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斋，通阴阳，叶老板上行阳道下通阴关，驱鬼避邪，莫惧鬼物。陈先生肃正天道扫四方鬼寇，夺宝斗法，且验人心。

1

九黄山三清观是在六七十年代那个特殊时期，罕见地因为道观太破，而幸存下来的老观，得有一二百年历史。后来突然有人斥资重修，近二三十年来名气大得很，香火鼎盛。

早年间流行土葬，观里的修行人过身后，就在九黄山上土葬了，和三清观一起保留了下来。

东方初初泛白，雾气下的月亮都还没完全退下，年轻的弟子边打着哈欠，边拖着锄头去后山给祖师爷们的坟头除草。忽然一声惊叫从后山传来，只见青年弟子吓得丢了锄头，屁滚尿流地往观里跑回来，“师父，师父出事了……咱们后山的坟，让人给刨了！”

天色太早，大家伙儿都还没起，这一通喧闹，主事的毛道长急匆匆提着裤子赶到了后山，只见那坟土莫名地被人翻开。一检查发现，早年的棺材都没事，偏偏毛道长的师父所在的棺材被人掀开，里头的尸体没了！

毛道长的师父是三年前没的，高寿去的，因为九黄山地处偏僻，管得松，就按老传统土葬了，眼下咋遗体没了呢？！

“见鬼了，就算是挖坟掘墓，这种新墓挖了干啥？！”毛道长的脸色可怕得很。他不是没想过，一些落后的乡村，还有人偷尸，可也主要是偷一些年轻好看的尸体，卖了配个冥婚啥的，他老师父一把年纪过世的，谁要偷他的尸？！

“师父，你看这脚印……”青年弟子指着坟圈周围那一深一浅的鞋印子。

毛道长的脸色当即一片苍白，跌坐在地上，“真的见……见鬼了……”

那鞋印子不是别人的，正是当年老师父下葬入殓时穿的寿鞋，底下的纹路还是他们按照习俗，做弟子的亲手刻的，“老师父，难……难不成还是自己从地底下爬出来的不成……”

2

叶苗安顿好刘家祖孙的事，便要和小黄、方不羁道别，这一天一夜没怎么休息，她眼下最想做的事，就是回阴阳斋睡他个三天三夜。

见叶苗要走，小黄忽然形色古古怪怪地拦住了叶苗，“你车不是坏路上了？找人来拖也要好一会儿，不如我先请你们吃个饭吧，咱们找个小饭馆……”

“不吃了，回去了随便对付着点就完事了。”叶苗困得很，哪还有工夫下馆子？

“要不，我送你去医院看看？虽说看着没出什么事，能碰上山体滑坡的有几人啊，搞不好是内伤？”小黄又建议道。

叶苗这下不得不留了个心眼，吐槽道：“我说黄大人，你今天可不对劲啊，怎么着，你是偷偷把我阴阳斋拆了还是咋的？怕我回去看了，找你麻烦啊？”

小黄见状，眼神时不时往方不羁那飘去，方不羁假装没看到，可见这恶人是要让给小黄做了。小黄只好硬着头皮道：“我说了，你别生气啊……跟拆了你的阴阳斋没什么两样……”

叶苗看了眼小黄，又看了眼方不羁，越发觉得二人形迹可疑。

方不羁本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撞到叶苗这枪口上，但看小黄磨磨叽叽，半天没打出一个屁来，只好接过话头，看向叶苗和陈公虞，“阴阳斋出事了，协会出了伐正令，冲着你们来的。”

所谓协会，没出事的时候，就是个一群玄学专家吃喝玩乐、搞搞座谈交流的组织，挂着风水协会的牌子，也算是个正规民俗文化组织。但追溯到协会成立初衷……

早期江湖上还是能人辈出的，光是阴阳师这一行当，就能分出上家派系和下家派系来，像陈公虞所在的陈氏，更是上家派系中门庭显赫的。至于那些下家派系，虽都是些不入流的土师爷，但也有些下家土师爷效力于军阀贵胄、达官贵人，也算是名声赫赫的。

甭管上家派系再瞧不起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下家土师爷，经历了破四旧的年代，大家伙儿几乎都全军覆没了。后来社会环境宽松了些，民间才陆陆续续又有了些死灰复燃的迹象，协会便是在这时候成立的，基本上只有混得有头有脸的一些人物，才在这协会内，本意上是为了彼此约束。上头也是通过这个渠道，对这一行的人进行一些管束。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任凭它社会环境再怎么变化，江湖都还在，只是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存在罢了。

伐正令是协会用来批判道德败坏的能人异士的，叶苗听说过，只是有生之年，迄今没见过这玩意儿罢了。

方不羁此话一出，叶苗和陈公虞的面色当即沉了下来，叶苗黑着脸看向小黄，脸色可怕极了，“车钥匙借我。”

小黄被吓得一哆嗦，想也没想就把自己的钥匙给了叶苗，他二人转身便走，急匆匆地要赶回阴阳斋。

方不羁眉头紧锁，只好催促小黄道：“快追上。”

3

陈公虞和叶苗回到阴阳斋的时候，阴阳斋大门洞开，陈公虞设下的阵法也遭到了破坏。那阵法是禁邪祟出入阴阳斋的，且若旁人进出了阴阳斋，也会惊动陈公虞和叶苗。

眼下阴阳斋门户大开，他二人却毫无察觉，可见阵法已经失效。

“别急。”临进门前，陈公虞落在叶苗肩膀上的大手力道沉沉，将叶苗一颗燥热的心瞬间平息了下来。

叶苗点了点头，冷静下来，她迫使自己十分镇定地踏入阴阳斋的大门。刚进门，就看见她的地盘，几尊大佛坐在那儿，正等着她回来。

协会现任会长刘丹女士，是叶苗认识的老朋友了。除了刘丹外，还有三人，邱来安老先生，叶苗虽没打过照面，但算是协会里的老人了，此前阴阳斋成立初期，那三字牌匾还是邱老托人赠来的。另二人，一个是九黄山三清观的毛道长，一个是在台海一带安宅营葬方面很有名气的微至大师。

四人就是本次协会派出的代表团，来调查和处置阴阳斋的。

“叶老板……”

刘丹才刚开口，叶苗的脸色再一次沉了下来，她疾步上前，只见香案上的童子像此时早已四分五裂，碎成了多块。童子像原本所在的位置，还钉着一根短箭，箭尾悬着一张黄布所画的符，箭身雕着经文，以朱砂填色。碎裂的童子像中，原本被叶苗命令寄居其中受香养魂的小鬼少临，此刻也失了踪迹。

再看那短箭，是至阳的穿魂箭，赤硝混合朱砂画符，手法狠辣，这是半点情面也不给了。

叶苗心下震怒，眼瞳中恍惚中浮现一抹血色，身侧一道高大的身影将叶苗和刘丹等人隔开，陈公虞低沉威严的声音及时入耳：“与他们无关，他们没有这个能耐。”

叶苗一怔，顿时又清醒了几分，是，刘丹他们没有这个本事破了阴阳斋的阵法，更何况此短箭冲着童子像来，手法如此阴毒，倒像是一种挑衅。为什么挑衅？先前极阴地出现的山体爆破，绝不是意外，连同这一件事，都像是一种警告。

棺孕鬼也好，狗二爷的事也好，包括刘家祖孙这件事，都有共通之处。她曾怀疑背后有人在炼至阴毒怨深的厉鬼，好巧不巧，阴阳斋的介入，让陈公虞连食了那两个好不容易炼出的鬼物，如今此举，挑衅和警告，都说得通。

“可少临……”叶苗眼下根本没有工夫去应付这所谓的协会。

陈公虞的目光深邃，凝视着叶苗，轻轻地摇了摇头，安慰道：“眼下虽不知它落入何人之手，但它还在。”

赤硝是至阳之物，遇阴魂燃赤硝，玉石俱焚，阴魂必将灰飞烟灭，但眼下赤硝未点燃，小鬼少临未必出事了。

“叶老板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我们好歹都是你的长辈！”那位姓毛的道长冷哼了一声，邱老和微至大师的脸色明显也不太好看。

叶苗一时气笑了，“各位都是长辈，无缘无故破了我阴阳斋的门，又对我一番训斥，不能因为我资历浅，就这么欺负人吧？”

若真要论资排辈，当年陈公虞名声赫赫的时候，这些老头还不知道穿上开裆裤没！

4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起来，以刘丹所认识的叶苗，是个好脾气的，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吃了火药似的，谁的面子也不给。

事情还未水落石出，刘丹不得不做起了和事佬，解释道：“小叶，你先别急，我们这次来，也是希望能恢复你的名声，解开误会。这事闹挺大的，行业内的人都在议论，上头也被惊动了，我们特意组成代表团来这里，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三位老先生都是德高望重的，若真出了问题，上头不得不介入，若是误会，解开了也就没事了。”

叶苗的神色稍缓，给了刘丹这个面子，“什么误会？我向来行得正坐得端，就算是打开门做生意，一贯没违背过自己的良心。”

“我看，叶老板这态度不太配合，直接出伐正令得了，交给上头处理去。”毛道长先前一番训斥，叶苗非但没能虚心接受，反而跋扈得很，眼下他心中早已给叶苗判了死刑。

刘丹为难地看了眼阴阳斋里狼藉一片的香案，又看了眼沉默寡言的陈公虞，对叶苗道：“小叶，你是知道的，最近有传言，不少孤魂野鬼凭空消失，最近又出了几起挖坟偷尸的事，被挖坟偷尸的都是咱们的同行……”

叶苗的脸色顿时凝重下来，这两件事，她自然是知道的，她给刘丹面子，不代表任人宰割，口气强硬地回应道：“这跟我阴阳斋有什么关系？”

刘丹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你看，事情都出在咱们同行圈子里，说明动手脚的，肯定也是干这一行的。另外……我们收到消息，有人亲眼看到……你们有人，吞噬鬼魂……”

这“有人”，刘丹说得委婉，指的分明就是陈公虞。眼下这些协会里的人，还没有几个有能耐看出陈公虞的来历的，他们只知道，此事和阴阳斋脱不了干系。

有了这么个消息，眼下世道不太平，人人自危，他们今天还能坐在这儿和叶苗他们好好说话，已经是给足了刘丹这个中间人面子了。

若是深究下去，叶苗和陈公虞心术不正，用些歪门邪道是小，若是他们本身便有问题，无论如何，上头和协会是绝对容不下这种不人不鬼的存在的。

“既然如此，此事是冲着我来的，你们想怎么调查。”陈公虞冷声开口，他的面色波澜不惊，一片漠然，只不冷不热地看向在场的众人。

叶苗的面色不快，下意识地往陈公虞的面前一站，这事跟他们无关，叶苗心里很清楚，但陈公虞食鬼，也是事实，况且事关陈公虞的身份，叶苗一时不便多说，只能态度强硬地丢出一句话：“这事跟我们无关，我只说这一次。”

“叶老板，有些阴阳师养鬼，那也不是没见过，但大多都是为了行善积德，你这阴阳斋不干净，也是早就有传闻的。再者，这事你说和你无关，难以服众，早年就听闻种尸即是种魂，一旦有不人不鬼的怪物开始噬鬼，不除之，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我们有理由怀疑你，以尸养魂，况且你名声在外，有些本事，知道哪些尸有道行，更易种魂，不奇怪。”

一直没说话的微至大师，虽然态度不似毛道长那样冲，但所说的话，对阴阳斋仍是十分不善。

邱来安老先生摇了摇头，“叶小姐，你这样不配合，我们很难做，难堵悠悠众口。”

“我相信叶老板，也相信陈先生。”

5

叶苗循声看去，只见匆匆赶来的方不羁人还没到，就已经出声表了态。

“你是什么人？这里轮得到你说话？”毛道长一见又来了个目中无人的年轻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既然协会要成立代表团调查此事，各位是老资历的前辈，当然有资格说话，但我方家好歹是江北东道主，和阴阳斋同是江北地头上的同行，怎么，我方家连表态的资格也没有？”方不羁瞥了眼在座的众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不济，方家的面子，道上总归还是要给的。

“方少爷是方家家主，当然能代表方家表态。”邱来安还算公正，点了点头，“可就算这样，也不能因为方少爷一家之言，这件事就算了。”

“还有我，我也信他们。”小黄腿短，比方不羁跑慢了一步，气喘吁吁地赶来，指着众人，“干吗啊？人多了不起啊？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比票数是吧，我，方少爷，阴阳斋，三票对你们三票！”

才刚来了一个毛头小子，又来了一个，毛道长气得吹胡子瞪眼，“又关你什么事？你是我们协会的人吗？！”

小黄好不容易顺了一口气，从脖子上掏了半天掏出了个坠子来，得意道：“这是家父留给我的信物，我们黄家祖上行走阴关，也算是协会成员之一吧。”

虽说到了他这儿，早没了这本事，但黄家祖上能进出阴关鬼市，为人鬼交易，也算曾经名声大噪过。

眼见着气氛越发不好，刘丹当即开口，安抚下了两边的人，做主道：“既然如此，我们今天就先回去了，我代表协会，同意给叶老板三天时间，自证清白。如若到时候，叶老板不能令我们心服口服，那协会只能出伐正令了，将二位交给上头处理。”

刘丹不算行业内的人，她能做协会会长，是因为她算官方派下来的人，因此此番说话，还是有用的。趁着双方还没打起来，刘丹赶忙带着三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告辞了，许诺三天后再来。

他们这一走，小黄才横眉瞪眼吐槽道：“当年上家阴阳派系辉煌的时候，有他们什么事？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叶苗此刻只觉得疲惫得很，头疼地叹了口气，“别说了，总之……今天谢谢你们，愿意站在我们这边。”

“说起来，这事起因是有人在肆意收服孤魂，至今还不能知道谁在做这些，目的又是什么。接着又有同行身故后遗体丢失的事情发生。”方不羁拧眉深思，“这两件事不知有没有关系。”

“这事我倒是能提供一点线索。”小黄一拍膝盖，想起了重要的事，“我说那姓毛的这么眼熟，之前九黄山丢尸案，我去看过，这老小子狡猾，有一件事没提……现场有脚印，是丢失尸体的脚印，你说，什么人能让它们走路？”

估摸着这毛道长是家门口出了事，颜面全失，就想快些找到“凶手”，有些细节，他不想讲，也不会讲。

6

“我倒觉得，专对同行过身后的尸体下手，不一定是看中他们生前都是修行之人，这样的尸更易养魂。反而像是一种报复，或是挑衅，对方一定对这类人有仇怨。”方不羁谨慎地思考着，“当然，这两种可能同时存在也是有的。”

“挑衅？说到这个，我想起一个人……”小黄的表情顿时神秘起来，“你们听说过种僵人吗？有一个人，也许与这件事有关，就是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小黄怎么说也是土师爷的后人，现在又专门在系统里负责这些玄案，对江湖的事当然也知道一些。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种僵人擅长驭尸，所谓的僵，就是将尸种活了，是一种邪祟，并无思考的能力，但能受人驱使。种僵人在上个世纪初曾经一度名声大噪，当时的军阀土匪，尤其是那些带兵的，最喜欢种僵人的手艺，僵不痛不痒，又听话，下家土师爷中，多多少少都听说过种僵人。

可惜后来赶上破四旧，这些有手艺的人，一代代没落了，真正的本事也大多失传。说起来，又数种僵人这一派被打击得最狠，那些跟鬼祟打交道的，用科学的话说，都是精神上的东西，人看不见啊，上家阴阳派系虽损失惨重，但总有一些幸存下来的。种僵派就惨了，那种出的僵实实在在摆在那儿，那是肉眼可见的物质，当时种僵派几乎全军覆没。

“话又说回二三十年前了，有这么一个种僵人再次现世，叫张泉林，我翻过他的案宗，当时是以失踪报的。”小黄摸着下巴，回忆道，“这张泉林，当时有一个绰号，叫老鼠，传闻是因为他为人奸猾的原因。当时协会给了一张伐正令，因为种僵人一派的手法被认为是歪门邪道，各道都在找老鼠的麻烦，后来老鼠就失踪了，生死不明，种僵人一派就真的彻底玩完了。”

“可惜了……”方不羁感叹了声。

“是挺可惜的，听说这张泉林很有天赋，当年特大地震，他种的僵，从地底下挖出了不少活口，比搜救犬还好用。”小黄说得口干舌燥，却见叶苗始终半点反应也没有，忍不住用手肘捅了捅她，“我说小叶，我们这费尽心思帮你想办法，你倒是说句话啊。”

叶苗猛然回过神来，脸色始终不太好看，见小黄和方不羁都是为了他们的事才发愁，叶苗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坦白道：“少临不见了，对方此举，一定是冲着我来的，包括此次协会收到的所谓‘消息’‘线报’，令我们陷入麻烦之中，我想，也和收走少临的人有关。我没心思去想偷尸种魂的事。”

“这两件事，恐怕是一起的。”

陈公虞的话不多，但总是一针见血，叶苗抬起头来，睫毛轻颤，“什么意思？”

“太易生水，太初生火，太始生木，太素生金，太极生土。”陈公虞垂下眼帘，淡淡道，“凡有血气者，莫不以阴阳以立性，蕴五行而著形，木骨、金筋、土肌、水血、火气，为五物之象。”

以棺为宫生木鬼，狗二爷与琴六婆炼的是水下鬼，尸为土，以尸炼魂为土鬼，少临水银灌顶金术所炼，为金鬼……因而，对方此举，与李青松当年集百鬼炼化陈公虞，殊途同归，皆是为了提炼至阴至毒的五行之鬼，成就人的血气。

“你的意思是……种僵人，很有可能就是他们中的一个，或是……在为他们办事了？对方从我眼皮底下收走少临，不仅仅是挑衅我们，而是欲将少临炼成金鬼？！”叶苗浑身一顿，倏地起身，“我不会让他们得逞！”

7

今日破入阴阳斋所设阵法，带走少临的人，道行高超，不在叶苗和陈公虞之下，叶苗无法探寻得半点少临的踪迹，就像那些失踪的鬼魂一样，阴阳二界探寻无果。

还是小黄给叶苗提供了新思路，调来了当时九黄山丢尸案考证现场收集的一抔土，这土是丢尸地压棺的。

叶苗以黄土混合墨汁，裁剪下纸人，施术寻尸。

纸人当即立起，往外冲去，叶苗一行人当即追了出去，最终车停在一百公里外荒山下。

“真岂有此理，竟在咱们江北的地盘上。”小黄也是奇了，嘴里骂骂咧咧壮着胆子，脚下还是忍不住挨近了方不羁，抱着方不羁的胳膊，“天色黑沉沉的，怪吓人的，方少爷，你快祭出你的法器啊。”

方不羁抽了几次，都没能从小黄手里抽出自己的胳膊来，没好气地将自己背后的铜钱剑抽出，一脸嫌弃道：“我们不熟，离我远一点，仔细我的剑削了你。”

叶苗是跟着纸人一路追到了这里，实在前路狭窄，只能步行，才不得不弃车下来。一下来，叶苗当即感到了此地的诡异之处，荒草丛生，这样一大块地，却不种庄稼，也没见到牲畜鸟兽的踪迹，少了几分生机，多了几分死气。

“当心点。”陈公虞深邃的眸子冷沉了下来，泛着一抹寒气，就连周遭的空气，仿佛也随之降温了几分，他出言警告叶苗道，“这里有阵法遁术。”

陈公虞话音刚落，叶苗的脚下便踩断一根枯枝，陈公虞下意识地探手扣住了叶苗的手腕。忽然，一道寒气破空袭来，凝结的冰晶从叶苗的面颊擦过，千钧一发之际，陈公虞手中用力，将叶苗带离了原来的位置，他一手垂下，黑色的纹路爬上指尖，绽出一道煞气来。

“小心……”叶苗急忙回过头去，刚想提醒后面的方不羁和小黄小心些，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只有空荡荡的阴森山道蜿蜒，那山道，甚至不是他们来的时候走过的。

叶苗愣了愣，知道是进入阵法中了，顿时心下警惕起来，手中结印，她最大的法器，就是自身克制鬼物邪祟的血脉，叶苗已经做好准备，随时破手祭出相应的符印来。

忽然地表腐叶烂泥向上冲，朝他们的面门冲来，叶苗刚想后腿，却发现脚下顿时被枯藤缠绕，鬼气袭来，叶苗当即要祭出一道制阴的火符来……

“滚出来！”

陈公虞威喝出声，手中腾腾黑气化作长鞭一般挥出，当即抽打在地，整个空间都仿佛随着这一鞭，发生了形变。紧接着，黑暗中一道灰白的影子像是带着寒气的冰晶一般凝结现了形，叶苗刚要出手，动作便忽然顿住了，“少临……”

眼前现身的小鬼分明就是少临无疑，可他双目发直，身上隐隐约约多了一层煞气，指尖还可见到若隐若现的红线操纵着，头顶寒针入穴。他似乎认不出叶苗和陈公虞来，忽然俯冲而来，要与叶苗发生正面冲撞。

陈公虞感受到这股袭来的煞气，他眼中顿时生出一道令人陌生的杀气来，身体黑气肆虐，那纹路几乎要活过来一般，试图将破空袭来的小鬼纠缠吞噬。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临北）

“陈公虞！”

叶苗心中一惊，当即咬破手指祭出一道请火符来，火符落地，蹿起一面青色的火墙来，将少临和陈公虞隔绝开来。陈公虞的眼中杀气渐退，身上的黑色纹路也随之慢慢地往衣衫下退去。

那小鬼少临撞到了叶苗的青火结界，往后弹去，他魂体尚未养实，此番被这么一冲撞，又灰白了几分。他似乎痛苦极了，极力挣扎着，眼底瞬间恢复了几分清明，见了结界后的叶苗和陈公虞二人，少临先是一慌，唯恐自己真的伤了叶苗，随即是可怜无措，哀求道：“母亲，快杀了少临吧，少临不想成为母亲的敌人……”

岂知少临早已是鬼，若再杀一次，便是灰飞烟灭，世上再无他。

少临的话音刚落，手指上的红绳忽然缩紧，他来不及再多说一句话，便忽然消失无踪。那红绳本是束缚他的，此刻出现在叶苗面前的，并非全魂全魄，少临以为他逃了出来，实则只是逃出了其中的一魂一魄罢了，眼下大概是被人发现了，那红绳又将他收回了本体中。

“少临……”叶苗急匆匆地想要追上。

“别冲动。”陈公虞低喘着气，忽然再一次扣住了叶苗的手，叶苗回归头来看他，只见陈公虞的神色古怪，他摇了摇头，提醒道，“这里有问题。”

因为陈公虞毕竟是鬼物，比叶苗更容易感受到此地对他的影响，这里就如同一片沃土，滋养着怨气，就连他，进入了此地，也易生怒生怨。

果不其然，陈公虞的话音刚落，四周的环境又有了变化。方才叶苗还说，此地竟然连牲畜庄稼都没有，眼下就出现了一片田野，可那田野不种别的，立着的一个个影子，都像是人影……

“种尸地。”陈公虞心下了然，这便是他进入此地后，极其被催生怒气的原因。

8

此地为种尸地，种僵人将尸种于此地，这里催生怨气，种在土地中的尸就像是庄稼，汲取养分，催生怨气，便生出了气。气多，则成鬼，此鬼非人死后的三魂七魄，而是尸被炼出的灵气，便是陈公虞先前所说的尸为土，生土鬼。

种尸和炼僵的手法是一致的。尸有了灵性，便成了僵，可听人使唤。

“你们能找到这里，没想到，现今这个世道，还有几个有真本事的人。”

从那种尸地里缓缓走出的，是一道苍老的身影，体格瘦小，眼神浑浊，常年与尸浸染，身上也无更多的生气，肩头三把火暗淡无光。

陈公虞眼锋一扫，冷厉下来，显然是认出了对方的身份来，刚要动手，却见叶苗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袖子，摇了摇头。

陈公虞见状，神色才稍缓，任由叶苗开口与对方交涉道：“你是种僵人张泉林？”

那枯瘦的老人明显愣了一愣，随即竟是又哭又笑，“这世上，竟然还有人认得我……你是什么人？”

“阴阳斋，叶苗。”叶苗自报了家门。

对方沉默了许久，才摇头，“没听过……”

张泉林没听过叶苗的名号很正常，他失踪的时候，叶苗估摸着还没出世呢。

“倒是你的眉眼，像一个人。”对方忽然莫名地说了这么一句，“你的身上，有一股力量护体，这种能量，我好像见过。”

张泉林话落，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尸气浸染，生息奄奄。叶苗眉头一皱，上前探了张泉林的手脉，她的眼底顿时浮现一抹诡异的血色光泽，随即脸色一沉，张泉林命不久矣，恐怕就是今晚了。

“能断我生死，判官眼……这股护体的能量。”张泉林似想到了什么，顿时间情绪激动起来，浑浊的眼中竟生出了一抹敬重来，“你是，匠门的后人。”

“你认识我的父母？”叶苗苦笑了一声，“倒是我，从未见过他们。”

“好，好好好！”张泉林忽然握紧了叶苗的手，问道，“丫头，你为什么来了这里？”

叶苗心下犹豫，虽不知种僵派的张泉林和匠门有什么交情，但还是将自己的来意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通，“协会疑我种尸养魂……眼下，你可否告诉我，既已退隐江湖，为什么还要守着这片种尸地？掘坟驭尸种魂的，是不是你？”

“呵，他们？什么狗屁协会！真正有本事的人，早没了！”张泉林怒极反笑，“有些人呐，蔫坏。你看他们一个个正义凛然，仙风道骨，可多少人心怀不轨，铲除异己罢了。世道将崩，势不可挡。大难临头之时，又有几人愿意舍生取义？只怕跑得比谁都快！”

当年他年少轻狂，身负异术，可再怎么狂妄，干的一桩桩一件件事，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震后废墟，他领着僵救了多少人！可他做再多的好事有什么用？就因为他与尸为伍，便受人不齿。无论是破四旧的年代，还是现今，他们一派从未受人正眼相待，这不是这个世道该有的样子！

“我救过的人，数不胜数！种僵怎么了？为何我种僵派就是歪门邪道？他们要对我们赶尽杀绝？！我做了什么，他们要将我当成怪物，当成罪人？！凭什么他们就是正人君子，我就是奸猾小人？我不服，我不服！”张泉林冷笑道，“挂羊头卖狗肉的有得是，有真本事的还有几人？凭什么我有真本事，却要被当作异类，要处置我，要唾弃我？！”

“便是因此，你要掘他们的坟，于此地种尸？”

“他们昔日不是风光得很吗？死后如何，还不是沦落在此？丫头，你不该来，有本事，就该让他们自己找上门来！”张泉林的神情忽然神秘起来，紧紧盯着叶苗，“当年匠门如何销声匿迹的，有这个所谓‘江湖’和‘世道’的功劳。救世的人，反而为世间所不容。”

9

“您说什么？”叶苗面色一变。

“巫山族说得对，道已不再，何不重建？可重建道，必要有人牺牲，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今日种尸地，种的是魂，魂可铸血气，我的本事，终有一天，能够颠覆这世界，让那些人悔不当初！丫头，我敬重你，因为你是匠门的后人，你不要和他们作对，巫山族，比你想象的还要高深莫测，凭你，是做不到的。”

张泉林忽然踉踉跄跄地起身，一把推开了叶苗，“我在当今这世道，怀才却遭人不齿，现在好了，道将重建，不远了，不远了……这些欲望横生，无能虚伪之人，留着做什么呢？真正的君主将要临世，还我们道义，强者为尊的世道。丫头，你走吧，今日你找到了我，我也不会跟你回去，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那个迂腐的世界，我不去！”

“前辈……”

叶苗欲拦截下人，却见张泉林义无反顾地踏进了那片种尸地中，仅瞬间，那土地犹如活物，顺着他的脚下向上攀爬，张泉林顿时面色寸寸蜡黄，生机渐失，可他的眼底，竟生出了一股癫狂来，“吾辈岂是蓬蒿人，你们小瞧我了，都太小瞧我了！”

“叶苗！”

陈公虞忽然低喝了一声，叶苗瞬间回过神来，只见陈公虞浑身煞气大涨，他的手中结缚刑咒，“洞渊正刑，雷鼓后轰，敢有干试，风刀考身，万死不原，符降令从！”

叶苗心中震撼，陈公虞今时今日，若是倾尽全力，所祭缚刑咒的威力将会十分可怖，可陈公虞毕竟是阴体，缚刑咒威力越猛，对陈公虞自身的反噬伤害便会越大，因而他不会祭出全力，这就需要叶苗引下第二道缚刑咒加持。

叶苗当下抬手划破自己的掌心，同陈公虞一样结印，“符降令从！”

顿时间，天际一道雷霆万钧，撕破夜幕，轰隆轰隆震耳欲聋，滋滋电光笼罩着整座山头。第一道雷霆劈开了这片种尸地催生怨气的邪性阵法，第二道雷霆顷刻间紧随覆下，除邪斩祟，地面顿时焦土生烟，雷火坠下那片种尸地，顿时一片鬼哭狼嚎，白光冲天，恍如白昼，凝聚的怨气烟消云散，被困的阴魂冲出结界。

待到万籁俱静，阵破，周遭的环境也顿时发生了变化，原本上山的那条路现了出来，方不羁和小黄匆匆赶来，见到眼前触目惊心的一幕，顿时相顾无言。

“种僵人呢？”

叶苗看了眼那片立着一具具尸体的土地，虽怨气已散，阵法已破，但光这情形，也够吓人的。叶苗没心思过多解释，丢下了一句：“死了。”

10

刘丹那边的消息很快，二十多年前被业内所不齿的张泉林再次出现的时候，竟是死于那片种尸地，而在那片种尸地，还找到了不少同行诡异失踪的尸体，包括九黄山丢失的那具。

张泉林的出现，和那种僵派的手法一出，但凡这一行里有资历的，都能猜出个大概。

刘丹的动作很快，电话里表态，当即要代表协会，出面安抚叶苗。

叶苗敷衍了几句，挂了电话，她忆起当日巫山君所说的话，这一切，果然与巫山族有关，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在为那位他们意图复苏的君主降临于世做准备。

霸主的英魂将降临，他看中了陈公虞不灭的身躯，将借他之身重返于世。

叶苗看向身边的陈公虞，眼下少临还下落不明，叶苗的思绪烦乱，上前一步，疲惫地将头埋在了陈公虞的怀里，闷声道：“你会不会像今日少临一样，突然不认识我了，变成另外一个人？”

头顶传来陈公虞沉沉的叹息，他抬手回拥了叶苗，口吻坚定不移，“不会有那一天。”

编者注：本文为《你的心里有鬼III》系列第四篇，本系列每周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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