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九流:母夜叉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大笑笑)

楔子

世间旁门左道多,江湖牛鬼蛇神众。蝼蚁尚且偷生,下九流也有活法,诡事恩仇公义难断,自寻吉庇巷富贵门。其间谢老板,病榻缠身寸步难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持广大神通,有朝一日恩怨了,生死折磨得解脱。

1

北边变天了,南下避难投奔亲友的一天比一天多,就连西山都多了不少生面孔,只怕这变了的天,迟早是要影响到西山的。

在这节骨眼上,能填饱肚子活一口气,比什么都难,人一被逼到了绝处,就乱了,还管什么仁义不仁义,填饱肚子是头等大事,流民多了,打砸抢的事没少发生,街面上不少掌柜的不得已都闭了门,就连洋人开的咖啡馆都被砸破了玻璃,里头的东西被一抢而空。

倒是吉庇巷外头开了家新的医馆,铺子不大,起先是个烧饼铺子,眼下挂了块布,上头歪歪扭扭写了“医馆”俩字,就算是换了招牌了,还别说,许多铺子都被抢过,就这家医馆,太平着呢。

被打折了腿的混混抱着个海碗粗的木头棍子,疼得直抽气,边上的小混混抬头看着破布上歪歪扭扭的俩字,勉强认识一个“医”字,“大哥,就这家,大夫是一娘们,长得那叫一个丑,脾气还凶悍,活脱脱一个母夜叉,不过母夜叉医术好,前两个月二癞头手脚不干净,让人给折了手,骨头都捏碎了,旁的大夫没一个能治的,嘿,母夜叉给治好了。就是吧……”

就是吧,这母夜叉凶得很,往她跟前一站,多看一眼都能吓死个人,先前附近一带的混混也想动这家医馆,愣是让母夜叉给骂回来了,那粗鄙的骂人功夫,比十个大老爷们都管用,再加上一个破医馆,里头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再有混混,也都自觉绕道了。

话又说回来了,大夫的模样再怎么丑恶,忍忍就过去了,治好病是关键,可这母夜叉治病救人的规矩也怪,她不收钱,只一个问题,见人“啪”一下拿出一张画像,问见没见过那人,没见过,若是有别的线索也行,否则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治。

“二癞头答上来了?”断腿的混混一面疼得抽气,一面还不忘多问一句,否则母夜叉怎么给二癞头看病了。

“他能知道个屁啊,我看那母夜叉画像上的人,斯斯文文人模狗样的,咱们这些人哪能认识那样的人,好在那母夜叉虽人丑凶悍,可也不是个太聪明的,二癞头胡编乱造了几句说是见过那人,又随口说了在哪见过,就给糊弄过去了。”

2

吉庇巷富贵门。

自打那日小帅爷挥刀割肉从富贵门离开后,就再也没登过门,倒是谢栀喝了阿狸用陈家血肉为引熬的药后,谢栀的状况也稳住了,这些天已经能下榻,由老贾推到院子里坐一坐。

“阿栀,这些天开始转冷了,可不能坐太久。”

阿狸抱了厚实的毯子来,一面埋怨老贾总是由着谢栀的性子胡来,也不知道给他多添些衣衫,一面仔仔细细地将毯子盖在谢栀的腿上,还不忘将小暖炉给热好,塞进谢栀手心中,“好不容易才好些,可不能再病了,让我们担心死了。”

谢栀坐在轮椅上,身上依旧是浅淡的月白长衫,只是看起来要比先前要更消瘦了许多,往日的旧衣衫都显得不合身了,虽说已经能偶尔出来坐坐了,可脸色看起来仍是苍白,嘴唇更是浅淡失色,也怪不得阿狸念叨,谢栀自知理亏,自然是阿狸说什么,他便做什么,还未正式入冬,就已经用上暖炉了,他无奈笑道:“好好好,一切都听你的,不敢再让你与老贾为我担心。”

阿狸脑袋上的小狐狸吱吱叫了两声,谢栀才又笑道:“也不该让小狐狸担心。”

“那是自然,就该听我们的。”阿狸对谢栀的认错态度很是满意,想到陈步繁那浑小子,阿狸一面对他二话不说挥刀割肉的做法很是感激,一面心中也对他憋着气,抱怨道:“阿栀,那浑小子要将我们当犯人一样看着看多久?我瞧着好些月了,外头看守的人还在。”

就是像换了几拨人,面孔有点生。

没等谢栀回答,外头忽然远远地传来了吹唢呐和敲锣的声音,还有鞭炮声,很是热闹,阿狸到底是贪玩,连她脑袋上的小狐狸直起了身子,耳朵立了起来,抖了抖,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得不行,谢栀轻笑了声,摇了摇头,知道阿狸是憋坏了,便应道:“去看看吧,别跑太远。”

“那,那我去去就回,老贾,你看着点阿栀!”阿狸一面千叮万嘱,一面抱着小狐狸飞快跑出了家门,临出巷口时,还怕看守富贵门的人会拦着,倒也奇怪,他们只多看了阿狸两眼,便也不再管她了,更没拦她。

“陈步繁那浑小子有这么好心,难道是良心发现了?”阿狸见看守的人也没拦她,心中正纳闷呢,赶巧那吹唢呐敲锣放鞭炮的队伍靠近了,巷口和街道两侧已经挤满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阿狸和小狐狸也死命往外挤,心思全在外头了。

“一大早的吵吵嚷嚷这么闹哄,吹拉弹唱的谁家死了爹?”身后传来大嗓门,是一女声,言辞粗鄙,尤其是那语气,市井气儿泼妇味表现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一开口就咒人死了爹。

“不是死了爹,是办喜事,办喜事也吹唢呐的。”阿狸下意识地应了一句,回过头来,见到身后方那女子的模样,阿狸不由得一顿,竟然傻愣住了。

那是个年纪不大不小的女人,正从铺子出来,但模样却奇丑无比,阿狸还未见过比她还丑的,她的脸上有一块大大的黑色胎记,皮肤也蜡黄粗糙,身上穿的是粗布短衣,估计是为了方便干活,此刻正一脚踩在凳子上,一手堂而皇之地掏耳朵,粗鄙不堪。

察觉到阿狸的视线,那人的目光往下瞥,看了阿狸一眼,“不是死了爹,那你说他们是干什么的。”

阿狸正盯着人家的脸出神,很是没有礼貌,冷不丁又被人家用视线看回来了,阿狸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回过神来,慌慌张张道:“这么大的排场,肯定是大事,你不看报纸啊?”

阿狸的话音未落,小狐狸就配合默契地蹿了出去,也不知道从谁的衣兜里叼回了一卷报纸,此刻正得意洋洋地站在阿狸的脑袋上,啪的一下松口,报纸落在了阿狸手上。

阿狸翻了翻,果然翻到了大新闻,往那女子眼前一递,对方看也没看就摆手,“不识字。”

“不识字?”阿狸抬头看了眼女子身后的医馆,“不识字你还开医馆,能出方子吗?”

“会看病救人,一定得从书上学吗,我爹娘活着的时候,手把手教的,他们说识字多了,看的道理多了,会伤心,我在山里的时候,采药熬药治病救人,也没因为我不识字耽误过啊。”

女子正说着,不耐烦地抬起眼皮,视线自阿狸摊在她面前的报纸上扫过,她虽不识得几个字,但报纸正中央那张大大的照片却醒目得很,那是一男一女,女子的视线落在照片上男人的脸上时,身形是明显的一怔,就连脸色都变了,猛地一把夺过阿狸手中的报纸,“是他……”

3

“你认识么?”阿狸好奇地凑了上去,看了眼照片上方那大大的标题,又大致扫了眼下方的文字,“这是丁守成的独子丁怀生,说是南北联姻,要成亲了,哦,丁守成你知道吧,上头说是小帅爷的二叔,小帅爷你肯定不知道吧,那浑小子我认识呢。”

丁守成是当年和陈佩霖一起打江山的元老,这窝土匪里,陈佩霖在西山称霸,是土匪头子,这丁守成就是名副其实的二当家,第二号土匪头子,就是小帅爷陈步繁都得叫他一声“二叔”。

那女子也不知是在听阿狸说话,还是没在听,只看着报纸上的照片发愣,因她脸上有那块大得离谱的黑色胎记,几乎遮去了她大半张脸,阿狸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她脸上看出更多的情绪端倪来。

就在此时,阿狸脑袋上的小狐狸忽然吱吱叫了两声,叫声急促,有几分警惕的意味,阿狸顿时收了研究那面貌丑陋的女子的心思,也跟着警惕起来。

那是几张生面孔,进了吉庇巷,与守在富贵门外头的人交头接耳了几句,就被堂而皇之地放了行,进了富贵门。

凡是和阿栀牵扯上关系的事,阿狸皆不敢掉以轻心,此刻也顾不得凑热闹了,连话也没来得及多交代一句,就撇下了正在说话的人,从拥挤的人群中挤了出去,往家跑。

等她跑回家时,先前那几个生面孔也恰好刚从里头出来,阿狸迎面就碰上了,但心里担心着阿栀,也顾不上许多,急匆匆跑了进去,见谢栀和老贾正在院子里,就像阿狸刚才出门时那样,连位置都没大变过,好端端地一站一坐地出现在她眼前,阿狸这才放下了心,喘着气,问了句:“刚刚来的是什么人?”

老贾手中正握着谢栀递给他的帖子,回应道:“说是帅府来的人,邀容与去一趟,丁家与帅府一向交好,丁家的喜事是在帅府操办的,他们说这是小帅爷的意思。”

富贵门谢老板在西山虽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却鲜少露面,因此与这西山的权贵并无太多来往,除却帅府,因着陈家的关系,才出入得多了些。若是帅府办事,给富贵门送帖子,就不奇怪了。

“你们要去赴丁家的宴?能否带我一起?”

这陌生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谢栀和老贾都不曾见过这位不请自来出现在门口的女子,不由得一怔,面露诧异。

阿狸回头见了来人,笑嘻嘻冲谢栀与老贾解释道:“那是我刚认识的朋友,虽然面貌丑了点……”

说到这,阿狸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不由得捂住了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求于人的缘故,那半面黑色胎记的女子并未恼怒,反而摆了摆手颇有些豪气地安慰阿狸,“没事,说我面貌的又不止你一个,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阿狸这才放下心来,又因为内疚,一个劲替她说话,央求谢栀道:“阿栀,她是我刚认识的朋友,我们就带她去吧,她的心眼不坏呢,我们就带她见见世面,她叫,她叫……”

阿狸一个劲说对方是她刚认识的朋友,此刻却连对方姓甚名谁都叫不出来,不由得脸色一红,还是对方迅速接上了话,显得十分有眼力见儿,“我叫阿玉,大家都叫我阿玉。”

“阿栀……”

阿狸还想再说服谢栀,倒是谢栀轻笑,点了点头,没有在阿狸的新朋友面前扫了她的颜面,“好,只是……”

谢栀的话音一顿,目光淡笑着落在那叫阿玉的女子身上,“兴许这世面,未必是你乐意见的,见有见的好,不见,有不见的好。”

谢栀说这话时,语气温和,就像是在闲谈着无关紧要之小事,但那云淡风轻落在对方身上的目光,却仿佛要将人都看穿了一般,又显得意味深长。

阿狸挠了挠头,“听不懂……”

那叫阿玉的面貌丑陋的女子却没有说话,也不知是和阿狸一样听不懂,还是不想听懂。

4

到了约定的时间,帅府便派车来接谢栀了,这架势,说是礼数周到也算周到,但也周到得过分了,就好像不去还不行似的。

前头这般周到的派车来接了,到了帅府,却只将谢栀一行人安排在供宾客休息的客房中,茶点一上,下人们敞着门就退下了,一个人也没留下,然后就再没消息了,也没说要请他们去前厅观礼赴宴的事。

“大帅府有这么招待客人的吗?怎么不请我们去前厅?”阿狸气不过,“等我见到了那浑小子,可一定要说说他。对了玉姐……”

阿狸刚想说什么,转头见阿玉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包袱软绵绵的,外头是十分朴素的灰麻布,阿狸都忘了自己原先想说什么来着了,转而问了一句:“玉姐,你抱着这包袱做什么?”

“衣,是衣服……我自己做的,这个场合这么隆重,我只是不想给你们丢脸。”阿玉一顿,表情颇有些紧张,又有些说不出的情绪夹杂在里头,令那半面黑色胎记的脸看起来显得更加滑稽了。

阿狸并没有太上心,回头见老贾正推着谢栀往沿窗的方向靠近,他们所处的客房恰在二楼的位置,从窗台往外看去,恰可见到帅府前院进进出出往来之人,只见谢栀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外面,看得认真极了,老贾静静地站在谢栀身后,并未出声。

此刻阿狸所站的位置只能看到谢栀的侧面,也不知谢栀是看到了什么,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看得阿狸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凑近谢栀,站在谢栀身侧,学着谢栀的样子将视线往外看去,又顺着谢栀视线的方向盯了好半天,但依然没有看出什么来,阿狸垂头丧气地败下阵来,只好向谢栀开口:“阿栀,怎么了?”

谢栀闻言,这才缓缓收回视线,看向阿狸,微微一笑,极其有耐心地解释道:“看见底下进出和驻足的宾客了吗?”

有了谢栀的引导,阿狸总算是有了观察的方向,这么一看,好像是有些不对劲:“进进出出的人,表情好像都不轻松,不像是客人呢。”

谢栀点头,又道:“再看他们的手。”

“藏在上衣一侧里……”阿狸回过味来了,惊讶地捂着嘴,“枪?”

这一次谢栀并不急着赞许阿狸的观察能力,继而又道:“再看帅府的内务兵和守卫。”

阿狸歪着头,眉头都皱得紧紧的,“好像都没见过啊,面生得很。”

他们也算来过帅府几回,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张熟面孔也没见着,再者,守着吉庇巷富贵门外的那些人,似乎也换了一拨……

“阿狸,老贾。”谢栀轻轻点了他俩的名。

“阿栀你吩咐。”阿狸和老贾此刻也知道事情有端倪,至少这个帅府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宁静,不由得也跟着严肃起来。

“若一会儿出事了,你二人尽力寻到小帅爷,护他周全,还有玉姑娘……”谢栀正说着,却发觉先前本应在他们后头的阿玉,此刻却并不在视线范围内,谢栀微微蹙眉,神情凝重下来,“玉姑娘不见了。”

5

前厅,两侧上座坐的皆是如今西山掌着兵权的元老,这批西山派军阀,皆是占山的土匪出身,因而在这里,依然延续着过去的那套,本是陈大帅陈佩霖坐头把交椅,因着陈佩霖已死,父死子承,现下陈佩霖的位置,正由小帅爷陈步繁坐着,另一侧的头把交椅,是西山二把手丁守成。

今日是丁守成的独子丁怀生的婚礼,用的是中式的仪式,在座的都算得上是高堂,依顺序,是先拜陈步繁这边的,因着陈步繁与丁怀生是同辈,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陈步繁起身,虚托了丁怀生与新嫁娘一把,并未受他们这个礼,“现在不是旧社会了,我看也不必一一拜过去,你不累,新娘子还累,你们琴瑟和鸣才是最重要的。”

丁怀生是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和陈步繁的脾性大不相同,倒像是旧社会的人,见状,还是下意识地看向他的父亲丁守成,有请示的意思。

陈步繁正对面坐着的丁守成,看起来是十分慈眉善目的人,在外有个绰号是笑面虎,此刻也是一拍椅子把手,笑了,“小帅爷到底是留过洋的,见识广,现在不是前清那套了,就按小帅爷说的办吧。”

话落,丁守成并未回座,反而看向在座的众人,笑吟吟道:“趁着今天大家都在,我老丁,想在这宣布一件事。”

厅内众人皆静悄悄的,陈步繁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看向丁守成时,眼神赫然已经冷了下来,整张脸阴阴沉沉的,倒要看看那姓丁的老东西想说些什么。

陈步繁虽浑不懔,但过去的威风是陈佩霖给的,如今陈佩霖不在了,西山的天早就变了,陈步繁的脸再怎么阴沉,此刻在丁守成眼里,却什么也不是,不过是只还没长牙的老虎,和猫有什么区别?

“大帅这一辈子,带着我们兄弟几个打过的胜仗数不胜数,我们大半辈子都提着脑袋走在腥风血雨里,随时要命的事,也是哥几个齐心协力,才有了现在的西山。可惜啊,大帅的死,过于离奇,我们兄弟几个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丁守成一步一步走向陈步繁,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西山的兵,不能继续像一盘散沙,得有个有魄力的人,重振西山的威风。小帅爷到底是年轻,过去有大帅撑着腰,自然是由得小帅爷快活,但如今形势不一样了,内忧外患,这椅子,怕是小帅爷坐着烫腚,当不起这个家。”

此刻陈步繁的脸色阴沉极了,牙关紧咬,厉喝出声:“丁守成你敢!”

陈步繁欲掏枪的这一刻,几乎在座的所有人皆刷刷地站了起来,厅里厅外,皆能听到枪上膛的声音,这一刻,陈步繁是清晰地感受到,局势是如何润物细无声地变了,几乎只在一瞬间,他便一无所有,整个大帅府,皆不在他的掌控内。

到底还是年轻,手段太稚嫩了。

“孩子,变天了。”丁守成并未将陈步繁放在眼里,只抬手,拍了拍陈步繁的肩,然后背过身去,依旧听着是个极其慈悲和蔼的口吻,“局势不由人,识时务者为俊杰,别怪他们。”

丁守成以雷霆之速掌控局势,儿子丁怀生的亲事一成,南北势力联手,西山赫然已经是丁守成的天下。

6

“看在陈大帅的面子上,无论如何,我这个做叔叔的,也不会为难小帅爷,只要,往后小帅爷安分些,能为你父亲一手打下的这个江山,尽心尽力。”丁守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眯眼笑了,“哦对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差点给忘了,富贵门的谢老板也来了,那是我们的贵客……”

丁守成提到谢栀的名字的这一刻,陈步繁的脸色瞬间又难看了几分,此刻他的眼底像是刮起了寒冽的飓风一般,他很清楚,丁守成是盯上谢栀了,他之所以还留着陈步繁的原因,便是想像昔日陈佩霖那样,借陈步繁的手,令谢栀为他们所用。

“丁怀生!”

就在此时,气氛沉重到了极点的这一刻,一声高亢的女声忽然像石头砸碎了镜子一样,搅乱了一切。

那是个面貌极其丑陋的女人,大半张脸是黑色的一片,更滑稽的是,此刻她的身上,穿的竟然是一身大红的秀禾服,那秀禾服的质地粗劣,针脚与绣花简直可以用“可笑”二字来形容,这样一个面貌丑陋如夜叉的女人,穿着一身大红的秀禾服,不像是个人,更像是个鬼,厉鬼!

大厅内先是一静,然后哄笑成了一团,原是春风得意的丁守成,破天荒地脸色一沉,看向儿子丁怀生的眼神,严厉得就像要杀人。

丁怀生的面色也是明显的一变,更多的,是呆滞,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看向那貌似夜叉的女人,张开口,不可思议,“阿玉……”

见丁怀生仍在怔神,丁守成明显地沉下脸来,厉喝出声:“愣着做什么,把这个丑女人给我拖出去毙了!”

“爹!”一向斯文尔雅甚至算得上是温顺的丁怀生,前所未有的一声高喝,竟然盖过了他爹,此情此景,令所有人震惊,就连丁守成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可思议,这一声高喝过后,丁怀生的气势立即低弱下来,看了看脸色阴沉的丁守成,又看了看碍于丁守成面子不便发作的新嫁娘,此刻丁怀生的口吻甚至算得上卑微,“我的事,自己解决,行吗?”

在场一片寂静,算是默认了。

丁怀生的目光终于定定地落在眼前那面貌丑陋却身穿着红嫁衣的女子身上,他向她迈近了一步,未等丁怀生开口,阿玉便已经质问出声:“你真的要背信弃义?”

阿玉貌丑,但此刻,她像是个女战士一样站在那,不畏惧所有人的眼光,只在乎丁怀生的。

丁怀生被问得喉咙一哽,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出声了,却是沙哑得很,“我不可能与你在一起。”

这句话,就像是压倒阿玉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个凶悍如母夜叉的女子,此刻竟然露出了几分卑微与不确信,“做妾也不行吗?”

7

丁怀生看着眼前的阿玉,那个残酷的答案却怎么也不忍出口。

阿玉是那样桀骜豁达的一个人,此时此刻,他却害得她变得如此卑微,这要换作以前,这句话,她是绝不屑于说出口的。

丁怀生接到父亲的消息,从北平回西山的路上,并不太平,丁守成此刻在西山再怎么呼风唤雨,但和他一样狼子野心的人有之,自然也有人想要丁怀生的命。

丁怀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死里逃生的,他一路逃进了山里,就再也逃不动了,那时候他浑身是血,很可能会引来山里的豺狼虎豹,将他拆了也不一定,但他真的跑不动了,勉强睁眼时,眼前出现的,便是这样一张脸……灰头土脸,是风吹日晒后的粗糙晦暗,半张脸的黑色胎记,丑陋无比,丁怀生也被她吓了一跳……

但他想要活下去,不管对方是人是鬼,眼下是他唯一的希望,丁怀生朝她开了这个口:“救我……”

尽管丁怀生满身的血,可还是不妨碍让阿玉看出对方的模样长得还不错,阿玉的脾气并不太好,粗鄙得很,蹲在那,并没有马上施以援手,“老娘为什么要救你?你算什么东西?”

丁怀生的眼底写满了失望,阿玉却咧嘴一笑,“救你也不是不可以,除非,你答应救活了你,你得留下娶我!”

阿玉还是救了丁怀生,养伤的日子,丁怀生不得不在山里,阿玉那儿住下了,丁怀生细皮嫩肉的,长得是好看,但什么活也不会做,阿玉除了要给他治病,上山挖草药熬药,还得管他饭!

等到丁怀生的身子好些的时候,他有时候也会搬着小板凳坐在家门口等阿玉,远远地看到阿玉提着东西回来了,他也会上前接过阿玉手里的东西,同她一起往回走。

“嘿,那就是母夜叉的压寨相公,细皮嫩肉的,长得怪好看。”

“别说了,小声点,别被听到了,母夜叉一会儿该拿棍子赶人了。”

“也不知道对着那张脸,他下不下得去嘴嘿嘿……”

丁怀生毕竟是生面孔,长得又俊秀,和他们这些乡下人一比,一看就不是一类人,乡亲们见到他与阿玉在一块,难免会笑话他,但他有一点好,脾气好,任凭旁人怎么闲言碎语,他只像没听到似的。

他能忍,阿玉怎么能忍,拿着挖草药的镰刀就冲了上去,“都把嘴巴放干净点,不想要舌头了,老娘割下来泡酒!”

那些人嘴碎,可阿玉的凶悍可是出了名的,他们被吓得拔腿就跑,可年轻人到底有几分火气,跑的时候还不忘回头逞几句口舌之快,“模样本来就吓人,还不让说啊!”

“你们再说一次,看我不撕烂你们的嘴!”

阿玉气得火冒三丈,反倒是丁怀生的脾气好,追上前牵起阿玉的手,一开口,那好听的声音,温柔地吐字,一下子就把阿玉的火气给熄灭了,“旁人的嘴,我们是管不住的,若是自己不在乎,旁人怎么说怎么做又有什么用呢,别管他们。”

阿玉同丁怀生一起回了家,阿玉劈柴烧火,丁怀生已经慢慢开始学着搭把手了,阿玉一边抹汗,一边停下来抬头看了丁怀生一眼,这一看,不知怎的,竟有点心酸,替丁怀生心酸,他好端端的一个人,斯文儒雅,眼下却要跟着她留下来干这些粗鄙的活,还要听别人的闲言碎语。

其实,阿玉早该知道,他们根本不是一类人,若换作是自己,本有大好前途,下半辈子却要对着一个面貌丑陋的乡下女人过一辈子,怎么着也不会愿意的吧。

“丁怀生。”阿玉看丁怀生停下了手里的活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说话,就这一幕,阿玉忽然什么都想开了,不该在这山沟沟里的月亮,怎么也留不住,月亮就得挂天上,“算了算了,你走吧!你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连提水劈柴都不会,我长这模样,家里断不会同意让你娶我做妻的,做妾反正我也是不愿意的。”

丁怀生没想到阿玉会放了他,愣了愣,却并没有应下,“你救了我,我答应娶你,这是我们约定好的,大丈夫理当信守承诺,再者……”

这话将阿玉听得一愣一愣的,丁怀生一个“再者”,将她整颗心都吊起来了,只听得丁怀生轻轻一笑,放下手里的活,走到柴火堆前,在阿玉面前蹲下,与她平高,他就这样坦荡荡地看着阿玉,看得阿玉都慌了神,忍不住抬手去挡自己面上那块丑陋的胎记,丁怀生却轻轻地按住了阿玉的手,眼神温温柔柔地看着她。

“你生得很好看,阿玉,你的眼睛会说话,你刀子嘴豆腐心,皮囊并不是最重要的,若是他们看得懂你,就该知道,阿玉你生得很好看。”

阿玉,你生得很好看……

这辈子都没人像丁怀生这样说她生得好看,可他看起来不像是在骗人,阿玉忽然很想哭,又觉得没面子,便别过了脸去,一面擦啪嗒啪嗒滚下来的眼泪,一面故作凶巴巴道:“我可给过你机会了啊,是你自己不珍惜!以后你想反悔,我就拿刀砍你!”

8

丁怀生信守承诺,安生留在家和阿玉一道生活了一阵子,丁怀生在的时候,阿玉都没以前那么凶悍了,来找阿玉看病的乡亲们越来越多,有时候依然有闲言碎语,但阿玉就像没听到似的,也不发作,久了,那些人反倒觉得没趣了。

那是阿玉这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但好景不长,有人找上了门,这些人是从南方的城里来的,是来找丁怀生的,他们低语,神情严肃,阿玉躲在后面偷听,可躲得远,只能隐隐约约听到“西山”两个字。

那些人来了之后,丁怀生就不得不离开了,他满心满眼的愧疚,却不能带着阿玉一起走,他同阿玉说:“我得走了,但我一定会回来,阿玉,你等我……”

“不能带我一起吗?”

“不能……那不安全。”阿玉问出这话时,丁怀生的眼神躲闪,他不敢看阿玉,那些来找他的人还等在门口,看架势,丁怀生是不得不跟他们走,“但我一定会回来寻你!”

丁怀生一走,阿玉等了又等,也没见他回来,她想起丁怀生说的话,那不安全,阿玉一下就慌了,收拾了几件衣服,拎着一把砍刀就下了山,她这辈子都没出过山,头一回出山,就得一个人去遥远的西山,她一到西山就到处打听丁怀生的下落,若是有人伤害丁怀生,阿玉都做好了和对方拼命的准备。

万万没想到的是,找了那么久,阿玉竟然是在这里找到丁怀生的,高门大户,他穿着喜服,同别人成亲。

“怀生!”见丁怀生久久未有动作,丁守成早已是不耐烦。

他沉沉的两个字,竟让丁怀生突然变了脸色,丁怀生太了解丁守成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坏了丁守成的大业,若有,丁守成一定会眼也不眨地铲除这块绊脚石。

“阿玉,你走吧!”丁怀生赶在丁守成再开口之前,向前又迈了一步,他看到阿玉眼底失望的神情,可丁怀生非但不能伸手拥抱她,只能亲手将她推远,推得远远的,“我爹说得对,咱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且不说你的出身,就说你的样貌,我也不可能让你做我的妻子,连妾也不行,你看看这帅府里的下人,就是个丫头,至少也得品貌端庄的。”

“可你说过,说我好看……”阿玉整个人都在颤抖,不可思议地盯着丁怀生。

丁怀生不敢看她,他别过了脸去,“走,走啊!难道要我让人轰你出去,一定要这样……这样丢尽你的脸面才甘心吗?”

“丢脸?”直到这一刻,阿玉才觉得死了心,人若真到死了心的这一刻,竟是不觉得悲伤的,反而觉得有些好笑,好笑得她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呵,你觉得我给你丢脸了?可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我给过你机会,给过你机会的,你忘了吗,是你自己不要那机会的,我说过,你若再反悔,我就拿刀砍你!”

话音未落,阿玉便忽然伸手从腰后抽出了一把刀,那把采药的镰刀,所有人皆是面色一变,甚至有人已经做出了掏枪的动作,但下一秒……

下一秒,那锋利的刀尖刺入了阿玉的心口,那阵线蹩脚的嫁衣,瞬间被血色染得更深,她的身形晃了晃,手中的刀脱手,身形轻飘飘得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可她的面上,却仍旧忍不住笑出了声:“我才不给你机会,伤我的心。”

“阿玉……”丁怀生慌了,他抱住了倒下的阿玉,他二人身上穿的皆是红艳的喜袍,看着就像是一对儿,但此刻,阿玉却在他的怀里,慢慢地冷去,丁怀生的浑身颤抖,就连紧紧抱着阿玉的手都在颤抖,“来人,叫人,快叫人救她,快啊……”

没有一个人有动静,就在此时,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那倒在丁怀生怀中的女人,此刻面上那块大大的黑色胎记,竟在慢慢地变得浅淡,到最后,竟然浅淡得几乎要消失……她的肤色算不上白皙,可此刻撇去那些偏见再看,五官竟是生得极其明艳,她抬起沾血的手,轻轻地抹在自己的唇上,动作小心,眼底含笑,就像在抹口脂那样,笑意盈盈,“我好看吗?我爹娘说,我好看的……”

爹娘曾经说过,人们医得好许多疾病,却医不好一个人的心,他们医不好阿玉的脸,只能盼着阿玉能保护好这颗心。爹娘也曾说过,阿玉这辈子有一次机会以这样的面目示人,阿玉以为会是自己与心爱之人成婚的这一日,不曾想,会是伤心欲绝这一日。

容貌如何并不重要……都是骗人的,没有人会娶一个母夜叉。

“玉姐!”

阿狸冲进来的这一刻,一切都晚了,阿玉倒在血泊中,嘴角含着笑,美艳得,就像换了一个人,可她却再也不能睁眼,再也不能怒骂和大笑了。

身后是沉沉的一声叹息,老贾推着谢栀,在大厅门口停了下来。

9

谢栀的这一声叹息,一石惊起千层浪,厅中的人顿时面色各异,起了骚动。

还是丁守成率先回过神来,厅中的命案刚发生,他却能状若无事,笑呵呵地迎上来,对谢栀礼遇三分,“本是邀谢老板前来赴宴观礼,没想到却让谢老板见了这一通糟心事,晦气!还望谢老板莫怪,莫怪。”

谢栀却并未给丁守成这个面子,他只像是没听到丁守成的话一般,视线掠过眼前的笑面虎,自厅中众人的面上扫过,直到在见到陈步繁的这一刻,谢栀的面上才有了反应,微微一笑,“我以为是小帅爷命人送帖子来,原来是谢某会错了意。”

谢栀这是半分面子也没给丁守成了,反而却能对陈步繁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另眼相待,就因为他姓陈吗?

饶是丁守成这样高深的道行,这一刻,竟也绷不住,脸色刷的一下沉了下来。

陈步繁在见到谢栀的这一刻,明显的脸色也是不太好看,他迅速上前几步,丁守成瞬间便冷笑出声:“小帅爷往哪去。”

丁守成这话一出,那厅里厅外,齐刷刷地枪支上了膛,很显然,丁守成并没有要让陈步繁活着踏出帅府一步的意思,如今他留着陈步繁一条命,不过都是冲着谢栀去的。

陈步繁在未踏出厅口的这一刻,停了下来,他与谢栀只一个厅口门槛的距离,他的眼神凌厉,不动声色地环视着四周,随即慢慢地攥紧了身侧的拳头,隐而不发,低头,看着谢栀,口吻严厉,翻脸无情,“你来做什么,走,走!”

这是他和丁守成的事,不干他富贵门的事,丁守成想利用他,让谢栀成为他的傀儡?休想!

“小帅爷驱赶我丁某人的客人,怕是不妥吧。今日怕是小帅爷也累了,好生歇着吧,来人!”丁守成一个轻飘飘的眼神,是示意手底下的人将陈步繁带下去,陈步繁若有一丝异动,纵然留着他再有用,丁守成也得防着谢栀这么一号人物,若用不上,只能将他们一块除了。

陈步繁知今日难以力挽狂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丁守成在西山树大根深,陈佩霖一死,这等老贼,远不是陈步繁能撼得动的,他沉沉地看了眼谢栀,没有出声,只用口型丢下话道:“快走。”

陈步繁被人从谢栀身侧押过时,谢栀开了口,声音低沉,这话是对陈步繁说的,“小帅爷,只要你一声令下……”

“阿栀!”没等谢栀说完,阿狸便已变了脸色,神情紧张万分。

陈步繁一愣,随即笑了,他自然是见识过谢栀的本事的,别看这病秧子风一吹就会倒的模样,可若他出了手,开了这杀戒,只怕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能拦得住谢栀。丁守成想要控制谢栀,不就是因为他曾经真真切切见识过谢栀的可怕,见识过陈佩霖是如何靠着一个病弱不能行走一步的谢栀,打下这江山的?

可谢栀出手的代价是什么呢,至少陈步繁认识谢栀以来,谢栀的手上不曾沾染过一条人命,就是出了手,也是极度克制,阿狸的态度会那样紧张,谢栀开杀戒的代价,是什么?

陈步繁的脚下未停,大笑出了声:“用不着!你以为我们陈家非你不可?用不着!”

10

陈步繁到底未开这个口,谢栀侧过脸,只能静静地看着无数枪口将陈步繁押了下去,几乎一瞬之间,他便一无所有,沦为阶下囚。

“阿栀……”阿狸虽绝不同意阿栀冒险,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帅爷出事不闻不问,此刻她的心情很复杂。

“阿狸,若有朝一日我出事。”谢栀说到这,大概是想到阿狸一准听了这话要哭,不由得一顿,轻轻一笑,温柔地哄道:“到了那时,富贵门只怕再也庇护不了你们了,你与老贾,就各自去吧。”

“阿栀……”

毕竟,陈步繁不肯开这个口,但他也不能坐视不管。哪怕,后果,或许比死亡更可怕。

编者注:本文为《三教九流》系列第十篇,每月1日/15日更新,关注系列专辑,收看更多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