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的女友

他们说,读书时最好的朋友,便是最好的朋友。miaokanw.com

我与德松五年不见,仍是最好的朋友。

我们同一间幼儿园、小学、中学毕业,他留在港大,我往美国。因家境的问题,我选了亚里桑那州州立大学来念,哗,那个不毛之地,如果没有德松的精神支持,我会崩溃下来。

五年来他不停的给我写信,寄录音带、邓丽君的歌,家乡的月饼、椰子糖、话梅,永恒不绝的收到,还有各式电影画报、周刊杂志,林林种种……

他们都说我的宿舍像一间中国杂货店——又是一箱即食面,又是一件新棉袄。

妈妈笑说德松照顾我,比她照顾我还要周到。

而我为德松做过些什么?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大家都念中一,他被几个大个子围住,退至操场一角,他们

还不放过他,还要揍他,我自书包内取出新买的玻璃弹子用力丢过去,带头的大个子脑袋上

吃了两记,痛得头晕眼花,不知什么暗器来袭,再加上我冲过去一撞,他便作滚地葫芦,其他喽罗一哄而散,这件事不了了之。

不过德松认为我救了他。

当时我也认为我救了他。

三毛子一粒的弹子哪,我惋惜的想,都泡了汤,事后满操场的找,一颗也找不回来,多

大的牺牲。

德松跟我不同,他是个老实人,有点懒洋洋,不起劲,同样念化工,他教书,我不肯,我在一家着名化妆品厂做化验师,虽然说大家都能够学以致用,但是我老觉得他只上谈兵,不切实际。

不过教书适合他,学院里的环境无论如何单纯一点,德松要是出来做事,会给人欺侮。

从他的信中,我得知他交到女朋友……真快,不久便可以结婚生子,做其家主人……他有福气,这个德松,要求比较普通,性格平和,容易知足,故此可以获得幸福。

而我,我叹口气,我同他天差地别,我是那种不甘心做个平凡人,却又害怕往上爬的人,没出息,但又倔强,故此朋友没有德松多,人也没有德松受欢迎。

有时候跟妈妈吵架,连妈妈一气之下都会说:“你是德松就好了。”

瞧,多窝囊。

今年我终于决定回香港闯一闯。

德松的信这么写:“香港是冒险家的乐园,做得好就会窜上来,你那么聪明伶俐,一定有你的办法,请快回来,我们欢迎你。”

我猛地想起来,“我们”大概是他与他的女朋友。

这个女孩子是谁?他从来没提过。

又一封信:“……我时常同她提起你,她觉得你是个有趣的人,我同她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喂,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快点好不好?别让金发女郎拌住了,当心。”

她?我有点不安,“她”会不会占据了德松大部份时间?有些小女人是不让丈夫出来交朋友的,不管那朋友是男是女,她们一概抗拒。

看情形像了,像得不得了,一定是个那种赚小小月薪,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女人,叫德松陪她妈妈搓麻将,故意输钱……

越想越替德松不值。

但是德松不停的提看他的女友,以她所说为准,我不以为然。德松很顺得人意,一向不与人争,无论谁在他面前发谬论,他都唯唯诺诺,我从未见过他发脾气,或是出言讽刺过谁,他是个好人,真正的好人,很容易被人利用。

“终于知道下星期可以见到你,我不会来接你飞机,因为我要上课,不能随便告假,但希望你一抵涉就来同我联络,我们要大醉!”

我笑。

德松一辈子只喝醉过一次,是送我的那次,醉得他死去活来,事后告足一个星期的病假,痛苦得永志难忘,现在居然又打算为我醉第二次,好朋友到底是好朋友。

我也是怀着兴奋的心情直奔香港。

来接飞机的是爸爸妈妈,我们拥抱在一起,我大声欢呼。

爸爸眼睛红红的说:“你黑了、瘦了、壮了。”

我们回家,我躺在往日的床上,无限舒服满足。

妈妈来坐在我身边,问我:“这么些日子没回来,想不想我们?”

“想。”我说:“为了省飞机票,才没有回来。”

妈妈说:“真难为了你,”拍拍我肩膀,“自从你将暑期工的薪水作学费后,我们放心是放心!一方面又担心那边政府会干涉学生做工。”:

我笑,“我们总有办法。”

“德松上星期日来过。”妈妈想起来。

“是呀!嗳,你们有没有见过他的女朋友?长得怎么样?好不好看?”

“不好看,脾气很坏。”妈妈说:“我们都不明白德松怎么会同她走。”

妈妈又来了,连我老友的女友她都要批评。

我有信心,我拍拍胸口,“我回来之后,事情完全不一样,看我的,我会领导他走回正途。”

妈妈笑,“你别管人家的闲事。”

“人家?妈妈,德松是人家?他比我亲兄弟还亲。”

妈妈不说话了,由此可知她亦默认。

“替我打个电话给德松,”我说:“约他今天晚上到我们家来吃饭。”

“好,”妈妈说:“我早备下好几个菜,德松最爱吃油爆虾。”

我淋浴,把自己洗得香喷喷。

动身之前不是不担心自己的前途问题,在美国也写过好几封信回来应征,却没有音讯,不过一到家,心就踏实,凡事从头开始好了。

况且我有德松,德松家境好,关系多,如果帮我忙,我就方便得多,这种好处我是不会拒绝的,因为以后的成绩还得看自己的表现,我对自己有信心。

电话接通,我大叫:“德松,傻小子,你好吧?订了你今天来吃饭!”

“我问一问小芝。”

“谁是小芝?”我愕然。

“小芝,我的女朋友呀。”

呵,我无可奈何,爱屋及乌,“把她一起带来吧。”

“我要先问问她。”德松好脾气的笑。

我不耐烦,“她是你的女朋友,你爱把她带来,就把她带来。”

“嗳嗳嗳,你还是那么毛躁,陆志强,你真一辈子都不会变,我稍后再给你消息。”

咄,重色轻友,我很不高兴。

“是不是?”妈妈说:“德松这个女朋友,很讨厌的。”

“又还不是个美女,”我感喟,“德松太纯,迟早要吃亏,我很替他不值。”

他是那种结了婚之后惧内的典型,见到老婆!头到抬不起来,这个年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得劝劝德松,女孩子满街是,何必受一个人的气,被她牵着鼻子走来走去。

我吹口哨。

电话又响,我接过。

是德松,他说:“我不来了,志强。”

“什么?”我不相信由日己的耳朵,“德松,你有胆子再说一声。”

德松无可奈何,他说:“志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小芝说她最不爱到伯母家吃饭。”

“那么撇下她,你来呀。”

“我……”他说:“我不可以一个人来。”

我顿时冒火:“太没种了,德松,你太令我失望了。”

“出来吃好不好?我介绍她认识你。”

“我太累,不想出来,何况妈妈做了很多好菜,专门等你来!还有,谁要认识你那个混账女人?”

“志强,你别生气呀。”

“我生气?德松,你有本事,一辈子别见老友。”我悻悻的,“咱们走着瞧。”

“喂,志强——你帮帮忙。”德松一贯好脾性的笑。

我叹口气!可怜的德松,夹在小女人与老友之间,我不想他太尴尬,“好好好,约在哪里?”

“嘉蒂斯吧,晚上八点。”他松口气。

我吹一下口哨,“德松,作风阔绰,怎么回事?”

“小芝喜欢那里,其他大酒店内的餐馆和餐厅之类,不知怎地,她都不喜欢。”

我觉得小芝可算全世界最讨厌最讨厌的女人,不但当德松是羊牯!把他其他朋友也踩上几脚:傲慢、重享乐及自私。

但我又怎产能够与一个女人争?我说:“好吧。”

心中懊恼,我想我注定要失去德松了,我的第六灵感是很少不灵验的。

我休息完毕,往半岛赴宴,心中喃喃咒骂,本来可以在家穿着牛仔裤与德松话家常,现在穿得像只企鹅,来到这里锯牛排,他奶奶的全是德松的鬼主意。

一个男人对女朋友没一点控制,那算什么男人?

德松坐在那里等我,我们还是紧紧的握手。

他没有老,胖瘦也一样,脸上的笑容仍然那么可爱。

我说:“娶了恶妻还这么开心?”我拍他的肩膀。

“喂,别乱讲,我们还没商议婚事呢!”

我们坐下,“她人呢?例牌迟到?这种小家子气的女人,一定要男人等才觉得矜贵,蠢货!村相!”

德松瞠目,“你,你为甚么骂她?”。

“我会帮助你脱离她的魔掌,你放心,德松,我会解救你。”边想着她出现的时候,怎么跟她来个下马威,立刻磨拳擦掌起来。

德松大笑,“你完全误会了,志强,你——”

“不要再说下去,我们喝酒庆祝重逢,来,干杯。”

我希望他不要再提那个女人的名字,我受不了。

刚有点轻松,德松站起来,“小芝来了。”

他妈的,把她当女皇。

我蔑然转过头去,心中没存甚么希望,一看之下,整个人呆住。

这是小芝?

那是个穿着米色衫裙的女子,外买一件米色长大衣,身型纤长,直发飘飘,捧着厚厚的文件夹,背着皮包向我们这边急步走过来,有点气急败坏。

她是那么清秀漂亮!

笔挺的鼻子,圆眼睛,略厚的嘴唇,皱着眉头,我觉得她好看,这种具时代美的面孔是现在最流行的,我看得呆了。

而妈妈还说她不好看!真是不懂得欣赏。

德松连忙介绍,“这是小芝,这是陆志强。”

“我是殷天芝?”她同我握握手。

那种大方豪爽潇洒的劲道,是很少见的。

我讶异极了,看看德松,他正得意地向我咪咪笑呢,像是笑我估计错误。

殷天芝同她男朋友说:“有些老板,即使是圣父圣灵圣子下凡来替他干活儿,他还是不满意。”很感慨地。

我忍不住笑。

德松摇摇头,“那个混血儿又给你麻烦?”

“可不是!”她长长叹口气,随即拾起德松的手,响亮的吻一下,说:“不过有你在身旁,多多的无聊男人,我亦不怕。”

她这个孩子气的举动使我心折,我在那刹那被她征服,我睁大眼睛,好家伙,德松,在哪里找到这样的可人儿?

她到此刻才把大衣脱下来,叫了一客沙律,跟我说:“志强,别客气,这顿由我来请。”

德松的笑意越来越浓,他欣赏她,毫无疑问,老实说,我又何尝不欣赏她。

她茹蔬,我与德松大嚼牛肉,在一顿饭的短短一小时内,我肯定我对她刮目相看,她不

但谈笑风生,表露了强烈的幽默感,而且姿态有种说不出的优美,难怪德松要对她倾心,而

在老人家的眼中,无异锋芒太露。

饭后她推开碟子说:“我累了,要回家在热水中把灵魂泡回来,你们哥儿俩多聚一会儿,

怎么说法?什么抱住膝头详谈?”

“得了,你走吧。”德松笑,“司机会送你。”

小芝向我浃浃眼,板起她的公事包,走了。

我问德松:“她是干什么的?”

“某大财团的市场经理。”

“你如何认识她?”我更好奇。

“志强,”他忽然正颜说:“我一辈子只爱过她一个人,非卿不娶,你反对无效。”

“我没有反对呀,我干嘛要反对?”我否认。

“你现在不反对了?”他意外。

“这么一流的女子……”我喃喃的说:“我喜欢她那种谈笑用兵的态度,你知道吗,德松,但凡有知识的女人,给男人最大的负把便是她们那副千变万化的脑袋!现在小芝既聪明,又没有威胁性,太理想了”

“谢谢你。”德松兴奋地摇晃着我的手臂。

如果我是他,我不会说谢。

有一句话我没说出来。我想说,像小芝这样精采的女郎,我看在眼内,也已不得占为己有。

那夜我躺在床上,捧着后脑,质问我自己:陆志强,你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你是怎么搞的?那小子是你最好的朋友呢。

一定是因为寂寞久了,所以妒忌德松有伴,一定是这样。我终于睡去。

第二天德松设“宴”在城市俱乐部,星期六中午时分!人挤得很,德松说俱乐部的入会费要十万元,不知怎地,照样有人踏破门槛,香港人的钱从何而来?我怵然而惊。我呢?

我要赶快找个好差使,别老跟着德松吃吃喝喝,浪费光阴,他不要紧,他老子有的是钱,

我怎么办?

我跟德松表示要找工作。

他说:“隔行如隔山,志强,我尽管跟你打听一下,不过香港跟外国一样,看报上的聘人广告便行。”

好小子,教训我。我不悦的说:“我知道,三千块一个大学生,五千块要有五年经验。”

德松讶异说:“志强,你总得从头开始呀,像小芝,她六年前回来,才两千五百块月薪,

现在跳到一万二,明年就万四。”

“甚么?才万四.”我冲口而出。

德松睁大眼睛,“志强,化学师此地俯拾皆是,没甚么大不了的,你别以为香港是乡下,见到个把留洋的大学生便视若瑰宝,这里人人是大学生。”

我更不高兴,“别忘了我也是香港人。”

德松缓和下来,“是,志强,我劝你慢慢来,反正你没有家室,大把时间打基础。”

我喝起闷酒来。

他又说:“香港不错是冒险家乐园,但却不是大学生乐园……”

我听不进耳朵去。

殷天芝来了。她永远令人精神一振,她爱穿纯色衣服,今天一套浅灰的上衣、裙子及外套,分外精神奕奕,鼻子因风大而吹得微红,我看到她心情便安定下来。

她打量我们两人,“怎么搞的,两兄弟像是不开心。”

我掩饰说:“德松在告诉我,在香港找事有多痛苦,吓得我魂不附体。”

天芝说:“找差使很容易,找一份好的差使就比较困难。”

我说:“我在美国的月薪都有两千多。”

天芝安慰我,“在香港也找得到。”

德松笑,“可是美国大部份地方的生活朴素,香港的东西多贵!五千元吃顿饭,三千元买件毛衣,小芝,你身上的套装,起码七千,港币花起来像日币。”

天芝说:“真的。”

我像心头吃一记闷根,“那么,”我问:“这小岛上几十万人,如何生存?”

德松耸耸肩,“这就是香港人的伟大之处了。”

天芝说:“喂,我们换个题材好不好?老提着数目字,多无聊。”多亏她替我解围。

我一直纳闷,德松变了,外表无异,内心很市侩,他现在有一种优越感,以一种上了岸的姿态来看从外国回来的朋友如何从头挣扎。

别人这样做我不会失望,但德松,他可是我的兄弟。

这样下去,我们会疏远的,不因为段天芝,而因为我俩地位悬殊.

我大大的失望。德松什么都有:庆差、家底、女友……我什么都没有。我一直什么都没有,一直靠自己双手。我在心中长长吁出一口气。

以后的一段短日子里,我尽量推掉德松的约会,一则因为没空,二则见了小芝眼痛。

我很快找到工作,老板对我不错,薪水不太理想,但也过得去,我尽量使自己上轨道,我还有老父老母要负担。

香港的境况跟我想像中的差得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市民生活沉闷而忙碌,可以说一点精神寄托都没有,父母说我憔悴了。

“初初回来时神采飞扬的。”母亲埋怨说。

我苦笑,不发一言,先埋头苦干一轮吧。

再见到天芝的时候,已是隆冬,恍加隔世。

我裹着件旧大衣在等地铁,非常落魄的样子。

忽然有人叫我,“志强。”

我转身,是股天芝,真是的,怎么会在这种时间碰见她。她更美了,一张睑白哲可爱,双眼充满关注。

我心酸的着着她,“天芝,你好。”

“志强,好久不见,你真的为生活奔波到这种地步?德松说约你不到。”

我们上车,她站在我身边,姿态曼妙。

我激视她,她微笑,“小时候挤公路车,大了挤地铁,永恒的挤迫。”

我苦笑,没有回答,真的感慨万千,我要到什么时候才有资格找女朋友?尤其是像她那么好的女孩子?我垂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