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九流:小土匪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大笑笑)

楔子

世间旁门左道多,江湖牛鬼蛇神众。蝼蚁尚且偷生,下九流也有活法,诡事恩仇公义难断,自寻吉庇巷富贵门。其间谢老板,病榻缠身寸步难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持广大神通,有朝一日恩怨了,生死折磨得解脱。

1

“夜哥又带着兄弟们下馆子了?”店老板殷勤地给秦夜倒酒,又招呼底下的人,“赶紧的,给夜哥和兄弟们打个炉,拿最新鲜的羊肉,今儿这顿,算我的,给夜哥把场子包上,今儿不伺候别人,就伺候夜哥和弟兄们!”

“肉是该上了,赶紧都给爷弄上来,几个小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看一个个跟瘦猴似的,能吃得紧!”

男人一脚踩在凳子上,皮肤被晒成了麦色,看着是个粗犷的人,若是仔细一看,模样却是不差,有点风流好汉的意思。

一身短打,腰间还插着一把弯镰刀,笑眯眯地拍了拍那一脸挤着笑的店老板的肩膀,“别啊,小老弟,什么叫算你的,爷几个吃不起是怎么着?该怎么算怎么算,你要真有心,年头该出孝敬钱的时候,就别墨迹,三催四请的,底下跑腿的弟兄都跑成了瘦竹竿。”

“是是是,是是是……”店老板讪笑着应下。

秦夜这人,性子豪爽,虽是个占山的匪,却也有规矩,凡是在他的地盘上营生,除却每年交一笔孝敬钱,旁的不必担心,他们不像过去那帮土匪,那是见着东西就糟蹋,底下一批小土匪,被他驯得服服帖帖的,立马闹开了,“今儿夜哥带咱们打牙祭,兄弟们敞开了吃!”

“行,敞开了吃!”秦夜一听,也乐了,这帮小兔崽子,可没“不敞开”的时候。

火锅炉子生起,热气腾腾,划拳的划拳,喝酒的喝酒,好一阵闹哄,大伙儿正起劲,忽然砰的一声,门让人给踹开了,刷刷刷,一队人冲了进来,全是当兵的。

大伙儿一静,喝酒的划拳的涮肉的,全都定住了,两拨人马就跟楚河汉界似的一下子把整个空间占满了。

冲起来的人马给让了一条道,敞开的大门外一道挺拔飒爽的身影跨过门槛进来,那是个军官打扮的人,虽看着气势骇人,冷眉冷目的,但一看就是个女人。

大伙儿愣一愣,认出了眼前这尊女阎罗来,非但不怕,竟还一个个挤眉弄眼交头接耳起来,“这不是咱未来大嫂吗?夜哥,夜哥一会儿要是跟咱大嫂打起来,咱是帮是不帮?”

西山如今已经是丁守成的天下,西山的兵,也都成了丁家的兵,但要立军威,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丁姿虽是丁守成的女儿,到底是个女人,她能让手底下的兵服气,那是有她的本事在的,她整个人看起来又冷又硬,别的女人在做针线穿花衣的时候,她就已经跟着一帮大老爷们在教练场上摸爬滚打了,往常陈沛霖在的时候,也很是器重她。

丁姿一个冷嗖嗖的眼神扫过来,秦夜手底下那帮小土匪立马闭上了嘴,比她手下的兵还听话,秦夜嬉皮笑脸地摊了摊手,“哟,怎么着,兄弟们在这喝酒吃肉,也犯事了?”

丁姿就看不惯秦夜这嬉皮笑脸的做派,冷笑了一声:“接到警卫厅上报,这一带,频繁滋生事端,光天化日土匪拦道抢掠,还有没有王法了?别以为西山没人能动得了你!闹事也要看看在谁的地盘上,我看你们是想再回大狱里把底坐穿!”

前些年,丁姿新官上任三把火,抓过秦夜和他手底下的一帮小土匪,让他们在大狱里蹲了几天。说起来,这西山能将秦夜揍个鼻青脸肿的人可没几个,丁姿算是一号人物,还是个女人。

好在当时这西山还姓陈,陈沛霖是土匪出身,秦夜这关系七拐八拐的也算是陈沛霖的世侄,只是为人一向放荡,不愿做正经的营生,便与一群小土匪占山当了山大王,陈沛霖没将他们当一回事,关了几天就下令给放了,否则那会儿,这土匪窝就已经让丁姿给端了。

这事让秦夜挺受挫,也丢了好大的脸面,出来后,秦夜夸下了海口,迟早将丁姿给拿下,掳上山做押寨夫人,底下的弟兄们也当一回事,大嫂长大嫂短,见着丁姿就自觉绕道,也不全是因为做土匪的怕官,实在是怕自家老大还没将媳妇拿下,就又给揍坏了。

也不知道是怕丁姿,还是给陈沛霖面子,秦夜在西山其实已经收敛了不少,底下的小土匪也被他管得规规矩矩的。可丁姿的眼里容不得沙子,早就看秦夜不顺眼了。

秦夜倒是脸不红气不喘,脸皮忒厚,一脸无辜地辩解道:“冤枉,天大的冤枉,哥几个可是正经人,吃饭喝酒连欠条都不带欠的,在外头吧……是有几个小子不听管教,偶尔也与人动动手,这也犯不着丁大小姐亲自出马不是?”

“我们可都是良民,哪来的土匪?丁大小姐可别冤枉人。”

秦夜这厢说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那厢,一瘦猴便提溜着裤头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看也不看人就扯着大嗓门嚷嚷开了,“夜哥,夜哥!蹲到了,他奶奶的那伙儿北方来的商队真他娘的鸡贼,差点就让他们给晃过去了,咱干他一票,够吃上好一阵子了!”

瘦猴一通嚷嚷完,见店内静悄悄的,这才觉察到不对劲,兄弟们朝他挤眉弄眼,夜哥也是一脸的铁青,瘦猴战战兢兢地往后扭头,见那儿杵了一屋的兵,又见那尊女阎罗也在这,瘦猴苦哈哈着一张脸,不知所措。

秦夜扶额,叹了口气,丁姿一声令下,哗哗哗一群人冲上来将秦夜押上了,可面对的是丁姿这尊女阎罗,秦夜又没发话,后头那帮兄弟是进也不敢,退也不敢。

“媳妇,轻点,轻点,给留点面子……”秦夜被人掰手押住之时,还不忘小声冲丁姿讨饶。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反倒把丁姿惹得又气又恼,眼不见为净,加快了步伐踏了出去,“你这辈子也别想再出来!”

2

西山帅府。

陈步繁已被软禁数日,可笑的是,是被丁守成软禁在帅府的。往日里呼风唤雨的混世魔王,横行西山的小帅爷,如今在自家做了他人的阶下囚,若不是冲着谢栀这一茬去,留着陈步繁还有用,只怕丁守成早恨不得斩草除根,好让西山踏踏实实地不再姓“陈”,改姓“丁”。

“小帅爷倒是好兴致,听下人汇报,近日可是吃得好睡得好啊。”丁守成一开门,就瞧见屋里的陈步繁东倒西歪地趴在那儿,迎面就是熏天的酒气,屋里一片狼藉。

屋里猛然进了光,陈步繁动了动,抬起头来,大概是觉得刺目,又微眯了眼,皱了皱眉,“原来是丁二叔,怎么着,这西山头把交椅的位置,坐起来可烫腚?”

丁守成一夜之间令西山变了天,自然是有外在势力干涉的。西山可个个都是土匪发的家,今日丁家能篡陈家的权,他日别家也能篡丁家的,得江山易,守江山难,这位置坐着可不舒服。

丁守成也不把陈步繁的讽刺当一回事,笑眯眯地搬了张椅子,在陈步繁乱得无处下脚的屋子寻了一处清净地儿坐下,“小帅爷年纪轻轻,就这么消沉下去可不是一回事,你父亲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到你日日醉酒,虚度光阴,难道,小帅爷就不想干一番大事业?”

“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近来各方都传来战事,西山也岌岌可危,你不想看着你父亲一手打下来的江山出事吧?富贵门谢老板那……”

陈步繁知道他要说什么,大笑出声,“二叔的算盘可就打错了,你看中那病秧子是吧,三顾茅庐啊,拿出诚意来,说不准谢栀就能为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呢?小爷我和他不熟,您要有本事驱使这样一号人物,您尽管试去啊。”

这一通不软不硬的钉子,扎了丁守成一脸一头,笑面虎面上的笑可挂不住了,他的确知道陈家一定是拿住了谢栀的软肋,才让谢栀那样的人物肯为陈家卖命,可姓陈的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够驱使得动谢栀那号人物……陈步繁这小子身上定藏着什么秘密!

丁守成还想再从陈步繁这下手套出些什么,底下的人忽然匆匆推门而入,丁守成也知道,他手底下的人不是那么没规矩,若不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定不会不知趣在这个节骨眼上闯进来。

老家伙抬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陈步繁,随即起身,赶在下人开口前吩咐道:“出去说。”

出了陈步繁的屋,底下的人才附在丁守成耳边,压低了声音:“丁爷,北边来人了,入了西山的境,就直奔富贵门去了,铁了心要见谢老板。”

这话一出,丁守成果然变了脸色,阴沉沉的,冷笑了一声,“他们的消息倒挺快。”

入了西山的境,竟敢略过帅府,直接打富贵门的主意,这是压根没将他丁守成放在眼里,岂有此理!

“丁爷,大小姐那儿……没让北边那位踏入富贵门一步,只怕……已经得罪了那位。”

丁守成的脚下一顿,果然脸色越发难看了些,匆匆下令道:“准备一下,跟我去一趟。”

3

吉庇巷果然让丁姿手底下的兵守得严严实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自然也进不来。

算是正式入冬了,午睡醒来,老贾将谢栀推到院子里,阿狸赶忙抱了厚实的暖披过来。

一面埋怨老贾粗心,一面细心地又将谢栀裹了个严实,就连暖手炉都烧得烫手,谢栀无奈地坐在那儿,几乎被阿狸捆成了一个球,就像抱了一床被子在外头似的,就连小狐狸都嫌热,拼命往外挣扎,不肯待在谢栀怀里,场面竟是有些滑稽。

“这下可不会进风着凉了。”忙完了一通,阿狸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手,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谢栀认命般笑了笑,摇了摇头,也不敢反抗阿狸的“魔爪”,只忽然吩咐了一句:“阿狸,劳你去外头,将那位丁小姐请进来。”

阿狸愣了一愣,这些日子,丁家是软禁了陈步繁那浑小子,又变相软禁了阿栀,阿狸对姓丁的可没什么好感,扁了扁嘴不乐意道:“叫她干什么,还不是丁守成那奸猾小人的爪牙,这些天看我们跟看犯人一样。”

“那位丁小姐,虽脾气硬了些,却也不是个不讲理的,她不过是执行丁守成的命令罢了。”谢栀好脾气地哄道:“去吧,我有话要对丁小姐说。”

谢栀都第二次开口了,阿狸自然不好反驳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跑出去,还真将丁姿给请进来了。

丁姿虽严格执行看守谢栀的命令,却对谢栀并无私仇,更没能打过几次交道,但谢栀的事她是听说过一些的,一个寸步不能行的病秧子,却能令三军忌惮,江湖上多少牛鬼蛇神、三教九流,不给他几分面子的?这样的人,丁姿自然对他也另眼相待。

任务是一回事,对谢栀的敬重又是另一回事,丁姿在谢栀面前显得客气了几分:“听说谢老板有事吩咐,还请谢老板直言。”

谢栀轻笑,“谈不上吩咐,不过是听说,这两日吉庇巷来了几位贵客,皆让丁小姐挡了回去。”

丁姿未料到谢栀足不出户,竟对外头的事一清二楚,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那又如何?”

“想必不多时,丁守成就该往这赶了。”谢栀嘴角微扬,眼神柔和,却又有一种将人洞穿的深邃,“外头那些位,我没猜错的话,是从北方来的,其中一位,是满洲来的吉田,试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堂而皇之入西山,可见对西山的时局了若指掌,该是你父亲的老友了。”

满洲,吉田,老友……

丁姿虽脾气又臭又硬,对丁守成的命令死守到底,可也不是个傻的,谢栀这话一出,丁姿立马变了脸色,“你是说我父亲他……”

这话,丁姿可不敢出口,但谢栀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丁守成已经和满洲勾结了,满洲是日本人的天下!

“若是恩义不两全时,丁小姐,你如何抉择?”

谢栀的话轻飘飘地落入丁姿的耳中,丁姿明显是慌了神,好半天没有说话。

猛然回神,约莫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丁姿背过了身,就连声音都清冷了不少,“总有两全的法子,谢老板……还是担心自己的处境吧,香饽饽人人欲求,可时日若是久了,谁也得不到,就会宁毁之,也好过落在他人手里。”

看着丁姿挺直的背影,谢栀微微一笑,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只不紧不慢缓缓道:“那他们也要有本事毁了我。”

丁姿听到了谢栀的话,也只当没听到,落荒而逃般匆匆踏出了富贵门。

出了富贵门,果然听到手下人来报,说是丁守成来了,在对面的茶馆等着丁姿。丁姿的脚下微顿,此时此刻,才算真真切切感知到了谢栀的可怕之处,足不出户,仿佛,便已料准了一切……

4

丁姿十几岁就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动起手来,几个大老爷们都未必是她的对手,性子早已是又冷又傲,但此刻在见到那年过半百面相慈祥的老人之时,却低眉顺眼得很,“义父。”

没等丁姿抬头,啪的一声,一耳光便下来了,清脆响亮得很。

丁姿愣了一愣,竟是一动未动,依旧低着头,一声不吭。

“这一巴掌,是提醒你,差点酿成了大祸!”丁守成匆忙赶来,未等喝一口热茶,就让人去传丁姿了。

此刻见丁姿一言不发低着头,面颊一侧已经出现了红印子,丁守成的口气又缓和了下来,“你拦的,是你爹我的贵客,听说你还命人和人家动了手了?所幸他们没计较,否则,你有几条命都不够丢!”

“义父说的,是满洲来的吉田吧。”丁姿闻言,破天荒地微微抬起了嘴角,这意味,也不知是笑还是讽刺。

“你现在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算晚。”丁守成冷不丁抬起了眼皮,意味深长地看了丁姿一眼,口吻听着颇为语重心长,“你弟弟怀生的婚事,促成了南北联姻。我们丁家有今天,北边还得罪不得,至少……还没到时候。”

丁守成在这时候忽然提起了“南北联姻”,丁姿敏感地觉察到不对,抬起了头,口气生硬了不少:“什么意思?”

丁守成没再看丁姿,在茶座上坐下,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茶,低头抚茶沫,头也没抬,“吉田在北边混得不错,很有话语权,他在日本有一位妻子,但已经病故了,眼下的意思是,想找续弦,你以为,你这样得罪对方,对方为什么不与你计较?”

丁姿的面色果然一变,咬紧了牙关,好半点说不出话来。

丁守成终于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装模作样问了句:“小姿,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丁姿像是鼓足了勇气,心一横,身侧的拳头紧握,攥得咯吱咯吱响,“那我就让他们不能活着走出西山!”

丁守成深深看了眼丁姿,并没有接她这个话,反而慢悠悠地将话题岔开,说的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小姿,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二十多年了吧。”

“第一次抱你时,你才那么一丁点,话都说不利索,只会哭,怎么哄也哄不住,后来别人说你是饿的,我才从老乡那抢了头产奶的牛,将奶头硬塞到你嘴里,那牛狠啊,差点没把我的骨头踩碎了。一转眼,你也是大姑娘了,爹不能留你一辈子。”

丁姿挺直的背脊,在这一刻,终于颓然地垮了下来。她知道,义父已经是铁了心,要将她送给吉田。

怀生娶了满洲女,是义父获得满洲势力介入西山,助他掌控西山的第一步,而现在,义父绝对不会为了区区一个丁姿,去得罪吉田,甚至在义父看来,能顺水推舟在吉田身边安插一个自己人也是一件利事吧。

丁姿本是逃难的孤女,若不是丁守成,她早死在饥荒中了。

正因为如此,这些年,她冲锋陷阵,不比任何一个男人差,咬着牙挺下来走到了今天,丁守成的命令,她从未违背过……

此时此刻,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在义父看来,或许与一颗棋子没什么两样,但没有义父,她早就死了,这个恩,她不得不报。

但与满洲日本人勾结,她却是打心眼里不愿意的!

恩与义不能两全时么……此刻回想起这句话,丁姿不由得苦笑出声,谢栀果然早已料准了一切。

“我知道,你不想给人做续弦,哪个当爹的愿意让女儿给人当小的?但好歹,吉田答应我,得按咱们的规矩办,明媒正娶,也算是名正言顺,你去了那儿也好,吉田身边有你,我与你弟弟远在西山也放心。”

丁守成长叹了口气,起身,抬手沉沉地落在丁姿的肩膀上,“北边,咱们还得罪不起。”

否则,丁家,乃至整个西山,都要大祸临头。

5

丁姿一向严格自律,罕见地喝了一身酒气,还躺在西山大狱里的秦夜被一脚踹醒,刚想犯浑,一睁眼,见是丁姿,不由得愣了愣,盯着丁姿看了好半晌,秦夜又麻溜地闭上了眼睛,翻了个身,“糊涂了,梦见媳妇了。”

“别装了,大狱不是客栈,滚回山寨睡去。”丁姿又踢了踢秦夜,然后转身,出了牢口,却果真没再将牢门关上,她只是背对着牢门,没有回头,“趁我没反悔,赶紧滚。”

大狱潮湿,阴暗,秦夜坐起身,一双眼睛漆黑,果然清醒一片,他也不起身,没有半点要走出牢狱的意思,只这么一只腿盘着,一只腿曲着踩在地上,吐掉嘴里叼着的一根稻草,眼皮一抬,声音少了几分往日的嬉皮笑脸,“喝酒了?”

“我的事,你别管。”丁姿紧攥身侧的拳头,“反正很快我也不会再留在西山了,你浑不浑是你的事,我懒得管,前边的人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你从这里走出去,没人会拦你。”

“不在西山?”秦夜猛地站起身,迅速掰着丁姿的肩膀,令她面对着他,这一掰,秦夜的手下都忍不住一抖。

丁姿的脾气硬得很,多少年了,秦夜都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她揍起人拿起枪来,狠得很,秦夜的兄弟们都管她叫女阎罗,但此刻,丁姿看起来形容憔悴,眼泪却是再也忍不住地往外滚落,秦夜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哪个王八羔子欺负你了?”

丁姿抬手,甩开了秦夜的手,用手背匆匆抹了一把脸,又是一脸的冷硬,驴脾气,“你走吧,往后找个正当营生,别再做土匪山大王,你还能抢一辈子,抢到老?也就是在西山,在外头,你早让人五马分尸了。”

丁姿的脾气,秦夜再了解不过了,她不想说的事,天王老子也撬不开她的嘴。

秦夜没有再与丁姿僵持,垂下手来,应道:“好,老子出了这大狱的门,有的是手段查到那个王八羔子是谁。”

“秦夜。”丁姿忽然唤住了秦夜,秦夜也果然听话地脚下一顿,只听得丁姿深吸了口气,似是想稳住自己的心绪,“出去后,帮我给一个人,带句话。”

给富贵门谢栀谢老板带句话,北边来人此行的目的,是来“请”陈步繁去北方的,届时会由丁姿派人押送,押送的时间、地点,丁姿也一并让秦夜转达。

“好,我一定将话带到。”秦夜应下,便头也不回地出了这西山狱。

秦夜也果然说到做到,出了西山狱,便摸黑去了吉庇巷,约莫是丁姿打点过,也约莫是秦夜吃这碗饭的,有功夫在,入吉庇巷摸到富贵门时,也并未惊动守卫。

阿狸本是对秦夜摸黑上门很是不满的,刚要赶人,谁知谢栀却跟早知道今夜有访客会上门似的,竟让老贾在这个时间点还将他推了出来,赶在阿狸开口赶人之前,谢栀便已拦下了阿狸,冲秦夜道:“秦公子想必有话要对我说。”

在西山混,哪能不知道谢栀这号人物,就算没打过照面,这世上又有几个坐着轮椅还能有这等气度的人,秦夜一下便认出了谢栀的身份,拱手行了个江湖礼,“受人之托,今夜有口信带到。”

这口信带到,着实惊坏了所有人,阿狸慌得不行,“阿栀,他们要将陈步繁那浑小子押去满洲?押去满洲做什么?他们要害他吗?”

“只怕目的和丁守成一致,因而被截了胡,丁守成也只能敢怒不敢言。”谢栀的神情也颇有些凝重,毕竟,若是出了西山,事情就难办了。

“可丁小姐不是丁守成的爪牙吗,她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这一点,阿狸也着实想不通。

“大概是想明白了,恩与义,当如何抉择吧。”

6

通往码头的路段都被重兵全线封锁了,丁姿从车上下来,前方客轮已经靠岸,在这等候他们的人不算多,三两个秘书模样的男人,衣服下面都揣着枪,为首那个穿着西装、将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的矮个子,便是吉田了。

见到丁姿,吉田明显是双眼一亮,脸上立即泛笑,朝丁姿意味深长地点头致意。丁姿只像未看到一般,冷哼了一声,抬手,她底下的兵收到指令,从另一头将陈步繁给“请”了下来。

陈步繁依旧胡子拉碴,看着半睡半醒的模样,浑身酒气熏天,后头的兵见他不紧不慢的散漫样,忍不住手上一用力,狠狠朝前推了一把,“磨磨蹭蹭的,快点!”

丁姿见状,微微蹙眉,喝了声:“住手!”

丁姿手底下的兵还是很服她的,被她这么一喝,也不由得心下一凛,顿时对陈步繁也客气了不少,不敢再轻举妄动。

反倒是陈步繁沦为阶下囚了,还有心情满不在意地大笑出声,“虎落平阳被犬欺,人之常情,也别怪他们,小姿莫动怒。”

丁姿对陈步繁的态度不冷不热,没有多言一句,上前公事公办一样给陈步繁解了手铐,在解手铐的时候,丁姿是低着头的,抬都没抬,好似刻意压低了声音,“在西山,义父再不想留你,为了全一个好名声,他还是有所顾忌的。出了西山,谁也保不了你,一会儿你就趁乱逃跑,好自为之。”

趁乱逃跑?陈步繁微眯了眼,他与丁姿并不怎么打交道,却也知道她绝对是丁守成的一条忠犬,从未违抗过丁守成的命令,如今这话从丁姿的口中说出,不得不令人诧异,“你打算做什么?”

丁姿抬头看了陈步繁一眼,并没有明说,只意有所指道了一句:“今日必有动乱,能不能脱困,全凭你的造化。”

果不其然,丁姿的话音刚落,后方忽然起了一阵骚乱,快马加鞭,来得猝不及防,坐在马上的男人手里扛着一支半个人高的长杆枪,枪口朝天,骑在马上绕了几个圈,后头还有二十几匹马,马背上的人各个手持武器,嚣张得很,现场顿时乱成了一团。

“哟,这是想去哪?此山是我开,这码头也是爷用斧头劈出来的,要留要走,也不打个招呼?”秦夜张狂得很,他的弟兄也跟不怕死一样,竟然哄笑了起来,骂西山的兵个个都是娇滴滴的娘们,连枪把子都握不稳。

丁姿的面色明显是一顿,很显然,她虽早有部署,今天也压根没想着活着回去,但秦夜突然带人马出现,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两方枪口对峙,丁姿面色一变,快步冲上前,怒斥出声:“小土匪,你来做什么,不怕死吗?!”

一头因着丁姿压着场,手底下的人没得到她的命令,竟是一时半会也不敢动手。另一头,吉田微眯了双眼,倒是不急着出手,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从吉田的站位上看,也是不想卷入地头蛇的纷争的。

虽是有隔岸观火之意,但吉田还是留了个心眼。

他显然是将这窝土匪的出现错认为是陈步繁的安排,未免陈步繁趁乱出了变故,从自己眼皮底下消失,吉田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三人立即压着枪,客客气气地“请”道:“小帅爷,我们吉田先生怕您伤着了,还请到安全的地带等候。”

陈步繁料想事情并不像丁姿先前说的“趁乱逃跑”那样简单,几口枪顶着,陈步繁冷笑了一声,并未抵抗。

确认陈步繁不会出自己的掌控之外,吉田这才不轻不重地开口催促了一句:“看来西山的保卫工作,还是做得不到位啊,丁小姐快快解决了不速之客,我们好办事。”

“保卫工作?”秦夜这话一出,弟兄们当即也像听到了笑话一般大笑起来。

秦夜看着是个放荡不羁的小土匪,此刻的眼神却倨傲得很,像鹰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几个西装笔挺文绉绉的吉田一行人,“老子逛西山就跟逛自己家一样,想拦爷的去路,也不打听打听我秦夜的名号!”

“秦夜!”丁姿顿时爆发怒意,她出手又快又狠,当下拽住秦夜身下乱晃的马头,脚下足尖一挑,竹竿向上挑起,丁姿手中一扣,便横扫出击,袭向马背上的秦夜,这一招,雷霆万钧之势。

秦夜让她扫下了马,好在他有功夫在身,一个跟头落稳,丁姿一点喘息的空档也没给他,当下袭来第二击,此刻丁姿的眼神就像是要杀人,“不关你的事,我让你滚!”

丁姿出手是真的狠,逼得秦夜步步紧退,此刻秦夜明显也有恼怒的意思了,一面招架丁姿的进攻,一面试图寻找空隙反制,“老子看不惯你为虎作伥,还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关你什么事!”丁姿压低了声音,但全部的怒意都凝聚在了进攻上,招招要命,“滚!滚!我让你——滚啊!”

今天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她自己的事,秦夜这般,只会将他自己也牵扯进来!

直到此刻,本是盛怒之下的秦夜,竟然莫名心情大好,笑出了声,“媳妇这是爱深责切,不过——从前你是官,我是匪,你要抓要放要我滚,我没话说。但我是个中国人,更是个男人,小日本鬼子在我的地盘上撒野,没门,先过了我这关!今儿我敢来,就没打算囫囵着回去!”

7

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令丁姿的心头震撼,而这份震撼,竟是秦夜给她的。

丁姿的身形一颤,分神之间,竟让秦夜找到了机会反制,瞬间便让丁姿落了下风。而此刻,丁姿的眼神变了,挣扎而又痛苦,最后是一抹前所未有的释然和放松,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丁姿竟然笑了,这一笑,把秦夜都看得差点乱了阵脚。

丁姿出手的速度明显开始迟缓了,但秦夜分明也不在状态,就在秦夜分神之际,一支冰冷的短枪塞进了秦夜的手心中,秦夜一怔,此刻丁姿寻找的角度十分微妙,只怕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这支枪是怎么到秦夜手中的,“开枪。”

没等秦夜回过神来,丁姿便已按着秦夜的手往下一扣,砰……

枪口正对着丁姿的腹部方向,一声枪响,丁姿的腹部瞬间淌出了血来,面色变得苍白。

秦夜心下一颤,但此刻丁姿却清醒得很,她扣住秦夜的手,眼神紧紧逼视着他,示意道:“带我走,兄弟们跟了我那么久,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会顾忌着我还在你手上,不敢冒险,更不会贸然开枪。”

秦夜到底是秦夜,顷刻间便已心领神会,他不管不顾地将奄奄一息的丁姿掠上了马,然后大喝一声:“我们走!”

二三十人马,像来时一样欲撤退,而丁姿手底下的兵,果然也忌惮丁姿尚在秦夜手中,不敢轻举妄动。

吉田原想隔岸观火,料想以丁姿在外雷厉风行的狠绝名声,收拾一帮土匪不在话下,没料到事情竟然出了变故,丁姿若是在他眼皮底下出了事,到底不好和丁守成交代,此时此刻,吉田终于不得不插手此事,下令道:“务必救回丁小姐!”

吉田的命令一出,那靠岸的客轮上忽然冲下了数十个兵,就是丁姿,此刻也没能料想到,吉田竟然明目张胆地带了一支军队进入西山,未免也太猖狂了一些!

“今日大动干戈,只怕谢某来得不是时候。”

此声一出,就是吉田也下意识地一顿,抬了手,让他手底下的人暂不妄动,只见一魁梧大汉推着轮椅缓缓而来。

轮椅上的人,是一身月白长衫,他的眉目温润,唇色浅淡,脖子下露在衣襟外面的,是一颗黑得发亮的狼牙坠子,只是他似乎怕冷,手心中还抱着一颗造型精致的铜制暖手炉。

除此之外,同行的还有一眉目机灵倨傲的小丫头,小丫头的脑袋上还顶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小狐狸竖着耳朵,龇牙咧嘴,对周遭的人和物很是警惕。

吉田不傻,这样的人物,也就是富贵门的谢栀了,比起谢栀,一个微不足道的丁姿又算得了什么?

“原来是谢老板,幸会幸会,早就登门拜访,只是未得机缘见上一面。”吉田像模像样地学着中国人的样子抱拳作揖,对谢栀很是客气。

谢栀却并未理会吉田,只看向被吉田的人牵制住的陈步繁,但口中的话,却是冲着吉田说的,“小帅爷今日,不能离开西山。”

谢栀这话的口吻听着虽是温温和和,可言辞之间,并未有半分商量的意思。

果不其然,谢栀的话音刚落,阿狸脑袋上的小狐狸就像突然得到指令一般,刷地冲了出去,那几支抵住陈步繁的枪竟瞬间被卸了下来,卸的不止是枪,还有那几只握枪的手。

“啊!”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小狐狸沾一口血地跳了回来,那几个被卸了手的人才后知后觉地惨叫出声。

吉田的面色一凝,皮笑肉不笑,客轮上的伏兵见下方动了手,立即猛地冲了上来,将谢栀一行人团团包围在中间,此时的吉田并未表态,显然这也在他的授意之下,好不容易见着了谢栀,又怎么能轻易放他离去?

“浑小子,还等什么,过来啊!”谢栀身侧的阿狸急了,催促陈步繁道。

陈步繁得了自由,向前迈了两步,后头却突然传来吉田的声音,“小帅爷请留步。”

吉田看起来胸有成竹,阿狸生怕要出变故,一颗心都揪了起来,就连谢栀,都破天荒地微微蹙起了眉。

只见那吉田不紧不慢地上前,也没有要强制留下陈步繁的意思,只是在他身边,笑吟吟地低语了两句,在场的只怕除了陈步繁,谁也不知道他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陈步繁闻言,果然变了脸色,他抬起头,神色复杂地朝谢栀那儿看了眼,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止了脚步,别过了头,“谢老板,你请回吧。”

话落,陈步繁竟头也不回地跟着吉田的人,上了那艘客轮。

这一通变故来得太突然了,谁也不知道吉田到底对陈步繁说了什么,竟让他突然改变了主意,阿狸不知所措,急得不行,“阿栀,这可怎么办啊?那浑小子是不是疯了啊?”

谢栀闻言,依旧神色凝重,摇了摇头,“小帅爷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只是……”

一旦出了西山,只怕,便不好办了。

那头吉田见陈步繁上了客轮,也并未为难谢栀一行人,他当然知道和他的人马相比,谢栀势单力薄,可吉田来西山之前,似乎是做过功课的,对谢栀存有几分忌惮,即使带着一队兵,他也知道,若是和谢栀动起手来,讨不着好。

更何况,他们的目的,并不是得罪谢栀,只要陈步繁在他们手上,谢栀,迟早会就范。

8

另一边,因为谢栀的出现,吉田根本无暇顾及丁姿和秦夜。

丁姿知道,谢栀在这时候出现,绝不是巧合,她知道谢栀不可能坐视陈步繁被人带离西山,她卖谢栀这个人情的时候,就知道他一定会来。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若是没有谢栀,此番她死不足惜,秦夜和他的弟兄们,只怕也要受她牵连,葬身于此。

此刻她对谢栀是打心眼里存着一份感激的。

“恩义不能两全时……”丁姿靠在秦夜的怀里,身下的马跑得飞快,迎面的风都有些锋利,但想起谢栀先前的忠告,丁姿仍忍不住轻轻地弯起了唇角,“不出西山,只有这么一个办法。”

丁姿的脸色越发苍白,血越流越多,她的话越来越少,秦夜挥鞭驾马的速度越来越快了,但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极力轻松,不断寻着话题与丁姿说话,生怕她就此睡着,“你对自己可真够狠的,若是今天我不来,你真打算跟他们去满洲,把自己也搭进去?”

“你不来,我也会中这一枪。”丁姿闻言,苍白的面容上,绽出一抹温柔的笑,“他们手上没了人,义父不找他们算账就不错了,他们也断没有理由追究父亲,我也能留个清白,搭一条命,算什么?”

她今日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她若是死了,既全了义父的恩,又全了自己的义。只是令丁姿没有想到的是,秦夜会突然出现。即便今日没有秦夜,她也早就做好了万全的部署,这一枪,不是秦夜开的,也会是别人开的。

秦夜闻言,攥着缰绳的手攥得越紧,就连声音,都轻松不起来了,“我不会让你没命,我还没,我还没打赢你呢!你让我丢了这么大的人,差点在兄弟面前抬不起头,你不给我做媳妇,不给我做压寨夫人,我也太亏了!”

丁姿闻言,微怔,随即笑了,“这么久的仇,还记着呢?秦夜……这下,你以后可能连土匪都做不了了。”

众目睽睽之下,伤掠丁大小姐,秦夜在西山,自是再无容身之地。

“怕什么,爷正经参军,打日本人,打汉奸,就你们西山有兵不成?在外头,爷照样大有作为!”秦夜果然还是秦夜,张狂得很,“到时候,你就给老子生娃,老子的儿子也打日本人,打汉奸!”

“臭流氓,王八蛋才给你生娃!”

后头传来弟兄们的笑声,起哄起来,“嫂子,你就算不姓丁,也别草率地改姓‘王’啊!”

丁姿又羞又恼,但身上伤得重,没力气动怒,秦夜装模作样地斥责了手下的弟兄几句,心中却跟抹了蜜似的,甜得很。

“媳妇,你刚才那一笑,真好看。你不知道,打从你新官上任,第一次押我下大狱,我就喜欢你,没道理的喜欢,兴许,就看上你那牛脾气。”

“你以为你为什么总能抓着我,你久不抓我,我皮痒痒,就派人去报案,就乐意见你气势汹汹地到我跟前来……挺住,快到了,我们就快到了,我找人给你止血,取弹,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丁姿靠在秦夜怀里,点了点头,声音轻轻的,比任何时候都温柔,“好,我不死,我还要……揍你一辈子。”

编者注:本文为《三教九流》系列第十篇,每月1日/15日更新,关注系列专辑,收看更多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