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羊

他们都痛恨我。miaokanw.com

我给学校开除那一日,父亲险些儿剥我的皮。

他拍着桌子骂我:“毫无廉耻!你这个贱人!”

我不在乎的说:“贱人也有父母,也有遗传。”

父亲的眼睛凸了出来,母亲含着眼泪把地劝住,他使劲的向我扑过来,姐姐与弟弟把他扯开,我莫名其妙,一边嗑着瓜子。

“你滚!”父亲叫我滚,“你离开我跟前,我不要见你!”

我耸耸肩站起来去开门走。

姐姐来拉住我,“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说:“这是他的家!他要撵我走,我只好走,没法。”

“你不能走,你一走就堕落了。”

我说:“到底要我怎么样?走还是不走?”

“滚!滚!”父亲把全身的精力注入这个字中,咬牙切齿,差些儿没口吐白沫。

我说:“我看我还是走开的好。”

我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我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去,在街上闲荡,天气很冷,空气很新,街上没有太多的人,我耳根清净,心境平静,心里面想:也许真应该搬出来住了,都十七岁了,还要赖在家中,到几时?

找个地方,找个工作,独立生活,好过听他们一家四口噜里噜嗦。

反正父亲也断然不会有能力供我念大学,我都不知道他神气些什么,动不动弹眼碌睛,巴不得人人学他的榜样,似足了他又如何?一辈子是个小职员,一张写字台在大堂中,受的气全往家人处出。

我才不要。

摸摸口袋,还剩十块钱,我打电话给汤米。

他沉默一会儿,“终于被赶了?”

我说:“意料中事。”

“你不能住我冢。”他说:“我不敢负这个责。”

“喂!”

“我把你安置到咪儿家去,”他说!“咪儿最无所谓。”

“她是谁?”我疑惑。

“算了吧,人不挑你,你还挑人?”他说个地址:“向海路三号,快来,我去等你。”

我看看自己,混身清洁溜溜,一文不名,既然出来了,就得闯闯,看者前途是黑是亮,我硬着头皮,叫了一部车子,往向海路去。

汤米早在等我,替我付过车资。我们没说什么,他按咪儿家门铃。

来开门的正是咪儿本人,一见到她,我便发觉她面熟。想深一点,想起她是一个模特儿,时装杂志上老看到她的照片。

此刻的她头发篷乱,都快打结,眼睛像核桃一般,只穿一件长身t恤,一条短裤,赤着足。

她问:“干什么?”

汤米说:“怕你自杀,叫一个朋友来看住你,她叫张百佳,从今天起,她陪你。”

咪儿不置可否,延我们入屋。

我看汤米一眼,他向我眯眯眼,这家伙,鬼灵精。

“请便。”咪儿说:“不招呼。”她进房,关上门。

汤米见她不在跟前,对我说:“你暂时住这里,乖巧点,知道吗?”

我点点头。

“她失恋,心情不好,你顺着她一点,真的不行,索性回家去。”他同我说。

“看我父亲的面色?”我苦笑。

汤米抬起头想一想,“现在觉得父亲的面色不是那么难看。”他很有哲理的样子。

“什么?”我问:“你说什么?”

“就这样,再见。”他把我扔下。

“喂!我只有十块钱。”我追上去。

他数两百块给我,“记住,要还的。”

我点点头,我会还给他。

我就在咪儿的家住了下来,穿她的衣服,在她家做住年妹。她的公寓不大不小,装修得怪趣致的,但乱得像乱葬岗,我都替她收拾好,早上为她做早餐,晚上替她熬汤,将她的衣服抬到洗衣铺去。

半个月后,她的精神好得多了,似乎是把失恋的不愉快忘了大半,她问我:“你叫百佳?”

“是。”我有点担心。她可是要叫我走?

“你很勤快,”她说:“我喜欢你,事事有头有路,听电话也听得很好。”

她在抽烟,吸一口,深深的含着,然后一股脑儿自鼻孔喷出来。

“汤米说,你是他派来看住我的?”她笑,“他有那么好心?嘿嘿。”

“不,”我坦白,“我给父亲赶出来,没处可住,所以他叫我到你这里来。”

“给家赶出来?为什么?”她问:“发生什么大事?”

“学校开除我。”我说。

“这好算大事?”她仰起头大笑。

我不响,老实说,这种住年妹生涯也不适合我,我只是没有勇气再回家去听父亲的训辞。

“你打算一直在我家?太浪费你了。”咪儿说。

“如果你不方便,我再想办法。”我说。

她摇摇头,“有什么办法?你够高度,长得也好,我不如介绍你入行。”

“入行?”我的眼睛睁大,“可以吗?”

“当然可以,”味儿说:“老实说,过去那两个星期内,也真多亏你的照顾。”她冷笑一声,“为那个人死,才不值得。”

“那个人是谁?”

“叫魔鬼。”咪儿投熄了香烟。

她并不是个烟视媚行的女人,约廿五六岁,喜欢赤足,穿牛仔裤与t恤,头发梳条辫子,很有韵味。

碰到她,我想是我的幸运,我们虽然不常常交谈,但是她了解我,似乎比我父母姐弟都多。家人太担心我会连累他们,我的堕落,使他们面上无光。最令我不服气的是:他们自己又是什么呢?他扪并没有名誉地位,他们是最普通的小市民,我老是有种感觉,他们把生活中种种不快意,都发泄在我身上。

姐姐是个速记员,她的口头禅是:“英文不好,才不能够学会速记。”

可是英文好的人,自己从不速记,所以才有速记员存在。

弟弟在一间私立中学念书,学费与杂费几乎占了姐姐薪水的一半,他小心翼翼的上学放学,战战兢兢的做功课,结果还是留级,我有一次笑他──“商行聘请后生,中四或中五,包膳食。”他便去父亲处哭诉。

我与家人合不来,任何小事都可以起磨擦。

几个月后,他们的印象渐渐在我脑中淡出。咪儿把我带看到处走,她很寂寞,没有朋友,出奇地,她也不打麻将,应酬很多,但午夜一点左右二定回来。我以为模特儿、明星、艺术家都是放任的、疯狂的,现在证明事实并不如此。我与咪儿开始有点真感情。

她说:“在这个城市里,美丽的女孩子,永远不会遭到埋没,你放心,机会数不尽的那么多。”

我仍在厨房里帮她做汤,听到这话,笑出来,没有这么容易吧,我不相信。

有空在家,她教我随音乐扭动身体走路。我问:“不用参加训练班?”她叫我别浪费金钱。靠的是天赋,她说,否则你的仪态好得会飞都不管用。

我当然相信她。

有一天,她跟我说:“百佳,今天有人临时退出,我要带你出场,记住,别怯场,把我过去数月教你的身手都使出来,包你没错,我会走在你身边。”

她又指点我几下要诀,要我赶紧练习。

排练时我放大胆子,咪儿暗暗点头。

主办人走过来,凝视我,转头跟咪儿说:“你的朋友?”

“我的表妹。”咪儿说。

“她将来会红过你,咪儿。”他娘娘腔的扭开。

我怕咪儿为这种毫无准则的捧场话对我误会,连忙说:“别听他的,怎么可能?”

咪儿笑笑:“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了,你天生不是捱会考,坐写字楼的人,你应该是我们的同道中人,最红的一个。”她拍拍我肩膀。

我感激的紧紧握住她的手。为什么?为什么她对我好?天下有多少人会真正对人好?总有私心,总有所求,总会有目的吧。无论怎么样,我已决心接受她的恩典,我也准备将来回报她,假如我有这个能力的话。

那夜我与她携手出场,我并没有紧张,也无心理负袒,依着咪儿的嘱咐做,中规中矩的落台。

那夜我睡得很舒畅。离家不久,便赚到酬劳,我还汤米两百,又交钱给咪儿作为房租。

她叫我“别傻了”,把钱推还给我。

我很不安,将来她大概要把我卖到火坑赚一笔的。

出场的次数较多,名字渐渐为人注意,收入也够开销,我仍然没有搬离咪儿的家,她给我安全感,一个依傍。

她终于开口了。

“你羽翼渐丰了。”她抽着烟说。

我瞪着她。

“别紧张,我只是想做你的经理人,抽你百分之十佣金,还有,你要听我的话,什么场子接,什么不要接,从现在开始,我要你学唱歌、学法文。”

我使劲的点头,“是是,咪姐,我都听你的,你放心,我都听你的。”

“你母亲找过你。”她轻轻喷出一口姻。

我别转面孔,“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一年下来,你有点名气了。”

“我堕落得不得了,”我说:“黑似墨汁,她找我干嘛?现在同我来往的人,大多数不男不女,三更半夜尚在街上寻欢作乐,与她的道德观念没有一点配合,我不会回去。”

“你自己告诉她好了。”她笑。

我摇头,“我不会跟她说话。”

“你们的关系真的那么糟?”

我想到她动不动便掌掴我……我不出声,过去的事已属过去,提来作甚?

味姐抚摸我的头发,“我替你寄钱回去,你总是他们养活的,是不是?莫忘恩典。”

“嗯。”我轻轻的说:“我不会忘记你的恩典。”

付咪姐百分之十的经纪费用是值得的,她是这一行的老前辈,一切门路她都熟悉,凭她的指点,我一帆风顺,很快建立了事业的基础。

咪姐一直没有再认识男朋友,我也一直没有搬出去,我们只是把屋子装修一次,换了新的地毯。

这个时候,味姐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我深觉可惜,她在台上看上去很艳很冷,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没有大红大紫!现在更把场子全部让出来给我。

十九岁生日那天,我在大酒店操练,准备在下午表演最近泳装,晚上我订了地方,跟咪姐一起去吃顿饭。

休息当儿,我坐着喝矿泉水。

我一向很守规矩,为着维持标准体重,一向视冰淇淋苏打之类为大敌,努力做体操,早睡早起,一个不健康的女人不会是美丽的女人,我甚至很少晚过十二点睡觉,我不去的士高、不喝酒、不抽烟。

我想:我,黑羊?我目前的生活像个清教徒。但是没有用,我家人还是认为我堕落。

我叹口气。

身后有人问:“干嘛叹息?!”

我以为是化妆师尊尼。“不管你事。”冷冷的。

“啧啧啧。”那人转到我面前来,“好凶。”

他不是尊尼,他是陌生人,约莫三十五六岁,样貌普通,但是有一双会笑的眼蜻,他身穿一套很平常的西装,但穿在他身上,不知有多熨贴舒服。他正笑盈盈的看着我。

“你是谁?”我问。

他擦擦鼻子,眼睛里的笑意更浓。“你不认识我?”

我摇摇头。

我摇摇头。

“我知道你是张百佳,咪儿的人。”他说得很有深意。

我立刻知道他不是好对付的人!暂且按兵不动,看他有什么意图。

“我姓闻,闻少达就是我。”

他的名字对我来说,最陌生不过,但是他报上名来的姿态,又彷佛认定我应该听过他的名字。

我老老实实的摇摇头,“没听说过。”我说。

“你做模特儿,而没听说过我的名字?”他笑问。

“我还不是做得很好。”我不服气。

“百佳──”

是咪姐,我转过头去,她买了食物回来。

咪姐盯住闻少达的模样是狰狞的、可怕的,她的表情错综复杂,我心中起了个老大的疑惑,她不但认识他!而且两人之间有过恩怨情仇,为什么她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过他?我细细的留起神来。

闻少达看见咪姐,连忙说:“好久不见。”

咪姐问他:“你来干嘛?”

“来看看你手下的猛将张百佳,我听说本城内出了百佳旋风,不敢相信,于是过来瞧瞧,果然名不虚传。我在纽约办的时装节,非她不可了。”

哦,原来是国际时装业巨子。

我的心活跃起来。

味姐说:“百佳不会跟你合作!”

“是吗?百佳,我的模特儿群中还有姬斯蒂派克莱与沙莉赫,你不来吗?”地凝视我。

我张大了嘴。

咪姐挡在我面前,“我是她的经理人,我说不去就不去,你不用动歪脑筋。”

我不响,何必为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得罪咪姐。

我静静的退至一角吃咪姐为我买回来的杂菜沙律。

音乐开始,我又开始操练,那人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但咪姐一整天心情都不好,晚饭也不想与我出去吃。

“怎么了?”我问:“那人是谁?”

咪姐深深吸”口烟,“百佳,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那么严重。”我讶异。

“你要答应我。”

“好好,我答应。”

“你不能与闻少达有来往。”

“我怎么会与陌生男人来往?”我失笑,“当然不会。”

“他很有手段。”

我安慰咪姐,“我人很聪明,不轻易上当。”

“是。”咪姐似乎得到一点安慰。

她怕失去我,我知道,怕得一点根据都没有。

那天我们很早就睡,我并没有庆祝生辰。

第二天咪姐就飞东南亚去接洽一宗小生意,我送她到飞机场,刚想离开,便看到闻少达迎上来,我不知他与咪姐之间有什么瓜葛,但已经转过脸避开。

“百佳。”他拦住我。

“干嘛?”我叉任腰。”

“别学你咪姐的口气。”他笑,“我只不过想送你一程。”

我看看排长龙等计程车的人群,说声好。

女人就是喜欢贪小便宜。

闻君驾驶的是一辆新型跑车,价值昂贵,坐上去有种虚荣感,我伸个懒腰。

上车他交给我一个文件夹子,边说:“看一看我这次在细约的展览会,你会喜欢。”

我打开文件夹,里面载着他这次时装表演的内容,场地、图则以及其他细节。

每一个名字都足以引起心跳,如果我张百佳能够与这些名字一起演出,顿时会身价百倍。

我犹疑。咪姐没有理由不让我参予这个大好的机会,照说她应当千方百计替我找这种机会才是,她对我这么好,她没有理由不想我有所突破。

在本城,做得再红也不过就是这样,咪姐自己就是个例子,身边没个多余的钱,以前我靠她,现在她靠我。

我抬起头来,发觉车子已经停在郊外。

“如何?”闻少达问我。

“咪姐是我的经理人,你同她商量吧!”我犹疑。

“你们之间的关系又没有合法的合约。”他笑,“你何必事事向她舌?现在照顾她的是你,况且我同她接洽,她必然会千方百计的阻挡。”

“为什么?”我冲口而出。

“妒忌呀。”

“你别离间我们的感情。”我愤然说。

他说:“出来吃杯茶,慢慢说。”

“送我回家,我不要再谈下去。”

“好,听随尊便,我只在香港逗留三天,立刻要回纽约!你不要失去这个机会。”

“开车送我回去!”我大声说。

他在回程没有再说话,但是可以感觉得到,他仍然信心十足,并没有生气。

到了家,第一件事便是把汤米找来。

我逼问他。

“合少达这个人是谁?”

“他可靠吗?”

“他与咪姐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