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章 祸

第一章 祸

已入初秋,万花还未败落,泛着初秋的一点雅黄,却还残存盛夏的墨绿,仿佛万花不甘心被秋叶抢了风头,还要挣扎着向人间绽放晚颜。

谈家的院子里,仆人在清扫掉落的花瓣,一个年约十五岁的少年正小心地为一只兔子包扎着伤口,他是谈家的长孙允良。另一边,一个六岁的女孩用树枝挑着碗里剩下的药泥玩,她是谈家的小孙女,名曰允贤,可性格里真看不出“贤”字来,倒像是个调皮小子。

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的谈复走过来。

允良和允贤忙回头起身:“爷爷。”

谈复有点不满地看了看允良道:“你不去做胭脂,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允良低下了头。

谈复道:“别以为给宫里娘娘做胭脂是小事。你看看满京城里,谁家能揽下这个差事?自打永乐爷起,内用的上等胭脂,都是咱们谈家手制的。要不是看着你马上就要进太医院,你还没资格跟我学这个呢。我说过那边一刻也不能离开人,你怎么全当耳边风?”

允贤忙道:“爷爷别怪哥哥,是小兔子跌伤了腿,我拉着哥哥,要他帮我治的!”

谈复脸色稍霁,看了看碗里的药,端起闻了一闻,有草乌、续断、黄荆子,心想这药倒还配得不错。随即抱起允贤,允贤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谈复平日里是个严肃谨慎之人,无论大事小事皆能做到宠辱不惊,一家老小也很少见他笑过。倒是小孙女允贤,是谈复的“开心果”。家里的孩子中,谈复最宠的就是允贤。

不知不觉中,谈夫人走近,咳了一声道:“允良,该回去了。”

允良听话地走开,剩下允贤一人。

话说这允贤和允良都是医家后人,可资质却完全不同。允良沉稳,允贤顽皮。当哥哥的三岁就会背医书,十五岁就进太医院当医丁,可做妹妹的都六岁了,连药都还不认识几味。谈复很盼望允良过两年能做医士,如若这样,往后谈家就是祖孙两代太医,也算得上一个佳话了!

谈复正在发愁,有仆人来报:“老爷,外头有位程十三程大人求见。”

谈复一听便有些不悦。这程十三是个医士,可一没本事,二没后台,又不想通过考试升御医,就各种谄媚走门子。靠着他那味祖传的神药,不知已蒙骗了多少人。平生里,谈复最看不惯这类人,他一生为人正直,只尊重凭本事手艺吃饭的人,随即便命仆人将这讨厌的程十三轰走。

仆人像赶叫花子一样催赶程十三,程十三怒火中烧,虽然平日里他要对这帮老东西低声下气,但实则他恨透了这帮古板又自以为是的老家伙。凭什么太医世家的孩子十五岁就能进太医院,而乡下人想当个御医,就得熬到头发都白了!

想到愤处,他恨恨地捶在梅树上:“我程十三不雪今日之辱,誓不为人!”

这时,允贤从后院出来,好奇地盯着这个人看:“大叔,你为什么要打树啊?”

程十三惊讶地抬头,发现梅树边的墙头上,骑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她双脸红扑扑地画着两坨胭脂,正好奇地看着他。

程十三笑了:“你是哪家的小女孩,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允贤嘟着嘴:“哥哥在给娘娘配胭脂,爷爷在看书,都没人陪我玩。”

他若有所悟,轻声道:“给娘娘们配的胭脂,你,姓谈?”

允贤使劲点头。

程十三苦笑了一下:“你还有个哥哥叫允良,快进太医院了,是不是?”

允贤震惊地看着他:“大叔,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不会是神仙吧?”

程十三神秘地笑了笑。

允贤崇拜极了:“太好啦!爷爷叫我哥哥淘胭脂,可胭脂老是都泡不红,神仙叔叔,你知不知道怎么办,才能让胭脂红得快点,我想叫哥哥早点做完,好陪我玩!”

程十三心念一动,想了想道:“我可以帮你,不过,你得对天发誓,不告诉别人。”

允贤大感兴趣:“好,好,我对天发誓,不告诉别人!”

程十三递给允贤一只小瓷瓶,让她将瓷瓶里的神仙水倒入胭脂即可。允贤大喜,赶紧跑回屋里,趁哥哥不注意时偷偷倒入,果然,胭脂迅速变红。允贤心里感激“神仙”,可此事对谁也没再提过,她是个会守住秘密的小孩子。

转眼间,初秋转入寒冬,谈府的院子里草木皆败落,唯一的一棵腊梅也开得孤独。

这年腊月里,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辞旧迎新。这一日恰逢进京述职的谈纲回家,谈府里热闹非凡。谈纲是一介武夫,谈复最不欣赏这个儿子,但偏偏最喜欢他生出来的一双儿女。傍晚,一家人正欢聚一堂吃年夜饭,却传来孙贵妃滑胎的消息,谈复被紧急召进宫。

是夜,谈府里气氛凝重,允贤缩在谈夫人怀里呼呼大睡,谈夫人和谈纲却毫无睡意。不一会儿,天现惊雷,腊月惊雷乃异象,老爷被急召入宫已是三个时辰前的事了,谈夫人心底有种说不出的不安。正在思绪缠绕之时,外间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拍门声。

一家人从各自的卧室里赶到正厅,只见仆人刚把门打开一条缝,几个锦衣卫打扮的人就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把仆人推到一边。

允贤吓得缩在谈夫人背后,露出半张脸偷偷地盯着带头的锦衣卫。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盒胭脂,扔在地上,“这是谁做的?”

允良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谈纲紧张地拉了拉他,允良回头看了看父亲,强鼓起勇气。

“我……我……是我做的。”

随即,谈府一家老小全被锦衣卫带走。

监牢里,一家人终于见到谈老爷,而此时的老爷正被用刑毒打。

谈纲和谈夫人扑上去,锦衣卫踢开他们:“让开!谈复,你现在全家都在天牢里,别心存侥幸!要再嘴硬不招,小心老子诛你九族!说,是谁让你在胭脂里加红花的?”

允良站出来:“大人,那胭脂是我做……”

谈复厉声道:“闭嘴!大人,谈某冤枉!你就算打死我,这事也一定是有人故意栽赃!”

锦衣卫怒火冲天,又是一鞭打过来。

谈复一声惨叫,允贤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尖叫道:“别打我爷爷!”

谈夫人忙抱紧两个孩子,遮住他们的眼睛。

谈纲着急地大叫:“狗贼,有种就冲我来!”

允贤挣开奶奶,抱住锦衣卫的腿:“你们放开爷爷,放开!”

锦衣卫一脚将允贤踢到门边。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住手!不得放肆!”

众人回首,只见一个锦衣中年人正不怒自威地站在门口,那锦衣卫立即变得无比恭敬和惊讶:“钱大人!”

这钱大人素来和谈复关系甚好,此次前来就是想法子救谈家。

一番协商之后,谈家人已被挪到另一个房间,允良正在给允贤看伤,谈夫人在给儿子谈纲查看伤势。允贤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远处的爷爷和钱大人。

钱大人对此事也很疑惑:“如果没被掉包,老谈,那你就得想想,做这批胭脂的时候,是不是不小心被人加了什么料?”

谈复坚决道:“不可能!那东西是我盯着让允良亲手做的,别人碰都不会碰……”

允贤突然怯生生地插嘴:“爷爷,那天晚上,有个神仙大叔来过……”

众人转头,齐齐看向允贤。

允贤这才将那日偶遇程“神仙”之事一五一十全招了,谁也想不到,就这样一场际遇,竟给一家人带来杀身之祸。谈复这才意识到锦衣卫口中的“红花”是什么,就是那“神仙”给允贤的红花精。这红花精放进胭脂里,会使其迅速变红,难怪啊!贵妃娘娘就是用了这“红花精”才致滑胎!

了解真相后的钱大人匆忙赶赴宫里,希望在天亮之前,皇上能念及旧情赦免他们。

夜深了,谈家人靠在狱中墙边都睡着了,只有谈复一个人还睁着双眼,看着窗外已到中天的月亮,谈复呆立了半晌,突然捏紧了拳头,又松开。他思量许久,这红花胭脂之事虽系他人暗害,但实在也难逃失察之过。虽已请托钱大人尽力营救,但料皇上为了孙贵妃的颜面,必定会加以责罚。唯今之计,只能以我一人性命换全家性命!皇上仁厚,如若知我自裁,必会大发慈悲,放家人一条生路啊!

想到这儿,谈复走到允贤和允良的身边,爱怜地抚了抚他们的小脸,又看了看浅眠的谈纲和谈夫人,随即他做了一个重要决定……

允贤从噩梦中惊醒了,她睁开眼,从熟睡的谈夫人怀里挣出来:“爷爷,你在哪儿?”

突然间,她惊恐地尖叫起来,因为谈复正悬在房梁之上,尸身恐怖至极。

谈家人被允贤的尖叫惊醒,一看到谈复自杀,都是大惊不已。

谈纲忙和谈夫人合力放下谈复,谈夫人上前摸脉,探鼻息,悲伤地放声大哭:“老爷,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

允良抱着允贤:“妹妹别看!”

谈夫人在丈夫脚边发现了一张遗书,连忙展开,原来谈复是为了救全家而自裁!谈夫人痛苦倒在谈复脚边。

谈复千算万算,最终还是算错,皇帝的赦免令没等来,等来的却是满门抄斩的圣旨。由于小皇子葬在西陵,孙贵妃特意嘱咐,要把谈家人全部拖去西陵祭坟。经历过老爷之死的谈家人早已心如死灰,被锦衣卫押解上路。

太阳晒得允贤口干舌燥,她喃喃道:“奶奶,我渴了。”

锦衣卫喝道:“走快点,磨蹭什么呢!”

允良无奈地看着她:“允贤乖,再过一会儿,我们就到了,待会哥哥就找水给你喝。”

允贤有气无力道:“可我现在就想喝。”

允良只得对锦衣卫小声道:“大人,我妹妹她口渴,能给一碗水喝吗?”

锦衣卫没好气地看着允良:“喝什么喝,待会就要砍头了,渴个屁!”

允良还想央求,谈夫人无奈地制止他。

允良只得住嘴。

允贤转过去拉着奶奶:“奶奶,我好热啊,我想喝水……”

允良听得心急,双眼到处打量,竟在远处发现了一处水洼。他一咬牙,趁押解他的人不注意,竟然一个闪身,跑了过去!

谈夫人急道:“允良,你干什么!”

队伍一阵大乱,锦衣卫大喝一声:“捉住那个小兔崽子!”

允良拼命奔跑,竟然避开了那些捉他的人,冲到水洼边,捧起了一捧水,又冲了回来。

允良着急地把手送到允贤嘴边:“水在这儿!”

清凉的水滴下,允贤正贪婪地大口喝着,可一把剑突然狠狠地打向允良的后背,允良一声惨叫,跌倒在地。

锦衣卫拔出剑来:“敢乱跑,老子一剑劈了你!”

谈夫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允良!”

谈纲看着锦衣卫拿剑向儿子刺去,心头一热,不顾一切地挣脱了押解之人,猛然向锦衣卫冲去。

锦衣卫一时不防备,被他撞倒在地,两名侍卫应声冲上,抽出佩刀向谈纲砍来,不过谈纲一个侧身,竟然挣断了绳子,抢过武器跟他们厮打起来。

允良搂住妹妹,惊恐地看着这一切。

谈夫人扑过来,用头顶着一个拿剑过来的锦衣卫:“允良,带着你妹妹,快跑!”

允良回过神,忙拉着允贤,拼命朝前跑去。

锦衣卫首领看到了,忙大叫:“小兔崽子们跑了,快追!”

允良拉着允贤拼命地奔跑,身后,锦衣卫眼看已经追了上来。

两人跑到一处断崖面前,眼见无处可去,允良一横心,抱着妹妹就从断崖上跳了下去。

茫茫天际,劲草残阳。

允贤终于在山崖下醒过来,但转头看允良,早已倒在血泊中。

允贤心急如焚,拿起草药,胡乱咬烂揉碎了给允良敷上,但血还是不断地涌出来。

允贤着急地哭了:“哥哥,你别流血了,你醒醒,你醒醒!”

她泪流满面地推着哥哥,允良终于醒了过来,他挣扎着为自己重新包扎,但看到地上的药后,他失望地道:“这不是三七。爷爷不是教过你吗?三七每株分三根茎,每根茎上有三片叶子,开小红花,长得像人参……”

允贤急了,哭得更厉害了:“对不起,哥哥,允贤没用,我真的不认识那些药……”

允良抱着允贤:“没事,没事,不用那些药,哥哥也会好的。”

允贤抱着允良:“哥哥,你一直在发抖!”

允良虚弱地道:“没事,哥哥就是有点冷,来,允贤,抱着哥哥……好冷呀……”

允贤听话地紧紧抱着允良:“哥哥,我刚才记起来了,那个胭脂大叔,手上有块印子……”

允良用最后一点气力道:“好啊,记得回去跟爹说……允贤,再抱紧一点……嗯,真乖……你要是能懂点医术,就好了。以后回家了,哥哥教你读医书,教你认草药……允贤真乖,以后长大了,允贤也要跟哥哥一起进太医院,当个漂漂亮亮的女大夫,哥哥那时候,一定会好高兴,好高兴的……”

允贤紧紧抱住哥哥:“嗯,我这回一定不偷懒了!我一定把所有的医书都背会!哥哥,允贤给你唱草药歌听好不好,听了你就会好些的!”

她胡乱唱起来:“大地生草木,性用各不同。前人相传授,意在概括中……哥哥,好不好听啊?”

允良微笑着点头。

允贤半天才反应过来:“哥哥!”

允良没有动作。

允贤轻轻推了一下允良,允良竟一下子软倒在地上。

允贤惊得手足发冷,冲上去扑在允良身上:“哥哥你醒醒,允贤再也不偷懒了!我听你的话,我好好学医……哥哥你醒醒啊,别丢下我一个人!”

西陵外,眼看谈家人行刑时刻就要到,远处一匹疾马驰来,钱大人赶到:“住手!太后懿旨到!”

幸得太后娘娘和钱大人相救,谈家人终于在最后关头被赦免死罪,但被发配北疆边塞。孙贵妃这回可是恨毒了谈家人,除非谈家人日后改名换姓,否则还会招来杀身之祸。钱大人将谈家人安排暂时住在杭家湾,让他们索性就改姓杭,待他们找到二子,便送其去北疆效力,十年之内,绝不可回京。

重谢过钱大人后,如获新生的谈纲和谈老夫人赶紧去找两个孩子,在山崖下,他们才发现了因流血过多身亡的允良,和发烧昏迷的允贤。谈纲恸哭,哭声响彻山谷。

宣德十年,宣宗驾崩,年仅九岁的太子朱祁镇登基,世称英宗,年号正统。尊皇太后张氏为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英宗生母皇后孙氏,亦尊为皇太后。

正统十一年。

太和殿上,昔日的孙贵妃已是帘后正襟危坐的皇太后。这一日,孙太后和英宗皇帝正爆发着激烈的争吵,御座之下的大臣们低眉顺目,不敢抬头。

“‘三杨’虽死,但是当日先皇遗旨辅政的大臣中还有英国公和礼部尚书胡濙两人。以哀家之意,还是应从他们两人中间择一担当内阁首辅为佳。”

“胡闹!天下哪有武将做首辅的道理?”

孙太后大怒,站了起来,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皇帝!你这是指责哀家吗?”

英宗一惊,倒退两步,随即道:“母后,朕以为您还是在后宫颐养天年的好,何苦硬要插手政事?”

孙太后不怒反笑:“好,那哀家现在就脱衣披发,去祖庙给太皇太后请罪去,说哀家无德无能,不能遵从她老人家的遗旨看顾天下,索性也削发为尼,到庙里当姑子去!”

英宗先是一惊,然后脱口而出:“此话当……”

话音未落,旁边的主事太监王振悄悄牵住了他的袖子,示意他住口。

诸臣大惊,忙跪地道:“太后娘娘息怒!太后娘娘不可!”

孙太后伤心道:“哀家自十岁入宫,一心为了大明,可是怎么就养出这么一个不孝子出来……”

“娘娘息怒,皇上不过是一时失言罢了。再说,您如今的尊荣,全因养育了皇上这位仁德之君,既然天下皆知您慈爱如斯,又何必轻言皇上不孝呢?”

孙太后一怔,随即怒道:“王振!朝堂之上,岂有你一个阉臣说话的地方?”

英宗忙道:“朕特命王振可以上朝!”

王振却掀起帘子:“奴才知罪。不过奴才既居司礼监之职,自是有责提请宫内诸位贵人注意仪容。当年哪怕是太皇太后,也未曾出帘一步过啊。”

孙太后一滞之下,忙快步走进帘内坐下,气得双手都抖了起来。

见孙太后被挫了锐气,英宗趁机借王振的计谋委了文渊阁曹鼐任首辅大臣。

孙太后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慈宁宫中,孙太后生气地把茶碗砸在地上。一旁她的侄女安和郡主吓了一跳,半天不敢出声。

官居户部尚书的汪国公赶忙向前劝解道:“娘娘息怒,皇上羽翼渐丰,自然是不愿意有阁臣凌驾自己之上。好在曹鼐也是‘三杨’调教出来的,不至于跟着皇上一味激进……”

“皇上现在只听得进王振的话,一心想要掌了兵权夺回安南,折腾他的文治武功,根本不知道哀家替他看守这片江山,有多不容易!”她眼中含泪,“想学太祖爷开疆辟土,成啊,也得自己有那本事才行。可是你看看他,自登基以来,折腾了多少荒唐事?先帝爷原本定好要迁都回南京,可他呢,趁着太皇太后不注意,偷偷地就颁了圣旨,要永世定都北京!现在又一味纵着王振专权……要不是先皇临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要哀家帮他看好他这片江山,哀家又何苦背着这样的骂名……”

安和郡主赶忙奉上手中的绢子:“姨妈,您保重身子。”

孙太后抹去眼泪:“唉,只怨哀家当时没能争得过太皇太后……”

汪国公眼睛一闪:“皇后娘娘至今无子,娘娘,您看……”

“爹!我不想当皇上的妃子!”

汪国公大惊道:“放肆!这种话也是你一个姑娘家能说的吗?”

安和郡主站了起来,涨红着脸:“我要不说,是怕什么时候就被你弄进宫里来了!姨妈,不是我不知羞,可我实在是不想一世生活在宫中……”

“姨妈我不也是一世就待在这儿了吗?”

“可宣宗爷心里头只有姨妈您一个!皇上,皇上他可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

汪国公急道:“闭嘴!越发不成样子了,婚姻之事,哪有你一个女儿家……”

安和郡主又急又怒:“反正,我就算死了,也不要当妃子!我,我只嫁我喜欢的人!”

她捂着脸一头冲了出去,孙太后忙冲着身边的丫鬟道:“兰草,快跟着你家郡主!”

汪国公跪下,道:“娘娘息怒,臣教女无方……”

孙太后摇了摇头:“起来吧,皇上从来不拿好脸色对她,就算做了贵妃,只怕也……唉,只可惜,算命的说她是凤凰之命……玉香,你有什么话说?”

她看了看旁边一位欲言又止的宫女玉香。

“娘娘,依奴婢听来,安和郡主说她只嫁自个儿喜欢的人,只怕是心里已经有人了……”

汪国公心头一紧,孙太后示意玉香继续说。

玉香跪下道:“请娘娘恕罪,其实郡主跟前的兰香已经求过奴婢好多次了,她一心为主,想着要是奴婢能悄悄在娘娘面前吹吹风,郡主的姻缘说不定也能……”

孙太后道:“别绕圈子,她到底瞧上谁了?”

玉香看了一眼汪国公,继续道:“奴婢也是听别人说的……前年吴太妃娘娘五十正寿,皇上特许郕王殿下进京……”

孙太后愕然看向汪国公:“郕王?”

汪国公见瞒不住,索性道了出来:“娘娘恕罪,微臣也是刚刚才知道……去年这丫头随微臣回乡祭祖,在郕州附近不小心遇了匪兵,多得殿下及时救援……臣原以为她只是感激殿下的救命之恩,没想到……臣实在教女无方,不过娘娘放心,回府之后,微臣一定会好好教训她……”

孙太后脸上闪过奇异的表情,喃喃道:“郕王……吴贤妃那个闷葫芦,居然在哀家眼皮子底下,打这种主意……”

汪国公把心一横,上前一步:“娘娘,微臣突然想到一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孙太后示意他继续说。

汪国公一咬牙,上前附耳道:“皇上既然处处顶撞您,何不……”

孙太后的脸色大变:“放肆!胡说什么!”

“臣罪该万死!可臣也是为了社稷着想,才出此大逆不道之言!皇上如此荒唐,委实难承大业,娘娘,您别忘了当初曾经答应过先皇,要替他看好这大明江山……”

“住口!”

“娘娘,别忘了您今天说自己要削发为尼的时候,皇上那副高兴的样子!”

“别说了!”

孙太后颓然望向窗外,陷入沉思。

深夜,孙太后跪在先皇灵前。

“先帝爷,臣妾的心实在是乱得跟麻似的,皇帝毕竟在我跟前养了十多年……”

玉香匆忙地跑了进来。

“娘娘,娘娘,不好了,西内那边的宫墙塌了……”

玉香扶着孙太后走在蜂腰桥上,绕道回慈宁宫。突然,前面引路的宫女一声惊叫,只见她面前的木桥突然掉了一个大洞,宫女直直地掉入了水中。孙太后吓得倒退了一步。

“来人,给哀家查清楚到底是哪儿的妖怪敢在哀家眼皮子底下作怪生事?”

一个浑身是血的太监被拖了出去,地上留下一道血痕。

孙太后脸色苍白地拿起一份供词。

“哀家不过是驳了份出兵安南的折子,他居然就能让人在哀家必经之路上设这种陷阱……失足落水,事出意外……他好细的心思,好毒的心肠!”

汪国公低声道:“今日便已如此,若待他日羽翼丰满……”

孙太后闭上眼睛,泪水滚滚而下,半晌才道:“那道密旨,你发了吧……”

她默默地走到窗前,望向漆黑的夜空,此时的她已是万分担忧,并非为了她的太后之威,而是如此不孝不仁之人,怎配身为大明之君!她冷冷地笑了,先帝啊,你可真是看错了人!

又是一年阳春三月,徐侍郎府中,花红柳绿,一派热闹气象。

侍女们忙碌地穿行在道上,导引着年轻的贵族小姐们。庭院当中,放着一把太师椅,一位寿星打扮的白发老妇坐在其上,前来贺拜的女客络绎不绝,身边站着一位打扮华贵的中年夫人,帮忙揽收贺礼,一旁堆满了绫罗绸缎、金银古董。

一位亭亭玉立的绿衣少女带着丫鬟站在人群后,神情略带忐忑,她的丫鬟提示道:“姑娘,该咱们了。”

她一横心,只得上前行礼道:“徐老夫人,宣武将军杭纲之女允贤,特来贺寿,愿老夫人您萱草长春,松鹤延年!”

“这个词倒新鲜……”徐太夫人刚刚转过头来,见着清秀的允贤脸上颇喜,但随即,她有些疑惑地问中年妇人:“宣武将军,杭纲?”

中年夫人正是徐太夫人之媳徐夫人,她想了一想,忙上前小声对婆母道:“以前在北疆,前些日子才调回京的,就是上回到府上找过老爷,想转去带兵的那个……从四品……”

“起来吧,倒是个整齐孩子。”

允贤有些尴尬地起了身。

侍女展开礼单唱道:“人参四对,燕窝十二两,鹿茸六十片……”

与厅内堆满的奇珍异宝比起来,这些稀松平常的药材补品明显让徐夫人略觉不悦,她客气地让允贤去一旁歇息,便不再理会,忙着去接待下一位女客了。

允贤带着丫鬟退到拐角处。一转身,突地与一队女子撞在了一起,眼前一花,已经被一位侍女推倒在地,重重跌了一跤。

丫鬟紫苏一声惊呼:“姑娘!”

撞倒允贤的是安和郡主一行人,她的侍女兰草上前一步。

“哪儿来的野丫头!竟敢冲撞安和郡主玉驾!”

紫苏气得冲上前去:“喂!你们怎么能这样说话?真是不讲理!”

允贤挣扎着站了起来:“紫苏!”

安和郡主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带着人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紫苏委屈地说:“姑娘,明明是他们自己……”

“行啦,她是郡主,咱们得罪不起的。”

允贤回头,见一位徐府侍女正站在一旁等着给一众赏花的女眷引道,她便忙带着紫苏跟上,缓步随侍女走向后院。

后花园中,花开正盛,一群女子莺莺燕燕地聚集在一起,一位叫杜淑月的黄衣少女正说得眉飞色舞。

“蝶衣坊那件玫瑰紫的三色金的衫子啊,别提多好看了,穿上简直就跟仙女似的……”

周围女子一片艳羡之色,允贤却有些懵懂。

杜淑月正好回过头来:“杭家妹子,你是喜欢织金云锦呢,还是喜欢妆花缎?”

“什么?……锦?”

旁边有姑娘悄悄用扇子掩唇轻声笑道:“真是土包子……”

允贤不理她们,爽朗地对杜淑月:“我刚从北疆回来,什么都不懂的。要不姊姊你教教我?”

“好啊,到时候你也跟我讲讲北疆都时兴些什么。其实今天徐家搞这么大,就是借着太夫人的寿宴给他家公子相亲呢……”

见话题岔开,允贤总算松了一口气,她不着痕迹地退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