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花季

新朋缘来也可庆

东区中学的上学途中有一条长长的、幽静的河堤,子言渐渐喜欢上了这条一眼望不到尽头、曲折幽徊的小路,上学和放学,她总是一个人走,显得和别人格格不入。

新学校的一切都很陌生,她变得很沉寂,哪怕表弟叶莘也凑巧被分到了同一个班,还是没有让她的情绪振作起来。

周围的同学明显分成两派。小学时成绩好一点的孩子,或多或少会带点委委屈屈、落落寡欢的模样,子言正是其中的典型;另一派则无所谓混日子的模样,该玩就玩,乐得轻松。

中学的功课明显增多,晚自习也是必备的。铮亮的日光灯下,课桌上摊开的书本,四周陌生的面孔,这一切都使子言倍感孤独。

子言的同桌龚竹是一个肌肤白皙、眼睛大大的女孩,剪着一个可爱的童花头,用的文具十分卡通,一副童心未泯、世事懵懂的样子。

“我以前是在爱国小学读书的,和叶莘一个班。”她用圆珠笔头悄悄捅了一下子言,“老听他说有个读书很好的表姐,没想到和你坐一桌啊。”

子言没有吭声。龚竹并不气馁,继续自说自话:“以前的同学给我取了个公主的外号呢,你以后也这么叫我吧。对了,你在小学有没有外号啊?”

子言终于抬起头,然而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何况她并没有外号,只得摇摇头。

龚竹却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励,对着子言嘻嘻一笑,露出一排不太整齐的牙齿,“我有好多同学到光华读书去了,这倒也是,谁愿意来东区这放任自流的破学校啊!”

沈子言被她逗乐了,“成语倒是用的不错。不过,等我们毕业后,这里好歹也算是母校了,怎么能这样评价自己的母校呢?”

龚竹嘟着小嘴,一脸沮丧,“我巴不得现在就毕业了。暑假时我家亲戚一听说我要来东区中学读书,个个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子言觉得这个新同桌很有意思,每天她都有说不完的话题,说话语速飞快,咧嘴一笑时,两颗洁白的小兔牙若隐若现,腮帮子鼓起来,像一边塞了一个红苹果,任谁看了都手心痒痒地想揪上一把。

渐渐就熟悉起来,看得出来龚竹在小学的人缘很不错,一学期下来有不少来看望她的老同学。子言通常情况下是不插话的,只有一次例外。

“你们班长这么牛?有没有咱们班的季南琛厉害啊?”龚竹感兴趣地眨巴着眼睛。

“可惜季南琛不在光华,要不然他们两个倒是可以比一比。”龚竹的同学有些遗憾地感叹。

像被什么蛰了一下,子言猛地竖起了耳朵。

“你是光华的吗?”这是她第一次插话,虽然插得很突兀,有点没头没脑。

那女生一愣,“是呀,你有同学在光华吗?”

她很想把那个名字问出口,但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又实在缺乏开口的勇气。

幸好龚竹看她不搭腔又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扯下去了,“不可思议呀,我以为季南琛已经够厉害了,没想到还有这一号人物,啧啧。对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林尧。”这两个字就这样猝不及防灌进了耳朵。

才一个学期而已,他就已经这样锋芒毕露了,还真是那个一贯的他呢!子言看向窗外的蓝天,自己有多久没想起这个名字了呢?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待在闭塞的东区中学,几乎不知世事,原来外面的世界依旧精彩!他一如既往地处在令人仰望的高度,只是,那是属于他的精彩,和从前一样,跟她没有半分关系。

东区中学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刚刚结束,表弟叶莘第一次越过她成为全班第一,高兴得差点找不着北。龚竹私下里说,叶莘好胜心强,以前在班上就老跟季南琛较劲来着。

季南琛很厉害吗?最近经常听龚竹讲起这个名字,子言开始有了点好奇心。

龚竹叹了口气,“以前我觉得是挺厉害的,厉害得我都有点崇拜他了,没想到还有比他更厉害的,真是一山还比一山高。我好想见见这个林尧,不知道是不是长得牛头马面?”

子言扑哧一下笑了,“那你可得失望了,林尧没有长成你想象的那副模样。”

龚竹的眼睛刹时闪闪发亮,“原来你认识林尧啊?快跟我讲讲。”

她很无辜地摇头,“我跟他不熟,没什么好讲的。”

龚竹不依不饶地摇着她的胳膊,“讲讲嘛,讲讲嘛。”

子言实在挨不过她的缠功,想了想,才简要地敷衍了两句:“这个人,成绩出色,人缘不错,自尊心强,相当骄傲。”

龚竹眨巴了一下眼睛,“没了?”

“没了。”子言认为自己已经概括得相当全面相当精辟了。

龚竹哈哈笑起来,“你是在介绍你自己吧?”

“什么意思?”她不太明白,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是说你和林尧性格真相像,”龚竹笑嘻嘻地说,“听你形容他的性格倒像是在形容你自己一样。”

子言皱着眉,微微有些出神。

“这电影可真难看。”期末考结束后,学校包场看电影,还没看到一半,龚竹就拉着子言的手偷偷溜了出来,“子言,不如陪我去光华找同学吧,我一个人没伴儿。”她突发其想地建议。

反正也没有地方可去,何况还没有去过光华呢,看看也好。子言心想。

两人走在静谧的林荫道上,夕阳西下,道路两旁绿树郁郁葱葱。接近下午放学时分,风吹得树叶哗啦啦作响,手心不自觉就有点凉意。

远远已经看得见光华的老校门,苍劲有力的朱红色校名被镌刻在麻灰色的大理石横梁上,高高的台阶一路沿袭而上,一副高不可攀的名校气派,老远就令人肃然起敬。

莫名就害怕起来,心里忽然有点畏缩,子言忽然想起一个刚才被忽略了的问题:她这样冒冒失失就跑来了——会不会一不小心遇到那个人?

光华的教学楼前有一座汉白玉雕成的高大塑像,那是光华的校友,一位蜚声国际的著名物理学家的雕像。主教学楼是座E字型的三层建筑,红砖砌的老墙面显出沧桑斑驳的痕迹,无声显露着它悠久的历史与底蕴。

初中部单独设在四百米环形操场的一隅,正值放学,很多学生三三两两从她和龚竹身边走过,偶尔有人会把好奇的目光投射在这两个明显不是本校女生的身上。

龚竹很快就发现了要找的同学。

看着龚竹一蹦一跳搂着同学走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去说话,子言脸上露出了微笑。

忽然肩膀被谁重重捶了一拳。李岩兵还是那样一惊一乍,“沈子言!天哪,居然会是你!”

他校逢故友,这喜悦自然地发自心底,就连眼睛里也全溢满了笑意,“不是我是谁?”

一个学期不见,李岩兵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夸张,“啧啧,沈子言,我都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没想到你倒记挂着先来看我了。”

“你就厚脸皮吧。”她冷不防伸手在他头上弹了个脆响的爆栗,这是从前在李岩兵面前惯用的招数。

李岩兵迅速捂住头夸张地叫唤起来,引来周围诧异的目光。到底是在全然陌生的地方,子言有些窘迫地扫了一眼四周,脸慢慢红了起来。

她的目光没有来得及收回——李岩兵身后不远处,一个同样半年多没见的人正伫立在廊下柱子的旁边,两人的视线一撞,空气便立刻停滞。

听得见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声,唇干舌燥,喉口生烟,恨不得马上有谁给她端来一大杯白开水,好让她咕咚咕咚一气喝光。

不知他站了多久,唇角微微上扬,含着淡淡的笑意,长睫毛微垂,眼神沉静如初,深邃得教人看不透。

向着她和李岩兵的方向,他慢慢走过来,脚步不急不缓。有那么一瞬间,子言的大脑皮层出现了短暂的真空状态,意识里只盘旋着一句话:该说什么,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好?

那些寒暄与聊天的起头式仿佛在此刻都派不上用场,就连最简单的问好也显得不够庄重大方,想来想去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跟他打招呼。

他已经越来越近,近得沈子言手心都已经开始冒汗。他修长的眉梢微微挑起,唇角的弧度越来越上扬,似笑非笑,仿佛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

周围喧闹嘈杂的背景骤然安静,西边的霞光好像一瞬间全部映衬在这个徐徐行来的少年身上。子言顿觉呼吸困难,一股燥热的血气上行,连带耳根也热辣辣烧灼了起来。

忽然有人清脆地喊道:“林尧,等等我!”

是个漂亮而陌生的女孩,抱着两本书,飞快向着他的方向跑过来。

林尧在离她只有两米远的地方及时停住了脚步,微侧头,起先的微笑顿时像湖面荡开层层涟漪,渐渐露出真正的笑容。

大概是他现在的同学。子言感觉有点别扭和局促,她蓦然发现一个事实,原来自己和他已经不是同学了,充其量,只是一个曾经的老同学而已。

李岩兵顺着那喊声也回过头看了一眼,不以为然地笑了,“你看看,林尧这小子还这样,走到哪儿都有女同学跟着!”

子言觉得自己跟着笑得很勉强,“是呀,他好像没变什么样。”

说话间林尧已经跟那女孩并肩走过来,他半低着头,专心在听对方的话,专注得连两排微垂的睫毛都没有抖动一下,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即将与他擦肩而过的沈子言。

李岩兵冲那个女孩子点头笑了笑,转头对着林尧说:“林尧,回家啊?”

他终于抬起头,然而只对着李岩兵笑笑,“嗯,你还不走啊?我先走了。”

近在咫尺,他的眼神仿佛无意识地掠过沈子言,连起先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都收敛了起来。他的眼神平静而淡漠,仿佛面前站的沈子言只是一个完全不相识的路人甲,比空气的存在都稀薄。

只是一个瞬间而已,两个并肩同行的身影,一晃就过去了。

这一幕令子言如此不堪回首!幸好人生不是放电影,导演不会一遍遍把这个慢镜头回放,这才稍微减轻了她回想起来的痛苦。

起先多少有些期待的心一下掉落万丈高台,她的脸瞬间就变得冷硬惨白,先前的那些犹豫与踌躇此时此刻全都显得幼稚可笑极了:人家根本就没用正眼看过她,忽视她就如忽视空气,轻飘飘地就擦肩而过了。

这是前所未有的挫折,用三毛的经典文字来描述,那就是:你,伤害了我的骄傲!

傍晚的风渐渐大了,擦着脸颊生疼。地上的树叶被风卷得东飘西荡,这个冬天真的有点冷。

在光华读书就很了不起吗?子言怔怔地想。

李岩兵也有点意外,“这小子,怎么不理人啊?他没近视到这个程度吧?”

然而她一向是善于粉饰太平的,就连语气也能这样毫不在意,“算了,以前就跟他没什么交情,何况我又不是来看他的!”

李岩兵笑了,“我早就知道,沈大小姐是特意来看我的!”

回去的路上,子言变得非常沉默。龚竹聒噪了好一会儿,她才意兴阑珊地回了一句:“龚竹,咱们以后不要来光华了。”

龚竹有些吃惊,“为什么呀?”

子言勉强挤出一点笑,“光华太高不可攀了,我有恐高症。”

龚竹的眼睛亮闪闪,兴致勃勃地点头,“那咱们下回去育英好了,我带你去认识一下我们班的季南琛。”

如果再不转移注意力,心里闷闷的烧灼和痛楚感就不会减轻,她努力调动自己所有的积极情绪,仿佛好奇心大大被勾起来的样子,“季南琛?是不是你很崇拜的那个家伙?”

“是啊是啊,”龚竹提起他,总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可惜他不在光华,不然就可以和那个传说中的林尧一比高下了。”

又是林尧!头有些隐隐作痛起来,眼睛也忽然间酸涩得难受。抬头仰望,无数云絮铺满天际,红、青、金、白、橙、紫,像被谁泼了颜料桶。眼泪瞬间涌上来,眼前便一片灰蒙蒙,什么也看不清了。

龚竹呀的一声嚷起来:“子言,你怎么流眼泪了?”

她听得到自己大笑的声音,“笨蛋,风吹的,好好的我哭什么?”

“那你可要注意保护视力了,风一吹就会流泪,我看离近视也不远了。”龚竹一脸严肃的样子,很认真地说。

她终于破涕为笑,有这么个可爱的同桌,大概是她在东区中学唯一的收获。

这一次的光华之行,只剩下自尊极度受创的伤痛。子言将此前一直在心中盘旋的念想,毫不留情地敲打进深深的土壤,然后一层层填埋起来,唯恐它再一次生根发芽,令自己陷于再度尴尬的境地。

好多次做梦的时候,她都能梦见一只色彩斑斓的大风筝在空中飘荡,风并不大,线却被拉得笔直,她用尽了全力扯紧手中的线,最后却因为力不从心只能眼睁睁看着风筝挣脱了线的束缚,消逝在远远的碧空里,成为一个模糊的黑点。

这梦境,带着无力的感悟,令人清醒而刻骨铭心,如同林尧擦肩而过留给她那个淡漠且模糊的背影一样,鲜明而痛。总是这样醒过来,曾经有些许期待与隐秘的心事,终于像风筝一样断了线,当梦境都变得不再瑰丽虚幻,人更要学会面对现实。

她变得平静而淡然,继续如履薄冰地把在东区中学就读的残酷现实持续下去。

子言所在的东区中学初一(5)班,有两个男同学是很出名的,拉帮结派捣蛋打架,惹是生非欺负女生都有他们的份儿,其声名远播到了高年级的学生看到他们都得绕着走的程度。

对于这类人,她一向奉行敬而远之的外交政策,但前提是,不惹到她和她的朋友。

然而世事往往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在东区中学上晚自习,停电是经常的事。校方有个规定,只要停电超过半小时以上,就允许学生提早下课回家。

这天毫无例外又停电了,先是一片静寂,接着嘈杂哗然,黑暗中有人恶作剧地吹响尖利的口哨,有人拍桌子大笑,群蝇一样嗡嗡的谈话声轰然响起,整个教室像炸了窝的马蜂群,只差没把屋顶掀翻。

龚竹附在她耳边小声说:“六点半了,不知今天还来不来电?说不定还可以赶得及回家看《圣斗士星矢》。”

“扑哧。”是谁发出了清晰的笑声?子言呆呆望一眼龚竹,还没明白是谁替她笑出来的,就已经看见龚竹连脸色都变了。

笑声是坐在她身后的段希峰发出来的,初一(5)班的两大煞神之一。

“幼稚!”段希峰右手三根指头夹住一支圆珠笔,正熟练地在手上旋转,一副轻蔑不屑的神情。

黑暗中不知是谁燃起了微弱的烛光,映在段希峰半边脸上,忽明忽暗间显得他阴鸷而桀骜不驯。他脸上的讥诮令子言一下子就愤怒起来,“成天打架不好好读书,就会欺负女同学的人才是真的幼稚!”

段希峰微微眯起眼睛,眉峰的棱角都聚拢起来,这是他发怒的先兆,“你敢说我幼稚?”他以略带威胁的口吻低声提醒她,“嗯?”

龚竹吓得脸都白了,急忙伸手去捂她的嘴。

她轻轻地把龚竹的小手拨开,平视段希峰,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是想让别人看得起,就不要再那么无所事事、浪费光阴!不好好读书,是对得起你父母,还是你自己?你大概从来就没有认真想过吧?”

段希峰的眼里流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手指关节被捏得格格作响。晦暗不明的光线一直在他脸上流转,就如他此刻满脸阴晴不定的戾色。子言心里也开始有点害怕,脸上却不肯露出半点退缩的表情来。

两人对峙间,不知是谁欢呼了一声率先跑出去,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稀里哗啦收拾东西的声音。段希峰借机冷笑一声,霍然起身离开座位,拉开教室后门,随即重重踢上一脚,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门关上了,他扬长而去。

龚竹长出一口气,“没事了,子言,你干吗惹那尊菩萨呀?”

子言摇摇头,感觉自己的心还在剧烈地跳动,似乎后背上凉飕飕的有阵小风刮过,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和龚竹并不顺路,依然独自一人走在那条幽静的河堤小路上。

小路尽头黑洞洞的,没有一盏路灯,果然冒出几个影影绰绰的人来。子言停住脚步,心里止不住地冷笑:原来也就这点本事,连个女生都斗不过,叫一帮跟屁虫来助阵,还以为他有多大能耐呢!

“段希峰,你们想打架吗?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子言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自若一点,努力控制住不发出颤音。

对面几个人好像是愣住了,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跳出来嚷道:“你瞧不起我们老大就是瞧不起我们,我们是来替他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的!”

她还没来得及答话,身后一个声音已经横空冒了出来,“刘春生,冒我的名头出来欺负女生栽赃给我,你他妈好不要脸啊!”

这人居然会是段希峰!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子言正莫名其妙,已经被他推了一把趔趄,“还不走?真想看人打群架啊?”

她猛省,倏地往回跑。段希峰气得跺脚,“你昏头了?回学校干吗?”

“叫人帮忙啊!”这人真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段希峰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你认识谁啊?还是说,你其实是想叫老师来处分我参与打架?”

她愣住了,事实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段希峰就已经扑上去了。黑暗中根本看不清谁是谁,只能模糊见到几个人影扭成一团,不时有人被打中发出闷哼声。混乱中也不知是谁绊了子言一跤,她一下跌倒,膝盖重重地磕在水泥地上,顿时痛得直龇牙。

这次跌倒,留下了一点后遗症,她因此在家休息了一天,没有去上课。父亲终于意识到东区中学的不良学风已经影响到了女儿的正常学习,他跟母亲慎重商量了一天,要给她想办法转学。

子言对此一无所知,第三天照常去上课。

龚竹的童花头上新戴了一个蓝白条的宽幅头箍,看起来像一个洋娃娃,杏核一样圆溜溜的大眼睛正眨巴着担忧地看着子言,“子言,你昨天没来上课,没事吧?”

她宽慰自己的同桌,“没事,我好得很。”

凳子后座被人踢了两下,段希峰额头与嘴角的乌青就这样突兀地呈现在她眼前。她呆了一下,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还笑得出来?”段希峰龇牙咧嘴地抱怨起来,“我又挨了处分了。”

“以后少打架,多用心读书不就好了?”子言丢给他一个白眼。

段希峰苦笑,“你以为我想跟他们打架啊?我那是没办法……”

“我觉得你这人不错啊,知道打抱不平,比刘春生强多了。”龚竹胸无城府地说。

段希峰瞄了龚竹一眼,意外地有点脸红,“我还以为你们都看不起我这种人!”

“都是同学嘛,今后我们三个就是朋友了!”龚竹总是这么善良单纯。

对于段希峰忽然变成自己朋友这件事,子言心里多少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过去她交往的圈子很狭窄,也一向只和成绩不错的同学交好,这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只不过,这次稍微有点例外,段希峰好歹算是路见不平才出手的,这个路见不平,怎么说也跟她沈子言脱不了干系,良心上确实有点过意不去。所以也就勉强点头,算是回应龚竹的话。

段希峰喃喃自语:“朋友?……我从来没有朋友。”忽然他微笑起来,“不过我现在也有朋友了!”

他真诚地道谢:“谢谢你们!”

子言忍不住说了句俏皮话:“前天那架没白打吧?”

大家都被逗笑了。

初一的这个学年平静地过去了,刘春生没敢再找任何人的茬儿,看样子是被段希峰给震住了。虽然代价很大,学生档案上的处分可能要背一辈子,但是段希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段希峰实在不是个爱读书的人,子言卯足了劲儿想帮他把功课补起来,可惜成效甚微。龚竹每次看子言头疼的样子就得感叹一句:“段希峰那么聪明,怎么成绩就是上不去?”子言有时也叹着气想,可能自己并没有当老师的天赋。

期末考试刚结束,表弟叶莘就气咻咻地跑来质问子言:“姐,你不是说要在东区中学跟我做伴的吗?怎么不打招呼就要转学了?”

子言有些莫名其妙,“转学?转到哪儿啊?”

“光华啊,你还装糊涂?”叶莘不满地说。

脑子里轰然一声响,子言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又到绿杨曾折处

“我们是想帮你转学,东区中学这地方是不能待下去了,但是现在还不知道转到哪所学校去,正想问一下你自己的意见。”这是父亲第一次把抉择的权利交到子言自己手上。

父亲的单位正在分福利房,只要出具一个证明,便可以用搬家的名义帮子言申请转学。房子的位置位于西区与南区交界的地方,既可以转到光华,也可以转到育英,父母亲为此有点分歧——母亲认为,育英离家比较近,上学放学都很方便;父亲认为,光华虽然远一些,但是教学质量更有保障。

父母亲同时把目光投向子言。

这是她人生当中第一次重大的选择,她很郑重地回答:“让我好好想想,明天给你们答复。”

对子言来说,光华就像她生命战场上的第一个滑铁卢,那令人不堪回首的失意使得她对光华莫名有了一种极其复杂的心理。忐忑不安的惶恐,高不可攀的慨叹,莫名奇妙的期待,再次承受打击的隐忧,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

这一晚,她没有睡好。

她试了很多种办法,丢硬币,画正字,数星星,反复很多次,仍然没有做出决定。直到凌晨2点半,她才好像想起了什么,光着脚丫偷偷拉开书桌的抽屉。那个上锁的小箱子,一年多来一直尘封在抽屉的最深处。

钥匙孔长久不用,有点生锈,然而锁还是“啪嗒”一声开了。箱子里只放着一个小小的盒子,丝绒缎面摸上去甚至有点硌手。轻轻打开,那条静静躺着的十字架项链,像一个梦幻乍然呈现在眼前,黑暗中仍然看得见星星点点的流光。

她摸索着十字架,紧扣在手心,握得几乎要出汗,仍然没有松开。记忆中那人微笑的面孔和那句话依然如此清晰,“沈子言,你听好,我要你答应,三年后,出现在光华的高中部!”他握着她的手,把项链交给她,“对它说过的话,是不能不算数的!”

然而不过一年,这些画面就已经变成了回忆。在光华的那次相见,他淡漠的眼神,给了她那样深的刺痛——他怎么可以就忘了呢,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把她一个人扔在这些回忆里了呢?

她睁开眼睛,怔怔望着手心的十字架——可是他还欠她一个承诺呢,他说过,不论多少年都有效,他还说过,他从来不赖帐!

子言的眼睛在黑夜里无声地湿润起来。她永远都会记得,是因为谁,从前的快乐与单纯才一去不复返,又是因为谁,她的内心才变得这样柔软、敏感而自卑!

“爸爸,我想好了,我要去光华!”子言很平静地说。

今天是东区中学初一学年的最后一堂课,暑假即将来临。

转学的事子言第一个告诉的人是表弟叶莘,他一脸坚决跟随党走的悲壮表情,表着决心说:“姐,你走我也走,在这破学校没什么待头了!”

龚竹差点哭出来,眼泪聚集在眼眶里盈盈欲滴,“子言,我舍不得你走。”子言拍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道:“好好努力,有可能的话,光华再见面吧。”

龚竹马上含着眼泪笑起来,“我会努力,到时候你可别忘了我呀!”子言看着她红红的眼睛,配合着两颗洁白的大兔牙,真的好像一只小兔子,也笑起来,“小公主,你也别忘了我!”

段希峰一个字也没有说,他两手插在裤兜里,好像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眼神很飘忽地东张西望,仿佛根本不在意子言将要转学的事。子言想了想,实在没有找到话对他讲,只好耸肩笑一笑。

转学手续办的并不顺利,光华的老师一听是东区中学转来的学生,几乎没有肯接收的,最后拍板收下子言的是个很和蔼的老伯,头发花白,长得很像圣诞老人,一双圆圆的眼睛总是含着笑,“这孩子我要了,到我们三班来吧。”

“陈老师,别的老师为什么不肯要我?”子言的眼泪没有忍住,吧嗒吧嗒落下来,“是因为我的成绩不好吗?”

陈老师牵起子言的手来到他的办公桌前,桌上摆放着一张三班期末考试的成绩排名表,“孩子,你在东区中学算是优秀的了。可是,你自己对比一下……”

子言惊讶地发现,她在东区中学排名全班第二的成绩,在光华的一个普通班级居然只能排到第二十五名!——期末的试卷是全市统一命题的,由此更可以清晰地印证学校、学生之间的差距。

她抬头看向窗外,这是一个灰蒙蒙的天,连玻璃窗上都被湿气氤氲得灰蒙蒙一片,看不清远处操场上种的什么大树,绿乎乎糊成一大片,就像她的心,完全被失望与自卑打击得一塌糊涂了。

她第一次正面回想起林尧那次无视她的表情,终于开始有些明白其中的缘由——是和那些不想要她的老师们一个心态吧?小学时那么骄傲、成绩出众的沈子言,如今已经不配和他站立在同一高度,完全沦为别人不屑的对象!

泪痕凝结在脸颊,有点干干的痛,子言却忽然笑了,“陈老师,我保证不会让您失望!”陈老师满脸慈祥地摸一摸她的脑袋,“老师对你有信心!”有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一股热热的暖流涌上来,温暖了子言受创的心。

开学第一天去报道,就遇上下小雨。初秋的雨水打在玻璃窗上,冰凉。她的座位被安排在窗边,呵一口气,被暖流呵化的水汽就顺着窗子的边缘流下来,拖出长长的一道水痕,将窗外的景物糊成恍惚的影像。

远处大樟树底下有三排整齐的乒乓球台,四百米环形操场围绕在另一边,教学楼四周遍植桂树。就快到桂花飘香的季节,绿叶葱茏,还看不见小小米粒状成团的浅黄桂蕊,但已经可以想像满眼金黄米白的桂花缀在叶心的盛景。

许馥芯是她的新同桌。这是一个比她还安静内向的女孩,也是初二(3)班的学习委员,成绩数一数二,就是性子闷了点。她的皮肤相当白,好像终年不见阳光的那种苍白,没有什么血色;眼睛像养在水银里的两枚黑琥珀,嵌在白皙的肤色里就更显得引人注目。

下课铃声响起,教室里渐渐热闹起来,子言仍然缩在桌前一动不动。她一手懒洋洋撑着脑袋,一边无聊地看向窗外。她不习惯与陌生人相处,天性是个恋旧懒怠的人,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绝对不会主动和别人亲近起来。

“你老看着乒乓台,是不是喜欢打乒乓球啊?”许馥芯突然说。

子言吓了一跳,半天才意识到她是在跟自己讲话,“我不会打乒乓球,但是挺喜欢看的。”

许馥芯也看向窗外,慢慢说:“今天下雨没人,平时总有男生在那儿打乒乓球的。”

“是吗?”子言觉得除了这两个字没有别的话好回答了。

“初中部乒乓球打得最好的是一班的林尧,”许馥芯平淡地说,语调没有任何起伏,“连高中生也没几个打得过他,除了,咱们班的……季南琛。”

子言的眉毛一跳,这已经是她第N次听到这个名字了,只是这一次,提起这名字的不是龚竹,而是许馥芯,“季南琛?他不是在育英吗?”

许馥芯的琥珀眼仁终于有了一丁点疑问的火花,然而转瞬即逝,她的语调仍然很平淡,“上学期转学来的。”

子言对她居然没有半点好奇心追问自己如何知晓季南琛这个名字感到很是遗憾,也就放弃了继续追问下去的念头,也不冷不热丢下一句“哦”作为回答,继续欣赏窗外苍茫的雨色。

突然,她的眼光像凝了胶水一样,被牢牢定住了。

外面走廊,有三三两两的学生立在廊下的柱子旁,其中有一个人显得特别与众不同:即使只是随便站着闲聊,他的站姿都是笔直的,很容易就令人联想起电视里国庆阅兵时三军仪仗兵的风采。

他的侧脸轮廓分明,五官线条十分流畅,头发浓密乌黑,鬓角稍稍有点卷曲,看样子应该是个相当帅气的男孩。子言暗地在心中忖度,忍不住回头问了许馥芯一句:“那是谁啊?”

“你不是认识季南琛吗?”许馥芯反问了她一句。

“原来这就是季南琛啊?我不认识他,只是听说过。”

许馥芯“哦”了一声,就不再吭声了。

这个新同桌的性子还真是很沉闷,直到放学都没有再和子言说一句话。

小雨早就停了,傍晚的天空在灰色云层后依稀透出一线薄光,浓郁的深绿丛中有无数的水珠在闪烁。子言一个人混杂在放学的人流中,自得其乐地边走边踢着一个汽水瓶盖。

“沈子言?”这声音听起来很迟疑。

居然会是郑苹苹!米黄的小外套,大蝴蝶结的衬衫领子,蹬着一双黑色小牛皮的丁字头皮鞋,让人眼前顿时一亮。

她笑了,“郑苹苹,好久不见。”

“真是你啊?你怎么会在这儿?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郑苹苹咯咯笑起来。

周围有不少好奇的目光在审视她俩,子言明白,那些目光大半都是冲着郑苹苹这个小美女来的。她有些不自然地看了一眼自己脚上那双刺目的大红色高筒雨鞋,和郑苹苹一对比,真鲜明。

子言本来不是个特别喜欢穿着打扮的人,但在陌生学校的第一天,在陌生环境的刺激下,此时此刻她的虚荣心无疑被放大了数倍。

她有些窘迫地四下扫了一眼,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就看见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

前方不足五米远的地方,林尧正醒目地站在那儿,身后熙熙攘攘的放学人潮衬托出清晰鲜明的他。他平静地将视线落在她身上,没有任何表情。

子言的眼睛忽然就酸涩得快要睁不开。

“你是到光华来玩的吗?”郑苹苹随口问道。

大约是听见了郑苹苹的问话,林尧忽然微微皱眉,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只留给她一个无限怅惘的背影。

她强忍住某种就要喷薄而出的情绪,开始深深反省自己当初转学的动机:她一定是昏了头才会到光华来承受这种冷遇,早知如此还不如到育英去,至少那里有裴蓓,她最要好的朋友。

“不,我今天刚转学过来。”她淡淡回答。

前面那个身影赫然一动。林尧缓缓回过头来,嘴唇微微上翘,显然有些惊讶。

郑苹苹也很惊奇,“真的啊?你真的转学到光华来了?你在几班啊,沈子言?”

“三班。”子言回答得言简意赅。

他的目光投来的一刹那,她明显意识到身边的郑苹苹有点心不在焉,美丽的大眼睛不时瞟向他,双颊的娇艳嫣红就连最好的水彩蜡笔也描绘不出来。

心里觉得很憋闷,像有谁紧紧揪住了胸口,几乎要喘不出气来。自己这个铮光瓦亮的大电灯泡,要亮到什么时候才可以悄无声息地退场?

她忽然很想冷笑,倏地抬起头,向着林尧的方向,犀利地看过去,然而视线竟落了一个空。

因为对方早就回头转身,和路上的同学热络地说笑了起来。

这一瞬间,子言的软弱感无以复加。她无比冰冷的一瞥只对上了人家的背影,就好比一拳击在海绵里,无力且可笑。

虽然那个人只是不紧不慢地走在她前面几米远的地方,但那种压迫与挫折感已经深深将她整个儿笼罩起来。这段短短的路程今天显得如此漫长,子言一心一意盼望着快点走到尽头,因为只要熬到这条路的尽头,就能够和前面那个背影分道扬镳了。

郑苹苹家就在这条路的某个小区,她跟子言打了个招呼,就像只轻快的蝴蝶,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子言重新低头看着脚下,那只汽水瓶盖不知被踢到哪儿去了,再随便找个什么踢好了,她百无聊赖地搜寻着新目标,意外地发现林尧又一次回过头来。

她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你是想找郑苹苹吧?可惜人家已经回家了。

这么一想就觉得很解气,于是她大大方方地迎着他的目光微笑,只是微含了一点讥诮。

他半侧着头,眼光落在她唇边的微笑上,似乎有些怔忡。直到同学推了他一把,嗔怪他的走神,他的唇角才有些抱歉地弯起来,弯成一道好看的弧线。

他的身影很僵硬,不太自然,并没有走几步,便像是忍不住,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

视线再次相撞的一刹那,眼前仿佛光芒乍现。这耀眼的瞬间如同节日夜晚的烟花般绚烂缤纷,子言忽然就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

多年后的她始终记得这一天林尧的三次回顾,他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在历经了无数漫长的岁月之后,仍然深深镌刻在她心里,找不到任何人来代替。

第二天子言到校很早。

摊开的新书还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书皮被仔细地包好,文具盒横放在课桌中央,一切井井有条,心里有种陌生而新鲜的悸动。她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兴趣盎然地望向窗外。

校园的桂花好似在一夜之间盛放,浓郁馨香,或金黄或米白,成串穿在一处,齐齐躲藏在嫩绿的叶心,整间教室都沉浸在沁人心脾的桂香里。

今天没有下雨,天气预报多云转晴。

明亮的玻璃窗映着阳光,一室灿烂。

她埋头将自己扔进了书本,直到下课铃响起才揉揉发酸的脖颈,抬起头来。

课间休息的时候,总有一群男生涌到乒乓球台去打球,三排共六张球台被挤得满满当当。周围偶尔也会有围观的女生,三五成群嘻笑着看热闹。每逢这个时候,打球的男生们总是格外活跃些。

坐在窗边的好处此时便非常明显,她甚至不必起身就可以舒服地坐在位置上欣赏男生们打乒乓球。

在那些人当中,季南琛显然是个中翘楚。

季南琛似乎从来不受周围因素的影响,他打球的时候神情专注,乒乓球确实打得不错。子言注意到他握的是直拍,抢攻凌厉,回抽有力,活动范围也大,和他打球的对手几乎都过不了五分这个关口。

清朗的天空,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桂香,乒乓球台前的一群朝气少年的矫健身姿,这幅图画相当赏心悦目。

“今天林尧没来打球。”许馥芯冷不丁丢下一句话,让子言心里一跳,有种让人看穿了心事的尴尬与窘迫,耳朵根子不知不觉有点红。

许馥芯好像完全没看见她的反应,语气平淡地说:“所以这会儿没什么看头,季南琛跟那些人都不是一个级别的。”

她这才缓缓放松下来。

放学时她依然一个人淹没在人潮里,自得其乐地数着自己的脚步走路。

“你家在哪个区?”许馥芯走路好像没有声音,突然就出现在子言身边,吓了她一跳。

“东区。”子言回答道。

许馥芯好看的眉毛扬起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我也是,这么说我们同路?”

子言也笑,“这么巧啊。”

许馥芯浅浅笑着解释:“为了分到光华,我爸妈把我的户口都给迁了。”

子言了然地点头,她不经意看了一眼身后,立刻像被烫了一样迅速把头扭回来。

许馥芯敏感地随着她的视线往后看了一眼,微微一怔,却也不以为意,“你还没见过吧?那就是一班的林尧,整个年级的风云人物。”

脊背上有种麻酥酥的感觉一点点蔓延,她将自己掩饰得滴水不露,“哦,风云人物?”

许馥芯的声音纤细得要很用心才能听清楚,“成绩全级第一,全国竞赛一等奖获得者,学校的升旗手,人又长得那么帅,不算风云人物吗?”

子言很想苦笑,却又强行忍住,因为许馥芯的话还没说完,“不过,这个人实在是太完美了,像幅昂贵的油画,只适合装裱在博物馆里远远观赏。”

像有一把重锤子锤在子言的心上,不知不觉间,手就握成了拳,松开,又握起。

回家的路途,忽然就被隐在了远处黛青的山间,变得遥远与漫长。

许馥芯的话像一道黄牌,警醒着子言,在群英荟萃的光华里,她只是一个泯然众人的平凡女生,无论外表还是内在都不配与众星拱月的林尧相提并论。

也许在别人眼里,她和林尧就应该像两根平行线,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能有交集,因此她绝口不提和林尧曾经同学过,将同窗两年这回事逐渐演变成了讳莫如深的一桩隐秘。

只有没心没肺的李岩兵始终当她是朋友,他大概是唯一一个对她转学表达了发自内心的喜悦的人。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保持了每天定时来找她八卦的习惯,让她在陌生的环境里找到了些许温暖。

“林尧这小子越来越神了,要不是还有个季南琛,我看他非被女生的唾沫给淹死不可!”李岩兵打着哈哈说。

子言附和着他的话题,“季南琛真的很厉害吗?”

李岩兵立刻提高了声调,“你还不知道呀,季南琛上学期一转过来就给了林尧一个下马威,期末考和林尧并列全级第一呢。还有,那小子乒乓球也确实打得不错。”

子言微笑着皱眉,“他好像不太爱理女生呢,怎么这年头成绩稍好一点的男生眼睛都长在头顶上?”

“难怪我成绩总是一般,原来是眼睛长错了地方。”李岩兵立刻笑起来。

子言也笑,“快期中考了,你也多用点功,争取把眼睛也长到头顶上去!”

这样的说笑其实是常常隔着窗子进行的,子言是个懒惰的人,就连下了课也不愿意出去活动一下筋骨,只愿意趴在课桌上养神,这就委屈了李岩兵的腿脚,课间休息的时候跑来跑去地趴在窗台上跟她侃大山。

好在李岩兵提及林尧时,许馥芯通常都不在,这无形中让子言减轻了许多负荷。素来沉静的许馥芯下了课从来不愿意在座位上待着,倒是非常喜欢看男生打乒乓球,只要有人打球,回廊下总会站着她的身影。她平时看起来也不太合群,总是独来独往,虽然与子言同路,却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要结伴回家之类的话。

第一场期中考试成绩很快揭晓,季南琛继续排名本班第一,屈居林尧之下位列全级第二,紧随其后的则是学习委员许馥芯。子言对自己全班第五的排名不是很满意,她在全级的排名并没有进前十,所以很是不痛快了一阵。然而班主任陈老师却看起来很欣慰,对她一如既往,亲切有加。

在这样的成绩排名之下,子言越发不愿意与林尧正面相逢,偶尔遇见一次,也只是低头擦肩而过。她确信自己从来没有看清过他长长睫毛覆盖下的眼睛,因为在强烈的自尊心驱使下她的眼神往往会将对面那个人视而不见地忽略过去。

这样的遇见是别扭的,也是尴尬的。子言几乎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先和林尧打招呼,哪怕是微微的点头示意她都做不到。日子就在这样的漠然相对中渐渐流逝。

只有在一种情形下,她才可以坦然自若地直视林尧,就是每周一早晨固定的升旗仪式。

旗手一共有三名,除了林尧,其余两名都是高中生。他们通常穿着统一的白色制服,白手套,黑色铮亮的皮靴,在全校几千名学生的注视下,护卫着国旗,缓缓从主席台一角走来。

这个时刻完全不必躲闪,也毋庸担心会被他窥破重重的心事,他漆黑的发线,挺直的身姿,都可以大包大揽地尽收眼底,甚至完全不用担心任何人异样的目光。

每当林尧的手潇洒地一挥,国旗随之在晨风中烈烈展开,子言总会控制不住地望向那幅油画:他立在升旗台上,衣衫雪白,神情庄重,像个受尽造物主宠爱的天使。他凝视着缓缓上升的国旗,目不斜视,台下所有的一切,都不在他的关注范围之内,自然,也包括了沈子言。

黄花时节碧云天

期中考结束之后,光华两年一届的文化节即将来临。

文化节为期三天,内容很丰富,有歌舞表演、书画集邮展、有奖猜谜、解奥数题和征文、演讲、竞技比赛。

许馥芯要参加乒乓球比赛着实令子言好奇了一阵子,“平时没看过你打球啊,难怪你喜欢看打乒乓球呢。”

许馥芯莞尔一笑,“平时找不到女生当对手嘛。”

子言着实有些兴奋,“我一定去给你加油!”

许馥芯笑起来的时候原本有点苍白的皮肤就会泛起浅浅的红色,瞳仁的琥珀色也会稍稍加深,有种寂静的恬美。

她的球技确实不错,在这个男女混合比赛的项目里,居然闯入了1/4决赛。

下一轮抽签的对手是林尧。

等子言闻讯赶到了体育馆,赛事已经接近尾声。

决胜局的分数几乎是交替上升的,这是子言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林尧打球。他神情自如,脸上没有一滴汗水的痕迹,好像如此胶着的分数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与林尧的轻松自然大相径庭的是,许馥芯的两颊飞红,似乎体力有些透支,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观众对一个女生能与林尧战成这样的局面感到兴奋与惊讶,场面相当热闹。子言一眼就看见,在鼓掌加油的人群中,郑苹苹绚丽的笑容像是一朵盛开的花。四周此起彼伏的加油声,不停地在体育馆上空回荡。

子言的声音在这样的气氛里明显要突兀的多,“许馥芯,加油。”声音虽然不大,却已经足够让许馥芯听得见。她略略回头,对子言微笑示意。

好似就在一瞬间,林尧的球风突然一变,凌厉抽板,快抢快挡,只用两分钟便结束了余下的比赛。他把球拍随意地扔在球台上,拎起外套,懒洋洋地从子言身边走过。

子言心里不无解嘲地一笑,走上前牵住许馥芯的手,拍着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一直到晚自习快结束,许馥芯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子言想不到止步于八强的失利对她的打击居然这样大,不免暗暗诧异。

放学铃声响起的时候,许馥芯忽然回过头对子言说:“今天谢谢你。”

子言诚恳地劝慰她:“你不要太在意,一场小比赛而已。”

“我知道。其实输给林尧也没什么好丢脸的,丢脸的是……”她顿了一顿,低声说,“他根本就没有出全力。”

子言勉强微笑,“也就是说,他一直在放水……”

许馥芯重重地点头,“以林尧的水平,怎么会和我打这么久?他要是倾尽全力比赛,我会觉得他尊重我,输也输得心甘情愿,而现在这样子输掉比赛,我只会觉得难堪。”

“这件事你可以换一个角度看,也许他正是为了尊重你,不忍心看你输得太难看,才有意放水给你。”子言的这番话说得很慢很吃力。

许馥芯愣住了,“这个解释好像很合乎情理,”她倏然一笑,“现在我心里好过多了。”

想起林尧那无视的表情,心里却仿佛有些微微的灼痛,子言不由自主便咬住了下唇。

文化节第二天,有郑苹苹她们班的歌舞表演,主席台下围满了学生。子言本来没有什么兴趣,但是被许馥芯好说歹说拉了去看热闹。她们坐的位置比较优越,就在主席台的左侧,可以将台上台下一览无遗。许馥芯笑笑说,她表姐是学生会文艺部的,给开了个后门。

欢快的音乐响起时,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舞台上的表演吸引住了。郑苹苹是当之无愧的领舞,她柔软的肢体与娇美的身段令台上台下发出一片赞叹声,就连子言也忍不住想要拽着许馥芯的胳膊骄傲地说,这是我的老同学。

然而,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她忽然望见了对面,主席台右侧的座位上,不知什么时候,赫然坐着林尧。夕阳在他的白衬衣上温柔地镀上一道淡淡的金边,他面容如玉,有温度的玉,用“蓝田日暖玉生烟”来形容他简直再恰当不过。

她的眼角有点涩涩的酸意,模糊中好像看见他缓缓地瞥了她一眼。

隔了一个舞台的距离,不远也不近。他的嘴角含着一丝清浅的笑意,像有一阵温柔的风从他那边吹拂过来,校园里还没开败的桂子余香便渗进了心里,柔和地抚慰着她的心。

她有些尴尬地逃开了这视线,甚至有种被看穿心事的羞愤。

林尧的眼神黯淡下去,只得不自然地微微侧首,将视线转移到正在舞蹈的郑苹苹身上。

深秋时节的晴好天气,傍晚的霞光泼洒在舞台,他雪白的衣衫也被染上极浅的绯色,唇红齿白的面孔如此吸引人的眼光,远甚于这舞台上缤纷的节奏与舞步。

胸口的郁积使得呼吸不畅,有种不能解释的疼痛充溢心间,她深吸一口气,以缓解内心的压迫感,同时三步并作两步跨下台阶,头也不回地走了。

上晚自习时,许馥芯说郑苹苹的节目刚结束林尧就走了。子言一声不吭,专心致志地背英语单词。

光华放晚自习的时间是八点半,子言不会骑自行车,只能步行。昏黄的路灯下只有她自己的影子,身边的人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越来越少,光华的学生大多住在西区,东区的本来就寥寥无几,她几乎没有同路人。

距离她家大概还有十五分钟路程的时候,一直陪伴的路灯没有了。这段路的灯坏了好久,市政一直没有派人来修理,马路两边黑漆漆的树木参天,风吹过就像无数影子藏在那里,饶是子言这样胆大的人,心里也有点发毛。

今天这段马路分外寂静,只听得见她一个人的脚步声,才刚小跑了两步,子言忽然警觉身后有点动静:是个成年男人沉重的脚步声,仿佛一直在跟随着自己,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

子言回头望去,朦胧漆黑的夜幕里,看不清长相,只模糊辨认出是一个矮胖敦实的男人,留着小平头,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瓮声瓮气一笑,“小姑娘,别害怕,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说不害怕是假的,虽然子言的个子在同龄人中要高挑一点,但到底还只是个孱弱单薄的少女。

她的手紧紧攥住书包带,感觉额头慢慢渗出细密的冷汗,脑子瞬间转过了好几个念头,几乎本能地脱口而出:“段希峰,你怎么来了?”

趁那人一愣的工夫,子言拔腿就跑。她曾经差点入选东区的校田径队,因此对自己的跑步速度还是心里有数的。

几乎就在同时,有人应声答应:“你跑什么,干吗不等我?”

这声音如此的熟悉,话音未落,十米开外,已经模模糊糊出现一个身影,正从容地朝她走来。那男人眼见不能得逞,便转身悻悻然消失在夜幕里。

危险一解除,子言紧绷的神经立刻松弛了下来,她的腿脚软瘫得动弹不得,浑身的力气消散殆尽,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疲软。

“沈子言?”来人迟疑地叫了一声。

这声音她能听到的机会其实并不多,除了在年级学生大会上优秀学生代表发言时听过几回,其他时间几乎等同于零,最后一次听他叫她的名字,还是在一年多以前。

太黑了,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根本不需要看清,对于他,她的第六感向来如此敏锐。子言深深呼吸,还是没能止住身体的轻微颤抖,仿佛刚才的恐惧还没有完全退散,四肢都麻木得有点不听使唤。

见她没有答应,他一时也没有出声,只是呼吸有些急促。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在刹那,林尧先打破了沉寂,“你还好吧?”语音清朗,咬字清楚,带着安抚人心的慰藉与沉稳的气息。

忍了好久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肆意流淌了满脸。她没有吭声,只是因为不愿意带着呜咽声说话,这样会把自己的脆弱全盘暴露在他面前,即使她很想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这样巧,偏偏是他来为她解的围?

他走近了两步,那样近,近得几乎能看清他脸部的轮廓,他清澈的眼睛在暗夜中流转着微光,逼得她慌乱中连连后退了好几步,一直退到后背抵住了一棵树才停下来。

他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没有再靠近,只是轻声说:“我送你回家吧。”

子言觉得再不回答就太失礼了,只得胡乱擦一擦泪水,含糊地“嗯”了一声。

寂静的马路只听得见两人的脚步声,不轻不重敲在心上,再这样沉默下去不免有些尴尬,她不得已找了个话题开口:“你怎么来……”几乎就在同时,他出其不意地打断她的话:“段希峰是谁?”

“啊?”子言傻愣愣地呆住,她情急之下叫出的这个名字,完全是出于无意识。

林尧停下脚步,前面就是这段路的转角,隐约透出一点光线。子言忽然注意到他的身子站得笔直,像过分紧张而导致全身绷紧的模样,一只手一直藏在身后,姿势很奇怪。他几乎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眉头微微蹙起来,很好看,然而很凝重。

子言发现这样发呆地望着他极为不妥,急忙移开视线,垂下眼帘,低声回答道:“东区中学的同学。”

他淡淡“哦”了一声,然后风轻云淡地说了一句:“我路过。”

子言半天才意识到他是在回答她那句被截断的问话。路过?这答案令她摸不着头脑:他和她回家的方向完全是南辕北辙。

她带了一点揣测的心情抬头看他,正碰上他有些不自然的眼神,脸上蓦地一热,一颗心没有规律地狂跳起来,双脚不由踉跄了一下。

“当心!”林尧反应很敏捷,伸手扶了她一把。

两手相触间,他的手心温暖而潮湿,像是有点汗意,身上清爽的男生气息离她只有咫尺之遥。他握着她的手,没有放开。

这个秋天的夜里,天上并没有一颗星星,子言的心却绵延成了闪烁无数繁星的银河,无边无际地倾泄过来,像要把她淹没。

这条路途如此短暂,他的手掌还包容着她的手,肌肤的温度还清晰可辨,却虚幻得如同一场梦,顷刻就要清醒。

“我到家了。”子言看着地面说。

林尧的手忽然力道一松,脸上有恍然警醒的神色,就像之前许多次在校园里擦肩而过那样,他又变作一个陌生而遥远的人,与她无干的路人。

他没有来得及回答。

“小西!”母亲一向站在宿舍大院门口等她放晚自习的,今天可能等得有些着急,走到马路上来接她了,听声音好像已经走到这条路的拐角。

听见母亲的声音,子言下意识地快跑了几步,想一想,又回过头,说:“谢谢你。”

林尧的面容一动,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笑,轻轻点一点头。

第二天上早自习的时候,子言差点迟到,等她气喘吁吁刚刚坐定在课桌前,学校的巡查小组已经出现在教室门口。

好险!子言暗地侥幸了一把自己的运气,忽然发现教室里有小小的骚动。她慢吞吞抬头看了一眼,赫然发现今天的巡查员正是林尧,他正神清气爽地和另一个男生站在她们班门口准备清点人数。

子言下意识地拿书本挡住自己的脸开始晨读,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手里正夹着一支圆珠笔,笔头在空中轻轻点过,第七排、第六排……眼看就要点到自己这一排,她忽然把书本一搁,直视林尧,莞尔一笑。

这是第一次,她主动对他微笑示意。

是答谢他昨晚的援手,没别的意思。子言在心里辩白。

林尧的手忽然就定格在半空,他的嘴唇微颤,眼神恍惚,显然有点心神不宁,半天才对同伴说了一句:“点到多少了?”那男生大惑不解地搔头:“不是你在点吗?”

子言伏下头趴在桌上,半天也没敢再抬头。

在校园里再遇见林尧,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

她帮许馥芯去教师办公室跑腿,推门进去的时候,林尧正背对着她伏在一张办公桌前写着什么。

子言无声无息走到他身后,极快地瞥了一眼。

林尧的字变化很大,下笔飘逸、潇洒,笔锋稍稍有点向右倾斜,还有点连笔,完全不像是个初中生的字。子言想想自己幼稚的字体,立刻涌起一股奋发图强好好练字的好胜念头。

像有心灵感应一般,他蓦然抬起头来。子言有些心虚地收回目光,抱起桌上那堆试卷,几乎要落荒而逃。

突然望见她,林尧仿佛也十分意外,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脸上也有点异样的尴尬。她的眼光顺着他手中的笔一直落到桌面的那本稿纸上,两个极草的连字就这样赫然跃入眼帘:小西。

子言傻傻地站在那里,心弦像被谁温柔地抚过。她的身后是一扇双开的玻璃窗,窗外一株合抱粗的樟树张开浓密的华盖,明媚的阳光从树叶的罅隙中洒下来,反射在透明的玻璃窗上,细碎的金光密密织成一道让人睁不开眼的光线。

那一瞬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眼前只有一片茫茫的欢喜。

像揣了一只小兔子在怀里,可以清晰地听见心里扑腾的声响,心从来没有跳得这样快过,也从来没有如此柔软而喜悦过,她的耳朵根子忽的一下就热了。

林尧把手中的笔丢在桌上,霍地起身,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门一下被重重打开,有位老师正拿着讲义低头走进来。

子言立刻拔腿就跑,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后面追她。

这年冬天下了一场极大的雪,子言走在雪地里,积雪几乎没过了她的脚踝。

对南方的城市而言,下雪是件极为罕见的事。有一次她突发其想,对父亲撒着娇说,如果攒一瓶子雪存在冰箱里,等到来年夏季的时候,加点蜂蜜,洒上桂花,一定会是世上最美味的雪糕。父亲刮着她的脸蛋说,小西真是异想天开,南方什么时候才会下雪呢?

眼下居然是铺天盖地的一场大雪,子言欣喜若狂地迎着漫天雪花跑回了家。一阵翻箱倒柜过后,她找出了母亲装过白糖的一个空玻璃瓶子,偷偷藏进了书包。

中午上学的路上,雪已经快停了,子言穿着那双红色的高筒雨鞋,咯吱咯吱快活地踩在雪地里。

好容易找到一处积雪最厚、看起来最干净的地方,她把瓶子放在地上,小心地用手捧起雪,一点一点装进瓶子里。

“你在做什么?”一个沉厚好听的男声突然在耳边响起。

她吓得手一抖,竟然失手把瓶子碰倒了。玻璃碰到地面的砖头,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很干脆地碎成了好几片。

子言愤怒地抬起头来,是一张轮廓深刻的脸庞,一头浓密卷曲的黑发,帅气端正的五官,竟然是季南琛。

“你在干吗?”季南琛丝毫没有道歉的觉悟,又问了一遍。也许是她的举动实在太古怪,导致一向不太爱管闲事的他今天破了例。

子言无限失望地看向她破碎的梦想,没好气地回答:“你没看见我在装雪啊。”

“装雪干什么?”季南琛还是没搞明白。

“吃呗。”子言几乎要翻白眼了,这人是个好奇宝宝吗?

“吃?怎么吃?”他看起来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

她回头去看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是那个传说中从不搭理女生的季南琛吗?怎么今天这么八卦?

季南琛的思维还在围绕这个问题打转,“雪又没有味道,不太好吃吧?再说现在天这么冷,吃了要闹肚子的。”他像看怪胎一样看着子言。

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吼起来,“谁说要现在吃,我是打算留到明年夏天的,加点蜂蜜和桂花,一定会好吃得不得了!”一想到已经完全落空的打算,她就委屈得不行,眼睛都红了,“都怪你,现在全都泡汤了……”

季南琛好像被她的连珠炮给震住了,半天才干巴巴地回了一句:“那就明天再来装呗。”

“等明天雪就化了!”子言狠狠瞪他一眼,提起书包就走。

季南琛追上来说了一句:“对不起啊。”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是子言的做人原则。看见对方道了歉,她也就缓和了情绪,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季南琛看了她好几眼,才像想起什么似的问:“你是我们班的吧?”

看来传言非虚,他是真的不大爱搭理女生。子言啼笑皆非地点头,“接下来你是不是要问我叫什么名字?这次考试考多少名?”

季南琛愣了一下,笑起来,“那还不至于,至少我知道你叫沈子言。”

这下轮到子言目瞪口呆,“你连我是哪个班的都不确定,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喏。”季南琛努起嘴瞟了一眼她的书包。

子言恍然大悟,为图方便,她用红线穿了一个学校的简易停车牌挂在书包外,小小的圆牌上清晰地写着“沈子言,75号”的字样。

“平常没看见你骑车上学啊。”季南琛随口说。

她有点不好意思,“我还不会骑车呢。”

“啊?”季南琛再次惊讶地看向她,“那你申请停车牌干什么?”

“可是我马上就要学骑车了啊,有备无患嘛。”子言有些强词夺理地说。

季南琛好像觉得很有趣,他又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衬着身后晶莹夺目的白雪背景,有些眩目。

那一瞬间,子言突然想起龚竹,试探性地问他:“你有同学在东区中学吗?”

季南琛一怔,思考了一下说:“有吧,叶莘你认识吗?”

子言扑哧笑起来:“当然认识,还很熟呢。”她继续追问,“还有没有?”

季南琛有些疑惑,子言看他的神情不像作伪,便叹了一口气,“龚竹你认识吗?”

季南琛恍然大悟,“嗯,这个同学我记得,她好像有个很出名的绰号叫……”

“公主。”两个人异口同声,然后又相视一笑。

期末考试结束后,子言仍然维持在班上前五名,她的全级排名差不多在十五名,毕竟是在人才济济的光华,她已经学会慢慢接受这个现实。

“姐,我早就说过了,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寒假里,叶莘兴奋地告诉子言,他下学期也要转学来光华。

子言拿手指戳着他的额头,无奈地摇摇头,“龚竹他们好不好?”

叶莘说:“挺好的,没人敢欺负她,有段希峰罩着她呢。不过说来也奇怪,段希峰现在变化挺大的,明显比以前用功多了,这次期末竟然考进了班上前十呢。班主任很纳闷,怀疑他是不是作弊了。”

子言果断摇头,“不可能作弊。段希峰那人我了解,他不喜欢读书,从来就不在乎成绩高低,不高兴干脆就交白卷,哪还会去干作弊这么费劲的事。”

叶莘点点头,“龚竹也是这么说的,看来还是你俩了解他。”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原来你跟季南琛是小学同学啊?你要是真转学到我们班,又要跟他同学了。”

“啊!他也从育英转学了?”叶莘满脸惊奇,半天才回过神来,“这家伙很厉害呢。”

“是啊。”子言回想了一下期末排名,季南琛和许馥芯再次如影随形地占据班里第一和第二的位置,不由微微叹气。不过她很快振作起来,拍一拍表弟的肩膀,“我们家叶莘也很不错,下学期走着瞧吧。”

叶莘的脸上露出憧憬与期望的神情,郑重地点一点头。

年少抛人容易去

初二下学期一开始,子言就暗地开始练字了。

她不好意思拿字帖来练,基本上是零零碎碎模仿的,凡是她认为字写得比较好的同学,都成了她模仿的对象。经过一番煞费苦心的比较之后,她终于发现,要说字好,班上谁也比不过季南琛同学。

她有个天然优势,许馥芯是学习委员,一般作业本都是经由科代表交到她手里,再由她转交给老师,因此桌上总是高高垒着一堆作业本。子言经常利用课间休息或是许馥芯不在的时候,抽出季南琛的作业本,拿本稿纸在一边聚精会神地描摹。

这天她正描摹得聚精会神,忽然感觉头顶飘过一片阴影,挡住了她的光线。

“借光,借光。”子言嘟囔着抬起头来。

许馥芯那张雪白的脸孔出现在她眼前,她咬着唇轻声说:“子言,你在干什么?”

子言的脸刷地就红了。

不好辩白,也不容易辩白。这情形真尴尬,她居然对着一个男生的本子在模仿人家的字迹,这事叫她怎么能说得清楚?

季南琛的作业本像烫手的山药立刻被她丢回去,子言头一次有点结巴地说:“我、我在看他的几何题怎么解的。”

“可是……”许馥芯迟疑地说,“这是历史作业本。”

子言尴尬的笑意一直僵在嘴角,半天收不回来。

她的练字生涯就此尴尬结束。这中断的练习给她留下的后遗症就是,一直到工作,她也没有写出自己想象中那笔龙飞凤舞的潇洒字体,充其量只能算不错,远远没有达到好的境界。

许馥芯一向沉静,事后并没有刨根问底,这让子言暗地松了一口气。

她在许馥芯面前的尴尬事并不止这一桩。有一回偶然一起结伴回家,许馥芯一路上故意晃晃悠悠落在她后面,后来她终于停住脚步,有些不耐烦,“你怎么走这么慢啊?”

许馥芯指指她身后,窘得一言不发。

子言回转头一看,吓得几乎尖叫起来,裤子上居然会有一片鲜红的血迹。

许馥芯脸红红地说:“我一路上都在给你用书包挡着呢,别人没看见。”

子言突然很想哭,“我是不是要死了?”

许馥芯哭笑不得,“不是不是,子言,你回家问你妈就知道了,不用害怕的。”

当天晚上,当子言洗过澡正喝着一杯热腾腾的芝麻糊的时候,忽然模模糊糊意识到:这就是青春期吧。然后她又惊恐地想起,在那样的一刻,她居然会想起林尧,真是丢人死了。

共同分享过成长发育的青春期秘密之后,她和许馥芯的关系日渐亲密起来。

班上开始有男生女生放晚自习结伴回家,子言对此颇不以为然:那帮还没长开的毛头小男生,还不如自己个子高呢,一点安全感也没有。她大喇喇拍拍许馥芯的肩膀:“芯儿,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许馥芯说她是武侠小说看多了的缘故,所以潜意识里一直有种想当侠女的范儿。事实上,子言看武侠小说的旅程才刚刚开始,不能不说起步有点晚。为了勤能补拙,金庸古龙梁羽生温瑞安,她一本接着一本囫囵吞枣地看,自己也不记得看了多少,看得有多杂。

每天课间,是她雷打不动的武侠时间,这个时侯,无论谁来打搅都是件讨人厌的事,哪怕是自己的表弟。

“沈子言……”叶莘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喊她。

子言连眼睛也懒得抬一下,继续埋头看她的小说。班上没有同学知道他们是表姐弟,叶莘也从来不在学校叫她姐。

“姐……”叶莘把声音压得低,状似诡秘地又喊了一句。

“干吗?”子言不耐烦地问。

“我想要和你同桌。”叶莘故意清清嗓子,提高了声调说。

“咳咳。”她呛住了,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你想死啊?”她暗地伸出一只手,在表弟胳膊上狠掐了一把。

“哎哟,你不愿意就算了,干吗掐人啊?”叶莘高声嚷起来,有同学陆续把眼光投了过来,子言一张脸差点涨成猪肝色。

“你到底想干吗?”她有点生气了。

“其实……是这样的,”叶莘见表姐生气,也有点收敛了,压低声音说,“我妈说要我和你同桌,让你来监督我。”他无奈地摇摇头,“我也不愿意啊,但是拗不过我妈。不过,如果是姐你不愿意的话,那我妈就没话讲了。嘿嘿。”这小子摇头晃脑得意地说。

子言恍然大悟,把手一伸,“好处呢?不给好处本人不配合。”

叶莘眼珠转了转,“这礼拜你的值日我包了。”

这还差不多!子言和叶莘击一击巴掌,成交!

“听说叶莘想和你同桌被你拒绝了?”许馥芯慢悠悠地问。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子言吐了吐舌头,这回叶莘跌的面子大了去了。

“那他还帮你做值日?”许馥芯迟疑了一下,“别是有什么用心吧,子言你注意点。”

子言大惑不解,“注意什么?”

“咳,”许馥芯顿顿脚,直接把话挑明,“陈老师说了,咱班最近有股歪风,男生女生之间有点不好的苗头,他要抓典型,你别撞枪口上了。”

子言哭笑不得,“不会吧?”

许馥芯小声说:“不骗你,结伴回家的那两对,陈老师已经要找他们谈话了。”

跟许馥芯这样乖巧听话的老师心腹做同桌就是有好处,消息灵通,来源绝对可靠。她连连点头。

但她绝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居然是第一个被叫去谈话的。

课间操散后,偌大的操场空空荡荡,陈老师笑眯眯地看不出一点端倪,突然就把她单独留了下来。

“沈子言,你知道老师为什么把你留下来吗?”

子言老老实实地摇头。

“子言,老师一直很喜欢你,也一直觉得你将来会是个有前途的孩子,所以不希望见到现在有任何事情妨碍你的学习。”陈老师的语速很慢,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语气,“同学间的情谊的确很难得,但是老师希望你们等到毕业之后再去发展这种情谊,现阶段还是以学业为重比较好。”

迟钝的子言终于听明白了班主任话中的涵义,她脑海中嗡的一声,懵了,完全懵掉了。她浑浑噩噩抬起头来,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脑海中跳出来的第一念头居然是:陈老师说的那个“同学”是谁?是林尧吗?

难道自己一直小心隐藏的秘密竟然露出了什么迹象,明显得连班主任都看破了她的少女心事?

陈老师还在语重心长地教诲,“老师出于对你的爱护,希望把这件事情对你的影响降到最低才没有把你叫到办公室谈话,那里人多耳杂……”

蓦然间,她像有心电感应,猛然抬起头来,离她五米开外的地方,林尧正用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定定望向她,不知道站立了多久。

她一着慌,立刻矢口否认:“陈老师,我不太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事。”

陈老师的脸色暗沉了下来,口气比刚才严肃了许多,“那你和叶莘是怎么回事?”

瞬间错愕,这是不预期的问题,完全不在她意料之中,心底却骤然松了一口气。

她很快瞥了一眼林尧,极意外极敏感地捕捉到他眼神中的一丝讶异和黯然。他很快错开视线,双手插进裤袋,大步走开。

心跳加速,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瞬间席卷了全身。到底害怕什么,她也分辨不清,惶急之中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叶莘是我表弟。”

陈老师当时什么表情她根本没有顾上看,她只关心林尧是否听见这至关重要的一句解释。

她的世界只有那么大,她的眼睛只容得下一个人,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林尧眼神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上,他的喜怒哀乐,要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当晚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她结结巴巴地想要说些什么,隔着浓黑的大雾,林尧的脸在雾气中显得遥远而疏离,她等到梦醒也没有来得及说出那句话。

“哇,原来叶莘是你表弟啊?”许馥芯撑着下巴,研究地看向子言。

“拜托,这是你第三次问了好不好?”她不耐烦地回答。

“我就是觉得好奇嘛。”许馥芯笑笑说。

最近她总莫名有些焦躁,心里堵得慌,连精神也恍惚不安,上课铃响了老半天,她还捧着本武侠小说,茫茫然地看了半天,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一片阴影笼罩在头顶上方,她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这位数学老师是个面孔僵硬为人相当古板的人,讲话腔调阴阳怪气,脾气似乎也不太好。那本小说捏在他手里,书页被抖得稀里哗啦作响,如同子言如坠深渊的惶恐心情。他笑吟吟的声音盘旋在整个教室上空,“《多情剑客无情剑》?沈子言,待会儿下了课到我办公室来给我讲讲你是怎样多情和无情的!”

不知是谁在小声窃笑,教室里顷刻间就哄堂大笑起来。子言的手心被自己的指甲掐得生疼,一滴眼泪凝结在眼眶里抖了又抖,终于忍住了没有掉下来。

只有许馥芯没有笑,她一双琥珀仁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里清晰倒映出子言一张惨白的脸孔。她伸出手去,只是轻轻捏了捏子言的手臂,那手的温度,很暖,很暖。

下了课的教师办公室很热闹,数学老师尖利的冷笑声深深刺激着子言的神经,“这么小的年纪就看什么多情无情的书,今天我撂下一句话在这里,她今后要是能考上大学,就算我看走了眼,从此不再教书了!”

陈老师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地止住了话头。

窗外明晃晃的光线折射进来,没有一丝暖意,子言的眼睛糊进了一层薄纱样的水汽,只望得见窗台上挤得满满当当的人头,黑压压都是一群看热闹的学生。

单是这样的羞辱已经足够击垮她的心理防线了,她不能想象父母亲失望的脸色、同学嘲笑的眼光,还有眼前陈老师为了她所受的揶揄,要是连“他”也知道了,要是“他”此时此刻正在窗外望着这一幕……

手在抖,身子在抖,脸色颓败如灰,双颊却显现出异样激动的潮红,子言的一只手臂不受控制地慢慢举起,直直地指着数学老师那张平板的脸,“好!那说定了!如果我考上大学,你就不再教书;如果我考不上……”

她慢慢回过头,教师办公室位于E形教学楼的中段,三楼扶手栏杆雕着镂空的“中”字花纹。她知道,下面就是一个大花圃,里面种满了月季与桂树,还有挨挨挤挤的迎春和山杜鹃。正是花开的季节,一串串的迎春开得正艳,阳光下的花骨朵儿红彤彤地挤在一起,像无忧无虑的孩子脸。

子言清楚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而从容,一字字说得那样清晰,“如果我考不上……我就从这三楼跳下去,保证不给你丢脸!”

四周瞬间静寂,嘈杂的声音一丝也听不见。

陈老师素日慈祥和蔼的脸飒然变色,满头如银的鬓发簌簌抖动,他有些气喘,重重咳了两声,以极其罕见的严厉口吻说:“沈子言,把你家长叫来,我要跟他们好好谈谈!”

父亲从学校回来,只说了一句令子言刻骨铭心的话:“以前爸爸去学校,都是骄傲地抬着头去;只有这回,是灰溜溜低着头去的。”

子言一直都是父亲的掌上明珠,父亲宠爱她的程度在宿舍大院人尽皆知,在学校里一直倔强着没有流眼泪的她,因为父亲的这一句话而潸然泪下。

从那时起,子言的人生悄悄地打上了一个结。

她开始下意识地抗拒着上数学课,只要一看见数学老师那张脸,就会想起那刻骨铭心的、耻辱的一幕,这是少女时代的疮疤,结了厚厚一层保护壳,从此难以痊愈。

除了许馥芯和表弟叶莘,她拒绝与任何人打交道,每天龟缩在座位上,只偶尔与前来八卦的李岩兵聊几句。

李岩兵是个很会见风使舵的家伙,子言在教师办公室轰动全校的那一幕他不可能没有耳闻,不过他很小心地从不提起,总是打着哈哈想方设法把话题绕过去。

子言没有勇气去揣测林尧的反应,他是失望,还是嘲笑?是鄙夷,还是同情?她统统不想知道,因为没有一种是她所能够承受得起的。她不敢去想,更害怕去想,一向好强的沈子言就像只鸵鸟,把头缩在羽毛里,埋得很深,始终不肯抬起头来。

她的自尊心如此强烈,可以想见,任何有可能与林尧相遇的场合与机会,都会被她极有心地回避掉。

“子言,我觉得你最近变化好大。”有一天许馥芯终于忍不住说。

子言懒洋洋撑着脑袋,漫不经心地回答:“怎么了?难道我变漂亮了?”

许馥芯推一推她的胳膊,“你正经点呀。”

子言笑起来,“我很正经呀。”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微眯像尾小银鱼,有弯弯的弧线。

她的视线蓦然怔了一怔,季南琛正在此时走进教室,他漆黑的眼睛像是无意瞟了她一眼,挺直的背后是一面刚刚被值日生擦得干干净净的黑板,衬着白蓝相间的校服,十分醒目。

子言只是稍微晃了一下神,就立刻收回了视线。

这个时候见到季南琛,其实是有点尴尬的。他们前一天刚遇见过,在新华书店,这当然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当时泪流满面,一副哭得很糗的模样。

很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哭过,所有的情绪都一直压抑着,狠狠地按捺着,从来没有释放得那样痛快淋漓。

只因为她无意读到了一本《逃学记》。

几米高的书架前,她半蹲着,膝盖上摊开那本书,正看到三毛的数学老师用笑吟吟的口吻说:“你爱吃鸭蛋,老师给你画两个大鸭蛋。”浓重的墨笔汁沿着小女孩的眼圈化开,直直地流下去,满面俱是黑漆漆的墨水颜色,幼小的三毛一转身,教室里就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

子言的泪水一滴滴流出来,浸湿了那本还散发着新书墨香的《逃学记》,纸页很快就被洇湿了。

季南琛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她眼前。

真狼狈,子言暗地直咬牙。她胡乱擦一擦眼泪,抱着书走向收银台。

季南琛对她满脸的泪痕仿佛视而不见,他简单地瞥了一眼书名,就伸出手去拦住了她,用十分平常的语气开口说:“沈子言,我要买这本书。”

真是莫名其妙!她没好气地一指身后的书架,“那里多的是。”

季南琛摇摇头说:“这是最后一本。”

子言有些错愕地回过头去:竟有这样巧的事,刚才还有两三本,这会儿竟一本也没有了!也许是她看书出神的时候,没注意到已被别人买走了。

季南琛叹口气,真诚地说:“我找这本书很久了,是送给别人当礼物的。沈子言,你能不能让给我?”

他的五官端正无瑕,一脸恳切,怎么看怎么是一个心底坦荡的好人。子言因为被这样一个正面形象的人物迎头撞见自身的狼狈,心里也正有点尴尬发虚,只想着快点回避,想也没想就顺手把书丢给他。

季南琛似乎没有预料到居然这样顺利就拿到书,他愣了一下,直到子言走出老远,才远远地说了句“谢谢”。

这会儿想起这事来,子言心底自我安慰了一句: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丢脸的大事,更大的丑都丢过了,何况是这种小事!

想归这样想,终究还是有点别扭,她不自觉地又别过脸去。

讲台前季南琛的脚步忽然停顿了一下,转身迈下讲台,向着她和许馥芯的座位,一步步走了过来。

六月已是栀子花开的时节,从窗口向外望去,栀子花洁白的花瓣衬着深绿的叶,片片娇嫩的花瓣卷曲着,舒展着。子言的心,忽然就像被谁紧紧揪住,一时之间竟好似喘不过气来。

她在心里暗暗祈祷,季南琛千万不要过来,千万不要提及昨天书店发生的事,如果他有胆提起来,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否认,并且大义凛然地拂袖而去。

季南琛果然在她们前面停住脚步,微微俯身,亲切地对她的同桌说:“许馥芯,能不能帮个忙?”

子言如逢大赦,松了一口气。

许馥芯的眼睛宛如清泉,很淑女地轻轻点一点头。

两张别致的卡片摊开在她面前。季南琛的声音很低,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是你,会更喜欢哪一张?”

许馥芯的笑容清浅得像风一吹就散,她抬起头,望了季南琛一眼,指一指其中一张说:“这张吧,不过我不一定能代表别人的眼光。”

季南琛笑笑,仿佛不是很在意。他的眼睛扫过来,好像刚刚才发现子言,随口说:“沈子言,你呢?”

子言很感兴趣地瞄了一眼卡片,“那要看你送什么类型的女生了。”

季南琛出其不意地说:“一个女同学,你认识。”

子言的反应很快,立刻想到是谁。她用手指敲一敲桌面,忽然笑起来,“如果是她,她会喜欢这张可爱一点的。”

季南琛的笑容像初夏的风一般清爽怡人,他的眼睛像是跌进了一颗星子,有明亮的光,连道谢也这样动听:“谢谢。”

她立刻堆起一脸笑容,“不用谢不用谢,都是同学嘛。”

初二学年的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子言的数学成绩意料之中跌落到了及格线上下,总成绩排名自然急转直下。

放暑假那天下着瓢泼大雨,教室里空空荡荡。

她忘了带伞。

窗外大雨铺天盖地,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

窗上有湿润的水汽,子言用手指在玻璃上呵着气写字。她呆呆看着被暖流呵化的水汽蜿蜒流下来,刚刚写过的字立刻模糊了,只残存着零散的笔划。

忽然心中一阵抽痛,再不情愿也已经明白,从前心高气傲的沈子言早已经跌落尘埃,她再没有资格在那个人面前骄傲,只能随同众人的视线,一起仰望云端。这种无形的隐痛并不一定是好胜心造成的,它来自残存的理智与自尊。

越是在乎那个人,越是不能在那个人面前低头和在意。

尽管此刻,她以手代笔,一遍遍在玻璃上写下他的名字。

窗上的字迹再一次模糊,她叹口气起身,看来父亲有事不能来接她了。

“沈子言。”

她惊讶地回转身:居然会是季南琛。

卷曲的鬓发因为被雨水淋湿而伏贴下去,前额上一缕发丝垂下来,平添了一点秀气。不知怎么的,子言心里冒出“绿鬟如云”的词句来,明明是形容女子的词,这会儿用在季南琛身上倒好像奇异地应景。

“你没带伞吗?”季南琛简直是明知故问。

子言懒得回答,只点了一下头。

他粲然一笑,牙齿雪白耀眼,“我正好有两把,借你一把吧!”

子言为刚才的冷淡态度有些惭愧,她掩饰地轻咳一下,“怎么你还有带两把伞上学的习惯吗?”

季南琛笑道:“那倒没有,我爸以为我早上忘带伞了,刚才托人给我又送了一把过来。”

子言刻意忽略掉他头发上晶莹欲滴的水珠和半边被雨打湿的衣袖,只“哦”了一声,“那谢谢了,只是要等到开学才能还你了。”

他很客气地笑,“没关系,你上次也帮了我的忙。”

子言的脸一红,她哗啦一声撑开伞,“走吧。”

看得出来季南琛的家教极好,这样大的雨,走路时裤脚居然连泥点子都溅不上。

她再看看自己的裤脚,只得暗叹一口气。

“沈子言,你最近心情好点了吗?”季南琛撑着伞目视前方,轻声说。

她拿伞的手轻轻抖动了一下,他终于还是提起来了。

“其实,我也不太喜欢数学老师。”季南琛不紧不慢地说,“不过再不喜欢,还是要上好他的课,因为成绩是自己的。”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书皮被包得很好,四个角边对折出整齐的棱角线。

他慢慢把书递过来,“我看你好像很喜欢这本书,这是我后来再去买的《逃学记》,送你吧。”伞檐下他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不过,你再喜欢三毛,都不可以学她。”

半空滚过一道响雷,轰隆隆划破天际,余威还隐在厚重的乌云里徘徊未散。阴郁的天气,气压很低,四周白茫茫一片水汽,地面飞溅起雪白麻密的水珠。

雨伞边沿落下的水珠一泄如线,季南琛的手四平八稳托着那本书,雪白的封皮,淡淡的书香。他一动不动站在她面前,笑容温暖而诚恳。

子言慢慢伸出手,心里有种模糊的感动:这个雨天其实也不像以往那么令人讨厌。

回家后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她把书径直翻到某一页,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一页应该有个被泪水洇湿出的洞眼,缺损了两个字。

芬芳书页纸墨如新,光滑平整的纸张触手温凉,绝对没有任何皱褶与破损。她又翻回去看扉页,那里只有四个字:赠沈子言。

没有落款,也没有时间。

子言喘出一口长气,嘴角慢慢、慢慢地溢出一点微笑来。

季南琛的字真是字如其人,端正蕴秀,写她的名字也要比她自己写得好,后来她一直照着这个字体去描摹,倒真的把自己的名字写得秀丽端正了。

银汉红墙入望遥

初三刚一开学,子言就把作息习惯稍稍改动了一下,她开始改在学校食堂吃晚饭,当然,菜色自带,只是打饭而已。

打饭的第三天,杨丁丁学妹就像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小猴子一样出现在她面前。

其实她完全不认为自己那天从家里带的菜色能让杨丁丁馋成那副德行,她得出的结论是学校食堂的伙食果然如许馥芯所说,太缺乏油水了,以致于能让杨丁丁学妹厚着脸皮跑到一个素不相识的学姐碗里讨菜吃,这一点食堂的大师傅绝对是难辞其咎的。

杨丁丁刚念初一,大大的杏核眼,说话像放连珠炮,语调与身高恰成正比,基本属于自来熟的性格,无需客套与搭讪,初次见面就能跟你攀上十年八年的交情。

“学姐,你明天还来食堂打饭吗?”杨丁丁有点恋恋不舍地问。

子言微笑着点点头,心里想着回家得好好夸夸母亲的手艺了。

吃过晚饭,子言在操场上边散步边背书。

她特别喜欢傍晚时分学校的环形跑道,操场上有高年级的男生在踢球,田径队的队员们正在训练,青草地上偶尔飞来一两只鸽子在咕咕叫着觅食,心情和悦而平静。

太阳正在西沉,漫天橙金色柔和的光影。天空是淡青的鸭蛋色,只有靠近夕阳的一线天色像被金粉镀了一层浅淡的光晕,朱红、赤橙、宝蓝、靛青全都隐藏在鲜艳华丽的余晖里,混合成一杯颜色浓烈的鸡尾酒。

旁边有人笑着跑过,跑道上发出细碎的脚步声。子言一边来回走着,一边翻阅着手里的书本。

那个时候,她的头发已经留得很长,差不多齐腰,由于发质柔软而细密,发梢总会不由自主卷起来,像拿母亲的卷发器卷过一样。她平时只用一根黑色皮筋松松扎起一个马尾,吊在脑后一路蜿蜒下去,越到尾端发质越细。

有熟识的同学打了个招呼:“沈子言,用功啊?”

她笑着抬头,微微颔首。

眼角的余光无意向右上方一扫,蓦然便像着了魔,整个人一动也不能动。

唇边溢出一丝苦笑,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林尧了。

即使是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年级,遇见的机会也不是很多,何况,她如果有心要避,自然是避得开的。

林尧只要轻轻一个眼光,就能让她的心情为之跌宕起伏,她承受不起那种剧烈的冲击。

为了减少放学路上偶遇的可能性,她连晚饭都改在学校吃了。

然而还是有这样避不开的时候。此刻她呆呆地站在操场上,看着高高的台阶之后矗立着的教学楼,三楼半圆形转角那个教室的栏杆边,正静静倚着一个人。

白衫如雪的少年,背脊笔直地站在空旷背景下,身姿秀挺,神情温柔,眼神专注,唇角含笑。

偌大一个校园,所有景物顿成虚设,他望着她,只望着她,一动不动,不知有多久了。

傍晚的残霞流光映照扶栏,光影如墨水般漾开淡淡的浅橙金紫,一抹来不及融化的霞光沾染在他的白衣上,仿如春光般明媚。子言被这绚丽的光影刺得几乎眯起了眼睛。

他清瘦了不少,更衬出秀气的眉眼,眼眸中流转着水一样温柔的波光,一波一波洒下来,目光里有着无声的温暖。

四目相接,仿佛胶着在一起,所有的一切都在慢慢消逝,脚步声、笑声、喧哗声渐渐远去,世界整个儿安静下来,只有他和她,被隔离在静寂无声的真空中,连一丝氧气都是多余。

良久,有风吹起,子言微卷的发尾随风扬起。她平时用来扎头发的皮筋忽然绷断,此刻临时绑住头发的是一方随身的手绢,这时被风吹得直扑扇起来,像蝴蝶鼓动的翅膀,拂在侧脸,痒痒的。

眼中渐渐有水雾弥漫开来,瞬间便化成雪一样的迷蒙,操场边种的桂树纷纷伸出纤长的枝芽,纷繁雪白的桂子花累累曳曳地垂挂下来,馥郁浓密的香,直透人心扉。

温热的液体流下来,唇边沾了一两滴,虽然咸涩,舌尖却只觉甘甜。这个世界唯有林尧的目光,可以为沈子言遮蔽风雨,熨平创伤,纵然是落泪,味蕾也会欺骗感官,哄她自己说是甜的。

仿佛是瞧见了她的泪水,他的眉心一蹙,身子蓦然一动,方才还卷在手心里的一本书,竟然失手从三楼直直掉落下来。

翻飞的书页,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如同缓缓逝去的时光,令子言往后的回忆,都充满了桂子与书墨的淡淡余香,原来生命还可以拥有这样美丽忧伤的幸福时光。

她慢慢走过去,慢慢屈膝下去,拾起那本跌落尘埃的化学课本,翻开的扉页上,有她熟悉又陌生的签名:林尧。

慢慢走上楼梯,一级一级,转角高大的气窗半开着,清晰听得见操场上男生们奔跑的脚步声。她的手指蜷得甚至微微有些痉挛。

林尧站在三楼走廊的尽头,逆光将他的身影剪成完美的弧线,他的眼神清朗如水,看不见任何波澜,只在她的步伐越来越迟疑的一刻,眉心微微一蹙,挑起了眉峰。

子言立刻心慌意乱,她顿住脚步,自觉面部表情僵硬,连个笑容也挤不出来。

他没有走过来,连身形也没有晃动的迹象,不倨傲,也不温和,与刚才俯视她所流露出的温柔情态的那个他判若两人。

有瞬间的恍惚,刚才遥遥相望间发生的无声情感交流仿若是做了场白日梦,心中被什么东西轻轻一刺,失落得想发笑。

“你的书。”她走近两步,竭力平淡地说。

林尧瞥一眼她,有隐忍的情绪在长长睫毛之后一闪而过,他语气同样很淡地“哦”了一声,慢慢伸出手来。

他的手指在接书的一刹那触到了她的指尖,她心神一颤,忙把视线移开。

有什么东西一直横亘于他和她之间。

遥遥相对的时候,反倒可以坦然直视,视线相汇;距离越近,越看不清对方眼底的真实情绪,连呼吸都那样不自如,情绪绷得像随时会断的琴弦。

“刚才为什么哭?”他突兀地问,及时止住了子言转身想逃的念头。

猛然抬头,正对上林尧清澈平和的眼眸,她只觉得一股血气上涌,热辣辣直扑面颊。

她几乎无以为对,喃喃道:“隔了那么远,你看得见?”

他笑起来,“这么怀疑我的视力?”

他又走近两步,两个人之间几乎没什么缝隙了,子言这回连耳朵根子都红透了,只得把头低下去。

“以前同班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无论我说什么,你必定要跳起来反驳我!”他说得很亲昵,似乎还有些惆怅。

子言望着地面,尽量避免去看他的眼睛,“我还以为你忘了我们曾经是同学!”

林尧怔了一怔,哑然失笑,“这话的语气倒有点像你的风格了。”

他语音又低下来,再次揪住先前那个问题不放,“沈子言,你还没回答我,刚才为什么哭,嗯?”

不想回答什么,你就偏要问什么!子言没好气地抬起头,“那你的课本为什么会掉下来?”

他揶揄她,存心调侃她的神情显得很欠揍,“我故意的,想看看你会不会学雷锋做好事帮我送上来。”

子言被他这回答给噎住了,半天才回了一句:“你无聊。”

林尧毫不在意,只盯着她看了一眼,“现在心情好点了没有?”

死鸭子嘴硬是她的强项,她是绝对不会痛快承认的,“本来就没什么呀。”

林尧笑着叹气,“你口是心非的本事见长了啊。”

子言哼一声,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林尧望了她一眼,别开脸去。他的侧脸颧骨微凸,下颌流畅完美,有种别致的立体感,比一般人要来得棱角分明的多。

“食堂饭菜的口味怎么样?”他漫不经心地翻了一翻书,“改天我也去试试。”

子言惊讶地瞪大了眼。

他的笑容宛如春风,“嗯?为什么这么惊讶?”

“你家住得很近,完全用不着吃食堂。”子言忽然觉得好笑。

“那我就是想吃食堂了,不行吗?”他的唇边挂着一缕戏谑,蓦地眼中有微光一闪,那笑意便越发明显,“怎么,你还知道我家住哪儿吗?”

这就叫做自作孽!子言感觉自己一头跳进了一个亲手挖的大坑,一时大窘。她其实只是听李岩兵八卦的时候说起过林尧家,却从来没有勇气踏进过那个传说中深不可测的市委大院。

在她眼里,那大院深不可测只是因为林尧住在那里。

她和林尧之间微妙的博弈,从来只有林尧是赢家。

林尧如此敏锐,总是能瞬间就从她的话语中捕捉到漏洞,弄得她无法招架。他好像一直能看穿她,看穿她倔强骄傲的外衣下,躲藏起来的只是怯懦和害怕;只是他永远不可能知道,沈子言的怯懦和害怕,层层掩饰着的却是怎样的自尊与骄傲。

林尧的眼睛波光盈盈,她的身影就在这波光里荡漾。他的声音忽然压下来,压得极低,几乎是耳语般呢喃了,“小西,我还以为,你对我家住哪儿压根儿就不感兴趣……”他轻笑出声,这笑容像是发自内心真正的愉悦,并无半分调侃与讥嘲的涵义。

“小西”这两个字从他唇舌间吐露出来,又从子言的耳朵钻入心肺,宛转回旋,脸上的热度渐渐开始升温,心慌意乱,口干舌燥。

“谁让你这么叫的?”这质问软弱得完全没有力度。

林尧唇边盛开的笑意却因此一滞,他的唇角微颤,隐约露出一线洁白的齿光,像是一道灼人的伤口,有着不能触碰的痛。

他的目光也随之冷下来,如同一抹清冷的月色,锁在她脸上,语气生硬而僵直,“下次不会了。”

子言心中微微一刺,像是有人用极尖的指甲,剥开一瓣橘子,酸涩的汁水顺着指尖一滴滴流进心里。

眼前的他,此刻正身处斑驳浓艳的光影里,他一直立在俯看众生的高度,见不到她自云霄跌落后九曲回肠的纠结辛酸,更见不得她以卑微自卫的姿态来抗拒他的友善与温情。

这样的林尧,就算此刻与她对面而立,仍然遥远得像是一场梦。

相对无言,如同相隔银汉与红墙,终究,辽阔漠远,不能相及。

子言微叹一口气,转身离去。

她仍然在学校食堂吃晚饭,仍然经常遇见杨丁丁。这丫头半年来个子蹿得很快,一眼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个才刚读初一的学生。

她很喜欢杨丁丁,总觉得这丫头是朵自由生长、生机勃勃的奇葩,活得纵情洒脱,仿佛与生俱来一种无拘无束、烂漫天真的气质。而这气质,正是她自己多年前丢失在童年的特质。

“学姐,今天我又看见周阳打球了!”杨丁丁就是可以这样心底坦荡地在她面前提起某个男生的名字,眼神明亮如星。而她永远都做不到!只可以将那个名字蕴沉在心底,哪怕再升腾、发酵、腐烂,始终捂得那样紧,见不得一丝光。

周阳是子言班上的副班长,一个皮肤黝黑、眉目鲜明,总是留着板寸的男生。

只是每当杨丁丁提起周阳,子言都会顾左右而言他。她实在不忍心向这个可爱的学妹提起,其实周阳每晚都护送班上的楚蓉蓉回家,班上同学都看出来他们有点早恋的倾向,为此陈老师已经找两人谈过不止一次话了。

“周阳有什么好?皮肤那么黑。”子言故意说。

“周阳有什么不好?皮肤黑好,多阳光啊。”杨丁丁笑得像朵花儿。

个人有个人的缘分,她只能这样想。

中考在即,时间越来越不够用,晚自习回家后子言通常还要温书到凌晨,好几回累得睡过去,醒来时床头灯还在放着光明。

有一回半夜去厕所,经过父母的房间时,她隐约听见父母在小声争论着什么。

那天晚上一直睡不着,父亲的话萦绕在耳边,“子言读中专有什么不好?中专毕业后就可以分配正式工作,好过还要为她提心吊胆三年。三年后能不能考上大学谁知道?……我也是为了她好。”

眼泪不知不觉就流出来,把枕巾浸湿了一大片。

平心而论,父亲的话没有错,他确实是为了女儿好。那所中专是本城唯一一所公立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工作。初二时发生的小说事件给父亲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对三年之后的高考,父亲觉得子言身上充满了未可知的变数,他不敢冒这个险。

“你想去读中专?”许馥芯声音不大,却异常惊讶。

“还没有决定,我只是觉得,我爸也是为了我好。”昨晚没有睡好,她眼皮下有些浅浅的青紫色。

许馥芯坚定地摇摇头,“以你的成绩,读本校的高中根本没问题。子言,你一定要拿定主意,将来读大学。”

子言茫然望向窗外,刚来光华时满心的期待与憧憬,现实与梦想之间的巨大落差,林尧优秀得无法企及,这一切都令她挣扎得疲累不堪。不可否认,她确实是想逃避,逃避这令她失望的一切,逃避某人灼热的光环辐射,安静地躲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去,龟缩起来过日子。

李岩兵凶巴巴地敲一下她的头说:“沈子言,想清楚一点再决定!”

初夏的日头已经开始燥热,一片耀眼的白光,看不清天色,就像她的未来,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清。

班上有三四个同学因为各种原因不参加中考,挨家给他们送毕业证这种苦差事本来是学习委员的职责,结果却变成沈子言的差事。

许馥芯额前整齐的一排刘海遮不住漆黑的双眉,娇滴滴地央求道:“子言,你就帮帮忙嘛。”她只要一露出婉转可人的姿态,子言就得乖乖缴械,武侠小说里宣扬的以柔克刚果然是真理。

站在机关大院的岗亭面前,子言望了一下天色。临近傍晚,澄澄的一抹蓝,有鸽子扑扇着白色的翅膀飞起,扔下一串清脆的鸽哨声,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仿佛春天放飞的风筝,不小心脱了线,遥遥坠入深不可及的苍穹。

这是最后一个同学侯红家。

侯红的父亲一个月前车祸去世了,她原来成绩也只是平平,现在更加无心向学,干脆利落地就放弃了中考。

这是子言第一次来到市委大院。郁郁葱葱的林木覆盖了整个生活区,繁盛的乔木与植物被修剪得平平整整,一栋栋独立的小楼掩映在绿意深处,那绿色浓郁得似要滴出水来,黯沉如泼墨般迤逦铺陈,肃穆而华丽。

子言摊开手心,往那张写着地址的小纸条上再看了一眼,最后确定了方向。

“咚咚。”她轻敲了一下门。

开门的阿姨四十出头,头发烫成熨贴的波浪卷,服饰得体,显得端庄而和蔼。

“呃……阿姨,我是来送毕业证的。”在她的眼光之下,子言觉得莫名有些紧张,竟然有点口舌打结。

她的眼神似乎有些疑惑,上下打量了一下子言,笑一笑说:“你是他同学吧,他去打球了,进来坐一会儿吧。”

“谢谢阿姨,不用了,您把这个交给她就行。”子言从书包里掏出毕业证,递到她手里。

转过身去长吁一口气,总算可以回家了。

“阿尧,”阿姨忽然笑起来,“你回来得正好,你同学给你送毕业证来了……”

子言的身子只转到一半就顿住了,姿势僵硬得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法。她目瞪口呆地望着几米开外的林尧,后者也正以同样惊异的目光望着她。

晚风拂来不知名的花香,林尧身后是大片刚抽出新鲜花苞的栀子,白瓷骨朵似的花瓣有雨过天晴的痕迹,分明是碧青的叶子留下的投影。

她什么也不能想,抱紧书包,跌跌撞撞从他身边走过。

慌不择路,听得见心跳如鼓,耳膜有突突的声音作响,半天才猛省,原来是自己的脚步声。慌乱地奔跑过后,左脚的鞋带早已松脱,长长的鞋带散开,她拖着鞋帮子踉跄跑了这一路竟没有发觉。

蹲在花圃的水泥阶上系着鞋带,手指抖得不像自己的,胡乱系了半天才发现系了个死扣,只得又重新解开再系,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慢慢直起身来。

“沈子言!”这声音也带有些许气喘,还没完全平息。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扣紧书包带,顷刻又放开。她回头望向他,夏日的阳光打在他身上,极其明亮的光影,一枝乍然开放的荼蘼横斜出来,他的脸就隐在透明的花影后,虚幻得不真实。

“沈子言,”他走近几步,眸光灼灼,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气,“你怎么来了?”

窘得要命,气血上涌,满脸飞红,她半天才咬一咬唇答道:“我来找同学。”

“找侯红?”林尧微笑。

“你怎么知道?”

他扬起手中的毕业证,“她的毕业证,你怎么送到我家去了?”

子言展开手中揉皱的纸条,有些尴尬地分辩道:“这地址写得不很清楚。”

林尧接过纸条,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摇头微笑,“写得很清楚呀,侯红家在右边第一栋,我家明明在左。”

子言有些悻悻然地把手一摊,“那你还给我。”见到他笑,心里又不自在起来,恨恨地咬一咬牙,“笑什么笑!”

“好了,不笑你了,”林尧收起调笑的表情,“我带你过去吧,免得你又走错了。”

沿路是一带影影绰绰不知名的花卉树木,不断有枝丫伸出来拦截两人的脚步,子言只认得开到极盛已接近颓败的荼蘼,扑入鼻中的是有些呛人的甜腻浓香。

这回很顺利找到了侯红家。

她想张口说谢谢,却蓦然间哽在喉头出不了口。

两两相对间,林尧正一眨不眨看着她,一双眼睛漆黑如夜幕,只余瞳仁里星光一点。子言知道,那光里有自己清晰的倒影。

她的脸滚烫起来,今天温度真的很高,浑身发烫,额上渐渐沁出细细的汗迹。

“沈子言,”他连名带姓地叫她,令她心里微微有些黯然与自嘲,“快毕业了,你们班会办什么聚会吗?”

“没听说。”她浅浅笑着摇头,“就算真的有聚会,我也不见得会去参加。”

他也笑,笑容几乎温软如水,透着熟悉的亲昵,“沈子言,你还是这样,不爱参加集体活动。”

有什么美好而清晰的记忆即将破壳而出,心里抽动了一下,她保持着微笑,“谁说的,本人一向热爱集体活动,我以前不是参加过一回聚会吗?”

林尧的笑容显然比她要明朗得多,“真快,一转眼都三年了。”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不小心碰触到她的眼神,便不露痕迹地移开,“看来你记性还不错。”

“我记忆力一向很好。”她强调这一点。

好像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微微一笑,“那你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也都还记得吧?”

这个提示极其隐晦宛转。

她低低应了一声,眼里便有温热的水汽涌上来:先前犹豫徘徊了许久没有做出的决定,如今全成了铺垫,仿佛潜意识里其实只是为了等待他的这句话。

她忽地笑起来,露出很久没有的孩子气,“林尧,我想起来,你好像也还欠我什么呢。”

他的声音伴随荼靡的花香拂来,辗转萦绕在耳边,“……那你现在想好了没有?”

她转过头去看那些阳光下繁盛到极致的花簇。不是没想好,只是说不出口,一直呼之欲出的答案,到末了却死活说不出来。她没有办法对林尧说:你要答应我,三年后,和我考同一所大学。

这样近似于表白或者承诺的话,万万不能先由她说出口!

更何况,她拿什么来赌林尧会答应?一个无足轻重的儿时承诺,犯不上押上人家的前途与未来!

她的脸颊现出深深的一对酒窝,笑容像被这馥郁的花香给熏醉了,“等我想好了,一定告诉你。”

他凝视着她的笑脸,眼神有些微的恍惚,欲言又止,却也微笑起来,轻轻说:“好。”

这一晚的梦做得特别恬美,特别踏实,醒来后仍有梦境里袅袅的余香不散,满心都承载不住那并不安稳的喜悦。

中考前两天,她将一头长发剪成极短的学生头,只有额前留了一排参差不齐的刘海,颇有种剪发明志的心绪。

杨丁丁说,学姐你这个短发造型还不如留长发的好。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嘴角毫不掩饰地一撇。

子言笑眯了眼,这丫头总是这样,直言不讳,不如许馥芯说得那样委婉:子言,你这个发型,嗯,回头率应该比以前高。

有时候自己也觉得奇怪,同样是清汤挂面的短发,为什么许馥芯和龚竹就能留得那样好看,而自己的发型就跟被割草机割过似的,一茬一茬。连一向内敛的季南琛第一次看见她的短发,都惊讶得忍不住回头望了两次,极巧地应验了许馥芯的评语。

中考的第一天下起一场极大的雨,学校走廊里挤满了避雨的学生。

她的考场被安排在二楼第一间教室。

因着雨天的气温微寒,子言罩了一件母亲织的白色开司米薄线衫,纯白的衿领上只嵌了一粒黑琉璃似的圆扣,她拄着伞慢慢走上楼梯。

手中的雨伞还滴着水,她低着头边走边小心翼翼甩着水珠。这发霉的天气,一切都是湿漉漉的,实在令人腻烦。

走廊的尽头有谁笑着在打招呼:“林尧……”嘈杂间听得不太真切,纵使如此,这个醒目的名字依旧敏感地穿越熙攘的人群,一直传进沈子言的耳朵。

她急切地向那声音望去,带了一点迫不及待的忐忑,仿佛要从那里汲取一些暖意与支撑的力量。

雪白的衬衫从一片灰色调中抢眼地跳脱出来,衬衫的主人正微侧着身在与人说话,一双眼睛则漫不经心地四顾,仿佛在寻找着谁。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迎上了林尧寻觅的目光。

子言静静站在楼梯尽头,默默凝视着他,凝视着他立在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教室门口,凝视着他正毫不迟疑地望着自己。

他的眼睛里有璀璨的光彩,与他的面容交相辉映,她看得有些呆,舍不得移开视线。

不同于往日的躲闪回避,这样的两两相望,还是第一次。铺天盖地的雨雾下,嘈切拥堵的环境,子言第一次感觉,他和她的心贴得这样近,近得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声,这心跳声,几乎近在咫尺。

他的目光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子言感觉自己被囫囵笼罩在网里,有些昏沉沉的晕眩,心柔软得像一团发好的面,芬香蓬松,只待他来揉捏搓扁。

进场的铃声刺耳响起,蓦地惊醒这个梦境。

子言抚一抚耳边的短发,使劲压一压不整齐的刘海,抱紧文具袋,闪身跑进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