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九流:小阿狸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大笑笑)

世间旁门左道多,江湖牛鬼蛇神众。蝼蚁尚且偷生,下九流也有活法,诡事恩仇公义难断,自寻吉庇巷富贵门。其间谢老板,病榻缠身寸步难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持广大神通,有朝一日恩怨了,生死折磨得解脱。

1

好像是开春了,又好像,寒冬凛冽,望不到开春的影子,只余中华大地上的满目疮痍,西山也难以独善其身。

谢栀独自坐在庭院中,富贵门还是那个富贵门,又好像和往日有些不同了,草木凋零,分明是开春了,却不见院里抽出新绿,他缓缓地收回视线,下意识地唤了声:“老贾。”

这一声“老贾”出口,紧接着,便是长长的沉默,没有人应答。

谢栀恍惚回过神来,才想起,老贾已经不在了。

“阿栀……”阿狸恰恰端了药送到院子里来,她是听到谢栀刚才唤老贾了,可也只能避口不提,装作没听见,极力让自己用轻快的语气笑道,“今日的药不苦呢,我多加了一味甘草,闻着还有些香,你试试。我还拿来了蜜饯,是按照老贾的法子做的……”

说到这,阿狸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又提到了老贾,顿时话音戛然而止,有些不知所措。

谢栀点了点头,喝了药,将药碗递还给阿狸,又拿了一颗蜜饯塞进嘴里,然后微微一笑,“同往年老贾做的味道一样。”

“阿栀……”阿狸看着谢栀温润淡笑的样子,自个儿的心里反而有一股子酸酸涩涩的。

就在此时,富贵门外有脚步凌乱,然后是丁守成推门而入,和往日一比,此刻的丁守成显得有些狼狈不堪,乱了分寸,看得出来,已有数日彻夜不曾合眼,此刻连礼数也顾不上了。

他急匆匆入了富贵门,又见谢栀才刚刚喝过药,这才意识到眼前的谢栀,虽声名在外,但说到底,也不过是拖着副靠终日喝药才勉强吊着身子的油尽灯枯之人,一时心中有些不忍。

阿狸抬头见了来人,非常时期,也顾不得计较他不请自入,问道:“丁大帅这是何意?”

丁守成看了看阿狸,又看了看谢栀,轻叹了口气,直入正题道:“西山危亡,数日以来,我已命人加布城防,命百姓拖儿带女迁避他乡,数日不曾合眼。但现在,峡关炸毁,日军兵临城下,拿下西山是迟早的事,我只怕……撑不了几日了。”

未等谢栀开口,阿狸便率先问道:“城外日军有多少人?”

“不足百人……”丁守成又急急补充道,“但这只是个开始,他们料准了,攻下西山,不费一兵一卒,因而派出接手西山的兵甚至不足一个联队,在战车掩护下直逼西山峡关口,联队长仓永成治……我曾打过交道,念在与我有故交的份上,扬言……命我七日内打开城防,七日时限之前,他们不会攻城。”

言下之意,西山受困,这七日,不过是要看他们如何垂死挣扎,抑或是看他们不战而降,迎敌入城。

“岂有此理!”阿狸大怒,只觉这等屈辱,比战死更窝囊,“西山被困,你为什么不反抗!”

“即便反抗,也不过是以卵击石,做无谓的牺牲!但老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丁守成小心翼翼地看向谢栀,似想征求他的意见,“我们还有机会,仓永成治放下了话,七日内不攻城,但日本有伊贺、甲贺,那儿有最出色的异士,而西山犹如日本的伊贺、甲贺,因而仓永成治口出狂言,在这七日内,他们的异士要与我们的异士来一场最公平的切磋,直到打到西山没人了,里头的人自然会乖乖打开城门。若是西山的异士将他们的异士全都打趴下了,仓永成治便带着这些兵撤出西山。”

2

终于,谢栀淡淡一笑,点出了丁守成此行的来意,“你是想让我,与仓永成治手下的异士一战?”

“你想让阿栀做什么?!就算是阿栀出手了,我们躲得了一时,难道还能躲得了一世不成?”阿狸自然是不能答应,且不说仓永成治的话可不可信,便是他们果真信守承诺,今天仓永成治撤退了,明天也会换了别人来,难道他们要一直任人欺辱,让人当猴耍?退一万步说,就是不得不让人当猴耍,如今西山,哪还有人?

“我当然知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丁守成背着手来回踱步,看得出来也是焦虑,心中又罕见地,有着一股坚定,“但西山不能丢,能多拖一日,我们都有希望摆脱孤立无援的境地,等到援军!”

不得不承认,丁守成说对了,他们已经从满洲退到西山来了,如今西山也到了危亡的时刻,守不住西山,下一个流亡之地,依然守不住。

“我来,”阿狸身侧的拳头一攥,“我来和他们打!”

“阿狸……”

谢栀正欲按下处于冲动中的阿狸,忽然,底下的人急急来报,说是有人出了城,要与仓永成治的手下较量,且那人还是个小姑娘,“自称……叫作平安,是富贵门的故交,便算是西山的人。”

平安……

“小狼崽子?她来干什么?!阿栀,你等等我,我得去看看。”阿狸闻言,面色更是一变,不由分说地便急急往外跑去。

等到阿狸赶到城防关外,果然便见到仓永成治命人在西山的地盘上堂而皇之搭起了简易的切磋台,那些日本兵不像是来打战的,倒像是来看热闹的,在擂台外围哄笑着,更有甚者,甚至私下押起了赌来,或是卸下身上的武器护甲,雀跃欲试。

远处那身材发胖,背着手眯着眼笑,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前方一团乱相的日本军官,想来就是仓永成治了,他们从上到下没有把攻占西山当作一场战役,仿佛只是一场热身的玩笑。

再看台上一身灰布旧衣的平安,她常年生活在山林中,身形最是敏捷的,初时见她尚能应对,但很快便没了耐力,头顶上两只尖尖的耳朵也再藏不住了,动作变得渐渐迟钝下来。而与她对战的,是个尖嘴猴腮的矮个子日本兵,但那个矮个子动作却奇快,他好像在耗着平安,等到平安只剩下一腔蛮力之时,那尖嘴猴腮的矮个子忽然从背后抽出了一柄黑镰刀来,不一样的是,那镰刀的尾部还缠着长长细细的锁链。

“甲平君要发威了。”肥胖的仓永成治笑眯眯地对着身边的人说道。

果不其然,那尖嘴猴腮的矮个子忽然开始发起难来,他的身形要比先前快了许多,手持着镰刀近身袭至平安的身前,从双手和双脚狠狠地勾了下去,平安的身形立马变得狼狈起来,身上的衣衫被血染湿,但好在她的反应也快,立即开始向后避去,想要躲开那矮个子。

“不好!”

阿狸是看出了敌人的路数的,无奈平安当局者迷,就在平安后撤远离的一瞬间,那矮个子手中的镰刀忽然被他甩了出去,而那矮个子只拽着镰刀另一端的铁链,镰刀尖端追及平安,当即在她的小腿处往下一刺,洞穿……

只听得平安一声闷哼,尚在半空中的人已经被狠狠地往下一扯,砸在了地上,而那手持镰刀的敌人瞬间近身在前,眼也不眨地拔出那洞穿平安小腿的镰刀,要往平安的脖子割下去……

“平安!”

阿狸此刻的面色难看得很,自然不能看小狼崽子让小鬼子抹了脖子,她胸腔中窝着一团火气,刚要出手跃上台。就在此时,一道轻盈的身姿却早了她一步,那身影瞬间袭至平安与那矮个子面前,纤细的五指往那抓着镰刀的手上一扣,一击,然后挡在了已经伤痕累累的平安面前,口吻轻蔑而又不屑,“欺负小孩子算什么,今日我便让你们见识见识真正的中国功夫。”

3

是金宜兰……将一双探云手使得出神入化的金宜兰。

那仓永成治看了,果然大悦,“好,很好,西山果然人才辈出!甲平君,那你便与这位美丽的小姐好好切磋一番。”

“是!”那手持镰刀的矮个子也露出了阴鸷的笑,目光挑衅而又不善地打量着眼前看着柔弱得不能再柔弱的女人,真难想象,这样漂亮的女人,刚才竟能瞬间阻止他的攻势,还将他挡回。

金宜兰看也未多看周遭的人一眼,只将伤痕累累的平安抱起,交给赶来的阿狸,阿狸仍开口想要劝阻金宜兰,金宜兰却似好像早就知道阿狸要说些什么,无非是要她快走,这里的事不干她的事。金宜兰在起身的这一刹,回头冲着阿狸笑了,“我金宜兰一向恩怨分明,欠富贵门的,就是欠西山的,我不能当没看见。”

说罢,金宜兰便瞬间出手,她这一身都是实打实的硬功夫,又快又狠,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因而威力极大,袭至那矮个子面前时,两手变化莫测,一身内功配合外家功法,那矮个子竟然险些就让金宜兰掏了心。

眼见着那尖嘴猴腮的矮个子迅速退避,要用刚才对付平安的法子对付金宜兰,金宜兰的眼底是明显的杀意一迸。就在那黑镰刀朝她扑来的一刻,只见金宜兰身形柔韧,以极其刁钻的角度避过,然后手中运气下劈,顿时持住黑镰刀的一端,一震一扫,以黑镰刀尖洞穿对方的腿骨,身形瞬间迫近,抽出沾血的黑镰刀,以快得不能再快的速度要朝着对方的脖子抹了下去!

钉的一声!金属碰撞擦出的火花窜起,有什么东西破空而出,打在了金宜兰手中的黑镰刀上,令她镰刀脱手,那矮个子见状,自然是不服,还要再战。

“还不快退下,别在那丢人现眼!”仓永成治一声厉喝,那负伤了的矮个子只能恨恨地看了眼金宜兰,然后拖着受伤的躯体一瘸一拐地退下,仓永成治这才眯眼打量着金宜兰,笑了,“精彩,果然精彩!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探云手,我以为这是小偷小摸的绝技,没想到练的竟然是一身一流的杀人功夫!但……”

“是甲平君大意了,我们的武士,是绝不可能输在区区一个女人手里。”说着,那身形肥胖的仓永成治双眼一敛,眼底顿时阴冷无比,朝着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仓永成治的话音刚落,数枚黑色的手里剑便破空而出,金宜兰这次看得清楚了,刚才就是这东西打落了她手中的黑镰刀,她察觉到这暗器的厉害,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不敢再掉以轻心,身形迅速后退闪避。

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那手里剑被掷出后并非直线攻击,它像是长了眼睛似的,竟会改变方向旋向金宜兰,且攻击的轨迹精准无比,数枚暗器相继袭来,没有给金宜兰更多的喘息空间,她步步撤退,足下方位变化迅速,就在四面八方而来的暗器迫在眉睫的一刻……

金宜兰一跃而起,翻腾落地,道道冷光迸射,锋利的金属扑空,凌空碰撞,这才纷纷四射开来,金宜兰再落地,似安然无恙……但很快,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分明上一秒还好好的一个人,就在转瞬间,手臂上,腰腹上,脖子上,脸颊上,竟顿时渗出了无数道细细密密的血丝来,那血丝,转眼发出深暗的黑色。

金宜兰的面色猛然一变,往后踉跄了一步,似乎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当场跌跪下来,而此时此刻,场上只有她一人,连出手的人的方位都未能辨认清。

“呵……在上头淬了毒。”金宜兰察觉到自己的呼吸急促,再也无法提起半分力气,只急急忙忙运气试图压制毒性,但仍是体力不支,猛然吐出一口黑血来。

仓永成治见状,眼底倒有几分失望,“看来也不过如此……难道偌大的西山,就靠女人撑着了吗?我们可是冲着西山的富贵门来的,听闻富贵门的谢老板能够让吉田在中国吃那么大的亏,我可是专程来一睹究竟的,这样看来,一定是吉田夸大了,为自己的懦弱无能找借口。我看,西山根本没有这号人物,就是有,也是缩头乌龟。”

“口出狂言!”阿狸早已忍无可忍,将重伤的金宜兰交给赶来的丁守成,方才起身,冷冷看向对面那将他们当猴耍的仓永成治,“你们也配阿栀亲自出手?收拾你们,女人就够了。”

4

大约是阿狸的话惹怒了那些所谓的“武士”,数道隐秘的破风声袭来,阿狸冷笑了一声,眼锋一扫,漂亮的几个回身旋起,只见她抬手弓起小指的指节送向唇边,一声嘹亮的哨音响起……

就在阿狸足下落地的一瞬,仿佛与刚才的哨音相应和,“吱吱”的狐狸叫声从上方而来,一道白花花的影子不知是从哪里蹿出来了,刺溜一下冲了出来,在阿狸脚下稳稳落地的这一刻,小狐狸已经来到阿狸的身侧,阿狸抬手五指一握,那只雪白的小狐狸便瞬间在她手中化为了一根长杖,长杖横风一扫,强劲的罡风震出,竟将那无数暗器震飞,原路送回。

锋刃破皮入肉的声音在四周响起,阿狸红艳的嘴角缓缓勾起,用仓永成治的话回敬他们,“原来,也不过如此。此番,在我们中国话里,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西山果然让人充满了惊喜。”仓永成治看起来笑呵呵的,转眼却是皮笑肉不笑,冷飕飕冲自己的手下道,“每个人都有弱点,找她的弱点。”

仓永成治的话音刚落,四面顿时有金色的屏障立起,那是金色的金属铁皮在转瞬之间便拼接成了一大面,将阿狸环困其中。阿狸眼下一沉,身形未动,只冷冷地环顾着四周,忽然,那巨大的铁皮震动,犹如巨雷轰顶,阿狸不由得眉头一皱,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耳朵,耳膜深处仍然隐隐有刺痛之感。

下一秒,金光刺目,是金遁术……

阿狸顾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只急急忙忙抬手欲遮眼,但依旧只觉眼中生涩,显然是被刚才那金色雷光给刺痛了,阿狸摇了摇头,试图重新睁开酸涩的双眼,但在她睁眼的刹那,霎时间无数道人影从四面八方猛地朝她扑来……

阿狸的反应极快,可以瞬间洞穿血肉的五指并起,刺出……但,扑了个空。

那朝她扑来的人影,在她的攻势打出后,瞬间膨胀,化作一团雾气,没了踪影……是晃影,全是假的,不不不,她清晰地听出她的周遭不止一道人影,有无数双脚步,但眼前的人影更多,他们亦真亦幻,形影诡秘。

耳后又有风声袭来,阿狸忍着双目的刺痛睁眼,向右后方扫去,果然便见金光刺目的雾气中有一只手凌空探了出来,正朝她的命门袭来。但就在那只手还未触及她的命门时,忽然,指盖上像是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手指飞扑了出来,带着尖锐的倒勾。

是手甲勾,细细小小密密麻麻,却会在触及人的血肉的这一刻,像一只长满无数倒刺的手没入了皮肉里,找到骨头,然后瞬间将人拆得四分五裂。

“哼,不过如此!”

阿狸冷哼出声,身形轻飘飘一避,然后瞬间将那手甲勾攥在了手里,同那黑镰刀一样,手甲勾的一端是尖锐的倒钩,但中间却连着细长的金属软丝,四面八方皆有手甲勾冲她袭来,却在迫近阿狸的这一刻,尽数被她扼住了软丝,她明显感觉到软丝在她手中绷紧了。

阿狸嘴角又是一抹冷笑,然后另一只手的长仗一端落地,顿时猛烈的罡风四震,周遭的雾气顿时消散,有什么东西,被她狠狠震飞了出去,手中拽着的软丝也瞬间被崩断,软趴趴垂坠了下来,四周欲将她困住的金属屏障也瞬间被劈得四分五裂。

随着雾气消散,那数百道晃影,最终在她面前凝结成了十数道真身,阿狸这下算是看清了他们,眼底微微一敛,杀意生起……是要速战速决了。

可就在此时,那十几个被震飞在地甚至起不了身的人,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脸上竟是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抹阴冷的笑意来。

阿狸顿时眉头一皱,心中只觉得一阵不妙,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细细长长的,开始不断扭动着……再低头一看,那无数道软丝竟忽然在她手中,变成了纠缠扭动的长蛇。

是蛇……

阿狸的面色明显地一变,猛地甩开了手里的东西,但没有用,那东西被甩出去了,又不死心地朝着她爬了回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蛇朝着她的脚下爬来,阿狸的身形陡然变得僵冷起来,面色苍白一片,眼底也仿佛失了神……

而此刻,那些被震飞在地的人忽然有了动作,十几道影子结成了阵法,好像把什么东西抬了起来,上方是黑压压的一片,其中又有金光闪闪,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千万锋刃坠下,但阿狸甚至管不了那么多,她看到自己的四周地面之上,仍有密密麻麻缠成一团的长蛇,在不断地朝着她的脚边爬来……

5

“小阿狸,快跑……”

耳边好像听到了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阿狸甚至辨认不清那是她的幻觉,抑或是真的……像是,像是娘的声音……

“娘,我,我害怕……”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年幼的阿狸,也如此刻的她一样,不知所措,母亲抱着她,温柔地安慰着她,母亲说,她把自己的灵力都给了小阿狸,然后,让她快跑。

可小阿狸不明白,母亲的话是什么意思。

“娘,我们不回家吗?”

她懵懂地抬头看着母亲,她的母亲很美,阿狸从未见过比她还要美丽的女人,但此刻眼前的母亲看起来却十分悲伤,她的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只是不舍地看着小阿狸,轻轻地摸了摸阿狸的脸颊,然后笑着摇了摇头,“我们不能回去,娘跑不动了,阿狸,听娘的话,一定要躲起来,谁也不要相信,不要出来,如果娘回不来了,你就,你就跑,跑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这个家……”

远远的,有火光,有无数脚步声,母亲的神色看着越发狼狈和绝望了,阿狸依然不明白,娘为什么不让她回家,母亲看着她,眼神好像是诀别,满满都是不舍,但到底,她还是一把推开了阿狸,用从未有过的严厉和决绝逼迫她:“快跑!”

阿狸吓坏了,她不敢回头,只能听着母亲的话,没命地跑,没命地跑,然后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她看到有好多好多人,他们把母亲抓住,拖了出去,那些人以往她可都认识啊,祖父、祖母、二叔、三叔、还是无数张面孔,她都认识啊,可他们却用恶狠狠地嘴脸将母亲按在地上拖拽着,恶狠狠地叫骂着。

“你这狐狸精,跑?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还有个丫头,说,你把那个孽障藏到哪里去了?”

阿狸看到她的父亲垂手站在祖父身侧,却什么也没有为母亲做,他的表情看起来是那样痛苦和不舍,但他却连一句开口求饶的话都没有为母亲说,只是懦弱无比地小心翼翼与他父亲辩驳了两句:“爹,阿狸是无辜的,她毕竟是我们刘家的骨血……”

“无辜?!我看你是被狐狸精迷昏了头,我早该看出来,这个女人来历不明,又生得狐媚,我们刘家也算大户人家,今天被你丢尽了脸,竟把一个妖精带回了家,还生了个不人不妖的孽障!”

阿狸看到连父亲也不敢再多说半句了,她害怕极了,她看到了远处了火光,看到了娘被高高束缚在柴火堆上头,看到熊熊大火蹿得越来越高,看到娘依然笑着,留给她最后的话,依然是:“阿狸,快跑……”

天亮了,火光灭了,藏着小阿狸的遮挡物忽然被掀开,阿狸吓了一跳,抬头便见到二叔惊喜的样子,她将全身缩成了一团,卑微地乞求着:“二叔,你,你别喊人,我害怕,我害怕……”

“放心,我不喊人,我不让他们知道。”

二叔笑吟吟地说着,阿狸甚至还想感谢他,但很快,阿狸的一切希望都破灭了,二叔将她拎了起来,丢进了黑乎乎的洞里,然后将洞口一封,阿狸还听到二叔在上头笑着自言自语,“不知道拿妖精喂的蛇泡酒,是什么功效,放心,我当然不会喊人,他们只会将你和你那个娘一样,放一把火烧死,他们懂什么,暴殄天物!”

四周黑漆漆的,触手处湿湿滑滑的,都是蛇,好害怕,她好害怕……

6

“阿狸……”

仿佛听到了谢栀的声音,又仿佛看到了一束光,一只手,将阿狸从那噩梦中拽了出来。她猛然惊醒,睁开眼,她的呼吸急促,神情变得越发茫然,她看着四周,看到了狼狈不堪的平安,看到了伤痕累累的金宜兰,看到了一双双恐惧的眼,还看到了狼狈赶来的谢栀。

“小狐狸崽子,你不是说自己很厉害吗,你怎么变了模样,变成大人的样子了,难道你只是变了样子,不变本事吗?!”平安扯着嗓子冲她喊着,好像比她还着急。

“小狼崽子……”阿狸茫然地收回视线,看着四周那密密麻麻的蛇群,又抬头看着那黑沉沉的上空,恍惚回过神来,一股可怕的力量,从她周身爆发出来,“啊!”

一如当初,她无助而又绝望到了极点,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所拥有的力量,待她茫然地睁开眼,那漆黑的洞里,只剩下无数被震断成几截的残蛇。她明白了,直到那一刻,她才真正地明白……

她从洞口爬了出来,回到了那个刘家大宅,所有人看到她都吓坏了,二叔是最害怕的一个,因为小小的她,浑身湿淋淋的,满是粘液和血迹,而眼神,可怕得很。

“我娘呢?”

她看着赶来的父亲,但得到的答案,只是父亲一如既往懦弱无比的回应,“阿狸……”

“你娘早死了!”

“狐狸精生的种,也是孽种,还愣着做什么,抓起来!”

刘家的人终于回过神来了,要像对付娘一样对付她,可此刻的阿狸,一点也不怕,真的,一点也不怕了,“娘可以杀你们的,但她不忍心。你们欺负娘的不忍心,可我,可我不是我娘……”

那一夜,阿狸身上沾染的血腥味更浓烈了,她看着刘家的人一个个倒下,她像他们烧死娘一样,在刘家大宅放了一把火,要用大火毁灭这一切。

她摇摇晃晃地站在刘家大宅的门口,后头是越蹿越高的火光,身上湿淋淋的,都是血,这一刻,阿狸只觉得失魂落魄,心里空落落的。

她替自己和娘报仇了,按说应该是畅快的,可如今,心里却反倒更空了,如今连恨都没了,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是阿栀,是阿栀向她伸出了手……

那时候还没有西山,还没有帅府,甚至没有富贵门,阿栀是顶风采卓绝的一个人。他抬起一只手,落在她的头上,看着她身后的大火,长长叹了口气,然后对她道:“既然不知道该去哪,就且跟着我吧,可好?”

阿狸怔怔地抬头望着阿栀,然后乖巧地点头,“好。”

后来,阿栀封了她的灵力,怕她嗜杀好戮,误入歧途,还问她,“可甘愿?”

“甘愿。”阿狸点头,她顶听阿栀的话。

小狼崽子问得对了,阿栀都封了她的灵力了,后来她又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为了,是为了……保护阿栀啊!

“别怕。”

“别怕。”

娘的声音和阿栀的声音,仿佛在这一刻重合,那是于她生命中,最重要,最想守护的人。

7

此时此刻,阿狸眼底的恐惧,好像顷刻间褪去,她抬头看着那要倾覆而下将她粉身碎骨的刃雨,眼神变得坚定无比,冷笑出了声,“我不怕,什么都不怕,就两个字——干他!”

可怕的灵力宣泄而出,刃雨倾覆而下,却在顷刻间被震得粉碎,而阿狸依旧站在那,分毫未伤,那十几个列阵的武士终于开始变了脸色了,他们试图变化新的阵法,阿狸的眼神瞬间一冷,并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她像是嗜血的修罗,坠入了杀戮中,她的身形快极了,招招狠辣,穿心,抽出血淋淋的手,看着那一个个所谓的武士挣扎着,然后倒下。

仓永成治终于也变了脸色,他大惊失色,失了胸有成竹的风度,失了运筹帷幄的猖狂,大声喊着,打破了他立下的七日之内不攻城的承诺:“开火,给我开火!我倒要看看,是她厉害,还是我的炮火厉害!”

砰!

火光冲天,阿狸身后方的城垣顷刻间坍塌了一角,阿狸的神色凝重,被那热浪震得掀翻在地,她狼狈地爬起身,望着那对准了西山方向的炮口,只能匆忙地横杖在前,用一身灵力做着最后的抵抗,但,她支持不了多久。

阿狸看着已是越发虚弱,屏障的威力也在寸寸减弱,轰隆隆的炮火声震耳欲聋,她苍白着脸回头看向西山城的方向,冲震愕中的丁守成,用口型催促道:“快跑,带着阿栀,跑!”

怎么就突然开火了?

丁守成慌了,他看到阿狸的口型,跑,对对对,得跑……

但就在此时,他看到全副武装的丁怀生从紧闭的城门里冲了出来,扛上了枪,戴上了头盔。丁守成大惊失色,自己文弱的儿子何曾会打战,他连枪都不会扛。丁守成于混乱中一把拽住了丁怀生的手,怒斥道:“你干什么!我不是让你赶紧离开西山吗!”

“跑,我们能跑到哪去?”丁怀生双目通红,看着自己的父亲,丁守成是第一次看到自己这个一贯文弱顺从的儿子,像此刻一般有男子气概,坚定不可催,“我绝不会看着同胞受辱,他们哪是切磋,是羞辱,是羞辱!偌大个中华大地,被蛮夷糟蹋成这样!”

“你,你不要冲动!”

“爹,你怕,我不怕,就算是战死,也比不战而降,做个缩头乌龟强!你总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青山尽毁,你我,不会独存!”

丁守成仿佛被自己这个儿子震撼到了,他好像认得自己的儿子,又好像已经完全不认得他了,许久,丁守成颓然地松开了自己拽住丁怀生的手,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我还是西山军的统帅,所有人,必须服从我的命令,你是我的儿子,你,也不例外。”

说这话时,丁守成的语气,坚定而又慷慨激昂,“去他奶奶的,传我令,血战西山,与城偕亡!”

8

天黑了,可却亮如白昼,炮火连天,西山军死守城桓,仓永成治的人久攻不下。

阿狸灵力大损,维持不住本态,只能变回先前那稚嫩的模样,小狐狸也有气无力,呜咽地趴在谢栀的膝头。

丁怀生奉命退下前线,护送阿狸和谢栀后撤,就连金宜兰和平安也劝着谢栀撤退到安全的地方,但他们都知道,此刻逃得了一时,又能逃得到哪去呢。

“可我听闻,西山军将仓永成治的兵几乎歼灭殆尽,仓永成治落荒而逃,咱们守住了西山。”这方面,阿狸到底是天真了些,但她说的,也是事实。

“西山是守住了,但仓永成治的兵不足百人,加之未曾料到我们会反抗才使我们占得先机,而我们西山驻军八千,损失惨重,如今只余两千余人,就连父亲也已重伤……”丁怀生摇了摇头,“这只是个开始,我们没有战车,没有大炮,就连枪弹也所剩无几,无异于困兽之斗,给人当人肉沙包,白白送死,而敌人,只会越来越多……”

“西山不能丢……西山地势易守难攻,是后方屏障,若丢了西山,无异于为他们门户大开,华北华东已然沦陷,我们退无可退。”谢栀尽管未曾过问局势,可却心如明镜。

丁怀生急急道:“您说得对,因而西山受困之日,我爹早已派人求请驰援,但如今各战区腹背受敌,自顾不暇,便是真有援军,一来一去没有十天过不来。但眼下……我们只怕等不到他们,西山没有多少人了,没有弹药,我们撑不了多久,别说十天,就连明天也未必撑得下去!”

“谁说西山没人!”

这声音……

阿狸看到那仿佛黝黑了不少,冷硬了不少的青年回来了,他的身姿挺拔,风尘仆仆,可却有着前所未有的硬气和锐气,“浑小子……阿栀,是浑小子,浑小子回来了,他还,他还带回来了枪支弹药和一队人马。”

谢栀也是一怔,然后微微一笑,像是早有所料一般,“小帅爷回来了。”

丁怀生先是一喜,他看到陈步繁带着的人马约莫二十来人,还推了一车枪支弹药,皆是从战区敌军尸体上搜刮来的,但即便是陈步繁回来了……

丁怀生的神色又变得沉重无比,“只有你们,也无济于事……”

“还有我们!”

9

“丹青前来报到!”

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男人摘下了他的斗笠,他那只畸形的小手已经不在了,但人们依稀还记得那个名震一时,赫赫有名的富贵手拥有者,丹青。

“赵小冬前来报到!”巾帼不让须眉,依旧一身男儿装扮的女子风尘仆仆赶来,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陈步繁,看着众人。

“丁姿前来报到!”

“秦夜前来报到!”

“孙厚德前来报到!”

还有很多,很多他们熟悉的面孔,被老龟和财神爷救下的年轻飞行员,一手幻术精彩绝伦的李变,带着小脑袋风尘仆仆赶回的张辞,曾答应过小尸体要用自己的力量捍卫公义的周小粥,就连远在北平的程砚平,也赶回来了。

“还有我!”平安只觉心头澎湃,向前方伸出了一只手来,“我可是头一个赶回西山的。”

“还有我。”金宜兰笑了笑,将自己的手,覆在平安的那只手上。

“还有我……”丁怀生只觉得心头澎湃。

大家,都在拼了命地,守护西山,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编者注:本文为《三教九流》系列第二十篇,每月1日/15日更新,关注系列专辑,收看更多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