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药Ⅱ之蝎合花

1

破落的旧城区里有许多老洋楼,建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当年这里是法国人的租界,富商巨贾、军政要员汇聚于此,日日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现在是萧条了许多,再也不复当年兴盛,但这些建筑群被划入了文物保护区,倒是保存得相对完整。

夏夜的月色皎洁清亮,旧城区静谧得如月下的湖泊。民居里的灯也一盏接一盏熄灭,只剩下昏黄路灯,街区清净整洁,古树苍郁,月亮的清辉洒落,如罩上一层朦胧白纱。

旧巷子的深处,隐约传来铃声,叮铃叮铃的既清且脆,却又悠长地回荡在夜色之中。有晚归的路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铃声吸引了注意力,循声望去,黑暗中走出一个人影。

等走近了便能发现是个穿着宽袍广袖的男人,他披散了长发,他的脸藏在一张绘满了各种眼睛的面纱后,从手臂到指尖上都缠满了绷带。

但他身上更显眼的是他背着一个半人高的箱子,箱子笼罩在影子里,图纹色泽全然看不清晰。

如此诡异之人却没有让驻足的路人落荒而逃,他身上有一股定神清心的香气,轻易就能虏获人的心神。

“您要买药吗?”男人开口问道,他的声音儒雅清幽,仿佛泉水潺潺浸润过青竹,“我这里,什么药都有。”

“我?我不需要,我没有病。”路人摇头,他扶了扶眼镜,是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文质彬彬,说话好像挺客气的样子,但又有种自信和优越。

“世人皆有病,乃为‘心病’。”卖药的男人说道,抬起缠满绷带的手,指了指青年心口的地方,“问问你的心,它真的就没有生病吗?”

云团遮住了月亮,失去了淡雅的月色,四下徒然一暗。

青年的眼神一下子迷茫起来,露出不确定的神色,似乎在心里激烈地挣扎什么。

最终,他迟疑着开口:“我……我想要一种药……”

听到了青年的请求,卖药的男人笑了起来。

董央得到了一包种子,绿色的、圆圆的,有五六颗,像从豆荚里掉出来的小豌豆。

他念建筑设计专业,昨天大晚上的,他一时兴起到旧城区那边取材,夜色里的旧洋楼在他看来就如同不为人知的忧郁美人。

董央不知不觉待得太晚了,出来时遇到个奇奇怪怪的男人,对方给了他这些种子,说这是蝎合花的种子,日后能治好他的“心病”。

是的,董央有一个心病,他觉得自己有一个很重要的女孩,并且他们十分亲密。但是这种记忆更像是记住了一个梦,董央向身边的人打听过,但谁都说并没有这样的女孩。母亲还说他一定是想要女朋友了,第二天就塞了他一堆相亲对象的照片,吓得他再也不敢提。

但董央还是每天都想着她,却又不知道她到底是谁。那天晚上,他也不是单纯的外出取材,他是在回家路上与一个年轻女孩擦身而过,觉得那是他日思夜想的女孩。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然跟着人家到了另一个地方。

那里正在搞户外活动,不知道请了哪来的歌手助兴,人山人海的。

他在人群中吃力地寻找那个女孩,痴痴地看着她卖力挥舞荧光棒,舞台灯光染得她光洁的脸蛋五彩缤纷,梦幻般好看。

他也待到了很晚,看着女孩跟她的朋友们一起上了辆出租车,差一点,他就要叫一辆车跟上女孩,但最终他遏制住了那份冲动。

董央明白自己这种做法很龌蹉,甚至变态,根本就是个跟踪狂,但他控制不住。

他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又不敢走上前跟人家说句话,他怕如果说出“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这样的话,反倒会招来嘲笑。

其实他自己也明白,并没有那样一个曾经与他山盟海誓的女孩,一切都是他不切实际的幻想。董央烦透了这样的自己,可又无能为力。

他一个人慢慢走回去,不知不觉就走到那片旧建筑附近。

他一直很喜欢这个地方,夜色下的古旧洋房很沉默,像睿智慈祥的长辈,让他安心。换作其他人,是不敢在大晚上跑到这种地方的,毕竟在这座城市的传说中,这里可都是著名的鬼屋。

结果他没遇到幽灵,却遇到个奇怪的卖药人。

他把自己的苦恼告诉了对方,夜风中似乎听见卖药的男人轻轻的笑声。

董央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好笑的,他快被这样的病态逼疯了,恐惧着哪一天他无法控制就会变成新闻上那些可耻的罪犯。

他怒瞪着对方,视线在触碰到对方面纱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睛时,心底骤然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意。

明明是看不见的,但他总觉得面纱后,男人的眼睛妖异地发亮,像打量什么有趣的物件般地打量着自己。

回过神后,就已经接过了对方给他的种子。

“用清水养起来,等到它开花,你的病就会好了。”卖药的怪人如此说完,背着他那个沉重如棺木的大箱子,消失在夜色里。

回家后,董央找了个玻璃杯子,装了些水,把蝎合花的种子撒了进去。

然后董央趴在桌子边,隔着透明的玻璃壁观察水里的绿种子,碧绿碧绿的圆豆子沉静地躺在水里,一颗颗圆润逗人,宛如水晶盘里的冰玉珠子,意料之外的好看。

到底会开出怎样的花呢?

董央突然有些期待起来。

2

种子是董央随手扔的,泡豆芽似的泡在玻璃杯里。过了好几天,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好几次董央都以为是不是泡坏了,捞出来一看,种子们粒粒饱满圆润,丝毫没有泡水太久发软败坏的迹象。

刚开始董央还注意勤快换水,后来渐渐就把这事情抛诸脑后。泡着种子的玻璃杯也从能充分接触光照的窗台,被挪到客厅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原本的地方让给了一株小茉莉。

董央的家简直不像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的家,每一位来过他家做客的人都会啧啧称奇。董央的家里到处都可以看到别致的小盆栽,海棠、文竹、常春藤、吊兰……阳台上还有桂花、月季、栀子花……他家四季花卉从不间断,他还做了个篱笆,让牵牛花的花藤爬满了一整面墙。

董央是建筑系大四学生,为了备考研究生所以从学校宿舍里搬了出来。他家里条件不错,给他租了个小房子。他每天都会抽空细心打理这些花花草草,总觉得自己受了谁的嘱咐,就有照顾它们的责任。

到底是谁的嘱咐呢?每当想到这里,董央就觉得一阵茫然。如果强迫自己继续思考,他便会觉得头晕、恶心,浑身不适,渐渐的他就习惯不再去深究了。

按道理说,他对照料植物也算积累了一些心得,或许是他生物知识不够丰富,像这样久泡不坏又没有任何生长痕迹的种子,他还真是从未见过。

他查不到任何关于“蝎合花”的资料,即使拍照询问认识的花草高手,但芽都没冒出来的种子,就是专家也不好分辨。

终于有日课间,他跟同学提到这个事,同学笑道:“搞不好那人只是在糊弄你呢,你反射弧也太长了吧!”

董央恍然大悟,对哦,也许是被骗了呢,那些根本就不是种子,只是某种材质特别逼真的珠子,不然怎么会有“蝎合花”这样名字中都带着凶险味道的品种呢?

董央不禁怀疑起来,毕竟那天遇见的男人衣着打扮也太过另类,现在不是经常有那种捉弄路人的综艺节目吗?或许那个男人就是工作人员之类的,闲着无聊练习一下骗人的演技。

他越想便越是觉得那天晚上的事情破绽极多,自己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的昏了头,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有问题。

回去就把那些种子扔了吧,董央正想着,阶梯室大门“砰”地打开,吓得在座所有人都抖了一抖。这是堂公开课,校方特意请来的世界级建筑学家来授课,内容绝对能让打算往这方面发展的人获益匪浅,别说像董央这种准备考研的学生了,就连跑出去找工作的学生也特意赶了回来。

大家还以为是授课的先生就来了,没想到闯进来的是个十分年轻的男生,长得浓眉大眼,是那种特别能讨长辈喜欢的健朗英俊。他怒气冲冲的,带着寻仇一般的气势冲进来,也一看就知道是个火爆的脾气。

男生在众人瞩目下环视一周,目光死死锁定在董央身上。

董央还在发呆,男生已经迈开长腿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董央面前。董央这个人说好了是有耐心,其实就是反应慢,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对方长啥样,就听到一记中气十足的声音恶狠狠地质问:“喂,就是你吧?跟踪我们系女生的死变态!”

不知对方是否故意,他最后这个特殊的名词念得特别字正腔圆,在宽敞的阶梯教室内回音缭绕,一大帮受过高等教育的优秀学子绝对不会听错或者听不懂。

在场的建筑系所有学生,包括一只脚刚跨进大门准备演讲的教授,全都愣住了。

董央一脸茫然对上这个横眉怒目的男生,一时间只想到三个问题:他是谁?我在哪?我们认识吗?

“哼!还装傻是吧!”男生鼻孔喷气,露出看臭虫的目光瞪着董央,“还想着你要是敢做敢认,还算有点骨气。你还装傻,就别怪我不给面子!”

男生话音刚落,三个女生就走了进来。她们刚才就站在门外,神情有些局促,一大帮学生和一个学识渊博的教授看来看去,不太懂这是演哪一出。

“你来认认,是不是这个人?”男生问道。

站在中间的女生打量起董央,旁边两个女生保镖般护着她,好像怕董央会暴走伤人似的。过了一会儿,中间的女生点点头,说道:“嗯,是他。那天我上午逛街,晚上去听演唱会,这个人从白天一直跟我到晚上!”

“看,我们同学已经亲自指证了,你还要抵赖吗?”男生就差拿个法锤往他面前一敲,然后宣判他“有罪”了。

董央还是呆呆的,他是认出了那个女生,正是他那晚游荡到旧洋楼建筑区前,鬼迷心窍地跟上的那个女孩,没想到人家早就留意到他了。这件事他无法、也没有立场替自己申辩,他自己也清楚那行为与跟踪狂无异,怪不得人家女孩误会。

董央一声不吭,不是理亏,而是惊愕。

并非跟踪的事情被揭发,而是因为……他看着面前的男生,竟然觉得比起那个女孩,这个男生身上有着更熟悉亲切的气息,酷似董央心里那个曾经与他亲密无间的、谜一般的女孩。

董央被自己吓得脸色发白,坐都快坐不住,冷汗直流。男生看他这副模样,便更加认定他做贼心虚,又大声地质问起什么,教室里也响起了窃窃私语。然而这些声音都离董央非常非常远,他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女孩的声音,她大声说:“董央!董央!过来啊,快看——”

紧接着他尝到一丝血腥的甜味,因为疼痛回过神来时,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拼命地咬着手背,手背都被咬得鲜血淋漓。他忙松开嘴,有人拿纸巾给他止血,旁边熟悉的同学围了过来,把那男生挤到一旁。

大家一直连声问他怎么了,他根本没有力气回应。看他脸色实在不好,当场就有跟董央关系还不错的同学站出来,扶他去校医院。

董央不知道这出闹剧最后怎么收场,他也没去校医院,而是让同学送他回家。当他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的时候,董央还为错过了这次精彩的演讲感到惋惜。

他没有再去想那个脑海里突然冒出的声音了,因为一想起,就会如同有人拿着一把尖利的锯子来回切割他的大脑。为了保护自己,不让自己感到太难受,董央睡了过去。

这一觉从大白天睡到了晚上,中途董央迷迷糊糊醒过来,到客厅找水喝。他没开灯,又还不清醒,随手拿了个杯子喝了一口发觉不对劲,定睛一看,居然拿的是那个泡了蝎合花种子的玻璃杯,里面的水也不知道几天没换了。

水里有一根细细长长的东西,像一条孤单的海带般摇摆。

董央揉了揉眼睛,摸索着按下电灯开关,灯亮的一瞬间刺得他眼泪都要流下来,然而也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这个杯子里的种子,发芽了。

董央原本含在嘴里要吐出来的水,也咕噜地咽了下去。

3

当初董央放进去的种子,只有一颗发了芽。发芽之后的蝎合花与它还是种子形态的时候截然不同,生长速度奇快无比。

昨天半夜只有细细一根的幼苗,等董央早上起来再看时,杯子里植物的叶子已经漫了出来,一夜之间,它已经长出了柔韧的枝茎和大片翠绿的叶子。

蝎合花根部是白色半透明的触须,毫无疑问是水生植物常见的须根形态,而那些还未萌芽的种子也被包覆在须根里面。董央尝试了一下,都没办法在不破坏根部的情况下把那些种子拿出来。

董央连忙给它换了个花瓶,挪到阳光充足的地方。给他种子的奇怪男人并没有告诉他这是什么植物,董央在阳光下打量这株生命力出奇旺盛的植物,它的形态像常见的绿萝,叶子层层叠叠,每一片却都像是蝴蝶,十分奇特。

窗台上微风吹过,蝎合花叶子便像蝴蝶振翅般微微颤动,犹如湖心掀起的翠绿波浪,相当赏心悦目。

董央看了一下时间,发现也该回学校了。董央当然没忘记昨天发生了什么,他打开手机,奇怪的是居然没有大量信息蜂拥而至,只有来自父母的简单问候,让他身体恢复就给他们回个电话。另外就是辅导员的短信,让他今天找个时间到办公室来一趟,好好处理一下这件事。

他们的反应和行为让董央感到有些诡异,他们的分寸拿捏得极好,不会把他逼得太紧,小心翼翼里带着一种善解人意的体贴,就好像是事先商量过后才作出的应对。

特别是父亲,很难想象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后,同城的父亲居然没有立刻赶过来,然后痛骂他一顿,反倒是安慰了他,让他多加休息。

董央的父亲也是个颇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师,董央会走上这条路也是受了父亲的影响。他很尊敬父亲,也真心喜欢这个专业,然而记忆中父亲是个相当严厉的人,说他专横也不为过,他对富有天分的儿子寄予了厚望,他的教育手法时常令董央感到窒息。而母亲又是个传统的贤惠女人,即使心疼儿子也只劝慰了事,从不干涉丈夫对儿子的教育。

每当这时候他就特别的羡慕她……等等,他羡慕谁呢?

董央有些晃神,在那个高压锅一样的家庭里,他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他一边想着事情,一边下意识地拨弄着蝎合花的叶子,他摸到个硬硬的东西,低头一看,居然……是个花苞!在花萼包裹之中,隐约透出一股神秘优雅的淡紫蓝。

董央真的对它的生长速度目瞪口呆了。可是他没来得及细看,想着今天还有不少事情需要处理,便迈着沉重的步伐出了门。

事情解决得出乎意料的顺利,董央原本还等着处分,在办公室里跟系主任把事情说了一遍,也坦承自己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动了跟踪的念头,他也知道很不应该,愿意接受任何处理,并希望能向那个女生道歉。

结果系主任轻飘飘地说了句“没事了,你写个检讨吧”,至于那个女生,听说是有人去那边做协调了,巧合的是他跟踪的这个女生也是同一所院校的,外语系,今年大二。学校也许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吧,但董央还是觉得心里愧疚。

多亏平时董央挺老实的,成绩好,脾气好,斯斯文文的大男孩。他的同学们也觉得多半是误会,等董央从办公室出来,几个熟悉的好哥们还等着他一起去吃饭。

“昨天那个学弟也是的,一点儿礼貌也没有,就算是要讨个说法,也不该那个样子嘛。”一个同学说,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据说昨天要演讲的教授也被这一出给吓蒙了,学生们也分神打听各种八卦,以至于演讲的效果一点都不好。而那个闯进来的男生在董央离开后,就气呼呼地走了,丢下一个烂摊子给学长学姐们。

“那个男生你们认识吗?”董央问。

“外语系的司徒猛,大二,据说还是新一届学生会的副会长。哎,他不会在学校里散播什么谣言吧?虽说我们都快毕业了,可是董央你是计划直升我们学校的研究生的吧。”

董央还没回答呢,就听见一个声音气汹汹地吼:“我才不会做那么龌龊的事情呢!哪像某些人。”

没错,真的是用吼的。刚才话题里的司徒猛本人登场了,拦路虎一样站在路中央。董央真是佩服他的肺活量。

“喂,董央,我有话跟你说。”司徒猛毫不客气,人如其名,也有着猛禽的气魄和冲劲。他竖起拇指往旁边比了比,问:“跟我过去,你敢不敢?”

董央点点头,还主动劝其他人先走一步。他不觉得这个男生真的有恶意,虽然他表现得十分不友好,恶形恶状的,体格比董央还要结实,可是董央就是知道他应该是那种刀子嘴、态度硬,可是内心柔软而善良的人。

可惜司徒猛一开口还是很不给面子,开门见山地质问:“你背后有人撑腰,把这龌龊事情压下去了,是不是很得意?”

“啊?”董央一脸问号。司徒猛又说:“你跟踪的那个女生是我同学,她今天被校领导叫去了,回来后就说不追究了,我看她哭得眼睛都红了,一定是受了委屈。我们都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只告诉我们事情告一段落,她不追究了。”

董央想起自己父亲就是学校的名誉毕业生,不知道是不是跟这个有关……他老老实实地说了出来,不出意外又得到司徒猛一个大白眼。董央有些难过,他知道自己在司徒猛心里的评分低得不能更低了。

他们这种人,个性耿直,说一不二,爱恨分明。他们若是喜欢你,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正义和光明的,他们若是讨厌你,你就觉得自己真的是有让人不齿的地方,难堪得只想钻到地里去。

他们……他们是谁?这样直接又率真的人,他应该只认识司徒猛才对啊?

他打量着男生,光洁的皮肤是健康的淡麦色,肯定是个喜欢运动的人。记忆中的女孩也是这样的,不似小家碧玉般的白净秀气,肌肤是充满活力的浅褐色,她咧开嘴笑时,连太阳都会被比下去。

她最棒了,她一直都是他世界里的天使……

“喂!你怎么不说话?心虚了?”司徒猛抱着双臂,他虽然看起来鲁莽,却也真的不是那种会动手打人的流氓。

“要不……我亲自给她赔礼道歉,可以吗?”董央百口莫辩,艰辛地从似真非真的回忆中挣扎出来,无论如何都想挽救一下自己在学弟心目中的形象。

“不必假惺惺。”司徒猛一口拒绝,他不客气地指着董央的鼻子,搁下狠话,“但你给我小心点,我会一直注意你的!你最好祈祷别让我当场捉住!”

看着司徒猛洒脱离去的背影,董央明白这下他们之间是说不清了。司徒猛这种性格优点是耿直,缺点就是固执,认准了不回头。

董央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痛,司徒猛厌恶他这件事就好像一个极为沉重的秤砣,坠着他的心往下沉。

他看着司徒猛的背影时,穿长牛仔裤和衬衫的男孩成了另一个女孩的身影。

她也喜欢这样的打扮,比董央还有男子气概。她头发短短的,董央有时候喜欢取笑她像只小刺猬,她无所谓地拉一拉鸭舌帽的帽檐,说我要是小刺猬,谁敢欺负你,我就用我的刺扎他!

想着想着他鼻子有些酸,他用力拿拳头捶自己脑袋,想把这些幻觉赶出去。是的,董央觉得这都是幻觉,他一定是得了什么病所以才产生了幻觉。当身边的所有人都告诉你这个人不存在时,你会真的觉得是自己发了疯。

接下来的课董央也没心思上了,他悄悄溜回了家。没想到时间居然如此凑巧,开门他便目睹了窗台上蝎合花开花的一瞬。

董央觉得自己往后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看见如此奇观。

花苞经过一上午已经长得非常饱满,像一枚紫蓝色的宝石。董央站在门边不敢打搅这个神圣的过程。只见花瓣一层一层张开,花瓣呈倒锥状,优雅地舒展。董央凝神静息,就怕自己连呼吸都会吓到这朵娇嫩的小花。

花朵完全盛放后像一只六角铃铛,董央这才敢轻轻走进。然而他发现这朵花的绽放过程还没结束,花朵如同铃铛般摇动起来,一个纤长的活物钻了出来。

董央一看吓了一跳,花蕊中竟然长出了一名小小的少女。

4

花蕊里长出来的少女大概只有董央小拇指大,但就跟音乐盒上的芭蕾舞女一般精致,通体跟花瓣的颜色一样,董央一开始以为不过是植物的某种拟态,然而马上他就发现了,这才不是什么植物的拟态,那真的是个活生生的、与花朵生长在一起的少女。

花中少女只有上半身,长着两根纤细的手臂。她的眼睛是透明的,像两滴露水。她不会说话,董央靠近她时她会欢喜地舞动那两根细细的手臂,然而董央把若手指凑近她,少女便会有些害怕地躲进花里。

这绝对不是正常的植物,董央本应该找来相关部门的人核实,又或者干脆把这盘花扔掉。但他做不到,因为花中的少女比任何人都贴合董央内心那位虚幻的女孩。

看着她,董央几乎都要相信她就是他脑海里的那个影子。

董央换了更大的花瓶,因为有了人的外形,不知不觉便会在某种程度上把她视为同类,比起家里其他植物,他更为悉心照顾这株蝎合花。

这种花并不喜阳光,董央把她放在窗台上太久时,便会发现花儿努力扯过几片叶子,把自己挡起来,后来他就把花儿挪到自己的书桌上。那个古怪的卖药男人说过,蝎合花是水生的植物,董央每天勤快地换水,还用喷壶装水给花儿的叶子喷上几下保持湿润。

每当这个时候,花蕊里的少女便会开心地鼓起掌。她的五官如真人般栩栩如生,也像人一般有喜怒哀乐,眉目神态丝丝动人,尽管无法言语,但从她的神情举止、一颦一笑,都能感觉到她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董央与花儿亲近起来,他要是在学校待得久了,回家太晚,花儿便会缩在花蕊中,生气地不肯见他。董央用手指轻触她的花瓣,她才会不情不愿地探出头来,腮帮子气鼓鼓的,一脸不满,这时候董央就会赶紧给她换水。

花开一周后,董央发现花儿还会听音乐。他摸索出几首她喜欢的曲子,每次播放时,花儿便会蹁跹起舞,她扭动起恍若无骨的腰肢,整朵花也随之优雅地摆动。花儿虽然没有双脚,但她舞动时轻扬手臂、舒展身体的姿态,实在不输给任何一位舞蹈名家。

为了照顾蝎合花,董央下了课就回家,就连自习都不经常出现了。反正在家里也可以看书,而且有花儿陪着他,董央觉得更为自在。

夜里挑灯苦读,抬头就看见花儿托着腮专注地看着他,要是正好跟董央的视线对上,她便会害羞地拉起自己的花瓣,把小小的脸蛋挡起来。有时候她也会打瞌睡,董央见过好几次她脑袋一点一点的,或者呵欠连天伸懒腰的模样。

而花儿就像一位有教养的优雅小姐,每次被发现时都会露出羞恼的表情,有点儿埋怨地瞪着董央。这生动的表情出现在花儿的脸上,总让董央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依稀地记得好像也有个女孩喜欢这样跟他撒娇,明明平日里就跟司徒猛一样威风,可在他跟前就和普通的女孩子般乖巧……

他原本以为这样的女孩永远都只是幻觉,但现在成为了现实。花儿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填补了他内心的空虚,正在治愈他的“心病”。

花开的第二周,董央安心地发现花儿并没有凋零的情况,看来她的花期非同一般。

董央已经逐渐习惯了,这株植物如此神奇,他已经不会再以寻常的目光看待她。有花儿在的日子变得很轻松,董央开始认为这个花中的少女一定是精灵。

听起来是个童话般可笑的推论,但对此时的董央来说,却是勿容置疑的合理。

生活和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和挫折,董央都会跟花儿倾诉。他跟她说考研的压力,说得最多的,是跟她提起过去,在父母严密监控下痛苦的生活,他打从心底里觉得花儿一定会理解的。

偶尔,董央也会跟她说到司徒猛,这个小狮子般的学弟风雨不改地执行他当初的宣言。董央如此迟钝的人,都好几次发现司徒猛在跟踪他。司徒猛行事光明磊落,连跟踪人也是光明正大的,被董央或者董央的同学发现了,也是挺起胸膛,一脸理直气壮。

董央哭笑不得,这下还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跟踪狂了。董央不以貌取人,但还是觉得司徒猛看起来就不是一个念文科的男生,固执成这个样子。可是又听别人说他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成绩不错,辅修的法文还是在系里数一数二的优等生,跟同学关系不错,学生会里也很有威信,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对董央这么怀有敌意。

董央好几次想找个机会跟司徒猛谈谈,但每次走近都只会收获司徒猛大大的白眼,然后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

按道理说,这样挑事生非的学弟只会招人生厌,董央却不讨厌这样的司徒猛,反而是被他这么对待时,总觉得淡淡的失落。

身旁的同学不能理解他,他跟父母也向来缺少交流,于是就只能回家跟花儿倾诉。

董央身边的同学发现他越来越奇怪了,有时候连课都不来上,就连坚持盯梢的司徒猛都不是经常能遇到董央了。同学虽然有些奇怪,但也无可奈何。他们与董央虽然也有交好的,但董央总是下意识拒绝他们更近一步的交流。

不知不觉,自花开过后已经一个月有余,花儿依旧盛放如初,形态不见有变化。倒是之前一起泡进水里的几颗种子,居然都长出了新的植株。董央想把它们分开,但因为根部纠缠着长在一起了,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分离植株。

董央只好重新买了个更合适的器皿,转移的时候,花儿一直打量新长出来的植株,透明的眼珠子一眨不眨。董央心想,她大概是很期待同伴的出现吧?然而一旦想到接二连三盛开的蝎合花里也会长出活生生的少女,董央隐隐有些毛骨悚然。

这次新的植株长得比较慢,但没过几天还是开出了花,并且很快……花中钻出了灵动的少女们。她们每一个都长得一模一样,而且对董央十分热情,与这些活泼的新伙伴相比,花儿近日无精打采的。

董央转了转花瓶,找到了第一朵蝎合花。他轻轻触碰柔软的花瓣,担忧地问:“你是怎么了?”

花儿迅速从花朵里钻出来,精巧的脸蛋上露出了惊愕的神态,好像很意外董央还能从好几朵花中认出她来。

“是不是觉得太挤了?花儿要是喜欢宽敞一点的地方,我就想办法给你安置一个独立的花瓶了。”董央自言自语地说着,冷不防手指被抱住了,这是花儿第一次主动与董央触碰。她抱住他的指尖,用脸颊蹭了蹭他。

微凉而柔软的触感,像有蝴蝶在指间停留。

然后花儿又飞快地躲回花里,从花瓣间露出小半张脸看着他。如果不是她的颜色过于特别,大概现在已经羞红了脸蛋。

董央突然有些明白花儿为什么这几天不高兴了,她怕董央有了其他的蝎合花就会忘了她。他忍不住笑起来,说:“我怎么会忘了你呢。”

——我怎么会忘了你呢。刚说完这句话,董央的胸口一紧,一种苍凉的空洞感吞噬了他。

不对的,他忘了什么,他绝对是忘了什么……忘了非常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