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月，偌大的体育馆内人头攒动。

“老师，麻烦您看看我的简历适合哪个职位？”

“老师，什么时候安排面试？”

“老师，销售经理有没有专业限制？”

年轻的男声女声此起彼伏，又被广阔的空间放大，再钻进耳朵里时便都成了模糊不清的杂音，震得我头晕脑胀，就连对方是在问我还是在问隔壁的公司都有些难以分辨。

“拜托，”我左手抵在右手掌心，笑着比了个“停”的手势，“麻烦一个个提问，谢谢。”

然后为了表达友好，我环视一周，点头致意。

目光滑过的瞬间，一个娃娃脸女孩子挤在人群中间对着我微笑。那笑容，看上去竟有几分熟悉。只是我内存有限的大脑今天已经超负荷运转，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

又忙了大半个下午，五点三十分，现场招聘结束。

我和我的专员收拾好东西，各抱着一叠简历准备离开。

一抬头，有人站在了我的面前，带着同样的微笑。正是下午那个娃娃脸的女孩子。

“对不起，请问您……”我刚一开口，她的脸就红了。

“您不认识我了，苏姐？”女孩子说。

这就是起码打过交道了，我有些尴尬，揉了揉太阳穴，“不好意思，我今天有点晕。”

“我是吴玥。”对方比我还尴尬，看了我一眼又看我身边的专员，小声补充道：“以前在公司做过项目专员的。”

我差点拍脑门。

她确实是吴玥，曾经与我共事过几个月，关系也算不错，只不过已经时隔四年多了。

见我想起自己，吴玥往前迈了一步，用更小的声音说：“苏姐，我能不能请您吃个饭，我有话和您说。”

我看看手里的简历，本能地拒绝，“不好意思，今晚的工作有些多……”

话说了一半，余光里，我看见吴玥的手。

那一双白白净净的小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手指已经拧得通红。

“不如我们就去旁边的奶茶店坐一会儿吧。”我心一软，出口的话就转了弯。

让专员去车里等我，五分钟后，我和吴玥已经面对面坐在了卡座的两侧。

“苏姐，”她柔软的唇抿成一条直线，“我今年研究生毕业，学的软件工程。”

话说到这里，我已经大概明白了吴玥的意思。

果然，她抬起头殷切地看向我，“我想回到公司去，可以吗？”

2

吴玥是我当年亲自从校园招聘会上挑选的人。

她短发，大眼睛，笑起来两个梨涡若隐若现，算不上漂亮，但看上去就是一个青春洋溢的大学生，而且学习成绩不错。

对于应届生，我总是偏爱干净、有“少年气”的候选人，极厌烦年纪轻轻就圆滑世故，把油腻当做“成熟”那种。所以征求了项目管理部经理的意见以后，我签了吴玥的三方协议。

经过毕业季后，吴玥在七月初入职。

她入职的第二周，公司开始组织项目管理系列课程培训，请了集团的高级项目经理许彦飞来讲。

“吴玥学得怎么样？”有一天午餐时候，我碰巧和项目部经理拼桌，便随口问道。

“苏姐你说吴玥呀？”项目部经理还没说话，他们部门的一个女孩子就笑了起来，“她学得当然好了。我们这些人里面学得最好的就是她。”

“而且收获特别大，这个谁也比不了。”另一个女孩子也说。

看我一脸疑惑，项目部经理两手握拳，拇指往一块碰了碰，“听说吴玥，和许彦飞好像有点意思，就是不知道真假。”

“当然是真的了，我都看见许彦飞给她买奶茶了。”先前说话的女孩子言之凿凿，“如果不是，他为什么不给别人买？”

原来，自从培训开始，吴玥就一直坐在第一排，眼睛亮晶晶的，听得比小学生还认真。

不只这样，课间休息的时候，大家都去聊天玩手机，也只有吴玥问题特别多，总是拿着记事本跟在许彦飞身后问个不停。

这样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悉了起来。至于是不是真的在一起了，反正男未婚女未嫁，这并不是我需要关心的。

我关心的是，这个人招来了，她能否达到岗位要求，什么样的发展路径比较适合她。

“这姑娘学习劲头确实很足，理解能力也不错，现在我亲自带着她跟项目，准备等她转正，就把她放到项目上去独立做。”吴玥的部门经理给了我这样的回答。

我于是放下心来。

作为HR，没有谁希望自己招来的新员工被用人部门淘汰的。我们和新员工之间的关系倒是可以套用那句烂俗的广告词，“他好，我也好”。

3

九月，因为业务需要，公司从各部门抽调研发人员，成立了一个新的项目组，负责为广电运营商定制开发云服务产品。

因为是新的项目组，自然需要有项目专员去跟进，于是项目管理部经理站在办公室里环顾了一周，最后手指指向吴玥的方向，对云服务项目组的负责人李开说：

“就她来做你这个项目吧。吴玥虽然是新人，可她学习能力很强，你别小看她，尽管严格要求，有什么问题和我说。”

于是当天下午，吴玥就抱着自己的笔记本进了项目组。

隔天，我在公司走廊里碰到她的时候，吴玥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刘海用夹子夹在头顶上，正脚步匆匆地往会议室跑。

“听说你开始跟项目了？”我曲臂，笑着对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我看好你呦。”

吴玥有些不好意思，拍了拍自己的脸，小声说：“今天我要在项目会上发言，有点点紧张呢。”

“没事，一回生二回熟，要对自己有信心。”我对她眨了眨眼，“再说了，你一个女孩子，他们不好意思太挑剔的。”

“谢谢苏姐，”她说完，弯起唇角，“希望如此吧。”

却没想到，吴玥这第一次发言，结果并不好。

“苏姐，”快到午休时，前台妹子敲门进来，神神秘秘地凑近我，“女更衣室里面，好像有人在哭。”

女更衣室是公司去年专门准备出来给女同事换衣服的地方，早晚时间人比较多，白天基本上没有人过去。

“你看见了？”我问。

她摇头，“我听见了。”

然后抽抽搭搭地学给我，“哭得好厉害呢。”

我的第一反应是哪个女孩子失恋了。这事不归我管，毕竟我既不是情感顾问，也不是知心姐姐。

可前台妹子好死不死地来一句，“苏姐你说她哭成这样，等下会不会想不开呀？咱们这楼层可有点……”

“你打住吧，”我看着她，哭笑不得，最后只好起身往外走，“我去看看行了吧？一天天脑洞这么大，怎么不去写小说呀？”

“我哪会呀。哎，苏姐，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别跟来。”我回手把她关在我办公室里。这也是个脑子不转弯的，她也不想想，哪个女孩子失恋，会喜欢有人围观自己的狼狈？尤其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

4

结果还真不是失恋。

“有人欺负你？”我看着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的吴玥，只好摸出自己的纸巾递过去。

她接过来，把整张脸埋进去，摇了摇头。

“那是家里有事？”

还是摇头。

“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哦。”我站了一会儿，看她只顾哭，也有点无奈。

“苏姐，”吴玥终于抬起头，闷着声音叫我，“您说我是不是看着就招人讨厌？”

我笑了，“如果这样，我为什么会把你招来？难道我的眼睛有问题？”

她嘴一咧，笑到一半又垂下头，“那他们为什么那么说我呀？”

吴玥所说的他们，就是今天参加项目会议的同事。

项目会议进行了快一个小时，一直到要结束的时候，李开似乎突然想起来吴玥，便问她有什么要说的。

吴玥确实有话要说。

新的项目组，从一开始就要规范项目文档，这对于项目后期维护是非常有好处的。于是她提出了这一点。

然后有人反对，说项目还在需求阶段，想做成什么样，客户自己都没想好，这时候写文档纯属浪费时间。

“我给他们解释了，需求阶段也需要做确认单，要不然以后项目风险会很大。可是大家都说忙都忙死了，没空写这些乱七八糟的。”

吴玥说着眼泪又来了，我只好再递给她一张纸。

“什么叫乱七八糟的？那个确认单是我花了两个晚上，根据这个项目情况做的修改，他们怎么能看也不看就说是乱七八糟的呢？”

“那李开是什么态度？”我问。

她摇头，“开哥说这些往后放一放，先做事。”

“我也是在做事呀，难道只有开发是做事吗？”

是的，只有开发才是做事，这确实是很多开发工程师的想法。在他们的思维中，不把产品做出来，什么都是白费的。

“先别哭了，”等她情绪发泄得差不多，我拍了拍她的手臂，“我先找李开聊聊。你那边，我建议你也向你们部门经理请教一下。”

说到这我笑了，“当然，去问许彦飞也可以，他可是集团公司专业能力数一数二的，问他准没错。”

吴玥一怔，随后红了脸。

看来那些女孩子说的事，或许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5

“我的姐姐哎，你可别冤枉我。”第二天中午，我和李开一起吃饭的时候，刚半开玩笑地把吴玥哭鼻子的事说完，他就喊起冤来。

“真没欺负人家小姑娘？”我笑。

“当然没有了。我这人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实话实说。”李开语气肯定，就差指天发誓了。

“那你为什么不配合她的工作？项目管理也是在做事，”我说，“别以为只有开发才重要，其他事情都是在添乱。”

“我可没这样说，”李开连忙摆手，“但是她弄了一堆东西让我们写，我们人手本来就不够，哪有那个美国时间？”

我又笑，“你这是在怪我没给你招到人了？那其他项目人手也不比你们多，人家怎么能写文档呢？”

“那不一样。”李开很固执，“苏姐你知道赵括吗？她就跟那小子一样，纸上谈兵。但凡她那个东西实用一点，我也不可能不配合。”

“这是你说的哦？”我立刻抓住他这句话，“那我让她精简一下文档要求，挑最有必要的先写。不过到时候你别说还是没时间。”

搞定了李开，我又去问吴玥那边的进展。

吴玥已经把自己做的模板发给了部门经理，也去问了许彦飞，正在修改自己的模板。

“那你修改好了，先去找李开讨论，只要他认可了，你就可以要求其他人按照模板来写文档。”我提醒她。

“苏姐，”吴玥还有些担心，“万一开哥还是觉得我做得不好怎么办呀？”

这倒是有可能。

我压低了声音，笑着说：“那你就不会借势吗？”

“借势？”

“对呀。你吴玥是个新人，做的东西可能确实水平有限。但是你这次修改，可是经过部门经理和许彦飞指导的呀，否定了你就等于否定他们，你觉得李开会怎么做？”

“哦，”吴玥恍然大悟，“原来还可以这样。”

当然了，借势本来就是职场常见的玩法。

我听说李开果然同意按照吴玥的模板安排大家做需求文档。

“苏姐，您那办法真管用，”吴玥跑到我办公室兴奋地说，“我给开哥看的时候，他那眉头皱得呀，能夹死苍蝇。”

“然后我说，经理给我审核过了，许老师也提了一些修改意见，我原来写得确实形式化了一点，现在这个，应该足够实用了。结果开哥最后竟然说，那行吧，让他们先按照这个来写。”

“他同意了就好，那你去做吧。”说到这我笑了，“下次有问题先去找你们经理沟通，别只知道哭。”

“知道了，苏姐。”

看着吴玥红着脸走了，我忍不住摇了摇头。挺好一姑娘，可惜是水做的。偏偏职场，最不相信的，就是眼泪。

6

原以为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吴玥如果借此有了些成长，倒也是个好事。

没想到才过了不到三天，情况又有了变化——吴玥和项目组的同事闹掰了。

那天我去他们项目组找李开讨论一个候选人的录用问题，刚走进办公区，就听见了吴玥的声音。

“林哥，那天咱们不是都说好了，今天下班前交文档吗，怎么又变了呢？”

这话一出，她对面的男同事就沉下了脸。

“变了有什么奇怪的，这世上说好了又变的事儿多了。”那男同事说着，把手里的记事本“啪”的一声扔在桌子上，“吴玥，你搞清楚，现在不是我要变，是客户要改需求，我有什么办法？”

“可是，需求变更可以走变更流程，需求文档不能不写呀。”吴玥据理力争。

“写写写，你天天只会催着我们写。我这代码没写呢，就算给你把需求文档写出一朵花来，能卖钱吗？最后卖钱的还不是要靠产品？”

男同事发了火，踢开椅子，抬脚就走。

“林哥，你别走呀，”吴玥红着眼圈，“我也是按照项目计划来做的，并不是想给大家增加负担……”

“项目计划？”另一个同事似笑非笑地插进来。

“我说吴玥，你听没听说过计划没有变化快？昨晚大家都加班你也不是没看见，还追着大家写文档，你说谁能不发火？要不是看你是个小姑娘，我们林哥早就骂人了。”

“可是开哥也说了，请大家配合……”

“文档的事先放一放。客户需求突然变了，很多功能都要改，现在需要撸起袖子加油干，整出来一版再说。”李开从自己的工位站起来，对着大家摆了摆手，“除了吴玥，都过来开会。”

话音一落，转眼之间，办公室内就只剩下了吴玥一个人。

我看着她怔怔站了好一会，然后低着头走回自己的工位，趴在了桌子上。

7

这一次我没有安慰吴玥。

我记得有一首歌里面唱过：人总要学会自己长大。我只是HR，我没有义务在她每次觉得委屈的时候去帮她擦干眼泪。

第二周，项目会议邀请了我，因为需求边界扩大，他们需要和我一起评估招聘人员的问题。

我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几乎没有发现吴玥。她穿了一件黑色外套，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已经长得很长的刘海遮住半张脸，露出的半张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整个会议上，大家发言很踊跃，对项目的很多问题甚至争论激烈，就连我都参与了进去，只有吴玥，像是个透明人，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

其实有几次，我都看到她张开了嘴，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她，也没有人在意她的意见，最后，就连她自己都放弃了。

“我觉得你有什么想法，完全可以主动表达，”会后，我私下建议吴玥，“会议本来就可以各抒己见，你也不要等着别人问，没这个必要。”

吴玥苦笑，“我尽力吧，苏姐。”

“只怕我就算说了，也只是耽误大家时间。”

我心里叹了一口气，如果她怀着这样的想法，就更不可能融入到项目中去了，而且工作推进不了，部门经理那边大概也不会满意。

果然，到了次年一月，我收到的季度考评，吴玥那里，赫然打着“不合格”。

这意味着她的年终奖会被取消，全年调薪也泡汤了。

同一批进来的人，我怎么也没想到，垫底的会是吴玥。

想了又想，我决定第二天去找她聊聊。

却没想到，晚上快下班的时候，吴玥先来找我了。

8

“苏姐，”这姑娘瘦了不少，下巴都尖了，加上眼圈红着，更显得楚楚可怜，与我当初招来的姑娘判若两人。

“对不起，我要离职了。”她说。

我并不惊讶。

“做得不开心？”

吴玥低着头，“我想这个工作可能不适合我。”

“哪里不适合？”我问。

“我，”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喜欢这个工作，”又顿了顿，吴玥加重语气，“我恨这个工作。”

“对，我恨这个工作。”

吴玥低头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头顶。

小姑娘原本浓密的黑发，现在已经可以看到一点头皮了。

“元旦前，项目组聚会了，苏姐，”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没有人通知我，没有一个人想让我参加。”

“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必须走。”

“好，”我又看了看她的头发，“实在不喜欢就别勉强了，你走流程吧。”

晚上回家，我心情有些低落。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看错了人，还是因为没有及时去关注吴玥。

进门的时候，书房亮着灯，里面隐约传来安然的声音。

“爸爸，我不喜欢学语文，我好讨厌语文呀。”一如既往的撒娇语调。

“为什么不喜欢？”薛仲声音带笑，女儿奴的样子，我都没眼去看。

“就不喜欢嘛。”我的安然爬到她爸爸腿上，咕咕哝哝央求着，“不学语文好不好？”

我忍不住笑了，等着看薛仲怎么搞定他女儿。

“安然是不喜欢学语文，还是因为语文学得不好呀？”说完这话，薛仲贴近安然耳边，“爸爸也不喜欢学语文，因为爸爸只有一科成绩不如你妈妈好，就是语文。”

“那么安然猜一猜，妈妈喜不喜欢学语文？”

安然点头，小鸡啄米一样，“妈妈喜欢。”

“所以，安然要认真想一想，你究竟是不喜欢学语文，还是不喜欢语文学不好的你自己呢？”

一句话，醍醐灌顶一样。

本来已经放弃和吴玥再沟通的我，突然间好像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9

我和吴玥再一次坐在了一起。

“苏姐，您不用劝了，我已经想好了。”她开口就是这样一句。

“你怎么知道我要劝你？”我笑了，说得很直接。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无论是你还是我，对公司来说都不存在不可替代，无非是替代成本高还是低的问题，所以，你说我费这么多工夫留你干什么？”

吴玥怔住了，随即脸一红，“那您……”

“我只是觉得既然我把你招来了，你的职业生涯我多多少少要负一点责任，”我说着，起身泡了一杯菊花茶给她，“所以，想和你交流一下我自己的一点职场体会，你愿意听吗？”

“嗯。”她接过杯子，点了点头。

我走到她身边，靠在桌子上，轻轻吹了吹自己的咖啡，“刚开始做HR的时候，我也不喜欢这份工作。”

“啊？”吴玥抬头看我，“可是您做了这么久……”

“没错，”我弯起唇角，“我做了这么久。”

“这些年，我遇到过很多困难，被排挤过，受过委屈，也因为不够专业做错过事。”

“不是没想过放弃，可每一次回头看去，我发现我都从中学到了东西，而这些东西，一天天让我更加强大。”

“现在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因为我做得，真的很好。”

说完这句话，我看着吴玥的眼睛，“所以吴玥，你究竟是不喜欢这份工作，还是不喜欢在这份工作中做得不是那么成功的你自己？”

“这一点，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和我对视了一秒钟，吴玥丢下菊花茶，落荒而逃，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摇了摇头。

每个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失败的，尤其这失败不是因为别人，只是因为自己做得不够好。

吴玥这种反应我能理解，我只是觉得可惜，明明再坚持一下，再多努力一点，再找找方法，就可以从困难中长大，可她却做了逃兵。

但愿她不会后悔。

10

“我好后悔，苏姐。”四年以后的今天，我和吴玥坐在奶茶店里，她一字一顿地对我说。

“考上研究生了不是挺好的，后悔什么？”我笑。

“不是后悔考研，这两年我还是学到了很多东西。只不过，”她摇头，“考研应该是我自己的选择，而不是用它来逃离职场。”

时间果然能让人成长，这话，当年的吴玥就说不出来。

“你现在明白也不晚呀，正好毕业了，重新杀进职场就好。”我说。

吴玥一顿，“苏姐……公司这边，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吗？”

“也不是不行，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回来？毕竟来招聘的公司这么多，我们公司也未必就是你最好的选择。”我直接了当地问。

“前年春天，我和许彦飞分手了。”她却答非所问。

这个我猜到了，因为前两个月，我听说许彦飞结婚了。

“我真的很喜欢他。”吴玥低下头，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她唇角的苦涩。

“从小，我学习就很好。后来上了高中文理分科，我开始选的是文科，可是开学半个月后，我调到了理科班。您知道为什么吗苏姐？”

然后不等我回答，吴玥接着说：“第一次周考，文科班的那个语文老师点评作文，说我的作文辞藻华丽，却缺乏真情实感，像是一个木头美人，美则美矣，只是没有灵魂。”

“我当时接受不了她的这种评价，但我的做法不是从自己身上去改变，而是逃离她，从此也不再喜欢作文。”

吴玥摇头苦笑，“我妈妈对我这种做法的评价只有四个字，‘遇硬就回’，所以苏姐您看，我一直就是这种逃避的性格。”

“那许彦飞……”

“他妈妈希望他能找个本地女孩子，而我家在西部，在他妈看来，那里就是贫困落后地区，所以不同意他和我在一起。”吴玥说。

这我就觉得奇怪了，许彦飞我比较熟悉，是个非常有主见有想法的男孩子，绝对不会因为妈妈反对就放弃自己的爱情。

“所以，放弃的那个，是你？”

我几乎可以肯定这一点。

吴玥看着窗外，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女孩子侧影落寞，再多的话我就不忍心说了。其实许彦飞最后娶的那个女孩子，是集团前年新来的研究生，据说也是来自吴玥所谓的落后地区。

“在他为我们的未来争取的时候，我逃走了。”吴玥用手扶着额头，遮住了大半张脸。

“我告诉许彦飞我不喜欢他妈妈，他当时就说我不需要喜欢，把他妈妈当成客户就好了，先争取签单，以后和我生活的是他。可我还是逃走了。”

我沉默下来。

对方已经结婚，再说什么都晚了。

“所以，苏姐。这两年我一个人，想明白了很多事。您当初问我，究竟是不喜欢工作，还是不喜欢那个不怎么成功的我自己。”

吴玥双手拧在一起，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想，是后者。”

“我一开始是很自豪的，也很喜欢那份工作。后来不过是因为我没做好，我才越来越讨厌去上班。”

“许彦飞的妈妈也一样，开始我见到她，觉得她知性温和，但因为她对我出生地的观点，我马上开始讨厌她。”

“甚至没有试着去改变她这种看法，或者至少让她保留她的看法，我们的事情我们自己决定。”

“那现在呢，你怎么看这些事？”我问。

“虽然有些事已经无法改变，”说着吴玥停住，认真地看着我，“可至少我想试试多一点努力和坚持，也许工作真的不是那么讨厌。”

“苏姐，您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从摔倒的地方爬起来？”

我笑了。

“项目专员还有最后一个空缺，你要不要投简历？不过，应聘的人不少，你没有特殊优待。”

“好。”吴玥用力点头。

她的眼睛亮起来，眼圈却有些红。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无法挽回的爱情。

有些人有些事，注定只是帮你成长的。

我想她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后记

吴玥最终过五关斩六将，回到了公司里。

这个结果我已经想到了，但凡她这几年真的反思过自己之前的工作，没有项目经验的人就不可能竞争得过她。

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冤家，李开那个项目的专员回家休产假，吴玥入职接手的第一个项目就是他的。

我又一次看见了吴玥抱着笔记本冲向会议室。

还有很多次我看见她带着笑跟在李开身边，而对方的神情从不耐烦到无奈，到最后，竟然越来越认真。

“找到方法搞定你们开哥了？”有一次在茶水间碰到吴玥，我随口问。

她点头，“其实也挺简单的。也就是换个角度，先帮助他把他需要解决的问题解决了，然后让他看到我工作的价值，他自然就会支持了。”

我笑了，“这次怎么能做好了？”

“没有退路呀，苏姐，我说了要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吴玥也笑。

早知道这样，我当时就应该对她用上孙子兵法，就是那招“上屋抽梯”。

不过这姑娘也不错，那么多人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着，她会爬起来，就是好同事。

只可惜，我不知道还能和她共事多久，因为薛仲觉得我的能力，还可以有更大的发挥空间。

他对我抛出了橄榄枝，而我，正在考虑。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篇，hr日记就要和大家说再见了。感谢大家的喜爱，如果我的故事能对大家的职业生涯有一点点帮助，那就是我最大的快乐了。希望新的系列《裁员专家》也能得到大家的支持，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