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童年

记得当时年纪小

暮春天气,暖风从教室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无端让人觉得有点燥热。陶老师领着一个男生走进教室时,子言正用心背着语文课本上的一首唐诗,她修长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摩挲着,白净的面庞上,嘴唇微微弯起来,露出两个若隐若现的可爱酒窝。

在爱华小学的四年级一班,子言是老师的宠儿,从学生手册上老师的评语可见一斑:尊敬师长,团结同学,聪明好学,成绩优异。这样的孩子都是骄傲而出挑的,并且都有不爱参与集体活动的毛病,子言也不例外。她结交的朋友圈子很小,也就是前后桌的李岩兵和裴蓓能与她打成一片,其他人都进不了她的视线。

裴蓓是个长头发很爱笑的漂亮女孩,和子言几乎每天形影不离,两人都当班干部,都是三好生,凑到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父母和老师宠爱,朋友知心,学业出众,子言觉得自己的生活堪称完美,实在要说有什么缺憾,无非就是裴蓓当的是班长,而她只当了一个小小的劳动委员。

对于那个一直空缺着的副班长职位,子言在心底朝思暮想了很久,论成绩、论资历,轮也该轮到她了,可是陶老师对她宠爱归宠爱,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小心思。每次想起这件事,她总会不由自主皱起眉,很惆怅地叹一口气。

她望着窗外被明晃晃的阳光照耀着、葱绿浓郁得像要滴出汁水来的树叶,眉微微皱着,对陶老师介绍的新同学,有一搭没一搭听得不是很认真。就在她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一句话忽然钻入耳朵,子言猛然抬起头来,如同晴朗的天空骤然响起了个霹雳。

“林尧同学在以前的学校就是班长,有现成的经验,从今天起就由他担任我们班的副班长,今后同学们要多多支持他的工作!”

裴蓓很有礼貌地站立起来,走上讲台伸出手,“以后大家互相帮助,互相学习。”林尧微笑着伸手回应,脸上的表情却很平静,似乎早在意料之中,倒有一种沉稳的大将之风。

子言紧紧咬住了下唇,将脸别过去不看这一幕。一阵强烈的酸涩感在心中翻涌起来,这滋味不断上升、不断蒸发,最后弥漫进眼睛,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小小的心和她向往了很久的那个无限风光、可以与裴蓓并肩而立的世界。

下了课的教室里像个欢腾的蚂蚁窝,只有子言有气无力地趴在课桌上。四年级一班的教室位于一楼楼梯的转角处,视线很好,窗外是个一览无余的大操场,操场的边缘种着两株高大的南方落叶乔木,树叶繁盛茂密,枝丫曲折相连,仿佛两个好朋友,手拉着手在做游戏。

子言以前很喜欢把这两棵树想象成她和裴蓓,想象着她们一个是班长、一个是副班长,手牵着手并肩站立在一起又骄傲又得意的样子,旁人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儿,只有流着口水对她们行注目礼的资格。

然而所有的这一切转瞬间都成为泡影,树上已经成熟的苹果,本来注定要掉到她的头上,凭空却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家伙,轻轻巧巧就拣了个便宜去!

她扭过头来,恶狠狠、冷冰冰地朝林尧的方向看去。

那个已经惹祸上身的人正毫不知情地与同桌说笑着什么,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过头来瞟了她一眼,嘴边还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仿佛一束阳光穿透灰尘照射进来,教室里似乎突然安静了许多,几乎听不见旁的嘈杂声,子言眼底只看见这个坐在不远处面目清隽的男生,他清浅的眸光和嘴角微笑的弧度,都令她想起了一句优美的唐诗:青山隐隐水迢迢。

已经记不清这句诗是谁教的,大概是在某本课外读物上看见的也说不定。她皱了皱眉,想:算了,不跟一个插班生一般见识。但心里还是有些堵堵的,很不舒服。

放学后,和往常一样,子言与裴蓓牵手走在回家的路上。裴蓓察觉到了子言的心情不太好,安慰地拍拍她:“在想什么?期末考试还早呢。”

子言心中蓦然一动:期末考试!也许那才是唯一能够证明自己的机会!如果期末成绩能够压过那个插班生一头,陶老师就一定会后悔选了一个不如她的家伙来当副班长!

她忽然就兴奋起来,拽着裴蓓的手飞跑着,两个小女孩清脆的笑声像划破天空的鸽哨,轻快地掠过南方小城的林荫小道。

吃过晚饭,子言在大衣橱的镜子前端详了自己好一会儿:一头柔软细黄的头发,刚够扎起一把小小的马尾,下巴尖尖,眼皮细长,笑起来像嵌了两弯新月,总而言之是个不折不扣的黄毛丫头,除了个子在同龄人中显得高挑一些,并没有其他引人注目的地方。平生第一次,子言感觉到了一阵微小的沮丧。

这种沮丧的感觉在洗完澡后到达了顶点,子言盯着母亲早已给她准备好的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惆怅着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今天那个插班生穿的是一件雪白的衬衣,罩了一件V领的毛衣背心,衣服搭配简单大方,站在讲台上显得身姿挺拔、神气活现。

子言翻箱倒柜地找衣服,最后确定自己无论穿哪件都不可能彻底改变形象之后,无奈地放弃了在衣着上比拼的念头。

也许不单是衣着上的差别,子言本能地觉得,那个插班生,其实只要随随便便在讲台上一站,就已经能够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现在再冠上一个副班长的头衔,还不更加光芒四射?他和裴蓓站在台上相视而笑的场景,如同一根尖针扎在子言的心房,并不深,却隐隐有种闷闷的痛。

春天夜晚的月光温柔地洒在脸上,有细微的凉意。子言趴在阳台上看了一会儿月亮,越看越凉,由丢失副班长职位引发的沮丧心情并未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良的预感。

她小小的人生,一向骄傲且完美,就这样被一个转学来的陌生男同学给突兀地破坏了。

预感一点没有错,子言果然遇到了她读书生涯以来最大的麻烦。

林尧没来之前,子言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语文是她最喜欢最擅长的科目,单科一直稳居全班第一,无人能望其项背。换言之,她是班主任陶老师最宠爱的学生,而现在,这个“最”字加上了“之一”的后缀。

林尧是个极引人瞩目的人,无论丢在哪个犄角旮旯,好像都会发出炫目光亮。上课抢发言,常常不等老师点名就自动站起来回答问题;听说字写得不错,常常被老师叫去批作业和写学生评语;体育课出奇地活跃,不管哪个项目都要超过体育达标线一大截;平时最喜欢打乒乓球,常常把高年级的同学打得扔拍求饶,因而身边迅速围了一大群拣球的跟屁虫。

他似乎永远穿着雪白干净的衬衫,皮肤白皙得几近透明,脸上时常挂着笑容,好像很开朗,这样的男生如同漩涡一般吸引了所有女生的目光,所到之处,女生不是尖叫就是偷笑,三五成群、孜孜不倦地议论着他的八卦。

“想不到林尧画画这么好,连冯老师都夸他有天分。”

“听说刘老师推荐林尧去参加全国奥数竞赛了,要和五年级学生一起特训。”

“四年级学生被推荐当少先队中队长,林尧还是头一个呢。”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围着子言的耳朵,令她烦恼又无奈。

严重的危机意识立刻将子言笼罩起来,原来围绕在她身边夸赞和艳羡的跟屁虫们不知不觉间已作鸟兽散,大部分都被林尧的光芒给吸引了过去。所幸,她最好的朋友裴蓓和哥们儿李岩兵还牢牢团结在她周围。

“沈子言,别人不好说,我是一定靠得住的!”李岩兵拍着胸脯保证,白胖的脸蛋涨得通红,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

子言白了他一眼,“你要靠得住,母猪都会上树!”

他乌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我用小蓓的人格保证,你总该相信了吧!”

“去你的!”她终于扑哧笑出声来,“这回又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还是你了解我,”李岩兵的脑袋凑上来,满脸都是讨好的笑容,“这一期板报的内容你帮我准备好了吗?”

李岩兵坐在子言的后桌,是个脑筋转得飞快的小滑头,平时有点小碎嘴,但很受老师和女生的欢迎,他的宣传委员当得很称职,唯一头疼的就是定期出板报。

这年头没立场的人简直太多了,子言托着腮恹恹地想。要不是有求于自己,像李岩兵这种墙头草两面倒的个性,换在革命战争年代,一定早就投靠林尧当叛徒了。

林尧到底有什么好?子言觉得那些环绕在他四周的溢美刺眼碍眼又伤眼,一帮没大脑的女生成天谈论着林尧这样、林尧那样,活像麻雀一样唧唧喳喳,聒噪而嘈杂,更不要提蜂拥在他身边流露出崇拜之情的男生了。

子言承认自己确实是嫉妒了,她过去的经历太一帆风顺,自幼儿园时代就被大人当做样板教育一个宿舍区的孩子,三岁会唐诗,四岁就背得下九九乘法口诀表,爬树爬得比谁都快,就连和男孩子打架也总是她赢,年年三好生,围绕在她身边的光环那么多,没道理会输给一个插班生!

转眼到了初夏,站在澄澈的阳光里,柔软的云团随风薄薄散开成一丝一缕,子言仰起头,眯起眼睛看着在光里飞舞的细小尘埃,暗暗下了收复失地的决心。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陶老师走进了教室,“起立。”裴蓓的声音响亮而干脆。这堂是语文课。

陶老师很喜欢点名让子言领读课文,这次也不例外。

她仰起下巴,感觉无数道目光扫向自己,自信立刻充盈起来,她甜美清脆的童音在教室里响起:“春天来了,小草发芽了……”

在南方出生的孩子,一般说起普通话来总夹杂着一些特有的地方口音,但子言的普通话咬字清楚,字正腔圆,听起来清甜圆润,完全听不出有任何口音,水平明显要比同龄的小朋友高。子言的声音在教室上空回旋,每一句后面都有群声在回应。她忽然想到,在这回应的声音里,必然有那个令她极度不平衡的人的,不由暗自感到万分得意。然而这得意却只持续了一会儿。

才刚下课,林尧的课桌前就黑压压聚拢起一大堆脑袋,人群中发出嗡嗡的赞叹声,不时有女生在耍花痴,“哇,真好看!”

仿佛有大片乌云齐聚头顶,子言的眉头皱起来。她使了一使眼色,李岩兵就心领神会地凑上去打探敌情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嬉皮笑脸地跑回来说:“这个林尧,居然集了那么多邮票,还都是成套的,怪不得围那么多人,真稀罕。”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多云转阴。集邮这么高雅的兴趣爱好,显然不能跟收集花花绿绿的糖纸和火柴盒相提并论,正如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实在没有任何可比性。不幸的是,子言除了后两者,从来没有沾过阳春白雪的边儿,这一比,高下立分。

子言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藏书。像她这样四年级就已经开读《红楼梦》的孩子大概全校也找不出几个,虽然一本书被标满了密密麻麻的拼音,不过并不妨碍子言囫囵吞枣式的阅读。有一次到外婆家去吃饭,正逢天在下雨,子言一时兴起说了一句:“何处秋窗无雨声……”一旁的表弟叶莘呆若木鸡地看了她老半天。

可惜她不能把读过的书一本一本往学校搬,这个工程比较浩大,攀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使得子言在扳回一局的胜算上大打了折扣。

子言托着腮,暗暗咬着牙,这次无形的交锋显然以她的失败而告终。更令人沮丧的是,连老天都仿佛站在他那边,眼下窗外阳光灿烂,一片乌云都不肯飘过来。《红楼梦》里那些伤春悲秋的名句,一句也派不上用场!

林尧轻而易举地就在全班乃至全校掀起了一股集邮的热潮,一夜之间好似人手一本集邮册。校门口小杂货店里滞销的集邮册几年也没人问津,积着厚厚的灰尘遗世独立,现在一下子全部脱销,小老板笑得嘴都合不拢。

拖了很久的阴雨天气终于姗姗来迟。

窗外是哗哗的雨声,树叶子在五月的雨水里墨绿墨绿,教室里的秩序有些散漫。

“最讨厌刘老师了。”李岩兵凑过来跟她嘀咕。

子言心底有同样的抱怨,好不容易盼来的体育课因为下雨改在教室自由活动,家住学校宿舍区的刘老师于是提来一麻袋花生,吩咐大家给她剥花生。

“把你的那份给我,我帮你剥吧。”子言看穿他的心思。

李岩兵嘿嘿笑着拍拍她的肩,“也就剩你一个女生肯帮我忙。”他努一努嘴,“其余的,都跑林尧那里去了。”

她顺着李岩兵揶揄的眼神回头一看,林尧的座位四周围满了女生,正说说笑笑帮他剥花生,连带林尧的同桌也沾了光,面前只剩一堆花生壳。而林尧本人正和另外几个男生在讲台前推推搡搡,不知道在干什么。

真是世风日下!子言扶着额头,忽然有种做恶作剧的心思,于是扭头冲林尧座位的方向喊了一嗓子:“陶老师来啦!”

这声音又清脆又清楚,在嗡嗡嘤嘤的教室上空乍然响起,像打了一道雷。每个人都本能地向教室门口望去,离开座位的人慌张四散,急着跑回自己的座位,教室里霎时炸开了锅一般人声鼎沸。

有人尖叫,有人跌倒,地上满是花生壳的碎片,子言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制造的混乱场面。慌乱中不知是谁被谁狠狠一推,有人脚步踉跄,背朝着她的方向跌倒下来,子言躲闪不及,被来人一屁股坐在了大腿上。

有什么暖流翻搅起来,被加热得咕嘟咕嘟直冒水泡,温暖的血气从脚底一直冲进了脑袋,满教室仿佛都是清甜的香气,夏天的气息从未这样贴近。

子言相信自己的整张脸一定红得很彻底:那个舒舒服服坐在她大腿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讨厌鬼林尧!

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林尧的右手正撑在课桌上,只是,不巧的是,手掌正好覆盖在沈子言同学的手背上。那姿势,要多暧昧有多暧昧,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林尧好像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坐在她腿上一动没动。他扭过脸来看她,他的长睫毛像把小扇子一样,微微颤了一下,嘴唇抿起来,一脸平静的模样。

只有那么三秒钟,他的面庞在她眼前无限放大,眼神清澈见底,像投射入深海的太阳,温暖而透明;修长而干净的指尖轻覆着她的手指,手心柔软干燥,渐渐传递过一点热意,烫得子言几乎要烧灼起来。

在无限漫长又无限短暂的三秒钟里,子言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所措,脑海空白一片,直到几个顽皮的男生在一旁吹起口哨才如梦初醒。

耳边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了笑声,伴随着尖利的口哨声,教室里的气氛一时之间沸反盈天,比刚才的混乱还要喧嚣嘈杂。这个小插曲虽然短得像蒙太奇电影回放镜头,但由于事件中的男主角是林尧,因而变得分外引人注目。

子言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幸灾乐祸的哄笑声和口哨声里慢慢涨成了猪肝色,林尧好像才终于反应过来的样子,泰然自若地站起身,一句道歉都没有,毫不客气地拨开看热闹的人群扬长而去。

子言嘴唇哆嗦着,浑身发着抖,好半天都挤不出一个字。

空气里还弥漫着浓郁的花生香,桌上地下散着花生壳及红红的花生,宛如台风过境般狼藉。

这是有生以来最丢脸的一天!像这样丢脸和出洋相的情形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受挫的程度好比拿破仑遭遇滑铁卢战役般不可收拾,如果不是碍于面子,她早就当场号啕大哭了。

“这个没有礼貌的家伙,我一定要报复!”子言恶狠狠咬着牙,用铅笔胡乱在作业本上戳着“以牙还牙”四个大字。她会的成语不少,对寓意不太好的那种成语尤其擅长,这段时间以来几乎一股脑儿地全用在了林尧身上。

林尧事后没有任何道歉的言行,令这个梁子结得很顺理成章。林尧的名字从此变成了一个雷区,提不得、碰不得,一触就要火星四溅。哪怕亲近如小蓓和李岩兵,也开始轻易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林尧。

这件事还给她留下了不小的后遗症:从此她不再吃花生,包括所有的花生制品,曾经风靡一时的多味花生突然就在沈子言小朋友的面前绝了迹。这点令父母非常纳闷,以至于她不得不解释说,吃了花生肚子会痛。这话倒不全是借口,她是真的会痛——气得胃痛。

她和林尧的关系本来就近似于无,在她刻意疏远之后,就更稀薄得仿若空气,透明得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事实上两人的交集并不多,为了躲避每天早晨踏进校门时被身在少先队纪律巡查中队的林尧行注目礼,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子言甚至习惯了不走正门,宁愿从校门边的一排铁栅栏上翻跳进学校。好在她身高腿长,翻越这些栅栏也并不怎么费力。

她只失误过一回。

“啊,沈子言!”在攀越栅栏时被人这样惊呼着叫一声,是很容易手抖心慌的,裤腿被栅栏挂住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叫她的是班上的文娱委员郑苹苹。

子言有些气急败坏地回头。

郑苹苹穿着一件碎花的乔其纱短裙,整齐的刘海下是一双瞪得过分大的圆眼睛,蝴蝶结的头箍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抢眼。她站在林尧的身边,那个人依然穿着整洁的白衬衫,袖口松松地挽起,右臂上挂着醒目的两道杠标志。他正远远地看着她,脸上虽然保持着一贯的平静,嘴角却似笑非笑地微微翘起来,仿佛觉得很有趣。

这笑容虽然没有包含什么幸灾乐祸的意味,但是显然将子言眼下的狼狈放大了数倍。她恨恨地用力一抬腿,就听见“嘶”的一声轻响,是布料撕裂的声音。

于是整整一个上午,子言都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敢动,唯恐被人看见长裤上被钩破的那个大洞。

这个林尧,简直就是上天有意派来与她为难的克星!子言捂着脸欲哭无泪,除了期末考试一比高下,她再也想不出能挽回颜面的机会。

六月的天气叫人汗流浃背,教室窗外的大树上,蝉鸣聒噪。

四年级的期末考试终于在她的翘首期盼中来临。

子言以语文100、数学99的成绩结束了四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毫无疑问地又赢得了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父亲买了一副崭新的跳棋当做奖励送给她,她却一直在跟自己生着闷气。

也许这世上真有沈子言无法超越的人,但是无论如何,子言都不希望那个人会是林尧。

然而结局就是那样残酷,林尧的双百分令子言先前的期待与努力全部落了空,整个暑假,她都沉浸在无边的失望与懊恼之中,这种沮丧的情绪一直蔓延到新学期开始。

不是冤家不聚头

五年级的教学楼坐落在学校风景最好的一隅,簇新的楼房前有大片的水塘,夏天开满了荷花,红的、粉的、白的交错,争先恐后地从水面冒出来,像极了一张张孩子的脸,一起笑着、闹着,无忧无虑。

报名的时候,班主任白老师笑眯眯地点头,“子言是三好生吧?听陶老师介绍过你,新学期要继续努力哦。”

她睁大眼睛,有点害羞,立刻喜欢上了这个和蔼亲切的语文老师。

当白老师的学生其实是件很容易快乐的事。

她总是轻声细语地对子言讲话,喜欢亲自动手为子言梳理蓬乱的头发,还常常把子言叫到办公室,变戏法一样从抽屉里掏出零食和水果,或者递过来一支红笔,温和地说:“子言,帮我改改其他同学的作业,好吗?”

可是就连这种前所未有的温柔,都要与人分享。

白老师对林尧的喜欢一样溢于言表:上课经常点他的名;表扬他的字写得好;批改作业时也常常会叫上他帮忙;最重要的是他依然当着副班长,并且兼任了少先队的大队长。

她打心眼儿里不欢迎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插班生——这个人骄傲自大,目空一切,总而言之极端惹人讨厌,其实根本就不适合当班干部。

林尧什么时候也出一次糗就好了,子言托着腮想。如果他出糗的话,也许白老师就不会那么喜欢他了。

内心深处的这个声音一直在徘徊,几乎快要按捺不住浮出水面。

白老师又提问了,子言的右手举得有点酸痛,最后站起来的依然是林尧。

如果眼光能够伤人于无形,那么此刻林尧应该早已遍体鳞伤。子言冷冷地瞪向那个人,后者虽然站得笔直,两手却故作深沉地插在裤兜里,一边回答问题,一条腿一边有节奏地随着说话的频率轻轻抖动。

连站起来回答问题都不忘记耍帅,也不知道要耍给谁看!子言恨恨地想。

白老师显然也发现了林尧的小动作,她的声音温和不失风趣,“问题回答得很好。林尧同学长得一表人才,风度也很潇洒,不过在课堂上太潇洒了也不好啊。”

女生们全都捂着嘴,红着脸,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只有子言忍俊不禁,敲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肆无忌惮地笑过了。

班上的同学随即也跟着哄笑,有人吹口哨,还有人用力捶着课桌,一时间教室里的气氛活跃到了顶点。

在一片喧嚣声中,林尧的表情依然相当镇静,没有半点窘迫,他缓缓坐下来,坐姿非常端正。子言颇感意外地瞥了他一眼,他似乎感觉到了,慢慢转过头来,眼神不偏不斜正好与她撞个正着。

他的眼神如秋水一般沉静,两人这样直直对望着,子言忽然害怕起来,忙不迭地移开视线,脸瞬间就红了,仿佛刚刚受窘的人是自己。

带头嘲笑他,却被人家捉个正着,真是心虚,真是无地自容!子言悻悻地想,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一定不能再被反将一军。

这个下次,来得很快。

星期六下午最后一堂语文自修课,恰逢子言轮值监管纪律,为了防止学生利用这段时间写家庭作业,白老师特地叮嘱子言要把这些违反纪律的学生名字记在黑板上。

坐在讲台上的子言有点百无聊赖,这种得罪人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了,有时其实不必太认真。

快要下课的时候,裴蓓走上讲台低声说:“子言,真有你的!好多在做家庭作业的你都不记名字,万一有人向白老师打小报告怎么办?你好歹记一两个应付应付吧。”

“都有谁啊?”子言心不在焉地问,她还没从窗外荷叶尖上停的一只红色蜻蜓的翅膀上回过神来。

“好多人啊……”裴蓓心无城府地点了一长串名字。

子言的睫毛终于一抖,她敏感地听见一个名字。

班上大多数同学都知道,林尧同学课余最大的爱好就是打乒乓球,这次违反纪律,一定是为了节约课外时间去打乒乓球。

绝好的机会,而且理由冠冕堂皇。

她起身拈了一支白色的粉笔,写他名字时忽然手指一颤,粉笔头被捻断了一截,白色的粉屑纷纷落下来。

这是第一次有机会写他的名字,就是板书不太满意。她正歪着脑袋琢磨要不要擦掉重写的工夫,下课铃声已经响起来,子言感觉后脑门骤然一凉,仿佛有谁的眼神像小李飞刀般飕飕地飙过来,将她牢牢钉在了黑板前。

良久良久,子言都没敢回头看那人一眼。

毫无疑问,林尧被请进了白老师的办公室。

傍晚,吹来的风开始有点凉意,夕阳斜挂在一隅,浓烈的晚霞铺满天空。子言站在操场上,青绿的草皮在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衣袖的一角被风吹起,她忘了要伸手去抚平。

第一次没有跟裴蓓一起回家。

没有一丝报复得逞的快感与喜悦,她甚至觉得自己这种行为不够光明正大,简直有点公报私仇的嫌疑。

她呆呆地坐在操场的草地上。远处有一群不认识的少年在踢球,跑步声、足球飞来飞去的喧嚣声、清脆的哨子声,响彻操场。西边的太阳像个鸭蛋黄,一群鸽子擦着教学楼的屋檐飞过,发出欢乐的咕咕声,仿佛只有她不快乐。

“嘭”,一只低空飞来的足球准确地击中她的后背,痛得她眼泪瞬间迸涌而出。

借着这一击的力量,懊悔的泪水终于大颗大颗坠落下来,脚跟周围一小片绿草开始慢慢渗出墨绿的晕圈,直到眼前出现一双雪白的运动鞋。

子言泪眼模糊地抬起头,是林尧。

这个时候来拯救她的落魄、接受她的忏悔的人无疑是天使。子言心里想。

林尧不是天使。至少此刻不是。

一向白皙的面孔染了浅浅的绯红,下嘴唇一排齿印清晰可见,往日平静淡定的表情不复存在,林尧的胳膊伸得笔直,修长的手指直指她的眼睛,那严肃而悲愤的神色令她不由自主往后瑟缩了一下:“沈子言!”

他一把扯住了她的书包带,试图把软瘫在草地上的沈子言拽起来。

“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让你这样针对我——上课领头嘲笑我;那么多人违反纪律,你只记我一个人的名字!沈子言,你真不可理喻!你嫉妒我!你就不能允许别人比你优秀吗?”

统统被他说中。

她知道自己的辩解是软弱无力的,“不是,不是这样的,对不……”

她是后悔的,她是担心的,她是想道歉的,那么多话涌在喉口,反而堵得她说不出来,只能本能地抓住书包不放。

脆弱的书包带经不起两人的大力拉扯,断裂得相当干脆,书包里的课本飞出去几米远,文具盒和作业本撒了一地。

这个场面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她怔怔地看着一地的狼藉,林尧也显得有几分狼狈,手里还扯着断掉的另一根书包带。

子言一句话也没有说,蹲下来默默收拾散落一地的东西。

“沈子言,把书包给我,我明天还给你,保证跟原来一样。”林尧的声音显然恢复了平静。

这不是道歉。林尧从来就学不会向人道歉。

是他违反纪律在先,她并没有错,就算真的有错,她也已经道过歉了。可是这个人的态度却这样嚣张,扯坏了她的书包都不肯低一低头认错!

子言心头被积雪终年覆盖的一面终于如火山喷发般喷薄出来,她缓慢地站起来,好像很吃力的样子,一双手牢牢抱住书包,仿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仔细看清林尧的模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用了。林尧,你听好,我讨厌你,以后再也不会理你!”

铺天盖地的晚霞展开了一幅绚烂的油画,那个夕阳中的男孩,被它包裹在那炫目的色彩中,光华四射,让人挪不开眼。他怔怔地望着她,猎猎的晚风吹得他身上的白衬衣鼓起来,真像个没有翅膀的天使。

子言挺直背抱着书包往回走,她的勇气只有这么多,只够用来维持自己最后时刻的面子与自尊。她根本不敢回头看林尧是什么表情,以及他是不是还杵在原地。

她的狼狈只能自己来舔舐,才不要被仇人看见。

橙黄的光晕中,母亲一边一针一线给她缝着书包,一边数落她:“又跟哪个男生打架了?你呀,都大姑娘了,别让妈妈操心了成不成?女孩子就要有个女孩子样……”

母亲的唠叨从来没有像今晚这么贴心。她贴着妈妈的大腿,一动不动,真温暖。

父亲闻声走进房间,看到这温馨的一幕,不由笑了,“这孩子,又调皮了吧?”

“是呀,真是我命中的小冤家!”母亲笑骂道。

“不是冤家不聚头嘛!”父亲安慰地摸摸女儿的头,感觉女儿的头在手掌中震动了一下,随即又回复了平静。他低头一看,子言的侧脸贴着母亲的腿,眼睛紧闭着,好像睡着了。

好像《红楼梦》里老祖宗也说宝玉和黛玉是小冤家——呸,想哪儿去了。她觉得很困,朦朦胧胧中睡着了。

“沈子言,一起走吧?”白老师一宣布完参加作文竞赛的地点,林尧便主动走过来招呼她,看起来似乎为昨天的事有点内疚。

子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既然说了不理,就是不理,如果他不道歉,那就绝对没有和解的可能。她匆匆收拾好文具,只丢给对方一个冷淡的背影。

竞赛现场很安静,只听得见笔头在稿纸上写字的沙沙声。子言刚落笔,就发现了一件不妙的事情,她的钢笔似乎出了什么问题,一落笔就有成团的墨汁掉下来。子言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笔尖上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痕。

不用说,肯定是昨天摔坏的。

除了发呆,她没有更好的办法。

“老师!”有人举手示意。

一支钢笔递到她手中,她有些困惑,监考老师微笑着指一指她的右后方。

是他!

金属笔身似乎还带着一点余温,她心里一动,仿佛窗外荷塘里那只小小蜻蜓,正伸出一只柔软的触须,在心尖上轻轻一点。

子言的作文竞赛拿了全校第一,白老师在课堂上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她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左后方。那个人身体微侧,正不疾不徐地鼓着掌,嘴角弯了明显的弧度,是大方真诚的笑容。

掌声如雷,子言趴在桌上,无声地笑出来。

林尧和她的关系并没有因此有明显改善,但比起前几天的剑拔弩张明显和缓了不少,只是谁都绷着,不肯先开口说第一句话。

天气渐渐转凉,北风横扫起大片大片梧桐叶,刮在皮肤上凛冽如刀。这种天气在户外做广播体操,简直就是受虐训练。子言裹得像个圆滚滚的团子,极其懒散地伸了伸胳膊,顺便往林尧的位置瞟了一眼。

他没有来。

接下来的两天依然不见人影。

第三天,林尧出现在教室,比三天前看起来要瘦削一些,眼神沉静疲惫,有些憔悴。

子言注意到,他右臂的衣袖上用别针别了一小块黑纱。

第一堂课刚结束,李岩兵就溜到她身边,“林尧的奶奶去世了。他是奶奶带大的,听说感情很深。”

课堂上林尧回答问题的声音比往日要低沉,嗓子嘶哑疲惫。她只听了一会儿,便有微酸的感觉从心底溢出来,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同情。

这一天的卫生轮值,恰好是他。

怎么会这样巧?皱了皱眉,她将他的名字划去,想了想,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帮过她一次,那么她也回报一次,很公平,很正大光明。

冬季天黑得早,玻璃窗蒙上了白茫茫的雾气,远处的教工楼星星点点亮起了灯,如散漫的星斗错落着铺开来。教室里光线晦暗,白天的桌椅此刻都朦胧得只能看见大致的影子,她刚想伸手去开灯,已经有人抢先了一步。

教室里瞬间明亮,墙壁在日光灯下雪白森冷,腰墙下刷的绿漆幽幽反光,如他的语气一般生硬冰冷,“沈子言,为什么改我的卫生轮值?”

“……你家里要是有事就早点回去吧。”她没有过失去亲人的经历,也不知道怎样安慰人。

两两无语之中,林尧眼底的清冷渐渐渗入暖意,“不用。”他随手拿起一把笤帚,“你回去吧。”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快。”她是真心诚意想帮忙。

“你放心,沈子言,”他的语气里有戏谑的成分,像认真又像玩笑,“离评三好生还早呢,你这么积极表现,我肯定会不计前嫌投你一票。”

她的眼里不受控制地涌起泪水,脸颊瞬间一凉,转身就跑出了教室。

她快要到家时,忽然下起了一场小雪,绒花般细软的雪絮不断坠落在发梢、眼角,凉凉的,被呼出来的热气一扑,顷刻就化了。

被人误解的委屈,却从心底生根发芽,填满肺腑。

初春的阳光透过新发的嫩青枝叶,在地上投下圆而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流动着微醺的和风,灰黄的路面蜿蜒曲折,道路两旁肆无忌惮生长的野草在风中摇摆着,有大团大团的黄绿葱绒在春风里延伸起伏。

天蓝水碧,极好的天气,正适合郊游。

子言仰面躺在草地上,微闭着眼睛,感觉柔软的细草在脸颊酥酥刮过,她咯咯笑起来,“小蓓,别闹了。”

“起来,帮我找甜草。”裴蓓冲她吐舌头。

那是一种两头分叉的细草,从上往下撕开它一直到根部,稍稍一用力,清甜的汁水就会流出来,味道很甜。

李岩兵举着一把草风风火火跑过来,“沈子言,这个是不是?”

她仔细一看,还真有点像,扑哧笑了,“不是,你真笨。”

“那这是什么?”

“不认识。”她确实没见过。

“连小蒜都不认识,你真是笨得不行!”一个声音冷不防在他们背后响起,林尧悠闲地负手而立,嘴角抿了抿,有点讥嘲的笑意。

“又没人问你,多管闲事。”子言冷淡地说了一句。

“小蒜炒饭很香的。”林尧不为所动,手里捏着一架白纸叠的飞机,眯起一只眼睛,对着前方瞄了瞄。

这家伙脸皮比城墙还厚!子言瞥了他一眼,纸飞机对准的那个方位只有郑苹苹,她冷冷提醒对方,“别瞄了,这会儿逆风,飞不到郑苹苹那儿的!”

林尧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好像心情很愉快,“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翻了个白眼,“傻子都看得出来!”

“难道你是傻子吗?”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话真是令人费解。子言来不及细想,已经敏锐地嗅出林尧话里行间呛人的硝烟味,他嘴边淡淡的笑容像是轻蔑,又像是调笑,无论怎样看都没有好意。

打嘴仗一向是子言不擅长的本领,惹不起她躲得起,她回头,一把扯住裴蓓的衣袖,“走,我们到前边去看看。”

然而过了没多久,班上每个人都开始找野外的小蒜,因为林尧说“小蒜炒饭很香”。就连裴蓓也跟风拔了一阵,然而转念间就盯着一大捆郁郁葱葱的小蒜发起了愁,“我怎么把它们带回去呀?”

子言哭笑不得地看了她一眼,解下颈间的红领巾,把小蒜捆成一扎,用领巾打了一个活扣拎了起来。

裴蓓扑过来将子言一抱,“子言你真聪明!”话音未落,一架纸飞机“咻”的一声落在了裴蓓头上,吓得两人像触电般分开。

纸飞机!

子言下意识抬头去找林尧,那个身影已经消失在小山坡后面。

“算了。”裴蓓惊魂未定地说。

“不行!非找他算账不可!”子言挽了一挽衣袖,冲了过去。

林尧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条小溪边,正在闲闲地打水漂。

子言毫不客气地质问道:“姓林的,你到底想干吗?”

林尧微微一笑,仰头看着天,半晌才丢出一句:“瞄错了。”

“这算什么道歉?”

“谁跟你道歉了?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他那副样子真的欠揍,子言恨得牙痒痒,却又说不出一个字来。想起上次好心却被他误解的委屈,她呼呼喘着气,腮帮子鼓起来,语气也分外严肃,“林尧,你讨厌我冤枉我,我都可以不计较,但是你要找茬要出气请冲我来,不许你欺负我朋友!”

林尧的脸色在春天的太阳底下由白转红,瞬息万变,“我欺负谁了?我瞄的目标本来就是你,和你的朋友有什么关系?你别东拉西扯的!”

这个人真是狂妄,仿佛在提醒她,我可不像你心理阴暗,我是正大光明在太阳底下报复你的。只不过,准头不太好,偏了而已。

她恨恨地,无言可对。

“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是因为我瞄错了对象吗?”林尧仔细审视着她的脸色,一副忽然了悟的表情,嘴角竟然渐渐抿出了一点笑意。

不可理喻,简直是鸡同鸭讲!再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子言转身就走。

裴蓓一定是刚才受了惊吓还没恢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子言默默握着她的手,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好一会儿裴蓓才迟疑地问:“是林尧?”

“除了他还有谁干得出这种事!”子言没好气地回答。

裴蓓的眼睛眨了眨,嘴唇微微嘟起来,露出甜美的微笑,“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走吧,咱们到白老师那儿去。”

子言的好心情却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恶作剧给破坏殆尽了。

她在心里暗自转着念头,下次也要如法炮制,抢先发难,让他也尝一尝有口难言的滋味。

学校包场看电影,裴蓓正在发票的时候,李岩兵悄悄提醒子言:“叫班长给我留张位置好点的票成不成?最好是能跟你们坐一块儿的。”

“李岩兵,你二皮脸啊,和我们女生坐一起干吗?”子言不理解地敲了一下他的头。

“你傻呀,要是看到恐怖的破案镜头,旁边坐个男生好歹可以给你壮胆哪!”李岩兵一本正经地说。

“有什么企图没有?”子言怀疑地问。

“嘻嘻,有,暂时不告诉你。”李岩兵转身跑了。

子言想了想,还是跟裴蓓说了,把李岩兵的票和她们安排在一起。

看电影时去得迟,进放映厅时灯已经熄了,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她摸着黑找了好一会儿座位,才听见裴蓓压得极低的声音,“我在这里,子言,你又迟到!”

子言有些尴尬地坐下来,裴蓓递过来一把瓜子,“吃不吃?”她接过来磕了一粒,又顺手往右手边一递,“李岩兵,吃瓜子。”

那人一动没动。

子言奇怪地瞟了他一眼,“啊!”身体轻轻一颤,一把瓜子掉了一地。

这个坐在她右手边的人,一双眼睛即使在黑暗的电影院里依然可以熠熠发光,令她轻易就可以分辨出,这绝对不是李岩兵。

韶华不为少年留

她有些糊涂,歪着头,揉一揉眼睛,再看一眼:没错,就是他。

“你,你为什么会坐在这儿?”

林尧不耐烦地挑了挑眉,似乎不愿意回答这么没营养的问题,老半天才慢吞吞地说:“当然是李岩兵跟我换了座位!”

这句话问得真傻,这是明摆在眼前的事实!原本一股脑儿涌上来的质问,都被对方这一句回答干脆利落地堵住了,卡在喉咙里,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她想拂袖而去,又舍不得放弃看电影的机会,于是张口结舌,愣住了。

林尧泰然自若地欣赏着她的窘迫,整张脸像个不真实的幻象,在影院的光影里一明一灭,轮廓分明,呈现出奇异的光采。

“还有瓜子没有?”他轻笑了一声。

子言僵住了,半天都回答不上来,她的手臂还保持着伸展的姿势,手掌摊开,手心里赫然还躺着几粒瓜子。

林尧见她不答,微微探身过来,看样子是真想从她手里拈几粒瓜子。

子言的脸色开始发青,先前一直盘旋在心里的念头抑制不住地翻腾上来,要出其不意给他难堪,现在正是时候!

不待他伸手过来,她便倏地缩回手臂站起来,差点把裴蓓手里的瓜子都撞翻,前后几排座位的观众几乎都听见了她刻意放大的声音,“小蓓,跟我换座位,不然就不是我朋友!”

裴蓓拽住她的胳膊,急急地说:“你先坐下来嘛,换就换好了,生这么大气干吗?”

“咚”的一声,林尧猛然起身,座位反弹回去发出巨响,他毫不礼貌地一把拽过旁边的男生,将他强按在自己座位上,干脆利落地就调换了位置。

子言冷笑一声,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

电影看到一半的时候,她的心脏已经扭曲煎熬成了一团,为了顾全颜面,脸上却还在保持着僵硬的笑容。时间流淌得如此缓慢,这种折磨也就变得格外绵长。

她深吸一口气。隔着隔壁男生的脑袋,只能看得到林尧的半侧脸,流动的神采已经荡然无存,他双眉微蹙,目光严肃,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坐姿异常端正,几乎一动不动。

看来他也不比她好过多少呢。这样激动的负气过后,到底是谁赢了谁?这样就算是扳回一局了吗?子言微微叹气,无力地用胳膊撑住脑袋:这是什么破电影啊,真是难看到了极点!

李岩兵足足赔了一个礼拜的小心,才换来沈子言爱答不理的待遇,花了很长时间才有机会为自己辩解,“沈子言,这不怨我,是林尧主动跟我换的票。”

“你死人啊,他要换你就换,就这样把我们出卖了?”

“可是,拿人手短……啊,我什么也没说。”李岩兵头上顿时挨了其重无比的一个爆栗。

她早就知道,李岩兵这人靠不住!

影院事件后,林尧的态度好像越发恶劣起来,每次见到她,都是以倾斜三十度角的目光斜斜地瞥她一眼。更令人恼火的是,林尧开始变得无所不在,只要有她的地方,他都会离奇地冒出来,每一次仿佛都能与她不期而遇,每一次遇见都能令子言心里窝火,怄上半天气。

“我刚才说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啊?”回家路上,子言不满地摇一摇好友的胳膊,裴蓓今天的表现很不对劲,有点心神恍惚的样子。

裴蓓的脸有点浅浅的红晕,摇摇头说:“他回家怎么朝这个方向走啊?”

子言顺着裴蓓的视线向对面扫过去,距她俩不到十米的地方,一个男生几乎跟她俩走成了一条平行线。不是林尧是谁?只是,这条马路跟他回家的方向完全是南辕北辙,他怎么会朝这个方向走?

子言只疑惑了一瞬便转移了注意力,因为那个人此刻正平静地目视前方,步子迈得很从容,仿佛对面的两个同学是空气,没有打招呼的必要,根本就可以视而不见。

“有种人,走路两眼向天看,好像自己有多了不起似的!”子言将嗓门提高,唯恐对方听不见。这段时间以来,只要一看见林尧,她的警觉心就直接提升到最高级别,好似一只好斗的公鸡,浑身的羽毛都直竖起来。

裴蓓无奈摇摇头,立刻转移话题,“算了算了,人家又没惹你。对了,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哦,就是螳螂新娘在新婚之夜会把螳螂新郎给吃掉。”子言甩掉刚才的不快,回到了她原来的话题。

“什么?”裴蓓两眼瞪得溜圆,几乎尖叫起来,“你在哪儿看的这么可怕的事?”

“《百科大全》!”她略有几分得意。

“那新娘为什么要吃掉新郎啊?”

“这个,大概是本能吧……”子言脑子里忽然闪电般浮现出一个念头,来不及细想已经脱口而出,“我要是螳螂,也和对面那个讨厌鬼结婚,然后再一口一口把他吃掉!”

风轻轻吹起她的马尾和刘海,同时裴蓓那张充满惊异的脸在她面前无限放大。

真傻,她都说了些什么?一瞬间,她尴尬羞窘得几乎失语,满脸通红,转瞬又由红变青,由青变紫。因为她忽然发现,对面的林尧,她刚刚那段惊人言论的对象,设想谋杀的男主角本人,也吃惊地停住了脚步,看起来受惊不小,几乎趔趄了一下。

自己真是傻到了家,这么愚蠢的话怎么会不经大脑就从嘴里冒出来!她想解释,结果越解释越糟糕,甚至开始有点语无伦次,“小蓓,我不是想要和他结婚,啊呸,我讨厌他还来不及呢。我只是,只是打个比方……”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越来越低。

最后忘了是怎样回的家,一路上眼前都在晃动着林尧那神情奇特、由白变红的脸,她悲哀地想,今天真是糟透了,竟然在那个人面前丢了这样大的脸!这个耻辱,恐怕以后很难再有机会洗刷掉了。

辗转反侧了一整晚,第二天一整天,子言都满怀忐忑,心神不宁。

“嘿,沈子言,发什么呆?白老师刚才说这礼拜学校组织毕业班去省城公园玩,你到底听到没有?”李岩兵用力敲着她的桌子,试图把眼前这个人的魂收回来。

“知道了,”她没精打采地看了李岩兵一眼,突然心念一转,“对了,你听见有人议论我了吗?”

李岩兵莫名其妙地搔搔头,“议论你什么?没听说啊。”以打听消息和掰八卦出名的小李子都没听说,子言心里骤然一宽。

裴蓓是绝对靠得住的,可是林尧怎么会放过这么好奚落嘲笑自己的良机?她百思不得其解,微微侧头,不由自主望向左侧斜30度角那张课桌。

课桌的主人今天依旧衣衫雪白,唇红齿白的面庞平静无波。他端坐在椅子上不紧不慢收拾着书本,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哪怕最平常的动作,他做起来的气派也显得跟别人不一样。

也许是感觉到了子言的目光,林尧漫不经心地朝她扫了一眼。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一触,子言莫名感觉自己浑身如同过电般一抖,同时清晰地看见林尧的长睫毛也在同时一颤,眼神流转间,一圈涟漪的细波渐渐在眼眸深处扩散开来。

两人都很不自然地收回各自的目光,子言为自己居然毫不羞耻地盯着那个人看了这么久,还看得这么清楚感到痛心疾首,偏偏又无法缓解这种情绪,只得一扭头拍着李岩兵的肩膀大声说:“到时候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和风吹暖,碧天如洗,阳光洒在车窗外每一排疾驰后退的树木上,绿叶晕染着粉金的光泽,一簇簇迎风招展着,像快乐的时光在未来延展,教人心也一鼓一鼓像被吹足了气的气球,飘摇着直上蓝天。

子言和裴蓓头挨头亲密地挤坐在一排,分享着彼此携带的水果、零食,在这样快乐的时候,裴蓓提及那个名字无疑大煞了风景,“子言,你觉得林尧……”

子言的眉头分明皱了起来,“不要跟我提这个人!”

裴蓓摇一摇头,“你干吗这样讨厌他?”

子言扭过头去假装看窗外的风景,淡淡回了一句:“不为什么。”

“其实,”裴蓓白瓷般细腻的肤色有抹浅红,欲言又止,“他这人蛮好相处的……”

“他给你什么好处了,你要帮他说话?”子言仍然绷着脸。

裴蓓两手一摊,“你以为我是李岩兵啊,墙头草两边倒。”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似乎在琢磨用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我就是觉得他为人其实挺大方的,不像你,一点小事记仇到现在!”

子言隐隐觉得心里有些闷痛,“我小气?我记仇?他那人,好像生下来就不会用正眼看人,一点礼貌都没有!”

“子言,都快毕业了,不别扭了行吗?林尧昨天还让孟春天邀咱俩上他家去搞个毕业聚会呢!”

“我才不去呢,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啊?”心里却像被什么柔软的触须悄悄挠了那么一下。

“不行!”裴蓓急了,一下抓起她的手,神情少有的认真,“同学几年,有什么矛盾不能解决的?人家都主动和解了,你要还是这样,那就真的是心胸狭窄了——可是我知道,子言,你不是这样的人。”

“再说,我都已经答应孟春天了。”裴蓓不紧不慢地看了她一眼,眼神意味深长,“如果你不去,那我只好也不去了……”

“别,别,我考虑考虑吧。”裴蓓使出杀手锏,子言立刻就觉得一个头变做两个大。

省城公园的花花草草和各式各样的游乐设施晃得人有些眼花,好容易等到白老师宣布完纪律和集合时间,一声“解散”还没说完,哗的一声,一群人早已迫不及待地一哄而散。

裴蓓指着不远的地方,“升降飞机最好玩,上次跟我爸来玩过。可惜人太多,要排队。”

“我去排队,到时候叫你。”子言贴心地替裴蓓将书包拎到自己手上。

裴蓓点点头,“那我去买酸梅粉。”

升降飞机前果然人头攒动。子言百无聊赖,扭头看了一眼周围,不远处,刘老师端着相机走了过来,眼见得镜头就有扫向自己这边的趋势,她将身体不自然地一侧,冷不防就瞥见了一个人。

无论何时何地,林尧都是人群中的光源点,想要忽略他的存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平心而论,换了子言自己当老师,大概也会喜欢林尧这种学生,永远干净整齐的着装,清爽怡人的气质,他微笑起来的时候,宛如春风拂面般清朗柔和。只是,这微笑从来吝啬于在她面前绽放。

子言几乎是以让人察觉不到的眼风扫了一眼林尧。他跟往常一样,穿一件雪白干净的衬衫,手臂上搭了件浅蓝的运动外套,面容被阳光照得有点泛红,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正对着升降飞机前排的长龙皱眉。

“林尧,我这儿有位子,到这儿来吧!”子言身后一个叫吴珍的女生忽然尖叫起来,拼命朝他热情地挥手。

对这样过份的热情,林尧显然已经见惯不惯,但是大庭广众之下还是有点窘,他略微瞥了一眼吴珍,轻点一下头算是回答,然后立刻轻咳一声,抬脚就走。

子言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这笑声其实并不大,尤其是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公园里,分贝就更显得微不足道。然而林尧忽然就停住了脚步,蓦然一回头,正撞上子言来不及转移的视线。

高大的槐树枝繁叶茂,碧绿森郁,正是春末夏初时节,一朵朵纯白的槐花掩映在青翠深绿中,随风飘来隐隐淡香。他的眼神清冽柔和,嘴角上翘,额角的鬓发被风微微拂动,极好地诠释了“玉树临风”这个词。

头顶是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日光白亮刺目,几乎无所不在,周围的景物却仿佛被渲染成黑白胶片。唯独林尧的面目有绚丽的光影交错,忽然就有种空气稀薄的错觉,子言极不自然地转过脸去,躲避着他的目光。

“那个聚会我还是不去了吧。”在回程的车上,她撑着脑袋,神情恹恹。

裴蓓皱着眉,端详了好一会儿她的表情,又不放心地伸手探了探她的前额,“你要实在不想去……那就算了。”

夕阳已快下山,吹进来的风带了一丝凉意。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不是不愿意接受林尧示好的善意,其实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究竟和林尧有什么真正的过节。两人掐架较劲冷脸斗嘴了两年,似乎一直都是她略处下风,也许是这点让自己一向好强的颜面有些挂不住,所以潜意识里不太情愿顺着他给的台阶往下走而已。

周末是全校大扫除的时间。沿着荷塘的堤岸,学校宿舍区的老师陆续开出了许多菜地,绿生生的蔬菜叶子,与荷塘里团团的荷叶相映成趣,轻风拂过,好像熟人在频频热络地打招呼,十分好看。

子言手里拄着一把竹子扎成的大笤帚,半蹲在台阶上看一尾尾活泼的小鱼在水草里钻来钻去,渐渐出了神。

昨天下过一场雨,荷塘里的水已经涨到了堤岸的边沿,台阶湿滑,长了些青苔。子言看了半晌,才想起还要打扫卫生,她刚想站起来,忽然脚下一滑,好在她反应灵敏,借助笤帚的力量把身体往后一撑,立刻就稳住了阵脚。只是左腿早已踏进水里。等她把腿从水里抬起来,裤子已经湿嗒嗒吸附在腿上,冰凉的水珠顺着裤管一直往下流,流过小腿,流过脚踝,又痒又凉,一直淌进新皮鞋里,脚下很快滴滴嗒嗒积了一摊水。

她条件反射一样抬头——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以前每回她狼狈不堪的时候,林尧都会出现,几乎百试不爽。

这回果然也不例外。四周除了一个低年级的小男生蹲在地上玩弹珠,就只有他的身影出现在回廊尽头,看样子刚打完球准备回教室取书包。

她停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直到林尧径直走到眼前。

一双修长的手突兀地摊开在她面前,指节圆润,手指的形状也十分好看,跟他的眉目一般清晰深刻的手纹笔直蔓延在白皙的掌心里。子言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太明白他想干什么。

“把扫帚给我,我替你打扫。你回家换衣服去吧,要着凉的。”林尧说得很平静,仿佛和她从没有过丝毫芥蒂般自然。

头一次感觉他的声音也这样清朗悦耳,两人相距这样近,他脸上还带着微笑,这愈发令子言窘迫起来。此时此刻自尊清高统统抛掷脑后,解决困境要紧,她几乎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匆匆道了谢,迅速把笤帚往他手里一塞。

身后忽然传来“扑通”一声闷响,两人同时回头,那个玩弹珠的小孩为了去拣滚到水里的玻璃球,竟然失足滑进了荷塘,一双小手在水面乱扑腾,黑色的头发在水面一浮一沉,眼看就要没顶。

还没等子言尖叫出来,林尧已经倒提着笤帚一个健步冲到了台阶上,右手伸得笔直,把笤帚的长柄尽量向河面递过去,一边大声喊:“不要怕,快抓住这个!”

子言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儿,她刚刚在台阶上滑了一跤,而林尧正好就站在那个位置!这个时候去找老师显然已经来不及了,顾不得多想,她毫不犹豫上前拽住了林尧的手,同时用右脚紧紧抵住他的左脚,好让他把身体尽量倾向水面。

借了她的力,林尧成功地把笤帚递到了小孩的脑袋附近,那孩子挥舞着双手乱抓一气,幸运地一把抓住了笤帚柄,然后被林尧慢慢地拽到了岸边,最后连拖带扯地抱上了岸。

子言的右手绷得快要抽筋,随着骤然松弛的力道,她一直在哆嗦的双腿便顺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林尧俯下身来,微微有些气喘,“沈子言,你没事吧?”

她的右手还被他牢牢抓在手心,一股温热的暖流从他的手心传递到她的手心,手心像握了块烙铁一般发烫。子言忙不迭地抽出手来,重重摇头。

他松了一口气,回头去照顾那受了惊吓、湿淋淋像只落汤鸡的小孩。那孩子坐在一边抽抽搭搭地哭着,浑身不停打着颤。林尧不假思索脱下外套替他披上,一边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一边低声安慰着什么。

她心里一动,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与自己同班了两年的人:他额上的汗珠闪着细密的光泽,有点狼狈。她忽然间觉得他远比平时俊秀。

如果不是今天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自己大概永远都发现不了他的这一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孩子身边渐渐围满了闻讯赶来的老师和学生。林尧默默起身,用眼神向她示意。子言勉强露出笑容,站了起来,随着他挤出人群。

两人慢慢走向教室,不短的一段路途,谁也没有先说话。斗了几年的气,眼下骤然和缓,如同绷了多时的弓弦,忽然松弛,一时间彼此都有些不适应。

良久,林尧终于开口,“听说,你不去参加聚会?”

没有料到他竟然会提起这件事,子言露出赧然的表情,“我……跟孟春天不熟。”

“是跟我不熟吧?”林尧毫不客气地截断她的话,唇边浮现出她熟悉的讪笑。

她一时语塞,恰好走到了教室门口,借着收拾书包做掩护,才平稳了语气,“再说你家我也不认识……”

他似乎早已预料,轻笑一声,“那改在李岩兵家,你还去不去?”

迎着他的目光,子言脱口而出:“去就去,谁怕谁!”

林尧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微笑起来的样子实在很好看,子言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过去的疙瘩还纠结在心里没有完全解开,这样亲昵交谈的感觉已经开始令她有些不适应。

仿佛察觉到了她的退缩,林尧神情有些黯然,长睫毛微垂下来,投下一层半月型的阴影,“那好,到时见。”

聚会当天早晨阴云密布,不算是个好天气。刚吃过早饭,天空就开始飘起细密柔软的雨丝。

公园东门赤色琉璃飞檐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李岩兵,另一个是林尧。林尧今天穿了一件浅蓝的短袖衬衣,这样清爽悦目的颜色越发衬得他像修长的翠竹,实在叫人移不开视线。

李岩兵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拍着她的肩膀说:“沈子言,你终于来了。”

林尧只向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她心里又涌起那种熟悉的别扭感,索性把头一扭,只拉住李岩兵问:“小蓓呢?”

“孟春天送她去我家了,郑苹苹还没来,还得等她。”

林尧忽然插话进来,“李岩兵,你在这儿等郑苹苹,我陪沈子言上你家去,免得孟春天他们等急了。”

李岩兵抓抓头,点头说好。

“走吧。”他很自然地转头示意子言。

雨渐渐停了,阳光藏在厚厚的云层里,漏出一点隐隐的金边。树叶梢上凝聚着晶莹剔透的雨水,在翠绿深处闪烁不定。

和一个男生这样并肩而行,子言还是第一次。她莫名有些紧张,林尧不说话,她也咬着唇不开口。

“你今天又迟到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走了几步,他终于说。

转移话题一向是子言拿手的本领,每当无话可说的时候,她都会立刻顾左右而言他,“你手里提的什么?”

林尧回答:“送你们的毕业礼物。”

子言有些愕然,“我什么也没买。”

他淡淡一笑,好像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你人来了就行。”

忽然觉得今天的林尧和过去那个经常和她斗气、能够轻易挑衅得她暴跳如雷的林尧完全是两个人,这样客气、礼貌、温和的他,令人感觉分外陌生。

她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观察他的相貌:眉清目秀;挺直的鼻梁下,是弧线分明的嘴唇,上唇略翘,饱满如樱桃;最吸引人的就是他的眼睛,平静时清澈见底,微笑时熠熠生辉,黯然时漆黑如墨,仿佛所有的光芒都聚焦在他的瞳仁深处。

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白皙的脸颊上隐隐泛出一抹粉色,“听说了吗?今年升学会按区域划分中学。”

她吃了一惊,“是吗?”

子言在心里默默分析着这个消息背后的含义,她家住在东区,林尧家住在西区,这将意味着今后他们不可能再在同一所中学读书了——按地域,林尧会划分在省重点光华中学;而自己,大概会被分到那所成立才三年,口碑和师资力量都严重匮乏的东区中学吧?

“不过我相信,以你的成绩将来考光华的高中部肯定是没问题的。”他迟疑了一下,眉头略微皱了皱,“只是,那应该是三年以后的事了。”

她勉强笑了笑,“三年以后的事谁说得准!以前也没见你对我这么高的评价啊?”

“我一直觉得你很优秀。”他的回答坦然而诚恳。

这是他第一次用“优秀”这个词来评价她。

过往两年间的琐碎纠结,烦恼磕绊,矛盾缠绕,好像都在这一刻他真心诚意的评价里得到了抚平。想起今后也许朝夕不复再相见,有淡淡的惆怅弥漫心头,她扭过头去,很不自然地回应对方,“呃,其实,你也挺优秀的。”

她的脸一定红了。

他好像觉得欣赏她窘迫的模样十分有趣,轻笑一声,“沈子言,你,真可爱。”同时将她的手指轻轻一勾,“走吧。”

被他微凉的指尖一触,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温暖感觉瞬间从指尖传到心里,全身倏地一麻,一瞬间,连耳廓都变得通红。

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情形好像有点暧昧,她有些羞赧,幼稚且执拗地将手指一根根从他的掌心中抽出来。

“沈子言,你还是很讨厌我吧?”她听得出来,问话的人貌似很平静,内里实则波涛汹涌。

气氛莫名紧张凝重,子言觉得嘴角微微抽搐。眼前的这个人,眼神清澈,目光濯濯,再被他这样一眨不眨地注视下去,任是谁心里都会有些发毛,再不说点好话,他大概会扑上来掐死自己吧?

“不是不是,你这人蛮好的。”她回答得很快。

林尧盯着她看了将近五秒钟,忽然浅浅一笑,“就这样?没了?”

子言大为尴尬,“没了……”

他好像很不满意,“两年同学,你对我的评价就这么点儿,嗯?”

她语塞了半天,“呃,过去接触不多,所以了解太少。”

“这样啊,那待会儿多了解了解我啊。”他板着脸,一本正经。

“哦,好。”子言来不及细想,频频点头,一副十分乖巧听话的模样。

“还不快走?”林尧忍俊不禁。

裴蓓刚从门后探出头,子言就扑了上去,一把搂住她。

孟春天热情地把果盘推到沈子言面前,盘子里花花绿绿躺着一大堆糖果、朱古力豆、花生、瓜子之类的零食。她只是看了看,就摇头道谢。孟春天有些不解,裴蓓拈起一粒水果糖替她解释,“子言不爱吃糖和巧克力,她连花生都不吃,怪异得很。”

“不会吧,你连花生也不吃啊?”孟春天搔搔头,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

“是啊,为什么?”林尧不疾不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不吃花生这个问题要解释起来实在是太复杂了。

砰砰有人敲门,郑苹苹和李岩兵真像一场及时雨,来得恰到好处。子言立刻蹦起来,抢先去开门,像翻身农奴遇见了解放军金珠玛米,只差没有眼泪汪汪唱赞歌了。

人都到齐了,孟春天提议玩牌,没有人反对,只有子言不太感兴趣,“打拖拉机有四个人够了,你们玩,我找本书看。”

等她找到书走回客厅,牌局已经开打了。李岩兵兴致勃勃地站在裴蓓身后观战;林尧坐裴蓓对面,看样子两人是搭档;郑苹苹的心神则明显没有放在手里的纸牌上,眼睛的焦距完全定格在林尧身上。

沈子言扫了一眼,便悄无声息地坐在沙发里开始埋头看书。

不知过了多久,李岩兵忽然嚷起来:“林尧,有没有搞错,你又出错牌了!”

她忍不住过去看了一眼局势,裴蓓手里一把好牌给林尧白白浪费掉了。

“我不太会打牌,李岩兵你来替我吧。”他也有这样局促受窘的一面,倒很新鲜。

李岩兵揶揄了他一句:“不会打早说嘛,我还以为你故意放水给郑苹苹呢!”

郑苹苹低了头,羞涩得连耳根子都红了。

“沈子言,会下跳棋吗?”一定是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他才故意走过来问她。

子言的嘴角慢慢抿出一点笑意:她的棋龄已经快两年了,同龄人中基本没有遇到过对手,就凭林尧刚才打牌的水平,还想要和她下跳棋,简直是自取其辱!

子言仿佛已经预见到他弃子认输的模样,笑吟吟地点一点头。

他的起局倒颇令人耳目一新。才下了几步,子言已经意识到刚才小觑了他,心里着实有点狐疑:看来他刚才果然是故意放水给郑苹苹,才表现得那样弱智的,害她误以为他下棋也高明不到哪儿去,实在是太大意了。这样寸土必争的犀利棋风才像是他的个性。子言提起全副精神,凝神静气,每走一步都前后思忖,良久才敢落子。然而即使这样精密计算,也还是有考虑不周的地方,譬如她好容易走出一步,就发现这招其实是给对方搭了一步绝好的桥梁,他的棋子因此可以长驱直入,直抽她的老底。

“我、我走错了。”子言试图悔棋。几乎就在同时,林尧的两根手指轻轻搭在了她的手背上,微笑着缓缓摇头,“不能悔棋,有点棋品好不好?”

那两根手指白皙修长,只是轻轻点在她手背上,就像火烙一样灼烫,手指因此险些握不住滑不溜丢的玻璃珠。子言尴尬地轻咳一声,林尧才不慌不忙抽回手,眼底露出浅浅的笑意,“沈子言,要是实在想悔棋,我可以让你几步。”

你当我是郑苹苹,要你那么明显的放水才能赢!她的脸色一沉,拒绝得又急又快,“不用。愿赌服输,我才不要别人让我!”

林尧压低声音,似乎在忍笑,“是不是不好意思?”

这简直是挑衅,赤裸裸的挑衅!她几乎恼羞成怒地一咬嘴唇,“别嚣张,还不知道谁输谁赢呢。”

林尧微笑,好像已经胸有成竹,“那好,一局定胜负吧。谁要是输了,就答应对方一件事。”

眼下的棋局是林尧比她多进一子,棋面上稍稍占优,鹿死谁手的确还未可知。自尊心空前膨胀起来,头脑有些发热,她咬牙一落子,“好,一言为定。”

这是子言下棋生涯中最艰巨的一次。四周仿佛一片静寂,一旁热闹喧哗的牌局像是完全不存在,反倒清清楚楚听得见李岩兵家的大挂钟沙沙的走动声。

落下最后一个棋子时,子言轻吁了一口气,和局。她已经倾尽全力,林尧却看起来气定神闲,这对比实在太鲜明,她心里有点说不出来的挫败感。

“和局算谁赢谁输?”子言迟疑了一下,有些无奈,“要不,再来一局?”

林尧摇头否定她的想法,果断提出建议:“说好了一局定胜负。不如,我们各答应对方一件事,互不吃亏,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刚才的棋局耗费了她太多神思,已经没有精力再来一场真刀实枪的比拼了,最重要的是还能够保全自己的面子,她实在想不出反对的理由。

不过,俗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先开口的人一般都是要吃亏的,她心里揣了这样的小盘算,有些惴惴不安地提议道:“林尧,你先说?”

好像早就在等这句话,林尧没有半分犹豫便站起来,下巴朝着阳台的方向微微一扬,“好,去那里。”

子言不得不乖乖起身。

雨后的空气清新怡人,有只淋湿了翅膀的小鸟呆头呆脑地停在晒衣服的竹竿上,漆黑溜圆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个不停。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措辞,子言被他凝重的表情压抑得连呼吸都不顺畅,脑子里千百个念头流转,不知道自己将要答应的会是怎样一件为难的事情。

“沈子言,你听好,我要你答应,三年后,出现在光华的高中部!”

他要求的,竟然会是这样一件事!

她怔怔地抬头,林尧漆黑黝深的瞳仁深处跳跃着一簇晶亮的星芒,他眼神里流露出来的诚挚与慎重,令她的心忽然一暖,一股单纯的喜悦汩汩流淌出来,宛如缓缓流淌的岩浆一般,正在灼烧着五脏六腑的每一处。

“唔。”她含糊应了一声,便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鞋尖。

手心被轻轻放入一件物事,他略略加重了语气,“这是我送你的毕业留念,你要记得,对它说过的话,是不能不算数的!”

迎着他的目光,她脑海瞬间出现空白,“这是什么?”

林尧微笑,那笑容便如春风拂面一样温柔清爽,“打开看看。”

丝绒缎面的小首饰盒里静静躺着一条银色项链,链身流转的亚光并不刺目,底部坠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缠绕着同色的复古花纹,简单古朴。

用意已经很明显,对着十字架许过的诺言,当然不能不算数。

她发了好一会儿呆,忘了要对他道谢。

一安静下来,气氛便有些暧昧。林尧沉默了半晌,提醒她道:“你呢,沈子言?”

“我,还没想好。”看他的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她便有些急了,一急便有些结巴,“我、我是真没有想好……”

他扑哧一下笑出来,雪白的牙齿明亮得刺眼,“不急,你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诉我。”

“过期不会作废吧?”她鼓起勇气半真半假问了一句。

他沉静地微笑,秀长的眉梢微挑,眼神清澈见底,“不论多少年都有效,我说过的话,从来不赖账!”

这是她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这声音穿过雨水冲刷过的青色天空,慢慢渗进懵懂朦胧的心扉,在心房上滋润浇灌,渐渐滋生出大片大片绚烂的花朵,蔓延盛开,然后深入肺腑。

聚会临别时林尧提议说:“就要毕业了,以后见面机会越来越少,大家不如约定一下,十年后我们重聚一次好不好?”

李岩兵马上兴致勃勃地附和:“好啊,还在我家?”

裴蓓摇头否决这个方案,“十年时间多长啊,到时候你家搬了怎么办?”

林尧略微思考了一下,“在古桥吧。”

有好几百年历史的宋代古桥,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它总是会在那里的。

没有人异议。

“还是今天这个日子?”郑苹苹仿佛已经沉浸在对未来的遐想中。

“12月31日怎么样?临近元旦,到时候不论在哪里,大家应该都是有假期的。”林尧说这话的时候,子言直觉他状似无意地瞥了自己一眼。

她没有说话,低头把棋子一颗颗拨归原位。

耀眼的夏阳下,光影变幻流动,蝴蝶扑扇着艳丽的羽翅,追随暖风穿过花丛。子言懒洋洋地趴在公园长椅上,翻阅着裴蓓的相册,感觉无限惬意舒适。

“子言,林尧那天送你什么了?”

她呆了几秒,直觉告诉自己,她不想回答这问题。

“怎么了?”她漫不经心地反问。

“我觉得他对你有点不一样,”裴蓓凑到她耳边,微温的呼吸弄得她又痒又热,“这几天上课,他老注意你。”

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宛如海潮,缓缓涌起又徐徐平复。她随手扯住裴蓓的裙角,柔软的纯棉布料被她揉搓得几乎不成样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调侃道:“哈,小蓓,这么说,你也没好好上课,老注意林尧去了?”

“你态度端正点,跟你说正经话呢。”裴蓓的脸色嫣红一片,明显气急败坏,连丢了几个白眼给她,“我是说真的,信不信由你。”

“还记不记得上次春游?”

“嗯?”有一点印象,子言模模糊糊想起来,“是不是他用纸飞机扔你的那次?”

裴蓓恨恨地拿手直戳她的头,“他明明扔的是你。”

她困惑地看向裴蓓,“那又怎么样?”

裴蓓伸臂深呼吸一口气,“纸飞机里有……算了算了,回头你自己去问他吧。沈子言,你果然迟钝。”

她还在发愣,脑门儿上已经挨了裴蓓重重一记爆栗,“居然还在发呆?再不还手我可就跑了啊!”

裴蓓撒丫子跑步的样子真是可人,裙裾撒开如花,暖洋洋的空气中只留下一串气泡一样透明的笑声。

距离毕业考试只剩一星期的时间,所有的科目都已改成自习,白老师只象征性地在班里转转就走了。此起彼伏的读书声陆续响起,子言却又莫名地发起了呆。

阳光明媚的下午,风吹得书页哗哗作响,裴蓓的话在心头绕来绕去,让她无端有些烦躁。她的笔在手指间轻轻转动,眼神飘忽,完全没有焦点。

想向左后方倾斜30度角的那张课桌看过去,又缺乏勇气。

一失手,圆珠笔清脆地掉落在地上,间接帮她下了那份犹豫不决的决心。

她俯身去拾笔,抬头的瞬间,下巴微侧,眼神向左后方迅即一扫。

林尧的脸逆着光,看上去浅淡而柔和,眼睛如春水一般清澈,泛起细碎的涟漪。他的目光几乎就在同时猝不及防地与她相撞,电光火石之间,双方都来不及闪躲。

心里突然一震,明明阳光灿烂,却仿如一头栽进黑洞,眼前只有他眼睛里的微光。脑子里忽而明白,又忽而糊涂。

灼人的热度燎原般蔓延起来,面颊通红,耳廓深红,那道灼人的目光仿佛一直钉在她的后脊梁上,钉得她趴在桌上一动也不敢动,保持着这样别扭的姿势一直挨到下课。

这样的情形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上演了好几次,某人在淡漠表情下忽然投来的一个看似不经意的眼神,都令子言犹如喝下了一口桔子汽水,那微酸清甜的滋味萦绕在心头,久久不去。

毕业考试很快来临。

天气已经渐趋炎热,考场上,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细响。

子言新换了一只钢笔,光滑的笔身有冰凉的触感,她偶然想起作文竞赛的那一天,从他手中传递过来的钢笔,握在手心里还感受得到一缕未散的余温。

有模糊的微笑袭上心头,她低下头去,好像听见窗外荷塘里,鱼儿跃出水面激起小小浪花的声音,连往日聒噪的蝉鸣都变得像有诗意,一声声,极快乐地在吟唱。

子言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绩给自己交了一张漂亮的成绩单,去学校领毕业证的时候,意外遇上了李岩兵。

“沈子言,你这样的成绩分在东区中学实在太委屈了。”李岩兵不无惋惜地叹气。

“你分在光华吧?”被无数的老师同学远亲近邻慨叹过后,子言内心早已接受了要去东区中学的事实,无论谁提及这件事,她都能够平静得波澜不兴了。

李岩兵有些赧然地点头,“只不过在光华的初中部,我爸妈就以为我一只脚已经踏进大学校门了,”他皱着眉,分明有几分信心不足的模样,“天知道,离中考还有三年呢,更别提高考了。”

高考?好像离她还很遥远。子言微微仰脸去看头顶湛蓝晴朗的天空,一朵一朵白云点缀其间,一只脱线的风筝在空中摇曳,如同孤寂的花朵独自盛开在空阔的天际。

李岩兵延续了一贯的发散思路,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件事上,“我认识的人里面就只有林尧他哥今年高考,我敢打保票,今年西楼城墙的红榜上肯定会有他的名字。”

她不动声色地默默听着,渐渐思绪就飘得很远……

即使是在恢复高考十余年后,在她们这个南方小城,家里出个大学生还是异常光彩的事情。本地一直延续着将当年考取的考生用红榜张贴在西楼城墙的褒奖惯例,年复一年,供人茶余饭后羡慕品评。

她出神地想,也许将来自己的名字会有被张贴在西楼城墙的一天,也许还会和林尧的名字并列出现在榜单的首列——这是多么陌生而遥远的梦想,如同迎面而来的风,为她吹开了障眼的迷雾,并且徐徐铺陈开一个美丽的新世界。这世界这样美好炫目,简直让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向它飞奔。

“小蓓在育英中学吧?”李岩兵很感慨,“没想到咱们这铁三角居然被拆散得这样彻底!”

“育英虽然不错,但还是比不上你们光华名气大。”子言有几分戏谑地揶揄他,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李子,咱仨就属你前程远大了啊。”

“去,你就别取笑我了。”李岩兵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膀,神情有些悻悻然。

校园从未如此空荡寂静,李岩兵走后,子言趴在二楼扶栏上俯看了好一会儿荷塘。清风吹来淡淡的荷香,团团碧绿荷叶簇拥着粉白娇嫩的荷苞,绽放着夏日最后一场视觉的盛宴。

直到天色已经很晚,她才背起书包,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一级一级走下楼梯。

一楼的尽头,遥遥正对她站着的楼梯口,某个人白色的身形在满塘起伏的碧绿荷叶里显得分外醒目。他只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她的心就宛如平静的荷塘水面被风揉起了褶皱,无论如何抚平,总余留了一圈淡淡的涟漪。

他伫立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子言一步一步走过去,四周静寂得能够听见自己雷鸣般的心跳。

越来越近,对面,擦肩。身后终于传来林尧平静的声音,“沈子言。”

她停下来,没有回头。

“再见。”这两个字仿佛重有千斤。

再见,我们真的能再见吗?又要在何时何地,才能再见?

蓦然回首,天色的确不早,晚霞铺天盖地,天地都笼罩在潋滟暗沉之中。那个半倚在栏杆边的少年,白衣衫被投下斑驳橙红的霞光。他半阖着长长的睫毛,一粒钻石样的光芒从瞳仁里穿透出来,有沉静摄人的美。

这样耀目的美好。

也许多年以后,当我们不再天真,当我们真的再相见,我一定还会记得此时此刻,你在这里,仿佛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只为道一声再见。

她眉梢眼角的微笑像极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鸟,“再见,林尧!”

整个暑假,子言都和表姐表弟住在外婆家。

表弟叶莘比她小半岁,两人同届不同校,平时经常被大人拿来做比较。

二姨叮嘱了又叮嘱,“小西,今后你们在一个学校,要多照顾叶莘啊。”

叶莘不耐烦地打断他母亲的唠叨,“妈,你真啰唆,都说了多少遍了。”

“喂,叶莘,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又不是只有你被分到东区中学了,你看看人家小西心态多好。”表姐叶芷冷哼了一声,美丽的嘴唇撅起来,连生气都分外冷艳照人。

这对亲姐弟在一起说不了三句话就要掰起来,子言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我们互相照应。”

二姨立刻转移了目标,“叶芷,不是我说你,别以为考上了光华就高枕无忧了,开学后要读高一了,也该收收心了。”

“二姨,姐姐很懂事的。”没人搭腔,子言只得又硬着头皮接过话茬儿。

二姨叹口气,显然忧心忡忡,“一个女孩子,我根本就不指望她以后能考上大学。本来去念个中专又稳妥又省心,可是她脑子像糊了糨糊,偏不听话要去念什么高中。人啊,有时候走错一步路,就会步步都错,等到吃了亏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子言迷惘地看着二姨,心里莫名一抽。

放榜那天,她是下午去看红榜的,城墙下已经寥寥无人。

红榜是早晨贴出来的,当时围观的人一定很多。子言想象着录取考生的家长和亲属被人群簇拥,面带得意和炫耀,听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们在一旁啧啧赞叹得唾沫横飞的情形,不禁莞尔。

她仰头仔细看着红榜上工整漂亮的书法,考生的名字和录取学校被用黑色毛笔誊写得很大,要在密密麻麻的人名里寻找着一个未知的名字和学校,并不算是件容易的事。

很意外看见了熟人的名字,是邻居家的姐姐。

她会心地微笑起来。

“沈子言?”

这声音如此熟悉,她不用回头,已经知道是谁。

居然这么快就“再见”了。她一回头,他就站在她身后,笑容清浅,夏天浓烈的日光碎金一般洒落在他肩头,长睫毛覆盖下的眼睛干净透明,微风拂动他的衣衫,实在是赏心悦目。

他再次对她报以微笑,“你也来看榜?有熟人?”

她胡乱点点头,努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安,“当然。红榜上这么多人,又不是只有你哥。”

果然言多必失,她几乎立刻就后悔了。

他秀长的眉梢挑起来,嘴角的笑容几乎叫子言无地自容,“你也知道我哥的名字在这上头?”

被人猜中了心事的尴尬与懊恼,连分辩的理由都这么牵强,“哪有,我都不知道你哥叫什么名字。我是来看邻居姐姐的。”

他仿佛并不以为意,笑得很温和,“没关系,要不你来猜猜我哥叫什么名字?”

她忖度着,他既然这样说,那多半是因为他们兄弟俩的名字差不多。略略思考了一下,立刻就有了答案——林舜,抑或是林禹?

她把视线投向那排红榜,眼睛骤然一亮:鲜艳的大红纸上,密密麻麻的浓墨黑字中,“林禹”果然位于上面,这醒目的名字后面是一所著名的北方院校。

她略略有几分得意,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个名字,同时睨一眼林尧。

林尧的嘴角向上弯起柔和的弧度,“真聪明。”

“这么有名的学校,你哥真厉害!”她真心实意地赞叹了一句。

他微微一笑,“那你相不相信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换作从前,大概会觉得他又狂妄了吧,而今却几乎是脱口而出,“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到!”

他一怔,缓缓转过头来望着她,“你也是!”

她的心就在那一刻怦怦跳起来,仿佛什么鼓满了风帆,正在迫不及待等待起航。

他站在幽幽的深蓝天空下,目光倒映蓝天,显得那么遥不可及。夏天的阳光扬起无数尘埃,他的下巴、衣领和手背上,都闪动着明亮夺目的光斑,“到时候我们再一起来看榜。”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语气一如承诺般郑重。

这算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吗?在爬满青苔与岁月斑痕的古城墙下,只属于他和她的约定,她牢牢记在心里。不管过去了多少年,这一幕,依然鲜活地存在于记忆的长河里,历经涛洗浪磨,始终没有褪去本来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