悔吗?”

她是真的开始后悔,这悔意已经完全压过了所有的理智与现实,汹涌得令她呼吸都已经困难,哪怕已经没有什么希望,她还是想在灭顶的前一刻伸手去挽回他,如同挽回自己即将沉溺无底深渊的命运。

倚靠着的这个胸膛,有不易察觉的震动,然而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为什么?”

扛不住了,是真的扛不住。她以为自己能承受得住没有他的世界,她曾经独自一人在寂寞与荒凉里徘徊了十年。她以为,她仍然能像以往一样,凭孤勇与坚韧支撑下去,淡淡一笑,然后各自天涯。

不行,这一回完完全全不行。

一颗心已经悬在崩溃的边缘,有如达摩克利斯之剑般危殆的绝望,彻底将她笼罩,想号啕,想捶打,想无所顾忌地宣泄那种无法言语的恐慌与惊惧,但无计可施,犹如被整个世界遗弃,她又只能蜷缩成一个无助的孩子!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带给她的,彻底翻转她的人生,他只用了三天。

这三天里,他教会了她如何去爱。原来爱是这样的,欢愉甜美,黯然销魂,就连小小的别扭,都可以搅得人心肝不宁,更遑论分崩离析。

这三天流水般细碎,繁密,他的一颦一笑,一动一静都在不知不觉间滋润进了心底,哪怕完全不知道结局会是什么,最终会去向何方!不在乎不顾忌不计较,原来这就是爱。

她的喉口被什么堵住了,一开口已经非常沙哑,“我……错了。”

“你错在哪儿了?”明明看见她已经满脸眼泪,他却只是不动声色地望着她。

方才涌上来的勇气与希冀全部轰然倒下,又如潮汛般退去,他的神色瞬间刺痛了她,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原来真是她错了!错得这么离谱,错得无可收拾,她只是做了一场绮梦,竟然还奢望能够一头栽进去永不醒来。

除了摇头,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久久凝望着她,直到她冷得颤栗了一下,才恍然回神般叹气,“……雪下大了,我送你回家吧。”

在这寂静寒冷的夜里,隔着盈盈泪光,看得清他的脸,彼此呼吸可闻。沈子言以后每当回忆起这一刻,总觉得自己的青春被完全定格在了那个瞬间,无数时光交迭着飞掠而过,总有些什么东西被无情地遗弃在身后了。

“不用了,谢谢……你。”离开那个尚有余温的怀抱,她胡乱擦了擦眼泪,转过身去。眼前是一片茫茫的黑暗,雪越下越大,落在面颊,冰凉湿润。

“沈子言,”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臂,力道之大,像要掐断她的腕骨,“上车!”

“不要!”几乎尖叫起来。她不要,不要上车,不要再面对他,已经极度脆弱,下一刻就会软瘫下去。

“你还在生病!别这么任性。”他的声音里含了隐隐的薄怒,几乎是连拖带抱将她拽了回来。

车门被猛力拉开,收不住势,两个人几乎一起倒进后座里。

她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倔强地看着他。

他就虚虚地撑着手臂悬在她身体上方,车门一锁,后座的空间顿时显得狭窄紧迫,却意外地温暖了许多。黑暗中他的喘息没有平复,呼吸声清晰可闻,似乎还在生气。

“你刚才答应过我要照顾好自己,这么快就忘了?”

“我忘了!”硬邦邦地回他。

“你再说一次!”他逼近她,眼睛里闪动着灼热的光。

“我忘……”来不及说完,眼前已经一黑,像骤然坠入迷蒙的梦,浑噩而不真实。

他的嘴唇终于毫无章法地压了下来,带着急切与惩罚的力道,一寻到她的嘴唇便啮咬下去,用了十分的狠绝,重重地吻在她唇上。她的后脑勺被深深抵在柔软的座垫里,淡淡的皮革味呛得人头脑昏乱。她笨拙地反抗,推拒着他,手腕却被他扭得生疼,一丝也动弹不得。

如果这是梦,那么这梦太痛苦。

黑暗混沌里,只听得见彼此急促的喘息,他稍稍停下来,放松对她的钳制,并不迟疑一秒,再次俯身深深吻下来。

手脚早已得到自由,却依旧瘫软无力,这耳鬓厮磨的缠绵亲吻瓦解了她所有的意志力,连灵魂都已要出窍,只一味心甘情愿地沉沦下去。唇齿间弥漫了熟悉的味道,他的味道,烙印在她的舌尖,烙印在每一处。

头发松松地散开来,衣领也随之如是。他的吻,顺着颈部一路延伸下来,不经意间触到了那个尚未痊愈的创口。

她承受不住地轻轻呻吟了一声,他忽然便一僵,停了下来,身体似乎在微微颤抖,手心的热度滚烫,沉重的气息就在颈边,教人一阵酥凉一阵麻。

他的嘴唇一离开,这样空虚,这样酸楚,宛如新生婴儿般柔弱,她几不可闻地啜泣了一声,便伸出手臂,紧紧环绕住他的颈项。

“还痛是吗?”他将声音放得不能再低,温柔得不能再温柔。

“……哦,不痛。”

“对不起,刚才我……”

“林尧。”她忽然叫他名字。

“嗯?”他灼热的唇近在咫尺。

“这里,你再咬一次好不好?”她指着自己的颈部,望着他。

他浑身一震,深吸一口气,俯身将她抱起,揽在怀里。他的嘴唇贴着她的耳廓,绵密的亲吻一直蔓延到那个伤口附近,在已经结了疤的肌肤上缓缓地轻触,轻柔而小心。

“叫我名字。”他唇间呼出的气息温暖而潮湿。

“……尧。”脖颈处有些酥酥麻麻,她的唇舌因此一颤,“林”字几乎没有发出声音来。

“再叫一遍。”他的声音似乎有点轻颤。

她咬住唇不说话。

“小西?”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恳求。

“林尧!”闭上眼睛,终于艰难地说出口,仿佛所有的大悲大恸大喜大伤全都在这个名字里面尽情释放。这无比璀璨的黑夜,无比华丽的梦境,胜过方才夜空的姹紫嫣红,万千流光。

他紧紧环抱住她。车窗外开始飞舞起大片的雪花,玻璃上水汽弥漫,映得车内的人影模糊而虚幻,连他的话语也开始荡漾得不真实起来。

“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忘了吧,小西,忘了这一切。你只要记得,我不爱你,不爱你!所以,不值得你痛苦和回忆!你明白了吗?”

明明是狠心决绝的,他的嘴角却带着一丝忍痛般的笑意。这句话一出口,四下里顿时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就连雪花簌簌拍打在车窗上的沙沙声也刹时消失。心肝脾肺肾之间,只有那句话在来回激荡,真实得震耳欲聋。

恍如被深黑夜幕里划破长空的一道电光劈中,她僵在他怀里,连手指微曲、掌心摊开的姿势都没有改变。一场绮梦过后,仍旧两手空空,原来还是什么都握不住。

“我不爱你,不爱你!”

他是这样自尊的人,在这三天里付出的情感一旦耗尽,就再也不会回头。当从此再不能相见,当现实如此残忍沉重,当多年的守候与执著变作无望,除了决绝地离开,没有第二条路能走。

再爱也只能不爱。

遗忘彼此才是最慈悲的祝福。

她一滴泪也没有掉,半晌之后,任凭指尖向手心狠绝地掐进去,深深地掐进去。

汽车终于发动,车轮飞速碾过路面,漆黑如墨的夜色里,四周静寂无人。车灯射出的两束光柱里,有纷乱的雪花成团地飞旋着,姿态轻盈而凄离。

回家后,子言洗了一个热水澡,将自己的皮肤浸泡到发白。热气氤氲中,她想笑一笑,眼泪却磅礴汹涌而出,与热水混合在了一起。

也许是极度疲倦的缘故,她睡得很沉。

她的感冒却不见好转,第二天仍然四肢无力,太阳穴一直隐隐跳动,头疼不已,继而是咳嗽。她不吃药,也没有去医院。

宁愿就这样拖着。甚而在刚开始咳嗽的时候,心底还悄然地滑过一丝欣慰,喜欢自己轻轻咳嗽着的声音,仿佛和谁有点相似。

那天上午她站在窗口,看了天空很久很久。昨晚下那样大的雪,一早竟然能够豁然放晴,万里无云,雪后的太阳直压下来,晒在人身上,有清晰的温度。

“看什么这样出神?”有同事好奇地随她一同探头看向窗外,只看了一眼就笑了起来,“今天真晴朗,居然可以看得见飞机线。”

万里无云,唯独有一条飞机飞过的痕迹,如曼妙的轻纱,在湛蓝的天空划过一条长长的线,缥缈而辽阔,最后消失于视线所不及的远方。

她最美的青春,连同最爱的那个人,都在这浩瀚天际中消失。

她不愿意去判别和思考自己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只知道从此以后,任是什么样的痛苦与波折都再也伤害不到自己,过去的沈子言与现在的沈子言,完全脱胎换骨。

曾经的软弱犹疑,爱恨嗔痴,都已经随着林尧的离去随风而逝了。

她恢复了正常生活,早晨按时上班,傍晚按时回家,偶尔陪朋友同事聊天逛街,和虞晖出去吃饭。那一个来月的时间过得很快,年关临近。直到虞晖再次提及去见他父母时,她才恍然惊觉时间竟然过得这样快。

这飞速而逝的一个月,想不起来做了什么事,脑海里几乎一片空白,所有的记忆都只停留在了一个月前的某个晚上。

午夜时分,子言坐在床头,手指轻摁着手机按键,屏幕上溢出一长串数字,但凝望良久,又一个一个删掉。

她很想打过去,哪怕压抑着不说一个字,听听那端浅浅的呼吸声也好。

可是这个号码,应该早就停机了。

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手机忽然一颤,屏幕一闪一闪亮起来。

她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接通键。

“嗯,没睡呢。”唇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微笑。

“……”

“啊,你真的明天回来?”她惊喜地出声。

总有些名字,让你在提起的时候心中会忽然一暖;总有些人,让你在想起的时候,脸上会洋溢着微笑。

当季南琛这样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她面前时,一个月来的所有阴霾与负面情绪几乎一扫而空,原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过了。

“子言,我来接你下班。”他微微笑着,双手插在裤袋里,很从容。

偌大的办公室鸦雀无声,女孩子们带着好奇与探究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脸上都隐隐有一股窃窃的兴奋情绪在暗暗涌动。

“沈子言,我代表你的同事们,强烈要求你介绍一下这位帅哥是谁?”有个胆大的女孩子径直走到面前来,笑容可掬地打趣。

“哥哥!”

“同学!”

两人的声音几乎一同响起,答案却是南辕北辙。

秦若耶忍不住在一旁笑起来,子言有点尴尬,“其实都是。”

她抬头看了一眼季南琛,忽然发现其实他未置可否的样子比刚才更显得严肃深沉。

急雪乍翻香阁絮

“你怎么不和许馥芯一起回来啊?”灯光明亮的餐厅里,穿制服的侍应生来往穿梭,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外,路人行色匆匆。子言翻看着菜单,顺口问了一句。

“她们学校放假晚。”季南琛微微眯了眼睛,打量了她一眼,“你好像又瘦了。”

“我前阵子重感冒,拖了很久才好。”她随便点了两道菜,想了一想,又问道,“你爱吃什么?我好像都不知道。”

“和你差不多。”他淡淡回答,顿了一顿,又问,“你过得好不好?”

这句话很平常,却勾起了她对时光的慨叹。餐厅里有隐隐的轻音乐流淌,很安静,有那么一刻,她忽然怀念起中学时坐在热闹的大排档吃夜宵的情形,炒菜时嗞嗞冒起的油烟,锅铲翻动的声音……嘈杂喧嚣,每个人都不得不提高音量大声说话,不记得是谁说了个笑话,一伙人都趴在油腻腻的桌上笑得东倒西歪。

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年的朋友,如今还有几个能聚在一起谈笑风生?经过这么漫长的时光,季南琛还在身边没有离开,已经算是一个奇迹。

“还好。”子言想了想,忍不住问,“你和龚竹还有联系吗?”

“她考上公务员,去杭州了。”他很自如地回答,想了想,又补充道,“听说,是和她男友一起。”

“真好。”子言的嘴角不由自主地轻轻上扬,“一个个全在外面,羡慕死我了。”

“……怎么,还想出去?”季南琛的嘴角抿出一丝笑意。

“是有这个想法。”子言托着腮帮,视线落在天花板的一排小射灯上,有些迷离。

“那你跟父母商量了没有?你爸身体刚恢复没多久,这时候出去恐怕不是好时机。”他考虑了一下,认真地说。

“我妈上次跟我谈过了,他们都赞成。只是,”子言犹豫了一下,着实叹了口气,“我男友,恐怕他的思想工作会很难做。”

季南琛微微皱了皱眉,握着杯子的手指紧了紧,“先不要着急,好好跟他沟通。”

子言无奈地摇头苦笑,“他一向很听他妈的话,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子言,”他低下头,喝了一口水,“他……对你不好吗?”

“不是。”她斟酌了一下字眼,缓慢地说,“他也许只是太缺乏安全感了。”

季南琛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停,半晌没有说话。

当月亮升上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漫步在一条林荫道上。冬天的夜里有些清冷,四周无人,只有无数树影在被照得皎白的地面上摇曳着。

“这条路,你还记不记得?”他忽然打破这寂静。

“记得什么?”这是她过去上学必经的一条小路,道路经过修整,看起来平平整整。道路两旁的小树苗如今也已经树干笔直,枝繁叶茂了。

他的眼睛里蕴了一点笑意,“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和你说话的。”

她有些困惑,抬起头看着他,“哦?那我跟你都说了什么?”

“当时你说,”他轻轻笑起来,“你在装雪。”

“啊,”她模糊中似乎想起来,脸居然有点红,“原来你还记得呀?”

他抬起手臂,似乎想抚摸一下她的头发,却又放了下来,改为拍了拍她的肩,“还想不想实现那个愿望?”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不要告诉我……”

“嗯。”他截断她的话,泰然自若地点一点头,“每年北京下雪的时候都会习惯地为你装一罐子带回来,想来年夏天你过生日的时候当礼物送给你,不过,总是没有机会。”

“今年的雪,是从南京带回来的。”他笑一笑,“如果你不怕吃了闹肚子的话,可以提前试试。”

子言还处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记忆瞬间翻卷而来,一刹那,有种不真切的幻觉,不是因为耳畔灌着一点带着凉意的风让人清醒,几乎以为时光倒流到了中学时代。

连她自己都忘了的愿望,却有人年年替她记着,郑重而清楚。

“好啊。”她迎着那温暖明亮的目光,微笑着点头,“我想,味道一定很好。”

距离楼门口还有几米的地方,子言停了下来,“就送到这儿吧。”

“好。”他温和地答应,“我看你进去了再走。”

她刚转身,就忽然听见他在身后叫她的名字,“子言。”

“嗯?”

“我有个建议给你。”他略一迟疑,但目光坦然而清澈,“如果你真想出去的话,可以试试考公务员或者研究生,这样你遇到的阻力会小得多。”

起先缠成一团的思绪像一下子找到了线头,眼前豁然一亮,“我怎么没想到啊!”

他微笑着叹气。

“……你们N大好考吗?”子言迟疑了一下,不是很有把握地问。

“你想考N大?”他的眼里闪烁着微光,唇边的笑意延伸开来,“当然行,要什么资料尽管告诉我。”

月色清凉,洒了一地。

她心里骤然一松,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将要走到楼道口的当儿,忽然斜刺里闪出一个人影,低低叫了她一声:“子言。”

“吓我一跳。”子言看清楚是虞晖,才缓过一口气,“你在这儿干吗?怎么不上楼去等我。”

“下班后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你干吗去了?”虞晖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子言从包里掏出手机来一看,解释道:“手机没电了,对不起,忘了跟你说一声。我同学回来了,陪他出去吃了顿饭。”

他的眉头紧蹙着,半天才慢慢地说:“你有空出去陪同学吃饭,却始终抽不出一点时间去我家吗?”

气氛这样微妙,子言看着虞晖的面部表情一点一点凝重起来,不由有些歉意,“对不起,别生气,我明天去见叔叔阿姨吧,成吗?”

他伸出手来,将她的手握在手心,脸上的表情却并不轻松。

虞晖的母亲一看就是精明能干的人,上下打量了子言两分钟都没有开口叫她坐下。她背后就是一张靠背沙发,却不得不僵着站在那里,心里多少有点忐忑。

“坐吧,别拘束。”她笑了笑,语气很客气。

她缓缓坐下来,听见虞晖在一旁介绍道:“妈,这是……”

“没问你。”她母亲横了儿子一眼。

虞晖有点委屈,讪讪地闭了嘴。

子言镇静下来,抬起头,大方地微笑,“阿姨,我叫沈子言。”

虞晖母亲的脸色和缓下来,子言也渐渐平息了起先的局促不安,开始和她有问有答。

“小沈,什么学校毕业的?”

“在哪儿工作?”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今年多大了?”

子言刚回答完毕,就发现室内安静了许多,虞晖母亲的笑容仿佛淡了下来,拖长了语调回答了一句:“哦……”

子言不知道哪里回答错了,一旁的虞晖终于忍不住插嘴进来:“妈,我不是早就跟你介绍过子言的情况了吗?”

虞晖母亲并不理睬儿子的不耐烦,只是将倒好的茶杯轻轻推到子言面前的茶几上,神色依然不变,说话声音一如之前的客气,“这样啊,比我们家晖晖还要大一岁呢。”

她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调,“小沈啊,你是读书要晚一年,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怎么会和晖晖同届毕业呢?”

子言微微涨红了脸,对方笑容背后和问话当中潜藏的意思,她已经全然读懂。然而虞晖在茶几下伸过来微微带着颤抖的凉意的手,握住她的,又令她只能拘谨而隐忍。这是她男友的母亲。

她抬起头,坐直了身子,浅浅一笑,“阿姨,因为我高考复读了一年。”

“哦,听晖晖说,你原来待在上海,不太愿意回来工作?”

“是。”她简洁地回答。

“那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没有?工作上有没有需要打招呼的地方?你们企业的副总,说起来我还是认识的……”

她礼貌地道谢,“谢谢阿姨,我觉得目前的工作我还比较适应,”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说道,“至于未来的打算……我想边工作边考研究生。”

她没有错过虞晖母亲的眉头轻微地皱了一下的表情。

“我妈就是这样,唠唠叨叨的,”回去的路上,虞晖牵着她的手,“不过,我看她还蛮喜欢你的,说了好多话。”

“阿姨对我很客气。”这是实话。

“你要考研的事,怎么事先没跟我商量一下?”他出其不意地问。

“最近几天才有这个想法的。”

“你是不是又想出去?你爸妈同意了吗?”虞晖的脸迅速沉了下来。

“他们都赞成,虞晖,我们一起考研好不好?”

他换了一个话题,“暂时不说这个。子言,陪我打球去吧。”

坐在体育馆的休息区,她其实有点不自在。水泥灰的墙壁铺天盖地,看得人很压抑,只好将视线一直凝视在球台上。

打完一场下来,虞晖拿毛巾擦着汗,子言将一瓶水递给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似乎有人在一旁打量她。

“唔,姑娘,”那人走近一点,“上次那个小伙子没有陪你来打球啊?”

子言反应过来,僵了好一阵才摇头。

“啧啧,那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球打得也不错啊,可惜没有机会跟他打一局。”

子言苦涩地笑一笑。

“他说的是谁呀?”虞晖仿佛漫不经心地问。

“同学。”子言知道自己的回答显然不足以打消虞晖的疑惑。

“我认识?”他似乎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

“你应该不认识吧。”子言别过脸去,连不远处大开的气窗都没办法令人透气,这个空阔的场地忽然之间压抑得她心慌。

“怎么就不认识了?”虞晖的眼睛深黑如两枚葡萄籽,一脸单纯的模样,额上的汗水还在隐隐发亮,“打球好的男生,你们那一届能有几个我不认识的?”

害怕他会说出那个名字来,那两个字,是沈子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勉强笑一笑,“好了,你话真多,看这一脑门子的汗,快喝水吧。”

虞晖忽然就笑起来,“你不说名字,是不是因为我认识他?”

心脏忽地一跳,难受得似乎要从心口蹦出来,她霍然起身,却又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想歉意地笑一笑,却挤不出一丁点笑脸来。

虞晖端详了她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这么介意?不、就、是季南琛吗?”

子言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是夜,房间里很安静,书桌前的小闹钟滴滴答答走着。橘黄色的小台灯下,所有的心事都被沉淀,体育馆里的那一番对话如同回放一般清晰。

“不是……”她当时想要分辩。

“不是他是谁?”虞晖的声音里有灰暗的愤懑,先前那副单纯的模样荡然无存,“你好不容易从上海回来,昨晚不过跟他出去吃了顿饭就突然间想要考研出去,还要考他们N大!你不要告诉我这一切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虞晖,你要明白,我想要出去跟季南琛真的没有关系!之所以想考N大是因为他在那里找资料比较方便,如果你介意,我可以报考别的学校!”

他无力地挥一挥手,“再怎么说,考研这个建议总是他提的吧?”

“你昨晚跟着我?”她忽然明白过来。

“我那是凑巧!要是我没看见这一幕,是不是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什么蒙在鼓里?我觉得你有一点不冷静,虞晖。”

“我觉得我已经很冷静了。”

那一刻,虞晖的脸异样陌生。

想得越多,头越疼,这一夜,注定难熬。而再过两天,就是除夕了。

也许睡一觉就会好了,她撑着沉重的脑袋,迷迷糊糊地想。

这一年的除夕和往年也没有什么不同。春晚刚开始的时候,噼里啪啦的爆竹已经连珠般响起来,电视机里的歌舞声瞬间被湮没得如同哑剧。子言索性捂着耳朵跑到阳台上去。漆黑的夜里烟火气息蔓延,浓重的硝烟味直冲鼻端。楼下孩子们追逐笑闹着,指着空中绽开的一朵朵绚烂烟花,发出惊喜快活的笑声。

在这样闹腾欢乐的场景里,却有些什么东西被堵在胸口,隐隐有点闷。 母亲看出来她的情绪不高,关心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我去上会儿网。”她掩饰地说。

李岩兵的QQ头像一直是灰暗的,好像自圣诞节之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她的QQ隐身,唯独对李岩兵却是隐身对其可见。不知不觉之间,这个同学已经成为她每天上网的习惯,偶尔几次不在,都会让她觉得很不适应。她甚至开始发现,原来自己上网除了去校友录,大多数时间其实都是为了在网上等他,等着在他面前释放这一天的点点滴滴。

他还是不在。

要是在的话,一定会跟她说话的。

她叹了口气,给李岩兵留了句新年祝福。

手机嗡嗡振动起来,她拿到耳边,停了一停,没有立即说话。对方似乎对她的沉默很意外,也暂时没有开口。

有悠长的呼吸声传递过来,这样新年的夜里,这样特殊的时刻,偏偏又是他,心底忽然就脆弱得不堪一击。良久,那人终于说:“子言,新年好!”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轻声说:“季哥哥,新年好!”

“在做什么?是不是耽误你看春晚了?”

“没有。”

“砰”的一声巨响,窗外繁花大朵大朵华丽地割破天幕,流光万千,金色四溢。她抬头看去,情不自禁地笑道:“好漂亮啊。”

“是烟花吗?”

“嗯。”

“子言……”

他忽然停顿了好久,子言屏住呼吸轻声说:“季哥哥,你给你女朋友打过电话了吗?”

“……哦,”季南琛一怔,模糊地回答她,“……打过了。”

忽然就觉得孤寂泛起,有深深的倦意与喟叹袭上心头。已经两天了,虞晖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

这场争执,明显已经扩大,还有继续蔓延下去的态势。

这种局面发展下去,要么是旷日持久的冷战,要么是一方让步妥协。

她苦笑一声,原来她和虞晖之间的信任就只有这么一点点,而这种脆弱的信任一旦出现裂痕,再想弥补都会很难弥合如初。

季南琛敏锐地捕捉到了她低低的叹息声,“发生什么事了,子言?”

“没事。”她本能地否认,只知道绝对不可以把季南琛拖进来。

“……你喜欢烟花是吗?回头我陪你放烟花去吧?”他没有再多问,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暖低沉。

仿佛被大锤重重击中胸口,心脏在一阵阵抽搐,她用力握紧手机,眼神迷茫地看向窗外夜空中怒放的烟花,脑海中模糊的影像在一幕幕闪现,一滴泪终于掉了下来,“……好。”

这个新年,其实过得百无聊赖。

大年初三,她还赖在床上抱着捂得发热的话筒和许馥芯煲着电话粥,手机铃声催命般响起来。

“先挂了,我有电话进来了。”她匆匆告别。

许馥芯在那一头笑,“你的电话真是热线,准是你男友吧,回头领来给我好好瞧瞧,我要敲诈他一顿大餐!”

她笑笑,没有回答。

是个陌生的号码,有那么一瞬间,她心跳得异乎寻常的快,等到真的接通,却是一个熟悉娇俏的声音,“沈子言,你真的好过分哦!”

她是真的惊喜,忍不住欢呼出来,“公主!”

“是呀是呀,是我。你家电话还真难打啊,一直占线。我又不知道你手机,还是问了季南琛才知道的!”

子言笑起来,“你还记得我呀,去年毕业后就没你的消息了,听说你去杭州当神仙去了?”

“哟,这个听说,是听谁说呀?不会是季南琛吧?”龚竹一副充满戏谑的口吻,嘻嘻笑道,“有时间没有,快出来,有人请客。”

站在溜冰场门口,子言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两个人,龚竹笑吟吟地推了她一把,“看什么,不认识啊?人家可是说认识你的。”

“哟,这个人家又不是哑巴,还要你替他说话啊?”子言瞥了一眼龚竹身边的人,忍笑说道。

“你好,沈子言,还记得我吗?”对方主动伸出手来。

“当然!”她也伸手过去握了握,“谢光华是吧?”

“叫我老谢就可以了。”

老谢,她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仿佛和记忆中某个声音叠加了起来,忽然间就觉得亲切。

“真没想到!”子言感慨了一句。

“没想到我们第二次见面,居然还是在溜冰场?”谢光华哈哈笑起来。

两个女孩子坐在一旁的休息椅上絮絮地说着话,一时之间倒忘了是来溜冰的。

“……当时是真的钻了牛角尖,为了挽回自己的自尊,一赌气想都没想清楚就交了男朋友,”龚竹的脸型已经出脱成完美的鹅蛋脸,眼睛依然水盈动人,瞳仁里面好像嵌了两枚明珠,闪烁着光芒,“后来才醒悟过来,跟谁赌气都不能跟自己赌气。这个道理,还是老谢教我的。”

“怎么会认识老谢的?”子言感兴趣地问。

“嗨,老乡呗,又都在南京。”龚竹笑吟吟地说,脸稍稍有点红,“他比我早一年毕业,要不是为了我,也不会一直待在南京,后来又陪我一起考公务员。”

“老谢是个好人,要好好珍惜。”子言轻轻捏了捏龚竹的脸颊,真心实意地为朋友感到高兴。

“别光说我了。子言,你呢?”龚竹忽闪了一下大眼睛,“和季南琛……”

“他早就有女友了,再说我也……”子言停顿了一下,“回头我和男友请你吃饭,大家互相认识一下好不好?”

龚竹似乎很讶异,“你们没有在一起……不会是因为我吧?”

子言笑起来,点一点她的额头,“傻丫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龚竹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子言,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那我真的很对不起。”

“没有的事,你怎么和季南琛一个毛病,总爱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呢?”子言哑然失笑。

“不是就好。”龚竹长吁了一口气,“对了,子言,晚上一起吃饭吧,我去约段希峰,你顺便把你男友也叫出来认识一下。”

“今晚我有点事。”想起眼下和虞晖之间的状况,她苦笑着摇摇头。

这场闷气生到现在,起因是什么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男友对自己的态度。

心里正渐渐有些微薄的凉意,虞晖却意外打来电话约她。

“看出来没有?我瘦了。”他一脸挫败的样子。

“没有。”语气并不生硬,也不柔和。

虞晖无奈地笑笑,“还在生气啊?”

子言抬起眼睛,无声地看向他。

“子言,这几天我一直没找你,是因为我觉得也许冷静几天对大家都有好处。我承认,听到你考研的想法,当时我觉得太突然了,有些接受不了,所以态度不好,请你原谅我。”

“你何止态度不好,你还不信任我!”

“好好,就算是我多心,我向你道歉,行不行?”

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子言,你在哪儿?你快过来,救命啊,打起来了!”是龚竹尖叫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谁跟谁打起来了?”她吃了一惊。

“哎呀,你快过来,段希峰那家伙跟人家打起来了,只有你拦得住他!”

子言问了地点,啪地合上手机,匆匆对虞晖说了一句:“我现在有事,咱们下回再说吧。”

“发生什么事了?我跟你一起去吧?”虞晖迎着她询问的目光,有些不自然地解释,“我听你刚才说打起来了,你一个女孩子我怕不安全。”

多一个人总是好的,子言这样想,主动去握他的手,“好。”

场面极其混乱,一辆黑色轿车的车窗被砸得粉碎,满地碎玻璃屑,在路面上闪着幽光。几辆摩托车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龚竹被谢光华捂着头护在怀里,段希峰正跟两三个人扭打在一起,黑暗中只听得见拳脚一来一去的声音。

“你们都别打了!再打我报警了!”子言喊了一声。

几个人都一愣。段希峰停了手,大步走过来,脸上眼角乌青一片,嘴角渗着血丝,头发凌乱,外套已经被撕扯得露出了里面的羽绒,一丝丝如风中飘絮。

“你怎么跑来了?”他的眉头皱得几乎成了一个“川”字。

“小心!”子言看见他背后有什么东西一闪,来不及多想,便抱住了他,本能地将手臂替他一挡。

起初不觉得疼痛,片刻之后才发觉整条手臂正蔓延着撕裂般的痛楚。

“子言!”几个声音同时惊叫起来。

她恍然间抬起自己的手臂,才发现一块玻璃碎片深深地扎在她的小臂上,鲜血正缓缓渗出来,一滴一滴,迅速将白色的衣袖浸染成了红色。

春云吹散湘帘雨

段希峰额角的青筋全都暴了出来,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拳头握得铁紧,样子显得十分可怕,“老子跟你们拼了!”

他刚一转身,子言便不顾疼痛,立刻将他紧紧拖住,“别去别去,段希峰,我求你别再打了!”

他低下头来,满脸痛苦的表情,“沈子言,你别管我!”

“你说了要我管你的!”她固执地不肯放手。

段希峰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隐隐闪光,竟好像不敢看她的眼睛,一转头看向了别处。

呼啸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子言回过头去,谢光华揽着龚竹,冲她点头,“是我报的警!”

也许是事出突然,那伙人见警察来了,立刻跨上摩托车,一哄而散。

子言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整条手臂已经疼痛到几乎麻木,她抽搐了一下,轻微地呻吟一声。

“子言!”虞晖抢先一步冲上来,一把推开段希峰,将她搂在怀里。力道之大,勒得子言几乎咳嗽起来。

从怀抱的空隙里向上望去,虞晖的脸色铁青,并不比段希峰的好看多少。

微微叹了口气,上次的矛盾还没有解决,这回的性质好像更为严重,脑海里纠结成一大团乱麻,不知道怎样应对。

“到底怎么回事?”她问龚竹。

“吃完饭,段希峰送我们回家的路上遇见了这伙人。当时我们的车速很慢,根本没有和他们发生碰撞,不知怎么的,他们就冲上来让停车,说撞着他们的摩托车了,让赔钱。段希峰不干,于是就打起来了!”龚竹抽抽搭搭地说。

段希峰这暴脾气,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她苦笑着想。

在医院的急症室里,医生帮她清理好创口,消毒,最后挂吊瓶输液。熟悉的消毒药水味道弥漫在鼻端,她回过头,冲谢光华点头示意,“我没事了,老谢。太晚了,你先送龚竹回去吧。”

“你真不要紧吧,吓死我了。”龚竹眼睛红红的,很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

“不要紧,没什么大碍的。”她有些疲倦,阖上眼睛微微点头。

急症室雪白的墙壁上悬着一只石英钟,正沙沙走着。病房里很安静,安静得几乎听得见隔壁警察在问话的声音,不是很清晰,有一句没一句。

“以后别再跟他来往了!”虞晖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子言瞪大眼睛看着他,“你刚刚也听到了,这件事不能全怪段希峰的。”

“我以前就告诉过你,让你离他远一点,你非不听!”虞晖的眉毛几乎拧成一团,“我就知道没好事,现在果然弄成这样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吊瓶里的药水顺着输液管一滴一滴掉下来,“虞晖,段希峰是我的朋友!”

“你为什么要这么固执,维护他这样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了解!”刚才那句话听起来很刺耳,子言皱了皱眉。

“你不觉得和他这样的人混在一起,自己的档次都跟着降低了吗?”带着不屑与不满的薄笑,他看着子言,目光愠怒。

她看着自己的男友,忽然觉得他如此陌生,手臂处一阵紧缩过一阵的抽痛远远抵不上内心的翻江倒海。干净的大理石地面上,两人的倒影僵持着,如同两尊雕塑。

她听见自己异常平静地回答:“虞晖,你这样说,真让我……失望。”

“如果你不是沈子言的男朋友,换成别人这么说,我早就出手揍他了!”段希峰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边,脸上包着纱布,嘴角贴着创可贴,样子有些狼狈,身体却站得笔直。

两个男人面对面注视着对方。虞晖的嘴角一抽,不怒反笑,他回过头来,脸色发白,显然已经动了气,“听见没有,子言,他不过就是这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

他的话音未落,段希峰重重的一拳已经落了下来。虞晖收不住脚,一跤跌退到子言正在输液的架子边。支架晃了晃,向一边倾倒下去,稀里哗啦一阵响,吊瓶掉到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药水飞溅了一地。子言手上的针头瞬间被倾倒下去的输液管连根拔起,重重纱布之下的伤口迅速渗出殷红的鲜血。

两个男人都惊呆了,整个急症室像突然被一阵台风横扫而过,满地一片狼藉。

子言忍痛捂着伤口站起来,抬头蓦然一惊,她的父母亲正站在急症室门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高压锅里炖着乌鱼汤,阀门嗞嗞冒着热气,眼看就要沸腾。子言默默地看着煤气灶幽蓝的一圈火苗,有左冲右突的情绪在身体里突突地跳动,只是找不到倾泄的出口。

“说了这么多,你到底听进去了多少?”母亲的声音遥远得像在天边。

“妈,”她终于开口,“我累了。”

母亲霍然站起来,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敢情我说了半天,你全当耳旁风了是吗?你是我女儿,你心里打什么主意我会不知道吗?我告诉你,你要是为了这个姓段的和小虞分手,我就没你这个女儿!”

懒得和母亲争执,她转身想回自己房间去。

一直没有说话的父亲一把拉住了她,“小西,把汤喝了再去休息。”同时看了一眼情绪激动的母亲,“还不去端汤!”

父亲缓缓在她对面坐下来,用前所未有的慎重口吻,慢慢说道:“前段时间开刀住院,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有些事情我也想得很透了。什么门当户对,什么学历单位,其实都不要紧,爸爸老了,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的女儿将来过得好。你已经大了,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吧,爸爸代你妈表个态,绝对不会干涉你的选择。”

也许经历过生死关头的考验,人才会变得这样豁达与开通,子言默默地看向父亲,后者宽慰地摸了摸她的头。

母亲端着盛好的一碗汤站在厨房门口,张了张嘴,终于没有再说话。

子言从母亲手中接过热腾腾的乌鱼汤,舀了一勺送到嘴边轻轻吹了吹,“妈,你尝尝。”

母亲的眼里顿时浮起一层泪光。

门铃响起,母亲去开门,再度走进来的时候脸色依然有些许的不悦。在她身后,是垂着头慢慢踱进来的段希峰。

从来没看见过这样老实窘迫的段希峰,不顾母亲还皱着眉,子言忍不住扑哧一笑。

“对不起,沈子言,昨天我太冲动了。”前脚刚进子言的房间,段希峰后脚就跟着道歉。

“我倒没有想到你敢来我家。”子言笑着安慰他。

“我要走了。”他闷了半晌,忽然说。

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她诧异地看向他。

“早就想离开家到外面去闯一闯了,以前不想走,是因为……”他顿住,眉头紧皱,“现在……我好像没有再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别人看得起看不起我,我根本就不在乎,但是让你昨天跟着受那种气,全是因为我混蛋!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男朋友,我就是受不了他对你讲那样混账的话!以前我就讲过,那人和你不配,到现在我还是这么说!”

他的眼光落在她包满了纱布的手臂上,眉目痛苦而深沉,“过去我干了不少混事,可是你从来没有看不起我,宁愿和男朋友翻脸也要护着我!我要是再犯混,就不配你再拿我当朋友了!这回我出去闯,要是不在外头混出个人模狗样来,这辈子我就没有脸再来见你了!”

浮光掠影般逝去的时光里,仿佛他和她还坐在东区中学一间教室的前后桌,他嘴角的乌青有些滑稽,眉梢却舒展平伏,笑得那样无畏。

连段希峰也要离开她了吗?

子言心中一恸,“你要去哪儿?”

“去广东。”

“……”

“沈子言,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子言微微扬起眉,定定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毫不避讳,直接胶着在她身上,仿佛要她现在就给答案。

寂静得不像话。

听得见段希峰短促的呼吸声,子言分明看见他眉目之间已完全褪去了少年时的戾气与不羁,他身上混和着男孩与男人的两种复杂气质,眼睛里流露着赤裸裸的情感,几乎毫不掩饰。

猝不及防,满心的震撼与感动。

她深吸了一口气,“也许我会离开,但不是现在。”

段希峰很平静,似乎这样的回答早在意料之中。他慢慢直起身子,点一点头,“那好,丫头,好好照顾自己,实在待不下去了,就来投奔我啊。”

她微微一笑,“管吃管喝管住宿是不是?”

他哈哈大笑起来,大手将她的肩背一揽,就势紧紧搂住了她的腰。他的头低下去,抵在她瘦弱的肩头,双手很用力,好像要把她的腰掐断,“嗯,丫头,你太瘦了,没有二两肉,手感不好!”

她抬手作势去打他,他的视线一落到她的手上,倏然就变得凝重起来。她明白他的意思,将手伸过去,一直递到他眼前,头略歪一歪,笑着说:“没有缝针,大概不会留疤,你放心。”

“那就好。”他松开双臂,咧嘴一笑,牙齿雪白,反衬着黝黑的肤色,鲜明而齐整,“我走了!”

像一阵风般,年少时的朋友,一个接一个散了。

虞晖来看她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块明显的瘀斑,神情有些憔悴,精神并不好,“我以为你不会再接我电话了。”

她看了男友良久,才叹一口气,问:“还疼不疼?”

“你呢?”虞晖摇摇头,犹犹豫豫地将手虚覆在她的手背上,悬着两公分的距离,始终不敢放下来。

“好多了。”子言垂下眼睛,“我代段希峰向你道歉,他那个人脾气冲,打伤了你是他不对。”

虞晖半天才回答:“你为什么要代他道歉?他自己呢?”

“他走了。”子言淡淡地回答,“去了广东。”

“该不会是怕我家找他麻烦吧?”他略带一丝嘲讽。

她沉默,连最淡的笑容也挤不出来。

“子言,他在你心目中就这么重要?”

“虞晖,他是我朋友。”

“在你心里,男朋友和朋友,哪个更重要?”

“……虞晖,我不希望在这二者之间进行选择。”

“如果我非要你选择一个呢?”

“……”

两人僵持着,谁也没再说话。她看着他鼻尖渐渐沁出来的汗水,心底无声柔软了下来,起身倒了一杯水,推到他面前的茶几上。

他抬起头,眼底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软弱与疲惫,“我知道答案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半天才说。

仿佛没听见她的回答,虞晖低头端起那杯水,就着袅袅的热气喝了一大口,滚烫的温度仿佛蛰了一下他的舌头,他却连眉头都不见皱,“子言,你当初为什么会答应我?”

为什么?为什么?她答不上来。

太多足以五内俱焚的话,全都郁结在心里,如同即将喷涌的火山,她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我们在一起一年多了,子言,我要怎么做,你告诉我,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把一个人从你心里完全赶出去?”

子言吃了一惊,慢慢抬起头,眼泪积聚在眼眶四周,似乎一眨就能掉下来。

“我甚至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看不见摸不着,一直顽固地侵占在你心里。我牵你手的时候,亲你的时候,到处都是他的影子,这个人让我看不到一点点和你在一起的可能性!你真吝啬,吝啬得连一句喜欢我都不肯说,你叫我怎么能够不嫉妒,不偏颇,不害怕,不担心?”

“你身边的异性朋友,每一个我都担心是他,我害怕这个人一出现你就会离开我,所以我控制不了地猜疑你,甚至伤害你。我多希望你能了解我的感受,因为我是真的喜欢你。子言,你明明知道的,我有多喜欢你!”

“虞晖,”她的眼泪流下来,“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我的初衷绝对不是要伤害你,你相信我,子言。”

她忽然就很心酸,“我知道,我知道。”

“……你能……原谅我吗?”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眼泪越流越多,多得来不及用手背去擦,“我很抱歉,让你这样难受。”

忽然一片死寂,连一分一秒都变得如此漫长,他终于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很吃力:“……子言,别离开我。”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虞晖的手指本来紧紧攥住了杯身,忽然重重将杯子放下,玻璃磕在茶几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然后他用力将她抱在怀里。

天色渐渐暗下来,窗外黑压压的乌云在翻滚,仿佛有一场大雨正在酝酿。

第二天果然下了一场暴雨,白花花的雨珠击打得办公室的窗玻璃嗡嗡作响。明明是白天,无边的雨雾却将天色浸染得如同黑暗,只有偶尔一道电光能够将这昏沉的天色割裂开来。

虞晖的母亲找上门来的时候,事先并没有打招呼。外头虽然下着瓢泼大雨,她依然衣着整洁,并不见一丝被淋湿的迹象。

“这里有方便谈话的地方吗?”她问得很直接。

子言引她走入平时用来接待客户的小会客室,转身倒了一杯水,“阿姨,请喝茶。”

“我今天来,是想找你谈一谈的。”虞晖的母亲并不看面前的水杯,只将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子言,眼神锐利而清冷。

“你也知道,我就只有虞晖这么一个儿子,这孩子从小身体不太好,我在他身上操碎了心。他一有个风吹草动,我就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子言将手搁在膝盖上,很安静。

“晖晖从小就乖巧听话,我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大事小事都是我帮他拿主意,他中考、高考都是我帮他填的志愿,总而言之,这孩子一直就让我很省心。但是自从认识了你以后,晖晖就变了,他大学刚毕业我就给他找好了薪水高又有前途的工作,他居然说为了你要回上海,不但把我的良苦用心当耳旁风,还学会顶撞我了。”

“这些过去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但是前几天,他被人打了,你总知道这件事吧?”

“对不起,阿姨。”子言的头深深低下去。

“果然又是因为你!”虞晖的母亲霍地起身,面前的纸杯被震荡得溢出了些许水滴,在透明玻璃茶几上渐渐化开来,“沈子言,你到底哪里值得我儿子这样忤逆我,连为你挨打都不肯告诉自己的母亲!”

“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指望着他将来养老送终呢,你现在就想把他从我身边抢走,离间我们母子,我看你还自不量力了点!”

“阿姨,”尽管这话尖利得伤人,她还是勉力忍住难堪,站起来欠身躬腰,“我没有……”

“还狡辩什么!你不是当面对我说过要考研的吗?”虞晖的母亲紧紧抿着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冷笑,“我告诉你,想要我儿子离开我跟你一起跑到外面去,简直是妄想!”

迎着对方犀利的眼光,子言的身子慢慢站直,“阿姨,请问您还有什么话吗?我要工作了。”

虞晖母亲的脸微微扬起来,起先那淡淡的冷笑越来越冷,刀子一般闪烁着寒锋,“请尽快和我儿子分手!如果你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那么我立刻就会让你见识到一个事实,那就是你还能不能继续在这里工作下去!”

子言知道自己在发抖,却不是因为害怕。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如水,“阿姨,如果您想用这种方式来要求我和虞晖分手,那么您错了。就算我和虞晖有一天真的不在一起,那也一定是我们之间出了问题,而绝对不是因为您刚才对我说的那些话!”

“好!很好!那咱们走着瞧!”虞晖母亲的脸气得煞白,会客室的门被重重地一脚踢开,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她慢慢坐下来,看着面前水杯里的清水漾起一圈细微的涟漪,渐渐不见。

薄薄一层门板显然不足以挡住两人刚才的对话,在门外想一探究竟的同事刚伸了个头便被秦若耶一掌拍了回去,“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子言静静坐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秦若耶,你想进就进来。”

“我是怕你想不开。”秦若耶有些不好意思地踱进来,挨着子言坐下,“你要是心情不好,就请假回去休息一下。”

她摇摇头,“不相干的人,不会影响我的心情。”

秦若耶怔了怔,“子言,我觉得你变化很大,比以前成熟多了。”

她淡淡一笑,“人都会成熟的。”

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迎接满天的阴霾与电闪雷鸣。

第二天刚一上班,子言果然就被顶头上司找去谈话,一番公私要分明、不要把个人情绪带入到工作当中来的训诫之后,主任委婉地建议她请假在家休息,等情绪调整好了再来上班。

“好的,我明白了。”子言安静地点头,“大约休假到什么时候?”

“过完年领导会研究决定的。”主任很亲切和蔼,一直挂着笑容。

子言并没有打电话给虞晖,也许这段时间他面临的压力比她更大,告诉他这些事,除了给他增添烦恼,并没有什么益处。

不用上班的大段空闲时间都被她用来看书,有时闷了也推开窗透口气。元宵节将至,夜晚来临的时候满街都是舞龙灯的长龙,咚咚的锣鼓声喧天,俯看下去,仿佛众生繁华,人人幸福满足,但这样的热闹却不属于她。

这样孤单寂寞的时刻,很适合用来回想一些事和人,可是她不能想,也不能回忆。

她呆呆地看了许久,直到季南琛的电话打过来才回过神。

“子言,再过两天我要回学校了。你今晚有没有空?我拿一些考研的资料给你。”

这么快?她生出了些许淡淡的怅惘,“好。”

季南琛家她还是第一次来,因为知道他父母不在,倒也不是很忐忑。

“他们散步去了,没有一两个小时不会回来。”季南琛如是解释。

“我都不知道你家是住部队大院的。”子言很新奇。

他侧头看她,嘴角抿着一丝笑意,“干吗,害怕了?”

子言笑起来,“你小时候不听话的时候,你爸爸是不是会掏出枪来吓唬你?”

“那倒没有。”季南琛好像认真回想了一下,“不过我小时候很皮,有一回把我爸的枪拆得七零八落,后来拼不回去,挨了一顿揍倒是真的。”

子言捂着嘴扑哧笑起来,这样的季南琛,倒是闻所未闻。

“你先坐一会儿,我马上就来。”季南琛的目光闪动,含着满满的笑意。

子言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打量起他的房间,整洁,干净,一丝不苟,连书橱里的书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几乎没有什么缝隙。

她的目光在一排排书中漫无目的地扫过去,又扫过来,无意之间看见一个熟悉的书名,心头忽然微微震荡起来。

像中了蛊一般,她抬手抽出那本书。包书的封皮看得出是新换的,主人看起来很爱惜这本书,似乎常常翻阅。子言拿在手里轻轻一翻,某一页便豁然出现在眼前,书页不是很平整,有些皱褶,仿佛被水浸湿过晾干后的感觉,中间一行缺损了两个字,在白纸黑字中显得有些触目。

一张看起来有些眼熟的卡片夹在这一页当做书签,她反复看了又看,似乎在哪里瞧见过,最后终于想起来,记忆里有一个声音穿越了重重时光呼啸而来,“如果是她,她会喜欢这张可爱一点的。”

她想起,那是自己的声音。

心房咚咚跳动起来,配合着季南琛越走越近的脚步声,如同雷震。她手忙脚乱地把书塞了回去,镇定了好一会儿才回头看他。

“尝尝看,我做的冰沙。”季南琛仿佛没有发现她的心虚,面容很平静,只是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却让子言无端觉得他在审视着什么。

她掩饰地拿起汤匙,舀了一小勺送进嘴边,舌尖一凉,有股淡淡的桂香四溢开来。

“啊,这是……”她惊喜地抬头。

“南京的雪,加了点桂花和蜂蜜,喜欢吗?”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有最温柔的笑意流转在其间。

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脸上一停的瞬间,子言忽然觉得后脑一酥,有什么热流从手心一直传递到胸口,暖烘烘的,懒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一直郁结的惆怅就这样被一缕缕扯散了。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点头。

“还记得咱们复读那年的冬天吗?也下了一场小雪。我用玻璃瓶在阳台上接了一天,才装了一小瓶想给你一个惊喜,”他的唇边含着笑意,像是在回忆什么,“结果惊喜没送成,我正给你打电话的时候,那瓶子被我妈不小心给打碎了。这个心愿,居然到现在才算了结。”

突然抑制不住地战栗起来,她知道自己的手在发抖。

房间里的灯很明亮,映着他的脸庞,他的眼睛,他乌黑的鬓发,他整个人有如被淡淡一圈光晕围绕着,并不耀眼,却叫人忽然之间睁不开眼睛。

“季哥哥,我很开心,谢谢你。”她喃喃地说。

“子言,”他伸过手来,握起她的手。她的手指纤长白皙,握在他的手里并不见局促,他凝视着她的手,叹息一声,“你开心就好。”

他的手指无意地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她不敢动,听见他温和的声音,流水一样从心底掠过去,“说好的,明天我陪你放烟花。”

“嗯。”她知道不应该,但眼里还是涌起大团的水雾,将视线模糊,像有无尽的忧伤弥漫过来,像要将她灭顶。

莫向横塘问旧游

从子言家所在的小区出去,隔着一条马路不远处,便是缓缓流淌的一条小河。有时站在窗口便能感觉到凉凉的水汽从河面吹来,隔岸便是灯火辉煌的一条步行街,彩灯如明珠闪烁,黯淡了满天的星子。

河边有个废弃不用的桥墩,凸起在平台上,很像古时候的码头,正好用来当放烟花的平台。平台下河水流动极慢,倒映着两岸的灯光,平静得像面镜子一般清晰。

烟花是那种小礼炮,升空之后即刻轰然四散,无数细碎火花爆裂间转眼湮灭,无声无息地散入漆黑的夜空。斑驳的光影投在身旁季南琛的脸上,他微微仰着头,下巴的轮廓异常明晰。

心中有极酸的涩意,如藤蔓曲曲折折伸展弥漫。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过头来,那样温柔地与她四目相接,连时间都仿佛停滞。子言忘了要移开视线,看得有些怔仲。

“怎么了?”是他温和的声音。

几乎没有办法抑制如潮汹涌的思念与悲伤,“ 太过美好的东西都好短暂,我们以后还是不要来放烟花了。”

他眼里的光暗了下来,好一会儿才苦笑起来,“好。”

他苦涩的表情令她的心柔软而不安。

“明天我就要走了,常联系。”最后他说。

“季南琛!”她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

“嗯?”他的唇边还挂着未散去的惆怅笑意。

她看着他,欲言又止,两个人离得那么近,近到似乎超出了安全的距离,近到可以看清楚对方眼底的微光。

他似乎了解她要说的话,含着温煦的笑容抚慰她,眼中如同盛放璀璨的烟花,“没关系,子言,要加油,我会在南京等你。”

“好!”她含着眼泪,也微笑起来。

然而这笑意瞬间就僵在了嘴角,在季南琛身后的夜幕里缓缓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虞晖的脸上很平静,平静到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径直越过季南琛走到她面前。

子言稍稍一怔,“虞晖?”

“看见我很意外是吗?”虞晖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仿佛痛苦得有些扭曲,“你就不想对我解释什么吗?”

她坦荡地抬头看向男友,摇摇头,“我和季哥哥只是朋友。”

“只是朋友?”虞晖冷笑起来,“那段希峰是什么?你还有多少这样的朋友?沈子言,你一只脚到底踏在几条船上?”

“你不可理喻!”子言颤抖起来,却仍然极力压低着声音,“我知道你这几天压力很大,你可以找茬儿,可以对我发脾气,但是不可以这样侮辱我!”

“我侮辱你?普通朋友会在元宵节陪你放烟花?普通朋友会这样依依不舍、含情脉脉?我看是你在侮辱我的视力和智商吧?”

季南琛一贯淡定从容的笑容也渐渐消失,眉头紧紧蹙起来,目光投向虞晖,似乎变得分外严肃,“虞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被季南琛这样的目光一看,虞晖似乎更加恼火和失去理智,“季南琛,你没有资格这样对我说话。沈子言是我的女朋友,在我和她还没有分手前,还轮不到你来这里挖我的墙角!”

“住口!虞晖,你疯了吧?你说我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许你侮辱季哥哥,你知不知道他已经有女友了!”子言觉得胸口有一团东西堵塞得满满的,她紧紧咬住牙,满脸涨得通红。

虞晖唇边带着一缕轻蔑的笑意,“你不是也已经有男友了吗?”

脑中嗡嗡作响,有无数金星在眼前乱冒,胸膛剧烈起伏,她做梦一般抬起手来,一掌掴了下去,力道之大,震得手心也有了点麻意。

“啪”的清脆一声响,虞晖的左脸颊立刻浮起一道清晰可辨的掌印。

“我们分手吧。”她后来觉得这么平静的声音都不像是出自自己口中。

那个混乱的夜晚是怎样结束的,她已经没有印象,只记得虞晖捂着脸,最后一言不发地离去。

原来早就该是这样的结局。

忽然就在那一刻,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我是喜欢你的,我只是因为喜欢你,这也有错吗?”那个孩子似的男孩,临走前扳着她的双肩,拼命摇着喊着,如一只绝望的小兽,眼光疯狂而迷茫。

说到底起先是她自私,拖了他一路,以为他给予的那一点点温暖能帮她抵御当初林尧走后的寒冷。她希望自己能够重新开始,所以珍惜虞晖付出的真情,所以不忍心中途将他摈弃,所以后来情愿将自己逼入绝境,所以宁愿眼睁睁看着林尧彻底从她的世界消失,她以为这样至少可以成全一个人完满的幸福,到现在才知道自己错了!

那个下着小雪的夜里,林尧幽黑的眼睛宛如深海,曾经静静地望向她,眼底积蕴着洞悉一切的深意。他用平静的眼神掩盖着难受与伤心,将千言万语隐藏在一句话的背后,渴盼着她能明白,“你错在哪儿了?”

她就那么傻,一点也看不出,他眼底的悲哀和淡淡的语气,不动声色的外表下隐藏着的伤痛与无奈,那深深的了然与懂得,全是因为爱。

所以,他说,我不爱你,小西,我不爱你,其实只是为了不让她痛苦与懊悔。

想起他,忽然一颤,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眶滚落。她一直强迫自己忘记林尧这个名字,忘记这个人,忘记他说的话他做的事,可是猝不及防想起来的时候,这种剧烈的疼痛,还是占据了整个心胸。

忽然之间,她已经深深明白,真正爱着的人,哪怕离开,也是为了爱;而不懂爱的人,即使在一起,也得不到爱。

她捂住脸,两行泪水从指缝中流出来,“虞晖,真正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这世上曾经有一个人,教会过我,什么才是真正的爱。

可是我那样笨,那样蠢,把那个人给弄丢了。

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像个孩子似的蹲下来,号啕大哭,边哭边咳嗽,哭得掏心掏肺,哭得满面狼藉。

季南琛轻拍着她的双肩,一下又一下,沉默着,什么话也没有问。

新年的最后一道烟花在天空中爆裂,短暂而炫目,最后天空重又回归静寂。

万籁俱寂,唯有远处钟楼准点报时的声音在回荡,一声声,清脆绵长。

“好好保重,子言。”季南琛临别时看着她又红又肿的眼睛,叹息着,似有不能言说的惆怅与深意。

“我会的。”子言努力地微笑,嘴角尽力弯出最大的弧度。

因为,她答应过一个人会好好照顾自己。

“我们见一面吧,有些东西,我要还给你。”她打电话给虞晖。

零零碎碎的一些小玩意儿,并没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在她眼里,其实重要的只是那张贺卡,当然,还有他送的D大调Canon。

她凝视了很久,这是她当初被虞晖怦然打动的理由。她本以为,他这样用心,这样给她惊喜,就会非常懂她,到头来却只留下深深的遗憾与伤痛。

“你非要和我撇得这么干净不可吗?”他原来有些孩子气的神气已经荡然无存,一夜之间,脸上仿佛冒出了些许胡碴,眼圈下有凹深的两个窝。

他的手指在纸盒里无意识地拂过,忽然一停,挑出了那张卡片,“这不是我送你的。”

忽地就打了一个冷颤,她将卡片的背面翻转过来,清晰的中国邮政上海杨浦分局邮戳,时间是两年前的那个夏天,她的生日。

有什么倏然分明起来,她几乎是哆嗦着再看了一眼那上面优美流畅的英文:GOODBYE MY GIRL,HAPPY BIRTHDAY TO YOU。原来,原来,她一直误以为是虞晖临上火车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子言怔怔地看了许久,泪水滚落下来,浸湿了落款处那一行钢笔写成的字迹,很快便湿糊成一团不均匀的墨迹。不用看,她也记得,那行英文写的是:I LOVE YOU,EVER,FOREVER。

青春薄去,原来那时的爱情依然在时光里丰润圆满,从未稍离。

埋藏的辛酸与恍悟漫天席卷而来,一颗心在剧烈的动荡里跌宕起伏,走了那么远,兜兜转转,原来该说的,该做的,那个人,早已经做到极致。他说,等她已经等得这么久,等到几乎要绝望;他说,毕业那年就已经给过她答案,在最后分别的那一刻她却还是懵懂地追问他爱不爱她。

这个答案如此明晰——I LOVE YOU,EVER,FOREVER。

林尧,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只是,是不是已经太晚?

“子言,对不起,”虞晖忽然说,“我都知道了,我妈……”

“不用道歉。”子言打断他的话,将Canon与卡片珍惜地放入手袋的夹层,站起身来,“那些事,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的嘴角含着一缕微笑,“虞晖,无论如何,谢谢你。再见。”希望还会有再见的机会,希望下次再见,你身上会完全卸去沈子言给你带来的阴影,希望你一如初见一般阳光、开朗、快乐地生活着。

那天晚上,在雪白的日光灯下,子言慢慢地摩挲着那张薄薄的卡片,有些硬的纸片在她的手指底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看了很久,想了很久,终于把贺卡合上收好的时候,她觉得原来人世间的很多事,都是这样阴差阳错。

她取出那对对夹,对着镜子小心地别上去,一刹那,她已经做了决定。

他离开得还不算久,如果还有一丝可能,她都会拼了命去弥补和挽回。

拨那个号码——“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请查询后再拨”。

从手机里辗转翻出上次孟春天留给她的号码——“孟春天,我是沈子言,你有没有林尧的联系方式,我找他有急事……哦,那算了,谢谢。”

政府大院的那栋小楼前——“你是说林书记家吧?年初八就搬到省城去了。林禹?他好像也在省检察院工作吧,还真不太清楚。”

电脑开着,校友录上没有半点他的联系方式,除了那个邮箱。邮件发送过去,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

白天黑夜,她找了他这么久,这么久,却一无所获。床前的玩偶布熊,黑亮的大眼睛水汪汪地望向她,仿佛在问她,气馁吗?放弃吗?

她捏一捏小熊毛茸茸的耳朵,摇一摇头。

她等了他十年,他亦如是。她不会放弃,希望他亦如是——虽然他说过,他会放手,彻底放手。

然而她到底有些害怕、惶恐,季南琛给她寄的考研资料和笔记堆积如山,经常一本习题做了一半便有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下来:她其实很怕,怕那个人其实早已放弃,怕那个人从此以后再也不回来,此后永远再也见不着面。

每当这样的时候,她都会一遍遍播放Canon,音乐像一剂极为有效的情绪镇静剂,能将她涣散的精力全都聚拢起来,回归到眼前的书海题山中去。

后来她在网上百度出一段文字——“Canon,复调音乐的一种。同一旋律在各声部先后出现,一个声部的曲调自始至终追逐着另一声部,直到最后的一个小结,它们会融合在一起,缠绵至极。就像人世间至死不渝的爱情,相爱的两人生死相随,永不分离。”

看完最后一个字,她泪如泉涌,无可抑制。

她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全身心地投入到复习当中去,用功之狠,效率之高,一如当年的高考。

第二年夏末秋凉的时候,她站在南京火车站的广场上,迎着清晨的阳光,微微眯起了双眼。

“子言!”许馥芯穿一身白色连衣裙,头发已经齐肩,不再留着清汤挂面的娃娃头,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站在几米开外冲她招手;一旁站着的季南琛,身材修长,目光中含了温煦的笑意,有如九月的和风。

天空高远辽阔,白云温软如绵,微风拂起发梢,面对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玄武湖,子言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

季南琛接过她的行李箱,“先去学校,然后请你吃饭。”

子言欢呼一声,“我要先去夫子庙吃鸭血粉丝。”

许馥芯忍笑看了一眼季南琛,“被我说中了吧。”

季南琛笑着摇头,他的目光分外柔软,一直停驻在她脸上。她略略有些不自然,别开视线的一刹那,眼角的余光仿佛瞥见许馥芯也微微转过了脸。

像许多历史悠久的学校一样,N大也有许多老房子,老砖墙爬满了青苔,飞檐拱脊下有岁月的沧桑与风尘,夜晚草间的虫鸣幽邃,平添了月色的柔美。

“真美,季哥哥,我现在知道你当初为什么想考N大了。”

季南琛淡淡笑起来,晚风拂起他鬓边一缕乌黑的头发,“那你当初为什么想考北京?”

子言瞪大了眼睛。

“又想什么话蒙我呢?当初就是这样把我蒙去R大的。”他亲昵地刮一刮她的额头。

“R大不好吗?”子言就势挽住他的手,笑着轻轻摇了一摇,“不去R大,你怎么会认识你女友?”

“子言,我没有女友。”季南琛缓缓地说,声音低沉,像大提琴的和弦,在她心头拨过,“……从来就没有。”

夜色沁凉,朦胧的月光如银如沙,温柔地洒在肌肤上。

这一刻,已经不需要任何言语。

她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他的目光柔和,微笑淡如清水。

她的季哥哥,相识十数年,她从未敢如此直接地看过他。

不敢看,是怕自己一旦看了,就会有一枚种子在心中生根发芽。

她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季哥哥,你感觉到了吗?我脸红了。”

他的掌心本来温暖干燥,因为她的话,开始微微沁出一点湿意。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

他哑然失笑,“总之不是一见钟情。”

她也跟着笑起来,“季哥哥,你相不相信缘分?”

“我相信。”

“那你又相不相信,如果命运让我在遇见他之前先遇见你,我一定会爱上你,而且是一见钟情?”

他怔了一怔,良久,才回答她:“……我相信。”

“如果我先遇见你,那该有多好?”她深深地、深深地叹气。

“子言,你这算是再次婉拒我吗?”他的目光闪动,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

“不,我这是在向你表白。”子言皱眉摇头,表情很严肃。

他的手指轻轻从她的脸颊滑过,为她理出一缕被风吹乱的长发,然后无声无息地微笑起来,“好特别的表白。”

“季哥哥,能够遇见你,真的是我这一生当中最幸运的事。你对我的好,为我做的点点滴滴,我都记在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起先,我是因为爱上那个人,所以没有走近你;后来,是因为好朋友,才拼命推开你。我们之间,总是因为什么东西阻隔着,才一直站在了原地。

“如果不是因为先爱上了那个人,我相信,即使我再努力再抗拒,也会身不由己地爱上你——季哥哥,你要知道,要狠得下心来不爱你,需要有多大的定力?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又不是神。”

他的面容笼罩在月华里,眼睛乌黑润泽,瞳仁里唯一的光芒,仿佛全都凝聚在她身上,“子言,说下去。”

“我不想再辜负你,辜负你这么多年来的感情,我是真的很想很想陪着你,和你手牵着手,一直走下去。”她一口气说到这里,舌尖都没有打卷。这些话,似乎早就在心里在脑海里酝酿了很久很久,所以才能说得如此顺畅、流利。

“可是,我先遇见的是他,我浪费了十年的时间,将他辜负得那样彻底。起先我一直不肯相信他也爱我,他身边站着的女孩,无论哪一点都可以将我比得黯然失色。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一直在矛盾纠结,一边在固执地等待,一边在迟疑地退避。到了最后,当我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远隔重洋,这么遥远的距离,令我再也无法逾越。

“他说要我忘记,他说他不爱我,他说他会放弃得很彻底。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相信,过去的我那么懦弱,一直被动地等待,从来没有为他、为自己争取过一回。这次,就算他真的放弃,就算他真的不再爱我了,我也要试一次。我要凭借自己的努力站在他面前,让他看着我的眼睛,当面再说一次!

“……如果,如果他的感情已经消磨殆尽,如果,如果他已经真的决定不再继续下去,那么,季哥哥,”她握住他的手,眼中闪烁着泪光,“到那个时候,如果你还在,如果你还愿意,我希望你能给我时间,能让我握着你的手重新开始,学着你的样子,慢慢爱上你。”

“子言,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傻,这样傻呢?”季南琛的眼睛像跌进了星子,有细碎璀璨的光芒,他的语气温软而和煦,就连微笑都温柔得不可思议,“可是我却偏偏拿你没办法,偏偏喜欢这样的你。”

子言抬起头看着他,扑哧一笑,“这回别说我蒙你了,我觉得你好像是心甘情愿当候补的。”

“是。”他一本正经地点头。

“委屈您了。”她装得很温良贤淑,嘴角却露出调侃的笑意。

“不委屈。”他配合着她的表情,很正经的样子,“就是请您加快点速度,不要让我等到发如雪、鬓成霜的那一天就谢天谢地了。”

她龇牙咧嘴作势要去咬他,被他轻轻一让,就势拖入怀里。

没有任何杂念,只觉得温暖安心,他的怀抱清凉舒爽,令人沉醉。耳边是他的呼吸和低语,“子言,你知道吗,其实我倒情愿没有当候补的那一天。因为在这个世上,最美好的爱,就是让自己爱的人,找到她的爱——只要你幸福,我就幸福,不管你在谁的身边。”

忽然间心头一颤,她的眼眶又开始发酸,“季哥哥,你好讨厌,又开始煽情了,煽得我都想哭了。”

没有来由得想起季南琛曾给她吃过一颗糖,她素来是不吃糖的,所以那次印象竟那样深刻。那一直甜到心里去的味道,令她以后每次去超市,只要看见那种糖纸包裹着的糖果便会心里一甜。

原来令她感觉甜的,并不是糖果本身,而是来自于季南琛的呵护与关怀,尽管由始至终跟爱并没有什么关联。

此情不干风月,此中情致却已远胜风月。

她心念激荡,忽然踮起一点脚尖,在他的嘴角蜻蜓点水般一吻。

季南琛的嘴唇,一如想象中温暖柔软。

她笑吟吟地看着他愕然的模样,看着他轮廓鲜明的脸在如银的月光中,一点一点地被染红。

子言的研究生生涯,过得惬意而安宁。

有季南琛这样一个师兄伴随在左右,子言身边从来都不缺乏热切的目光,只是那些目光,都不是投向她的。

“以后不跟你一起吃饭了。”子言又一次抗议。

季南琛的筷子停了停,“为什么?”

“吃不下饭,”子言哭丧着脸说,“我快被周围女生万恶的目光和口水给淹死了。”

“你原来不是说我秀色可餐吗?”

她托腮思考了一下,“……我错了,我已经很瘦了,不想减肥。你就行行好,让我吃顿安生饭吧。”

“……好。”他皱眉答应。

子言大喜过望,眼巴巴地盼着他起身。

他果然站起来,“还不走?”

“啊?”没有明白过来。

“我们去宿舍吃。”他砰的一声盖上她面前的饭盒,显然没有给她商量的余地。

她只好灰溜溜地跟着站起来。

原来耍心眼论腹黑,他和林尧,根本就是不分上下。以前不了解,现在有充分的时间供她深入、彻底地了解。

许馥芯并不常来N大,倒是子言经常去D大找她。

“芯儿,明天我们去紫金山玩吧。”

“你和季南琛去吧,我还有事。”

“周末能有什么事?”子言很不解。

许馥芯笑一笑。

子言发现她最好的朋友在她面前越来越温婉沉静,沉静得宛如碧玉,连话也越来越少。

“叶莘明年元旦要回家结婚了?”许馥芯转换了话题。

“嗯,他通知了你没有?”

“他为什么要通知我?”许馥芯微微一笑。

“你说呢?”

“你这死丫头!”许馥芯终于忍不住,扑过来撕她的嘴。

“有人恼羞成怒,想杀人灭口了!——哎哟,我又没说什么,好冤啊!”子言躲闪不及,挨了一下。

嬉闹了好一阵,子言才恢复了正常口吻说话,“说实在的,芯儿,不是我夸他,我这个弟弟也算是人中翘楚了。读书的时候不提了,大学毕业才几年,有谁能像他,就已经做到五百强企业的高管,现在还筹备着和人开公司,创自己的事业。再怎么说,也是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了,你当初,就没动一点心?”

许馥芯也收起了玩笑的表情,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也记得当初对你说过,快要坚持不下去了。我也好多次失望,好多次想放弃,好多次说服自己,想屈从于身边那份最稳妥最温暖的现实。可是,子言啊,你我终究都不是那种现实的人。”

“别人再好,再优秀,只因为不是他,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子言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好友,她骤然发现,许馥芯的性格其实和她是很相像的,一样的温和安静,一样的单纯固执,一样的隐忍坚定。

“芯儿,希望那个人,能够早一天发现你的美好。”她抱住好友,轻声说道。

旧时明月照扬州

叶莘结婚的这天,子言很忙碌,抱着新娘换下来的衣服捧花,拎着相机,招呼宾客,几乎脚不沾地。

元旦确实是个好日子,同一家酒店门口,站了三对新人,加上伴郎伴娘,整个大门几乎被塞得水泄不通。

第一次看见季南琛穿得这样正式,西装挺括,雪白的衬衫,领带上一道银色的领带夹,映着阳光,有细细的银光流动。

她扑哧笑出声来,“季哥哥,你比叶莘更像新郎。”停一停,又补充了一句,“真想不通,叶莘居然会要你当伴郎,他倒是不担心自己的老婆会见异思迁!”

季南琛咳嗽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身后。

“我可告诉你啊姐,”叶莘忽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身后,“要不是联系不上林尧,我才不会让这小子当我的伴郎呢。”

这个突然之间跳出来的名字,令她的心跳都几乎停滞,呛得几乎咳嗽起来。

来不及说一句话,旁边就立刻有人“咦”了一声,“你是……沈、子、言吗?”

说这话的人身穿中式大红旗袍,盘着新娘髻,珍珠点缀在鬓边,丰润而柔美。尽管化了妆,身量脸容都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她还是辨认了出来,“小蓓?”

“天啊,子言是你啊,真是不敢相信!”裴蓓惊喜地握住了她的手,久久没有分开。

与小蓓的重逢就是这样的戏剧性,她居然会和叶莘同一天在同一家酒店摆酒宴,巧合到不能再巧合。

“要不是听见有人说林尧的名字,我还真没认出你来。”裴蓓解释说。

“嗯。”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点头。

“来,我们过来说会儿话。”裴蓓似乎完全忘记了今天她是新娘子,拉着子言的手走到门后稍僻静点的地方。

“你现在在哪儿呢?”子言问她。

“大学毕业后在重庆工作,我先生是重庆人。”裴蓓和小时候一样爽朗。

“重庆啊,李岩兵好像也在那儿吧?你们有联系吗?”

“有啊,他在重庆只待了一年,后来就到北京去了。”

“怎么他不是一直待在重庆的吗?”子言有些惊奇,皱了皱眉。

“哪有?我和他一直有联系的啊,你要他的手机号吗,我给你。”裴蓓热心地说,“对了,子言,你呢你呢?”

子言边输入手机号码,边回答:“我还在读书呢。”

裴蓓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后来……没有和林尧在一起?”

有谁在用小锤子锤她柔软又坚硬的心房外壳,哔哔剥剥,渐渐裂开一条大缝。

她笑着摇一摇头,像要否定得彻底一点,又再次摇一摇。

裴蓓怔了怔,“他不是小学时就喜欢你了吗?”

“哈哈,”她只能用这样夸张的笑声来掩盖内心的虚空,“小蓓,谁说的!”

“纸飞机说的,”裴蓓慢慢地说,“他在翅膀里面写了四个字——你真可爱。”

哗啦一声,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想要奔涌出来,她背过身去。正逢迎客的鞭炮声噼噼啪啪响了起来,烟硝与红屑漫天飞舞,这世界真热闹,真……可爱。

天气寒冷,回程的时候子言就咳嗽个不停。火车站对面就是省城最大的一家药房,季南琛叮嘱她站着别动,从人行地道小跑过去给她买药。

候车室里的空气不太好,她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就拖着行李走出了候车大厅,站在检票的大门口,看了一眼对面。

忽然全身一震,如同置身梦中:一个熟悉而清隽的身影,倚着一辆全黑的轿车车门,正和季南琛面对面站在一起,似乎在说着什么。

手指紧张得几乎痉挛,隔着川流不息的人头与车流,子言砰的一下丢下行李箱,有一个巨大恢弘的声音在脑海不停盘旋,“林——尧!林——尧!”

她怔怔地望着两个男人说话,然后道别,季南琛转身向着人行地道的入口走去,而林尧身后的车门忽然打开,一个女人动作小心地走下车来。

是个极年轻的女子,剪着干练的短发,相隔甚远,眉目有点模糊,能清晰看见的,是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大概有四五个月的身孕。

林尧不知道说了什么话,逗得那女子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拿手指轻轻戳着他的肩头,亲昵熟稔至极。

两人并肩走进了那家药房。

都说从此天涯陌路。原来,眼睁睁看着你转身,背向我,牵着另一个人的手,这一刻才是天涯陌路。

子言站在原地看了许久许久,无数人在她面前经过,她都毫无知觉,直到季南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列车刚到站,连行李都不放,子言便拉着季南琛去吃酸菜鱼火锅。

又酸又香又辣,辣得连舌头都是麻的,火锅的热气一扑,全身肌肤都在热烘烘地冒汗,不知不觉就喝了好多啤酒。

“别喝了,你身体不太好,这个喝法会醉的。”季南琛皱眉说。

后来果然就醉了,怎样回的宿舍,她已经完全没有印象。

那晚她好像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仿佛梦见了林尧,她恨得牙痒痒,扑过去咬他的嘴唇,咬他下巴,拼命捶打发泄,最后累极,趴在他怀里呜呜痛哭起来。眼皮沉重,好多次试图勉力睁开眼来,却始终没有力气睁眼。

“对不起,我昨晚喝醉了,很丢人吧?”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季南琛道歉。

“……不丢人,很可爱。”他说得很含糊。

“啊?”她懊恼得几乎要咬掉自己的舌头,一定很失态很丢人。

“子言,你昨天晚上叫了林尧的名字。”说得很慢,他似乎考虑了很久。

她如同被点了穴,僵直着说不出话来。

季南琛出现在她面前时,嘴唇上还带着新鲜的伤痕。

她没有问,他也没有提及。

“季哥哥,对不起。”她再次认真地道歉。

他的脸色有些黯淡,原本深黑的眼睛因为缺乏睡眠显得愈加浓烈,璀璨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他望着她,眼神从未如此直白深沉。

“子言,我是真的很羡慕他。”他的脸容有着一丝模糊的惆怅,唇边却凝着一个温柔甚至可以说温暖的笑容望着她,“其实我只是比他晚一些才遇见你,是不是?”

微风袭来,拂动发丝,仿佛温柔缱绻,心底却分明地悲伤起来,忽然就有些辛酸之意。她“嗯”了一声,便局促地低头,模糊回想了一阵,脑海里一片杂乱,只想起那个大雪过后的中午,那时候她正闷闷地生着气,季南琛也是这样站在她面前,峻秀清朗,笑容一如雪后初霁的阳光。

她缓缓拉住他的衣袖,“季哥哥,你别说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忽然张开双臂将她揽进怀里。她将头轻轻倚靠在他肩头,听见他的声音如细细的丝弦,似有若无的叹息萦绕在耳边,“我实在很不想放你去他身边。”

她苦恼地闭上眼睛,“那就别放我走。”

他忽地抱紧她,静默了好一阵子,才低沉地说:“可是你昨晚一直叫着他的名字,那样痛苦和难受。我叫你的名字,却始终都叫不醒你。”

“我知道你那天看见他了,不然不会那样失态。如果昨晚你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都会自私地不把真相告诉你,”他捧起她的脸,子言瑟缩了一下,却没动。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神情温柔而凄楚。

他微微叹息一声,“那是他嫂子,林尧只是送她去医院做孕检。”一旦开了口,他便一径说下去,说得有些急,“还有,他已经完成学业留在英国发展,目前还没有女朋友,这次只是短暂回国探亲……我只了解到这么多。子言,对不起,太匆忙了,我没有留下他的联系方法。”

她的眼里噙满了眼泪,盈盈的,全都聚在眼眶。当悲辛与欢乐可以这样奇妙地同时存在,当感动与忧伤可以这样交汇融合在一起,人生当中,还有什么感受能抵得过此刻的隽永与深邃!

“你们系里下半年有去英国的交换名额,为期一年。”他继续说下去,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如果他短期内没有归国打算的话,子言,恐怕你就得努力争取这个机会了。”

她浑身一震,猛然抬头看他。

“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像你这样简单执著的人,也许我当初就是喜欢你这一点。昨晚你喝醉了,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我怀里,不停地哭,不停地叫他的名字,我忽然就想起来其实大部分时间里你都是叫我哥哥的。这么多年下来,当你的哥哥当久了,好像连自己都有点习惯这个角色和身份了——子言,我没有输给时间,没有输给林尧,最后只是输给了你。”

“季哥……哥。”泪水控制不住地流出来,她抽噎得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他帮她擦眼泪,细致而温和,“不要伤心,子言。你不会失去我。”他抓住她的手,放到他的胸口,那里有一颗心在温热地跳动,“你在这里,一直在我心里。将来我们很老很老了,我会告诉我的孩子,曾经有个女孩子的名字,一直住在这里,住在我心里。”

她忽然间就破涕为笑,“季哥哥,其实你好傻。你说你喜欢我的单纯执著,那你又知不知道,这样的人何止一个?你如果肯回头看看身后,就会发现,其实有些人,也许比我还要执著简单,比我还要始终如一。”

季南琛随着她的目光慢慢回过头去,不远的地方,许馥芯正慢慢由远处的林荫道向他们走来,清风拂动她的发梢,阳光正耀眼地照在她洁白的前额上,皎洁而明亮。

季南琛微微一怔,看向许馥芯,仿佛从来不认识一样。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总是沉浸在逝去的回忆里不愿清醒,另一种在经历世事翻转光阴变迁之后终于得以解脱束缚,追求新生。子言一度以为自己能够重新开始追求自己的幸福,在走了这么漫长的弯路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又绕回了原点——无论走了多少年,遇见多少人,她的爱,从来没有偏离过林尧这个轴心。

“唔,我也爱你。”室友捂着话筒,低声跟男友告别。

“他真啰唆,”放下电话,室友的脸颊粉扑扑像染了一层胭脂,有些赧然地看一眼子言,“不过话又说回来,都隔离第六天了,再过两天我们就该解禁了吧?”

“我看你现在的样子倒有点像发烧,”子言扑哧笑起来,一边把手里的体温计晃一晃,“要不要量量体温啊?”

“去!”室友尴尬地转过头去,岔开话题,“有人在QQ上跟你说话。”

子言一边笑吟吟的,一边信手点开电脑下方闪动的消息。

居然是消失了两年的李岩兵。

她迟疑着惊喜了好一会儿,才回讯息过去,“李岩兵?”

“……你现在在哪里?”

“在N大,被隔离着呢。”她发了一个笑脸符号过去,隔离了好几天,心态早已平稳。

两年不见,李岩兵打字的速度似乎慢了半拍,“你被隔离了?发烧了?要紧吗?”

“我没有发烧,被隔离只是因为我们学院有个疑似病例,所以才搞得整栋楼都被隔离了。哎呀,简直就是草木皆兵。”她笑吟吟地调侃。

“哦。你现在在N大……读研?”他似乎才反应过来。

“嗯。”她忽然想起前不久和裴蓓的谈话,“对了,你现在在哪儿?我上次遇见小蓓,她说你去北京了?”

“……哦。”两年没有联系,他的话越发得少,简直到了惜字如金的地步。

室友啃着苹果晃过来,瞟了一眼打开的对话框,“哟,沈子言,你这网友在国外啊?”

“是同学。”她纠正,又纳闷地问,“谁说他在国外?”

室友闷笑起来,指一指屏幕,“上回你季师兄给你重装电脑不是下了个珊瑚虫版的QQ吗?能显示IP地址的,喏,这不是很明显吗?”

她呆若木鸡地看着那个头像,一时之间,停在键盘上方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李岩兵,今天北京下雨了吗?”

“哦。”他再次语焉不详地应了一声。

掏出手机的时候手一直在抖,很快翻出一个号码来。

对方立刻接了电话,“你好,哪位?”

“李岩兵!我是沈子言。”

对方的反应明显慢了半拍,“……天哪,沈子言,怎么会是你?这么多年没联系,你怎么会有我电话?”

“今天北京下雨了吗?”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显然弄懵了他,“好好的说天气干吗?今天大太阳,嘿嘿,大太阳。对了,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会有我电话?”

“你的QQ号多少?”她完全不客气地打断对方。

“我从来不玩那个,你不要告诉我你还在网上和人聊天呢。”

“对不起,咱们下次再聊。”她啪地合上手机。

手指从来不像今天这样不灵活,她半天才打出一句话:“你以后不要这样不吭一声就消失了好不好?”

“好。”

“我很想你,你想我吗?”

“……”

“我记得你说过,爱我的人不会离开我,可是你为什么离开我这么久?”眼泪一滴滴落在手背上,落在键盘上。

“……”

“你真的不爱我吗?”

“……”

“林尧,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

“我一直在找你,找了你两年了。”

“……”

“你说话!你回答我!”

“姓林的,死木头、烂木头、臭木头,你说话!”

时光重叠如胶片在她面前放映,隔着冰凉的电脑屏幕,手指一遍遍在那个头像面前摩挲,仿佛看得见他的眉目,他的唇,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的样子。

在明白真相的一刹那,薄怒与狂喜交织,明明是暮春的寒冷天气,却清楚地感觉到全身每个毛细孔里都在渗着细密的汗,仿佛袅袅散发着热意。

他一直没有回音,她就这样呆呆坐在电脑前,一动不能动。

从未像现在这般害怕,忽然就全身无力,虚弱得厉害。电脑前,是能主宰她一切的那个人。她忐忑不安,犹疑惶恐,如果他……万一他……

子言伸手抓住椅子的边缘,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床头的手机终于响起来,铃声宛如最纤细的银丝,缠绕住她的心脏,渐渐捆缚住,收紧。她起身扑过去,不顾膝盖正磕在书桌的一角,疼痛得钻心。

“沈子言。”熟悉而遥远的声音从手机那端传来,平静无波澜。

不知道是疼痛还是失落,她咳嗽起来,半天才平复。

“怎么了?”语气中仿佛有了一点波动。

“不小心磕了一下。”语气从未如此轻柔堪怜。

“沈子言,”他仿佛又好气又好笑,“你什么时候才能让人省心?”

她的脸开始微微有些发烫,心中忽悲忽喜,一时间竟如同在做梦一般。

“真没有发烧?”他似乎不太放心,又问了她一次。

“我每天都有量体温。” 她低声回答,只觉得人心安稳,现世静好。

他似乎也放下心来,懒洋洋地“哦”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又揶揄她,“刚才骂得很痛快吧?”

这人真是可恶极了,明明刚才还在嘘寒问暖说着贴心话,一转眼工夫就开始哪壶不开提哪壶。不幸的是,她既不能承认,又不能否定。

“……你在英国还好吗?”顾左右而言他一向是她的强项。

他没有回答。

“将来会不会……回国?”前面那句只是过渡,这句才是重点。

“你想要我回去吗?”他终于开口。

“……暂时不要。”她很心虚地回答。

“……”

“你这时候回来不安全,”他的静默令她心一慌,几乎是脱口而出,“等非典过了你再回来好不好?”

“沈子言,你似乎认准了我一定会回去?”他的声音里有隐隐的笑意。

她踌躇了一阵,终于横下心,“是。”

“哦?”

“你十几年前欠我的……你说过,过多少年都有效的。”

“……”

“林尧……”她忽然有些不安,他不会赖账吧?

“就这样简单?我还以为你会要我为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呢!”他清朗的笑语清晰传来,字字清楚无误。

她气得跺一跺脚,“你!”

“小西,”他忽然收敛了笑声,“我答应你,一定会回去的。”

这声“小西”,依然让她怦然心动。两年来的思念、凄凉、幽怨、忐忑、惶恐与等待,那些流泪与不眠的夜,统统被这温柔的呼唤熨烫与抚平。

原来爱情,就是这样。只要他一句话,哪怕受了伤,也会有自动复原的力量。

“林尧,你还爱……我吗?”

他沉默的时候,好像有谁扼住了她的脖颈,几乎喘不过气来。

“笨得不行!去看那个邮箱!”

“哪个?你校友录上的?”

“我挂电话了,自己猜密码。”

“可是林尧……”

“国际长途好贵,你说过的。”

她的手指有些颤抖,平静地输入那个邮箱用户名,lyxx,输入密码的时候迟疑了一下,还是输入了那个熟悉的日子。

几乎来不及眨一眨眼睛,邮箱欢迎的绿色界面已经豁然弹出来。她怔了很久,几乎有些发痴,才移动鼠标,翻查讯息。

邮件目录下,标记为“小西”的分类极其醒目,分栏下的几十封未读信件,发件人与收件人都是lyxx,从几年前开始,断断续续,不定时地发送。

2.15——“一直困扰着的那个问题终于得到了答案,她不会来北京。也许,我是时候放下这里的一切,选择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重新开始了。”

7.7——“上海这个城市,她是真的很喜欢,而我却没有办法再像两年前一样陪在她身边,哪怕只有几天。但愿她会喜欢这份生日礼物,就让D大调Canon代替我陪着她吧。”

1.1——“项链就在手边,十年前送她的信物,终于被她丢弃。收拾行装的时候,十字架却意外地还带着余温,不知道是她的,还是我的。”

4.5——“英国湿冷的天气常常令人想咳嗽,仿佛那年因她而起的毛病至今还有点后遗症。宁愿这样拖着,仿佛那份想念的心情一直没有痊愈。”

11.11——“她说,目前是一个人在上海。这话和今天的日子真应景,心里奇异地有了生机。”

12.19——“我知道你害怕,可是你要相信,我一直就陪在你身边,不会离开你,虽然你以为我是李岩兵。”

有什么湿润的东西一点一点泛上来,汹涌了整个眼眶,她的手机械地一封一封点开,到最后手指终于僵硬得动弹不得。

1.2——“她说,她爱我。几乎等到地老天荒才等到这一句。”

1.3——“我说,我不爱她。她不会知道我这时候的心情,永远不会知道。”

最后一封,发送时间是两小时前。

——“我们分手两年了,小西。今天才看见你两年前发的邮件,你说,你知道错了,你问我,还爱不爱你。No matter what I do,I always forget to forget you——小西,从未忘记过,我爱你。”

一刹那,仿佛听见花开的声音。

那是爱情绽放的声音。

当夜,子言睡得极安稳,早上新晒的被子蓬松香暖,似乎还带着阳光的味道,就连梦境也仿佛散发着香甜如蜜的芬芳。

隔离解禁的这天,整栋楼犹如放风,呼啦啦跑出无数的人,一群群聚在楼前热络地打招呼,劫后余生一般。阳光透过薄云洒下一层明亮的光线,院楼下的树开了一树的花,密密匝匝,明媚耀眼。

季南琛站在她面前,修长的身影隐在花树里,笑容清澈而明朗。

“季哥哥,我解放了!”她笑,笑声里有着不同以往的爽朗。

“瘦了一点,”他微笑着看她,“人倒比从前要有精神了,白让我担心了这些天。”

“电话里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我一切都挺好的。”她的眼里含着满满的笑意。

“嗯。”他的眼睛恍然似有水纹波动,微微点一点头,“有件事我想要告诉你。”

她一怔,那一抹笑就好像凝驻在了唇边,半天也收不回来,“你要出国了?”

两个月后在禄口机场送别季南琛的时候,她的泪水终于汹涌决了堤。人来人往的候机大厅,在行李箱的滚轮拖在地面发出嘈杂的噪音声中,她哭得满面狼藉。

“子言,不要哭。”季南琛温暖的手掌落在她肩头,“我又不是一去不复返了。”

“你真会回来吗?”她抬起头,眼角干涩胀痛。

他怅然地微笑,“如果我像他一样幸运,会有个人一直在这里等我,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回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候机厅里巨大的电子屏幕里正一行行翻着航班信息,空阔的大厅里回荡着中英文解说的柔美女声。七月初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射在他眼睛里,一片柔软温暖的亮色。

子言转头去看许馥芯。

她的好友视线一直停留在玻璃窗外的停机坪,正怔怔地出着神,仿似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有子言感觉得到,她一直紧握着的许馥芯的手心,终于由起先的凉意,渐渐转了一点微温的温度。

“季哥哥……”她欲言又止。

季南琛微笑着,了然的目光中有着些微的惆怅,“下次再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季哥哥,保重!”他迈步走向安检口的一刹那,子言忍不住喊了出来。

季南琛缓缓回转头,熟悉的笑容浮现在唇边。他的目光温暖从容,仿佛穿越了无数倒流的时光,经过了千山万水的跋涉,最后终于停驻在此刻。

“你们保重!”他的声音余音渺渺,直到飞机滑出跑道,巨大的轰鸣声响起来,还一直萦绕在心头。

“芯儿。”

“嗯。”

“你会等吗?”她艰难地问出口。

日头的光影斑驳着跳跃在许馥芯身上,她原本白皙的脸庞似乎微微有些泛红,“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有些晚,”子言眨了一眨眼,“呃,你知道的,我一向有些迟钝。”

许馥芯忍不住莞尔。

“老实说,子言,我可能不会再等下去了。”她轻轻吁出一口气,“也许,我明年就会飞过去找他,当面问他要一个答案。”

子言发了好一阵呆,才恍然明白地微笑起来。

临近八月的尾声,最热的季节即将结束,新街口人行道上人头攒动,炽白的日光照耀下来,沿街的店铺橱窗明晃晃闪耀的大玻璃,可以清晰地映出店内顾客的身影,她无意间瞥了一眼,忽然就停下了脚步。

KFC临窗的座椅里,坐着一个熟悉的侧影。

“任璟玥……”这个名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这是她在上海工作时结识的朋友,一直记忆深刻的一个女孩。

好几年不见,居然会在南京偶遇。

此刻,任璟玥对面坐着一个人。她那双极美丽的大眼睛,眸光中星星点点的亮色,在逆光中看起来如同钻芒,全都闪耀在那个人的眼底。

心底像有些什么满满的喜悦正在生长蔓延起来——这个坐在任璟玥对面的清俊男生,也许就是那个暗示故事的男主角。因为即使隔着一扇落地窗,子言也能够清楚地看得出来,小任脸上的表情,太甜蜜。

她微笑着站在窗外看着这一幕,最终还是没有前去打招呼。

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整个城市的天空都被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凝碧的深蓝渐渐被铺天盖地的姹紫嫣红铺染。远远望去,正门大道两旁的法国梧桐全都被笼罩在橙色的温柔光晕里。

从北大楼前的雪松林斜穿过去,有一片绿意盈盈的草皮,紧挨着这片青草地的,是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晚风拂动松枝,有窸窸窣窣的细响,空气中有不知名的花香浮动。子言抬头看向天边,万千光华的霞光深处,隐着一弯浅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新月。

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又在发什么呆呢?”仿佛有谁轻轻嗤笑了一声,这声音熟悉得叫人心里几乎一跳。

她霍然回头,不远处沉静的青灰色砖墙的阴影里,一道颀秀的身影在暮色中分外醒目。

林尧的脸容映在浓丽的霞光中,光线灼灼,愈发显得轮廓分明,俊秀深邃。

清凉的晚风吹拂起鬓边的碎发,眼睛发酸,舌根发涩,肺腑间又如刚啜饮了一口蜂蜜水,渗着丝丝的甜。这杂陈的百味翻滚席卷,一时间辨不清是喜还是悲。

四围静寂,只听得见清风穿越树枝的簌簌声,低伏的草木里夏虫的呢哝声。和他相距不过数步,她却依旧怔怔站在原地。

他的目光如水,静静凝驻在她脸上。只不过一瞬,无数相隔的岁月与回忆便如潮水汹涌来去,过往十数年的悲酸忧欢,点点滴滴全都消融在此时此刻。

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仍然站在时光的尽头,亘古不变地等待对方,仿佛从未稍离。

“啊,你回来了啊?”半天,她才喃喃出声。

他微笑,“嗯,我回来了。”

先是耳朵发热,随即脸上被火撩过一般滚烫,她垂下头去。深蓝的长裙只到小腿,露出纤细的脚踝,夜风簌簌吹起,裙角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宛如深海微泛涟漪。

他缓步走过来,将她轻揽入怀,手掌与她的手心相叠,重重相握在一起。

心中微微泛起酸意,她看着两只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仿佛看见了这十几年来走过的心路。年少无知的时候,动辄就想到永远,可是永远到底有多远?它不是一蹴而就的童话梦想,而是经由无数细水长流累积叠加而成的日日夜夜,少一分少一秒,谁先放手或背弃,都不是永远。

她该是有多幸运,才能在有生之年遇上这个和自己一样固执坚守的人,那些所受的苦痛与虚掷的年华,艰涩辛酸的一切,全都因为此刻牵手的幸福恬静,变作心甘情愿付出的代价。

“等了多久?”她将发烫的脸贴在他胸前。

“没多久。”他的笑容清淡和煦,嘴角却微微上扬。

她的手被他握得很紧,有些微微的疼痛,心底最深的地方却涌出甘之如饴的甜蜜。她的头深深埋进他怀里,将空余的手伸出去圈住他的腰,紧紧抱着他,含着眼泪,又忍不住微笑。

他的衬衫很快就被她的眼泪洇湿。他身体一动,松开她的手,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像哄着小孩子一般宠溺地笑问:“我都回来了你还哭什么?”

“谢谢你,林尧。”她喃喃低语。

他似乎有些不解,蹙起眉头,似笑非笑,“嗯,谢我什么?”

他的眼睛犹如镶嵌了一枚星子,熠熠生辉,身后恰是一弯如钩的新月,那清辉照在心上,全是柔软如绵的欢喜。

她轻轻踮起一点脚尖,凑上去吻了吻他的嘴角,“谢谢你回来。”

他的目光如水,温柔凝驻在她含泪的眼睛里,“沈子言,我有没有当面对你说过……”他微微一笑,“我爱你。”

她迎着他的目光,莞尔一笑,“我也是。”

无论过去、现在,或是未来。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