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六章 劫(下)

第六章 劫(下)

他看允贤日夜担心家人的下落,便叫她花钱去驿站寻信客打听。

这日信客回报,杭纲和老夫人已被皇上特允回到京中,老夫人痛心允贤,一病不起。郕王因为知道自己没过门的妻子惨死,心伤吐血,差点落发出家,被皇上劝解才暂且作罢。

允贤听罢大急,当下便别了众人,起身回京。

允贤风尘仆仆地赶了一月有余,终于到了京城。

进了城门,她在城门边的一处水池,以水为镜整了整仪容,便快步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到了家门外,但见后门守着几个士兵。向街坊打听,方知杭纲和老夫人已被于大人接去府上静养,并于日前一起告长假下江南四处散心去了,怕是要一年才能回来,这一来竟与从江南风尘仆仆赶回的允贤走了岔子。

再去朱府,又被知因孙太后大病,郕王和吴太妃进宫侍疾去了。

允贤遍寻无果,只得第二日上永庆庵去寻静慈师太,却又恰逢师太外出云游。万般无奈,允贤只得回城再作打算。

允贤正自懊恼,入得城门却见城墙上贴着一张皇榜。允贤挤进人群,远远地看见皇榜上写着“皇太后沉疴难愈……凡民间精于岐黄者,得三品以上官员保荐,皆可入宫……”

“杜大夫,这个好机会,你可不能放过呀。”

“我倒想试试。不过,太医院里那么多御医都不顶用,我成么?再说,还得三品以上官员保荐呢。我哪找这个门路去。”

“也有法子啊。赵国公家小公子生了怪病,现在正满地儿找大夫呢。你要能治好他,一份荐书还不容易?不管治不治得好太后娘娘,能去大内见识一下,也是好事啊。”

听到身边两个大夫的议论,走投无路的允贤默默地做了个冒险的打算。

赵国公府内,允贤一身女道士打扮,等在廊下。

突然,屋内传出来一声怒吼:“既然请了老夫来,又叫了那些装神弄鬼的道士来干吗?”

说话声中,一人快步行出,来人正是太医院的刘平安。

刘平安面色如黑,不屑地看了一样廊中女道士打扮的允贤:“这些个混账,专会骗人钱财!老夫倒要看看邪魔外道能念出什么咒来!”

允贤鼓起勇气道:“刘大人,此言差矣!太医院十三科中,最后一科就是祝由。连《黄帝内经》中,黄帝都曾经说过,余闻古之治病,惟其移精变气,可祝由而已。你又为什么觉得我们念咒治病,就是骗钱?”

“你会祝由?”刘平安一愕。

“会一点,且我的医术绝对不比别的大夫差!”

刘平安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好,你就进去给小公子诊病去!老夫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相思病?你说我儿子得是相思病?”

“正是。”

赵国公大怒:“我儿子才两岁多,得个鬼相思病?滚!给老子滚!”

面对赵国公的呵斥,允贤忙道:“国公爷,我还没说完……”

赵国公根本不理会她:“闭嘴!还不拉她出去!”

不料刘平安却道:“国公,老夫倒想听她说说这相思病是怎么回事。”

赵国公愣住了,半晌才对允贤道:“好,你给我说说看!”

允贤正襟道:“所谓相思病,不一定是指男女之情。母亲思念孩子,是相思;将军思念战场,也是相思。侯爷府上请过这么多大夫,或许也知道‘怒伤肝、思伤脾’这句老话,小公子无心饮食,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只是脾胃不振之故,但其中真正的内因,却是心中思念难解。”

赵国公听到这里,不禁讶然道:“他小小年纪,还会思念什么?我夫人天天都守在旁边。”

“想请教国公爷,小公子断奶之时,原来的乳母去了何处?”

“好像是因为家里人病了,就辞了出去……”说到这里,他突然醒悟了过来,“快,马上把乳母给找回来!”

果不其然,找回乳母,小公子一日内便喜笑颜开,饮食无阻。

“小公子年纪幼小,从出生起每日见的最多的人就是乳母。可突然之间,乳母消失不见,他心中着急难过,所以才会不断啼哭。可是乳母一去不回,他又不会说话,时间一长,就难免忧思伤脾。”看着乳母抱着小公子喂粥,允贤缓缓道。

赵国公一脸欢笑:“不愧是得道仙姑,果然医到病除!难怪公子吃了一堆开胃健脾的药都没有效用,原来竟然是没有找到病根!先前老夫一时失态,还请你不要见怪。”

他一挥手,丫鬟捧上一盘银子。

允贤一咬牙,跪下道:“国公爷,小女子不需任何赏赐。小女子其实并非道姑,乔装而来,实是不得已为之。久闻侯爷乐善好施,还望侯爷相助小女子一臂之力!”

允贤遂娓娓道出来意。

赵国公皱眉道:“你想要本官出举荐书,荐你去宫中为太后娘娘治病?”

“正是。”

赵国公犹豫道:“不是本官不信你,只是你这样一门心思要进宫,总觉得有些古怪……”

“不瞒国公爷,民女并不是冲着皇榜上的赏银而去的。民女自小修习医术,想要以后开馆看诊,但我朝并无女大夫的先例,所以民女也因此饱受议论。所以民女才……”

一直坐在一边的刘平安插话道:“你想靠治好了娘娘出名,然后自己开医馆?”

允贤略一犹豫,慨然答道:“是。”

刘平安略带讽刺道:“好大的志向!你也知道我大明还没出过女大夫?”

“是,可是从我开始又有何不可呢?太祖爷在宫中就设过女官,现在多个女大夫也并不出奇呀。”

刘平安紧盯着她。

赵国公见气氛不对,忙道:“姑娘的医术,本官是信得过的。可是此事,毕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刘平安却道:“好,我给你作保!”

允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赵国公诧异道:“刘大人,您要举荐她?”

“我倒是想举荐,可我只是个五品小官。赵国公,我给她作保,你给她写荐书。要治好了太后娘娘,赏赐归你。要是她出了岔子,我来受罚。如何呀?”

“本官当然愿意,可是刘大人,您为何要……”

“老夫刚才骂她是江湖骗子,看走了眼,当个保人,也算是赔罪了。另外,老夫也想看看,她到底有几分本事,就敢做当朝第一位女大夫!”

允贤大为惊喜,向刘平安深施一礼:“多谢刘大人……”

“先别忙着谢,你进宫可以,但要顶着女大夫的名不行。宫里御药局和月子房服侍贵人们的医婆倒是女的。”

允贤尴尬道:“可是医婆都是嫁过人的女子啊!”

“你要真能治好太后娘娘,谁管是你道姑还是医婆?”

允贤心下一横,横竖也没有别的法子,便当即应下。

不日,允贤便接到了入宫诊病的传召。

天才蒙蒙亮,几位奉旨入宫的民间大夫便在内城城墙边上排成一列,随一位主事公公领进了太医院。

“太后娘娘到底得了什么怪病,居然连宫里的太医都治不好?”

几位大夫站成一排,小议着。

一位年长的大夫小声道:“听说是太后娘娘上次跌倒过后,就头痛不已,现在瘦成一把人干似的,眼睛也看不清东西了,还睡不着觉……”

领路的太监厉声道:“肃静!”

众人遂静下听宣。

“得举荐者名医共十二人,有仙医坊保荐大夫顾如琰!辅国将军保荐大夫蒋方明!孙尚书保荐大夫张学成!……”

允贤一听之下,竟都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名医,顿时心里有些没底。

“……赵国公保荐医婆允氏!”

名医们纷纷用不屑的眼光看着队尾做妇人打扮,故意扮得有些成熟的允贤,允贤只得强自镇定地低下了头。

太医院誊抄了药案给民间名医们翻阅孙太后的病例,一众大夫认真地传阅着。允许站在一边排队待阅,扭头看见不远处,几个太医们正指指点点地对着这些民间名医们议论。

角落里,程村霞皱着眉头:“皇上也当真是异想天开,真以为请来这帮野狐禅,就能起作用?娘娘是怒急攻心,伤了肝气。这种慢性病,就算是大罗神仙下凡,也不能立马冶好啊。”

他的叔叔、太医院副医正程十三却在出神。

“叔叔,您怎么了?这些天一直魂不守舍的?”

程十三叹了口气:“我谨慎了半辈子,没想到却栽在了娘娘这心病上。”

“叔叔莫急,我师傅不也是束手无策么……”程村霞口中的“师傅”正是太医院院判刘平安。

程十三叹了口气:“太后娘娘现在急怒交加,心境不平,任是吃什么药都没用。”

“要不,我去试一试?”程村霞跃跃欲试。

程十三沉吟道:“不行,我可不想让你去背这个黑锅,毁了前途。还是让那帮炮灰先顶上再说吧。”

民间大夫们被安排五人一驾,坐驴车入宫,允贤排在最后一名,和四位名医一起上了驴车。另外四名医聚在一起,一路上都用不屑的眼光看着允贤。

那长须名医肃穆道:“人心不古。这年头,居然医婆也敢自称名医了!”

允贤不敢答话,只得低下头装作无视,尽量把自己缩在角落之中。

允贤随名医们在宫门外下车。

“奉皇上圣旨,召请天下名医,为太后娘娘诊病!”

宫门慢慢开启,小太监引着众人走入,皇宫壮丽的景象让允贤震惊不已。心里盘算着朝思暮想的祁钰到底在哪里。

慈宁宫外,允贤和名医们跪在地上,听钱皇后训话。

钱皇后温言道:“各位都是民间圣手,还望你们能早施良药,早日治好太后娘娘。若有妙手回春者,本宫除赏银之外,还另有加恩。”

名医们都是喜不自胜,纷纷叩首,齐声道:“谢皇后娘娘!”

随后,一名大夫在内监的指引下进入了慈宁宫,其余人在门外候着。

允贤随着名医们跪在门外。她悄悄地抬起头,盯着门内的孙太后。

孙太后倚在榻上,双眼通红无神,嘶哑的声音带着怒气:“叫他们都全部都进来,一起请脉!哀家哪有那个精神陪着他们慢慢磨?”

宫女玉香无奈地看着钱皇后,钱皇后柔声道:“母后,这诊病讲究的是‘静慢’二字。依臣妾看来,还是让他们一位位地进来好。”

孙太后怒道:“得了,少在那儿装假好心!你是巴不得哀家再多病几日,没空理朝中之事吧?”

门外众名医听得满脸紧张,后背出汗。

皇后也只得道:“谨遵母后吩咐。”

她走到门外,对众名医小声道:“你们都进来,小声些,每两个一组赶紧着给太后娘娘诊病。待会在外头一起商量了方子呈进来。”

众名医忙鱼贯而入,开始挤成一团为明显脾气不好的的太后依次诊脉。每人诊完脉,都是眉关深锁。

允贤排在中间,在诊脉之时,孙太后不快地看了她一眼。

允贤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一接触到孙太后盖着黄巾的手,就忍不住浑身颤抖了一下。随即想到这是接近祁钰的唯一机会,便强作镇定,细心诊完脉后,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诸人来到外室,正等候着的钱皇后关切地问道:“诸位有何高见?”

长须名医踌躇了一下,开口道:“草民以为,太后娘娘胸闷胁痛,咽喉肿痛,脘腹胀满,又心绪不宁,应是以肝火妄动而起,所以要疏肝理气。”

几位名医纷纷点头称是。

一位蓝衣名医却道:“草民却以为,娘娘气促多汗,心悸少寐,明显是气阴两虑之证,还应益气养阴为宜。”

又有几位大夫随声附和。

钱皇后皱眉道:“不管是肝火还是阴虚,太医们都开过方子,娘娘也一直吃着药,为什么却不见好转?”

长须名医略一深思,道:“草民大胆,想请太医大人们看的方子一观。”

钱皇后点头示意,服侍孙太后的宫女上前,将方子递给了他们,众人一一传阅。

长须名医看完后,道:“太医大人们开的方子都是极好的。不过草民以为,还是可以稍稍加减调整。比如加入浮小麦与麻黄根收汗……”

另一位也道:“还应加入佛手、木香,娘娘胸膈作痛,应当是阴虚火冲,用这两味药正好理气除滞……”

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允贤却只是听着他们的争论,一个人在不远处出着神,念及孙太后当年对自己一家的赶尽杀绝,轻声喃喃道:“她看上去还那么年轻,可当年为什么会那么心狠手辣……”

一众大夫争论得越来越激烈,一侍女上前道:“肃静!”

钱皇后道:“无妨,让他们议论吧。议论好了,才会有对症的药。本宫先去看看太后娘娘。”

她起身出门,临走还对允贤鼓励地一笑。允贤一惊,忙躬身施礼。

大夫们还在争论着。

“太后娘娘头痛发热,看不清东西,应加柴胡疏肝解郁……”

允贤终于忍不住插口:“柴胡用在此处不妥吧。娘娘是阴虚火旺之状,柴胡是大忌呀!”

长须名医不屑地打量着她:“那依阁下……不,以大嫂你高见,应当用何药?”

名医们爆发出一阵低笑声。

允贤不去理那笑声,想了想,道:“太后娘娘虚火外浮,有肝火,也有阴虚。刚才我为娘娘诊脉,却发现她脉象虽然细数,却也有弦滑之像,所以应是痰气壅结、化火伤阴……”

还没说完,长须名医就不屑地打断她:“胡说!娘娘神智如常,又关痰气何事?你又是阴虚又是肝火又是痰气,难道想把天下所有症候都往娘娘头上安?”

蓝衣大夫也抚须道:“女流之辈,也配谈医术?”

他们随即不再搭理允贤,继续热火朝天地议论着。允贤一人地待在角落,半晌后见无人理会自己,心生一念,略一迟疑,便索性趁众人不注意,悄悄走出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