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药Ⅱ之山楂果

1

涂小牧正在面临他人生最大的感情危机,所以他跪在公寓走道上抱紧对方的大腿,声泪俱下地哀求着。要不是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奇葩,估计这一层的其他住户都要报警了。

“不——君卿你不要离开我!你突然说要去别的城市是怎么回事?我不能没有你哇!”涂小牧真情流露,眼泪鼻涕全往人家裤腿上蹭,“不要抛弃我——君卿啊——”

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一幕,还以为是小情侣吵架闹分手,然而被涂小牧抱住腿强行挽留的却是个一米八几的高大青年,长得还挺帅。他瞪着涂小牧,又不能真的一脚踢飞他,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处境。

“小牧,放开我。你自己一个人能做得很好的,并不需要我……”君卿好言相劝。

“不行!如果不是你就不行!”涂小牧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君卿,我不想回到以前那种生活了,你是我的缪斯!你是我的幸运之神!是我的灵感之源!”

君卿翻了翻白眼,涂小牧这家伙哪天不当绘本作家,倒是可以去试试当演员,演技如此出神入化,绝不愧对“人生如戏”这四个字。

楼道里有小姑娘悄悄打开门,拿手机偷拍这一幕,君卿发现了,连忙拎起涂小牧回屋,关上大门谢绝一切八卦人士。

“君卿,你是不是不走啦?”涂小牧八爪鱼般缠着他,仰起脸使劲儿地装可爱眨眼睛。涂小牧长得一看就是个阿宅,头发长了也不剪,扎个小马尾,要是长得好看还能说有颓废美,但在涂小牧身上那就只有颓废,没有美。

“行了行了,你先放开我。”君卿无可奈何,涂小牧看起来干瘦干瘦,像一条炒过头的四季豆,但力气还是挺大的。

但涂小牧以前可不这样,孱弱得风吹就倒。他作为一个人气绘本作者,工作强度还是挺大的,他同时在网络和杂志连载不同作品,每周要画20页的稿子,还有一个与知名小说家合作的改编工作,刚起步的时候他累倒过好几次,后来还是君卿逼着他报了个健身房,督促他锻炼,这才逐渐好起来。

涂小牧扶了扶眼镜爬起来,严肃地说:“那就说好了啊!我这连载正要进行到关键处,我正愁不知道接下来剧情该怎么走呢,来,我们来聊聊。”涂小牧说着说着,有点儿垂头丧气,“说起来,你之前跟我提到过一个很有意思的点子,我画着画着不知道怎么的就画不下去,白糟蹋你的一番好意……哎,我最近怎么老是这样呢?”

涂小牧百思不得其解,他跟君卿的关系,倒是有点类似漫画家跟脚本的关系,君卿不是专业的脚本担当,但他总是偶尔能说起一些妙趣横生的提议,尽管非常模糊,但那就是灵感火花点亮的一瞬,涂小牧很多大受欢迎的作品,就是因此衍生的。

君卿还是没有说话,他似乎还在迟疑什么。但涂小牧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他用力拍了拍君卿的肩膀,笑道:“我们可是好搭档啊,没了你我真的不行。”他顿了顿,认认真真地说,“我最近状态不太好,稿子怎么画都不对劲,我真的很需要你。”

他向来吊儿郎当的,所以当他认真的时候,也显得特别认真。

君卿怔了怔,这才小声地说:“我是为了你好。”

但涂小牧没有听到,一眨眼的工夫,他那认真的模样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蹦蹦跳跳地去打电话订披萨了。他问君卿想吃什么,君卿摇摇头说:“我什么都不想吃。”

“这样不行的啊。我做主给你点个套餐吧,你身材已经够好了,不用减肥了。说起来,我们男子汉也不用跟女孩子似的在意体重啦,你长这么大一只,不吃饭不行的……”涂小牧说起话来唠叨个没完,君卿听着他的声音从客厅到厨房,又从厨房到书房,叽叽喳喳的,脑子一阵一阵犯晕。

别看涂小牧这么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其实他最近一直深陷创作的瓶颈。

涂小牧作为近年来备受推崇的绘本作家,他的作品风格多变,他可以画小孩子看了会咯咯笑的、像彩色棉花糖一样松软香甜的故事;也可以画笔锋犀利冷酷,让成年人无声流泪的现实童话;他的绘本能让少女萌动恋爱的心情,也能让少年燃起追逐梦想的热血。

但最近,他的故事正在逐渐失去灵气,从公开的投票、读者的评论、还有编辑愈发严厉的修改建议都能看出来……而涂小牧尽管表现得没心没肺的,但从垃圾桶里堆得越来越高的废弃稿子,都能看出涂小牧的焦虑,君卿想起这件事,眉头愈发紧皱。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饿晕在我眼前,还真把我吓了一跳,哈哈哈。”涂小牧的声音从阳台飘过来。

涂小牧不知道,那时候君卿是真的快要饿死了。君卿当然记得那一天,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一家快餐店,涂小牧也在那里,抱着他那台快报废的手提电脑赶工。

当时,涂小牧还没有正式成为专业的绘本画家,只是个默默无闻的插画家,接一些零零碎碎的工作过日子,收入很不稳定。那天他因为没钱交电费被停电,就跑到快餐店点了杯最便宜的饮料,蹭空调坐上一天。他盯着电脑屏幕看太久了,觉得困,就摘了眼镜揉揉眼睛,不知不觉挨着墙睡着了。

君卿不知道他是谁,他只知道从涂小牧的身上发出了“很好吃”的味道。

人类想活下去还是挺简单的,有饭吃,不饿着,就能活下去。但他不一样,他不是人类,他是食梦兽,以人类的梦境为食。

不幸的是,他是一只长期患有厌食症的食梦兽。

而涂小牧,是他唯一可以接受的“食物”。

2

按理来说,食梦兽一般不用为食物发愁,但事实是,君卿一直面临可怕的粮食危机——现代人所做的梦真是越来越难吃了。对于食梦兽而言,人类就是培土一样的存在,梦境则是从培土中长出的蘑菇。

在君卿记忆中,过去人们的梦口感丰富、味道成熟,是上好的美食,只是现代社会的成年人已经无法造出美味的梦,总是想着如何压榨劳动力以获得更多利润的人的梦,带着吝啬和刻薄的酸味,难以入口;职场上的男男女女们,有的功利心太强,他们的梦境就像生的朝天椒一样呛人;有的人又不思进取,他们的梦就像泥浆一样,看了都食欲全无。

更多的人则是整天劳劳碌碌,回家倒头就睡,连梦都不会做了。除此之外,他们还有酗酒、嗑药、吸烟、熬夜等各种陋习,都在严重影响梦的味道和口感。

君卿只好把目标放到未成年人身上,但很快他便发现,孩子们的影响因素一点也不比成人少。有一次他吃到一个因为高考而压力过大的高中生做的梦,是个恶梦,内容是梦见自己数学考试一百五十分的卷子只拿到一百三十二分,他在睡梦中被吓得如何痛哭流涕的样子君卿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个梦的味道真是……诡异到难以言喻。

食梦兽是妖怪,寿命可以有数百年。君卿已经活了一百年,说老不老,说小也不小,有时候他真的很希望自己是生于现代的食梦兽,要是从来都没吃过过去的人们所缔造的梦境,就不会觉得现代人的梦有多么难以下咽。

情况最坏的时候,君卿不得不去找一个颇具盛名的卖药人寻求办法,他觉得那卖药人一定是蛇精修炼而来,他看着你的时候,背后便像缓缓爬过了一条鳞片冰凉的蛇。

他给了君卿两种选择:一种药能剥夺他的味觉,从此以后,再难吃的东西也没有味道,但好吃的东西也味同嚼蜡;另一种药,可抑制他的饥饿,使他暂时没有进食的欲望,然而始终并非长久之计。

君卿犹豫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若是一生都失去味觉,再也感受不到任何味道,那是否进食也不再重要了,连活着这件事都将变得索然无味,实在太过悲惨。

君卿深知若是太过依赖药效,他最终也难逃饿死的命运,于是那些消除饥饿的药,若不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他都不会服用。所以,作为一只活在现代城市里的食梦兽,君卿一直都在挨饿,久而久之便对各种梦境都产生了厌恶,一度差点把自己饿死,直到他遇到涂小牧。

虽然至今,君卿也不知道相遇那天涂小牧做了个什么梦,但在涂小牧打瞌睡的时候,饥肠辘辘的他再次闻到了许久不曾感受过的浓郁香气。那就好像在一个快饿死的人面前,突然放了一锅加姜、蒜、葱,添些许酒,猛火大油爆炒的细嫩鸡肉,再加一碗刚蒸好的白饭,怎么不叫人垂涎三尺。

于是无论如何,他都想吃上一口试试。

晚上,涂小牧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说是床,其实就一张打开了的沙发,挨着他工作用的桌子。现在是凌晨三点多,桌上的小台灯还亮着,桌面上散乱着画笔和干涸的水彩颜料,涂小牧一直画到刚才,实在困得不行了,打算在沙发上休息一下,没想到才躺下去就睡得天昏地暗。

阳台的窗户原本紧闭着,这时悄悄打开了一条缝隙,缝隙逐渐变宽,刚好够一个人走进来。窗外夜色如水,这里是十六楼,从空无一人的阳台上却探进来一只手,然后是半个身体,最后一个完整的人走了进来,是君卿。

相识之后的许多个夜里,他都是这样悄悄潜入涂小牧家里,窃取他的梦。

今天,君卿看了眼熟睡中的涂小牧,陷入了挣扎,最终他还是把手放到了涂小牧额上,他的身体化作一团淡烟,从涂小牧耳朵钻进了他的脑中。

涂小牧正在做一个古怪的梦,他梦见自己是猫咪爪子上的一块肉垫,在他的号令下其他肉垫都能听从他的指挥。他们像是司令台,指挥猫咪窜高跃低,在城市里流浪。而当肉垫们闹起内讧时,猫咪就会崴脚,从高墙或者树上突然摔下来。

君卿看着涂小牧梦里那只猫在肉垫的“指挥”下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涂小牧的梦总是古怪又有趣,看得君卿也不由得发笑。然而当他进入了梦境之后,梦里的色彩便越来越浅薄,最后淡成了一片空白。

而君卿手里多出了一杯圣代,杯子的最下层是五颜六色的果冻,然后铺上了厚厚的奶油,中间夹杂着各种水果,最上面是两个雪糕球,撒上了果仁和饼干碎。君卿拿着插在杯子旁的长柄勺,一口一口吃着这杯由涂小牧梦境凝结的圣代。

食梦兽的味觉与人类不一样,但这杯圣代的滋味对于君卿而言,也就如同喜爱甜食的人吃到了最爱的甜点。入口绵软细滑,梦境在嘴里化开时仿佛有着浓郁的奶味,果仁和饼干的硬度丰富了口感,水果的酸甜缓解了奶油的甜腻。

而最后是清爽的果冻,为这份甜蜜的滋味带来最完美的调合。君卿吃完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涂小牧的梦境一如既往的美味,他今夜做了个十分可爱的梦,于是食梦兽面前便凝结出这么一份精致的甜点。

君卿吃得很满足,但在进食完毕的同时,他心情又变得十分低落。他离开了梦境,外头天色渐亮,涂小牧还在呼呼大睡,那张脸又蠢又傻,丝毫没有高雅艺术创作者的优雅风骨。与这丢人睡相相反的,是桌面上画到一半的稿子。

君卿随手拿起一张,涂小牧在画的是一个把高楼林立的大城市比拟为原始森林的故事。他把往返于商务高楼的人们看作栖息在参天大树里的鸟儿,人们头上不是长着头发而是各种羽毛,当他们疲惫或烦躁的时候,羽毛便会失去光泽,当他们快乐喜悦时,羽毛则变得丰满艳丽。谁都能对别人的心情一目了然,长得好看的人拥有斑斓缤纷的羽毛,长得丑的人羽毛灰扑扑的,而绘本的主角是一个脑袋光秃秃的男孩,于是周围的人们猜不透他,有的人觉得他很神奇,有的人觉得他很怪异,于是纷纷向他赠送自己的羽毛——

故事到这里就打住了,因为绘本的作者困得睡着了。涂小牧的绘本故事风格怪诞奇异,却拥有令人不由得想要继续阅读的魅力。君卿很喜欢这个故事,但他知道涂小牧醒来后,很可能无法完成这个作品了。

这个故事源自于涂小牧的一个梦,君卿清楚记得那个梦的味道,是一客五分熟的菲力牛扒,配黑椒汁,刀子切下去,肉的最内侧还是生肉娇嫩的红色。放入嘴里,口感嫩滑,滋味鲜美,带着一点点血的腥甜,黑椒的呛辣回味无穷。

虽然梦境没有结局,但那是个有着童话的梦幻,也有着现实的残酷的梦。做这个梦时的涂小牧很难过,因为那个光秃秃的男孩就是他自己。

这不是一个美梦,但食梦兽并非只喜欢吃好的梦,像这样感性复杂的梦更是一种难求的美味。不是每个人都能做这样的梦的,所谓的梦境源于心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涂小牧的梦是他的幻想,同时也代表着他创作的灵感和激情。

君卿吃掉的不止是涂小牧的梦,还有他的灵感。

已经吃掉的梦再也无法被想起,涂小牧也不会再做一样的梦,哪怕他还是下意识地画出了类似的故事,但最终的结果都将是因为灵感枯竭而无法继续。

涂小牧说自己是他的“灵感之源”,君卿听了并不会觉得高兴或自豪,他只觉得无比羞愧。他不是涂小牧的缪斯,他是他创作低谷的罪魁祸首。

不能再吃他的梦了。君卿从身上翻出一个药囊,是他之前找那卖药人要的药,现在早已吃完。他心中有了想法,在涂小牧醒来之前,君卿回到阳台,从十六楼的高楼一跃而下,他的身影化作一阵烟雾,在空中涌动成一只猛兽的形状,穿过清晨时分空无一人的街道。

他想过一走了之,但这不能补偿他的过失,而且他也不能保证,自己是否真的能忍住不再吃涂小牧的梦。

所以,他要去找那个卖药人,那个人说过:“我这里什么药都有,只要你想买,我就卖。”

3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涂小牧无奈地挂断了电话,他好几天没联系上君卿了,虽然两人相识已久,可是到了现在涂小牧才发现自己所拥有的,不过只有他的电话号码和名字。君卿的地址、家庭背景他一无所知,想来他对朋友也真是太不关心了。

这其实不能怪涂小牧,因为在君卿之前,他也不曾有过能称得上“朋友”的人。涂小牧把之前的画稿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他的工作进度依旧不乐观,辛辛苦苦画了许久的东西现在成了废纸,即使他再怎么没心没肺,都会觉得心如刀割。编辑刚跟他打过电话,语气小心翼翼的,说是让他休刊一段时间,好好调整状态。

涂小牧懊恼地把桌面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水彩泼了一地,他胡乱抓起原本画好了的成稿正要撕开,蓦然冷静下来。他看了看地板上的一片狼藉,挠了挠头,心想还好君卿不在,不然又得骂他了。

他知道自己最近状态不好,不管画什么故事都无法得心应手,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他也在逐渐对自己失去信心。他其实也很惶恐,害怕回到一事无成的过去,但又不禁想,也许我还是不合适当绘本作家,也许我应该回老家找个闲职,也许我该去继续进修,也许我……

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充斥了涂小牧的脑袋,他以前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成功,就是因为太过三心二意,想法每时每刻都在变,结果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父母都拿他没办法,那时候谁都以为涂小牧只能那样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

如果不是君卿出现,他大概就真的会那样过下去吧,接着饿不死、吃不饱的稿件过日子,落魄的时候还得问父母拿钱,逢年过节也不敢回家,怕看到亲戚轻蔑的白眼,或者旧同学同情的目光。

涂小牧一直认为,他是在遇到了君卿之后才交上了好运气。现在想起来他遇见君卿那天,还是觉得好笑。一米八几的高大男人,咚一声倒在他旁边,吓得正在打瞌睡的他醒了过来。

涂小牧问他要不要吃东西,那人摇着头说不饿。骗谁呢?他都能听见他肚子咕嘟嘟打鼓的声音。于是囊中羞涩的涂小牧掏钱买了一份套餐,可是对方怎么都不肯吃,然而他也不肯走,就那样坐在涂小牧对面,饿狼似的眼睛发亮地盯着他。

涂小牧心想,我要是个女生,现在就得报警了,对面的人即使长得帅,但眼神也太痴汉了!也许是他内心的想法不小心流露在脸上,对面的人终于拿起汉堡,一脸苦大仇深地啃着。

“我叫君卿。”一脸酷帅的人居然率先做起了自我介绍,“你呢?你是个……画家?”

“只是个混饭吃的插画家,哦,我叫涂小牧。”他自嘲地说,“是个除了做梦,干什么都不行的家伙。”

“会做梦就很厉害了,现在很多人都不会做梦了。”对面的家伙莫名其妙地说。

这话没头没脑的,但神奇的是涂小牧居然能无障碍地沟通。听到这他兴奋地大叫一声,把旁边的顾客都吓到了,他说:“哎呀!我想到了!有一个人,他专门生产梦想,他有很多梦想,但他无力实现。于是他就把自己的梦想卖给没有梦想的人,拜托他们替他实现梦想,卖掉的梦想有的实现了,有的破灭了……你觉得这样的故事如何?”

叫君卿的人似乎被他的热情吓到了,这也是涂小牧的坏习惯,所以才一直被身边的人说是怪胎,他做好了被君卿鄙视的准备。然而对方在片刻的呆滞之后,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朝涂小牧点点头道:“我觉得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故事,接下来会怎样?”

这下轮到涂小牧吃惊了,他以前也曾经这么跟父母或者朋友说过自己脑子里的奇怪构思,然而父母都会让他好好念书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朋友们也只会嘻嘻哈哈笑闹一番,谁也不会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这就是之后让涂小牧声名大噪的绘本集《贩卖梦想的人》的雏形,在创作的过程中涂小牧也会老毛病发作,画到一半就不想画了,这时候君卿总会恰到时机地出现在他面前,神色严峻地让他乖乖坐回桌子前,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而涂小牧的毛病也体现在他的作品上,《贩卖梦想的人》的初稿是一个混乱不堪的故事,有太多的分支和没有关联的细枝末节,完全体现了创作者的弱点。君卿作为涂小牧的第一个读者,总是一边看一边动手替他把不需要的地方删掉,一边删一边小声嘀咕:“真是受不了,怎么比你做的梦还乱七八糟……”

如果没有遇到君卿,那就不会有今天的涂小牧。

在之后的创作中,他经常能带给涂小牧眼前一亮的灵感。他上次说过一个如果人类是住在城市森林里的鸟儿的构思,涂小牧觉得很有趣,就画了下来,结果……这珍贵的灵感最终无法成为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是成了垃圾桶里的废纸。

涂小牧觉得很愧疚,他过去总是那么积极乐观,再不愉快的事情睡一觉都会过去,但现在他不能原谅糟蹋了君卿好意的自己,他实在太没用了。也许说到底他果然还是个没有才能的家伙吧,他的才能是君卿带给他的,他其实始终是个只会做白日梦的空想家。

君卿说他想离开,去新的地方发展,是不是也终于发觉自己的无能,所以才会有离开的打算呢?涂小牧叹了口气,拿上钱包和钥匙,打算出门散心。

涂小牧随便挑了一辆人少的公交车坐了上去,他没有目的地,纯粹打发时间,他以前很喜欢坐在车上看都市的风景,看往后倒退的景色,看来往的行人,感受这个繁忙的社会,仿佛每个角落都有旺盛的生命。

可是现在他看着外面,却只觉得索然无味,觉得生命都很无趣。涂小牧在下一个站下了车,准备换乘反方向的车回家,没料到却在行人道上看见了君卿的身影。

这附近有一所学校,君卿就在人家校门口,东张西望的,似乎在等什么人。

涂小牧正想喊他,却正好到了中午放学的时候,一大波学生从学校里出来,他顿时就看不见君卿了。等人群散了一点,他眼尖地看见君卿已经拐进了对面马路的一条小巷,他连忙跟上去。

4

这条巷子虽然窄,但却热闹。学校附近餐饮店多,巷子里有些一楼的住户会改建做餐厅或者奶茶店,每逢中午放学后都是挤得满满的。涂小牧艰难地在人群里前进,但君卿却走得很轻松,像一阵轻烟,轻轻松松地从缝隙里透了过去。

涂小牧只顾跟着君卿走,过了一会儿他发觉这条小巷安静了下来。什么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两旁的店铺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石块垒起的高墙,墙缝里爬着苔藓,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从墙上探出了枝茎,风吹过的时候,仿佛听到了青铜铃的脆响。

涂小牧正诧异着,便听见有个男生崩溃地大叫:“怎么又是你!说过多少次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我也没有药卖给你啊!”

涂小牧脑内快速飞过无数社会新闻报道,什么不良青年强迫青少年购买迷幻药之类的……难道让他碰上了这种事?涂小牧虽然人不怎么有出息,但正义感还是有的,正准备拿出手机来报警,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不会搞错的,就是你。我需要那个药,真的很需要,不然我会害了我的朋友……”

涂小牧不会听错的,那是君卿的声音!他生病了吗?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奇怪?那个与他对话的人又是谁呢?他正疑惑着,听见那男生又气愤又无奈地说道:“你们还能不能讲点道理啊!你说的那个卖药人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我也——”

男生的话没能说完,便化作一声惊骇的叫声。涂小牧连忙冲出去,不见君卿的身影,却看见一只庞然巨兽扑向一名穿着制服的男生,那巨兽外貌与外形似是老虎,却长着象的耳朵和长牙,身长约有两米,它浑身是翻滚的烟雾,蠕动的内脏隐约可见。

“住手!”涂小牧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捡起地上一截断木握在手里,闭着眼冲上去,就往那巨兽头上敲下去。没料木棍穿透了巨兽烟雾状的身体,打到了正挣扎着想爬起来的男生身上。男生嗷地痛呼一声,重新摔回地上。

“呃……对、对不起!”涂小牧慌慌张张地说,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跟哪一边道歉。而他的举动也引来了巨兽的注意,涂小牧眼前一暗,一团烟雾向他袭来,他下意识伸手抵挡,却只摸到一片虚无。

他碰不到巨兽,巨兽却能触碰他。涂小牧身体一沉,如同那少年般被按倒在地,巨兽的爪子压在他身上。这巨兽看起来似乎是一团烟雾,却沉得他喘不过气。他想呼救,又发不出声音,他看着巨兽的眼睛,觉得似曾相识。

迟疑之间便错过了抵抗的机会,巨兽从喉间发出危险的低吼,然后它发出一声长啸,尖锐的长牙如利刀,毫无疑问能穿透岩石,更别提是涂小牧的血肉之躯了。巨兽张大嘴,眼看着就要一口咬下,涂小牧吓得魂飞魄散,紧紧闭上了眼睛。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却没有来临,过了一会儿,涂小牧才慢慢睁开眼睛,发现那头巨兽居然狠狠咬在了它自己的前臂上。

它咬得那么深、那么狠,仿佛恨不得要咬碎自己的骨头,唯有在这样的疼痛中,它才能找回属于自己的意志。

涂小牧感觉压制着他的力量变小了,连忙从巨兽爪下逃了出来。那只怪异的巨兽这才松口,它的前臂形态扭曲,已经被它自己咬断了。它仿佛很疲惫,在地面上躺了下来,血液从它的伤口里流出来,哪怕是怪物,那血液也与人类没有区别,都是鲜红的。

涂小牧惊魂未定,心脏还被吓得怦怦直跳,但看着那头卧在血泊中的巨兽,竟然又不觉得它可怕了,反倒有几分同情。涂小牧也说不上为什么,可就是明白这只巨兽并不是真心要袭击他,刚才这只巨兽处于一种失控的疯狂状态,现在它冷静下来,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了愧疚。

它一直垂着头,好像不敢正视涂小牧的双眼。涂小牧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甚至没来得及搞清楚是什么情况。这时那个被涂小牧敲了一棍子的男生,总算是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了。他看着眼前的情景,也有些愕然。

“你受了伤吧……没关系吗?”男生问,他是对着那只巨兽说的。巨兽没有回应,男生有些尴尬地看向涂小牧,问:“你们认识吗?”

涂小牧茫然地摇头,他怎么可能认识这只怪异的生物呢?

“你哭了吗?”男生突然又说,他说话的对象还是那只巨兽,“他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朋友吧,你是不想伤害他,所以才咬了自己……”

受了重伤的巨兽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仿佛是要阻止男生继续说下去。涂小牧奇怪地看着一人一兽,搞不清他们到底是怎么交流的。他并不知道,男生眼中所见的那并不是一只巨兽,而是一个人,一个涂小牧非常熟悉的人,君卿。

君卿露出了食梦兽的原型,他这段日子都没有进食,脸色十分憔悴,连眼睛都显得没有神采,他对那个男生道:“求求你了,给我药吧……”

男生却说:“我真的没有药啊!你再怎么说我也不是你要找的那个卖药人……”

“你身上有跟他一模一样的气息。”君卿气息奄奄地说,“我们妖怪不依靠外表的皮囊来识别,所以我不会认错的,你就是他,或者说,你身上有他的东西。”

男生一脸茫然,君卿继续说:“我是食梦兽,可我患了厌食症,我什么梦都吃不下。这个人类是例外,他是个很会做梦的人,我一开始只把他当作食物,我留在他身边、我对他好,都是为了能不停地吃掉他的梦,这同时也是在蚕食他的精神。我永远不会有真正满足的那一天,但如此下去,他很快便会有枯竭的那一天。”

什么时候起,涂小牧不再是单纯的食物,君卿喃喃说道:“你会觉得很可笑吗?我是妖怪,却想跟人类成为‘朋友’……”

妖怪也是有欲望的,他每一次吃掉涂小牧的梦,都会跟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但是“最后一次”却总会有“下一次”,遏制饥饿的药已经没有作用了,君卿想要的是能完全消除他“味觉”的药。

没有味觉的话那么吃什么人的梦境都没有区别,单纯地为了活下去而进食,哪怕要永远失去品尝食物的乐趣,也总比伤害朋友来得好。

涂小牧左看看右看看,在他看来男生与巨兽在深情对视,他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可是我……”男生还在犹豫着什么,突然他想到了什么,从裤子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奇怪的立方体。是个魔方,六个面,却只有红色与金色两种颜色,这两种颜色被打散成54个小方格,一只金色的巨目停留在两个面的交界处,它缓缓睁开时,那道棱边贯穿了它的瞳孔中央。

然而一眨眼,巨目又跑到了魔方的另一面去了。

巨兽顿时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这个奇异的魔方,而男生试探着转动起来,只有两种颜色的魔方应该要简单许多,但他笨手笨脚的,虽然知道应该把相同的颜色转到同一个面,但无奈却越转越混乱。

但是随着男生转动魔方,一些鲜红的果子噼里啪啦地掉了出来。

这些红艳艳的果子,是山楂。

男生说道:“山楂,味酸,性冷,无毒。吃了能让人感到容易饥饿。简单来说,就是……刺激食欲。”

既不需要夺去味觉,也不是抑制饥饿,而是……增进食欲?君卿愣了愣,继而狂笑不止。

“哈哈哈哈,对啊!如此简单,为何竟然一直没有想到!”如此一来,只要不是难吃到极点的梦,他都能勉强吃下去了。巨兽发出一声长啸,低头咬住几枚山楂,嘎吱嘎吱咬碎,仰起脖子全咽了下去。

光是看着,就足够让人感觉到强烈的酸味直抵舌根,光是想一想都酸让人浑身抖一抖,情不自禁地分泌出口水。

“谢谢你,山楂要是吃完,我再来找你。”巨兽说着,心情好了许多。它的身体化作烟雾,卷住了涂小牧,烟雾弥散,他们都一起消失了。

“你自己到市场买啊!”男生绝望地大喊。

巨兽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十分缥缈,他说:“药钱我先欠着,哪一天你若有需要,我必然偿还。”

涂小牧咂咂嘴,一个翻身从沙发上滚了下来。他吃痛睁开眼,发现自己原来是睡着了,难怪啊难怪,就说怎么做了个奇怪的梦……说起来,他好像很久都不曾如此清晰地记得一个梦的内容了。

咚咚咚,外面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正是许久不见的君卿。他一只手吊着三角巾,好像是受了伤,涂小牧连忙问道:“你没事吧?”

君卿摇摇头,轻声道:“不碍事,就是骨折了。”

“难怪最近一直联系不上你,原来你是出事故了!是车祸吗?还是遇到了什么意外?”涂小牧恍然大悟,他连忙让君卿进屋,让他坐下,叽叽喳喳地关心他的伤势。君卿含糊应对,把涂小牧的疑问统统敷衍过去。

“我刚刚有了个新构思,我做了个很有意思的梦,不过醒来后也不太记得清了,是一个人类想与非人类做朋友的故事。”涂小牧说。

君卿翻了个白眼:“这题材不是很有新意了。”

“你听我说啊!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想跟洗衣机做朋友,然后他就……”涂小牧兴致勃勃,已经拿出了速写本开始打草图,“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可以重新画出好的故事了!”

君卿耐心地听着涂小牧天马行空的故事,在他偏离得太过厉害的时候,三言两语把他诱导回来。他想他还是喜欢这样的日子,为了活下去,他也该努力适应这个已经变得不美味的世界。

5

食梦兽跑得有够快,荣光连一丝丝烟都捉不住,妖怪们也实在是太过任性了,想找他的时候就来,走的时候连个招呼都不打,他还有话想问的啊!

他只能无奈地把魔方塞回口袋里,卖药人和春景都消失后,就只剩下一个一无所知的他。荣光本以为他的生活会恢复正常,但他最近才发现,一切并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他慢慢朝正常的世界走回去,突然脑袋上一沉,其他人都看不见,但荣光的头顶上却蹲了一只狐狸。它毛皮雪白,大尾巴卷在他脖子上,像一条大围脖,然而现在可是夏天,荣光真担心被捂出痱子。

“真是笨蛋呢!你不是梦见过那个无良奸商吗?你怎么不问问食梦兽呢!”狐狸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语尾带着“呢”大概是它的习惯,“食梦兽可是很稀少的呢,它们可以穿梭梦境,每当他们吃了一个梦,也会知道梦境带着的秘密呢。”

这只狐狸缠上荣光也不是一两天了,它对卖药人的怨气可不是一般的深,总是在唠唠叨叨自己是如何被卖药人欺骗了。起因好像是卖药人骗了它做一种叫“狐换膏”的药,但却没有给狐狸应得的报酬。

狐狸拿它的爪子拍荣光的脸,气愤地碎碎念,“大家都找不到他了,自然就找上你了呢!”

“这是迁怒啊,还讲不讲道理了……”荣光无奈地申辩。

“你想跟妖怪讲道理是不是太搞笑了一点呢?”狐狸气得开始甩起大尾巴抽打荣光的脸,“对了,你怎么知道要给食梦兽山楂果的呢?”

荣光歪头想了想,说:“其实我也不清楚,但我当时想,只要胃口好了,就算不是很喜欢吃的东西,也还是能吃下去吧。他说过吃完还会再来的,那时候再问问他卖药人的事情吧。”

“谁知道他还会不会来呢!”狐狸不满地说,“他自己也清楚的,你给的山楂果目前还管用,但他能维持多久,谁也没有定数。可能有一天他饿急了,还是会把他那个朋友吃空的。”

荣光脚步一顿,他从来没想过这回事,他还以为自己做得够好了,他希望每个人能得到可以帮助他们的“药”,不需要付出可怕的代价,不需要承担悲伤的后果。卖药人以前的行事方式太自私,荣光不想自己也变成那样。

然而,头上的狐狸正摇头晃脑,懒洋洋地说:“这世间百药呢,怎可能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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