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临风关

已是初春了,本该是万物复苏、新芽绽放的时节,可惜临风关的雪山上,终年的积雪,让这里没有四季之分,永远都是侵人心魂的寒冬,也正因为如此,这里人迹罕至。

人不喜欢这里的严寒,不代表别的生物也不喜欢,极目所至,尽是苍茫暮雪的大地上,一抹快如闪电的黑影肆无忌惮地撒欢狂奔着,四蹄激起的雪花飞溅,细看之下,竟是一只通体黝黑,皮毛间隐隐带着血红之光的汗血宝马。它高昂着头颅,仿佛它就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存在,那样的肆意不羁,自由狂放。

它在雪地里肆虐地狂奔了好几圈之后,忽然一声长嘶,欣喜地向一处奔去。那里站着一个全身包覆在雪貂长袍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

马儿不到片刻,已经奔到女子身边,轻踏着前蹄,鼻子发出吱吱的喷气声。女子含笑着轻抚它的头,却被它躲开,直到她从身后的布袋里拿出好几根手腕粗的人参,骏马才将头转向她。不过从她手上咬过人参之后,它又酷酷地别过头去,不再理她。虽是这样,它也没有狂奔而去,而是贴在她身边站好,用它健壮高大的身体帮她挡住迎面而来的烈风。

女子低笑,轻轻靠着马背,享受着难得的宁静时光。

它是她几个月前发现的,被它雪地狂奔时那狂放不羁的自由姿态所惊艳,从那时起,她每天晚上住在雪山脚下,白天上山等它,用人参引诱它到她出现的地方,然后和它说话。一开始它可是很不耐烦听她唠叨,等它大半天都不出现,慢慢地它才会到这个固定的地方等她。

女子轻叹,穿越到这个异世半年了,和它在一起的日子,是她最宁静快乐的时光。和马儿闲聊着,忽然天空又飘起了雪花,这雪山之上的天气,真是难料。

女子拍拍它的头,轻笑道:“冰魄,下雪了,我走了。”

骏马不耐烦地喷喷鼻子,不知是对她自作主张起的名字不满意还是因为她的啰唆。

她却不为所动,依然叫它冰魄,也依旧啰唆着。裹紧身上的袍子,向冰魄挥挥手,女子向山下走去。冰魄远远地跟着她,并不靠近。

女子走了几步,发现不远的地方有一团东西,细细的雪覆在上面,看不清是什么,走过去,拍掉雪花,轻轻掀开覆在上面的一层薄毯一看,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薄毯下,一个年轻的男子蜷缩着身子,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女孩身上虽然已经穿着一层又一层的衣服,但脸色依然苍白,看样子已是昏迷不醒。男子只着单衣,唇被冻得发紫,微微扇动的睫毛显示他还活着。

飞雪随着寒风弥漫而来,越发大了起来。雪地上也卷起了薄雪,几乎看不清下山的路了,抬头看了一眼乌云涌动的天空,女子轻轻皱眉,这两人她若是不救,只怕即将到来的暴雪一定会要了他们的命。只是,她一个人怎么搬得动他们呢?

她还在苦恼如何救这两个人,冰魄却已经不耐烦了,它对气候变幻有着天生的敏锐,自然知道危险的临近。它有些躁动地跑到女子跟前,伏下前蹄,焦急地长嘶一声,想要带她赶紧离开。

女子欣喜地笑道:“冰魄,那就辛苦你了。”说完立刻动手将两人拖上它宽厚的背。女子抓紧冰魄的鬃毛,风雪太大,她只有一边低喘着一边大声喊道:“冰魄,快走。”

女子将紫貂袍更用力地裹紧,准备快步离开,才抬脚,袍子就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女子回头,只见冰魄还趴在那里,喉间发出哼哼的低鸣,展示着它对女子得寸进尺、不知死活的不悦。

雪暴来袭之前,蚀骨的寒风让女子话都说不出来,再次抬头,天地间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不再迟疑,她立刻跨上了冰魄的背。

确定她坐稳了,冰魄轻松地立起前足,暴雪之中,一抹如黑色闪电般的烈影穿过风雪向山下飞驰而去。

剧烈的颠簸让商君恢复了些许知觉,可惜四肢僵硬的他根本动不了,确定妹妹还在自己怀里,他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商君脑子里混沌的意识慢慢清楚了一些。

这几个月来,他们一直过着四处躲藏的日子,陇趋穆是下定决心要他们的命了,举国上下,到处都是通缉他们的画像,虽然他们已经改头换面,却仍是不能住客栈,也不能投宿民居,还经常与追兵狭路相逢。

他的内伤越来越重,笑儿也因为长期担惊受怕,风餐露宿而病得不轻,他不得已才想到要攀过雪峰,离开苍月,到东隅隐匿一段日子,却不知这雪山上的严寒,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经过五天的酷寒跋涉,他终于支持不住,倒在了雪地里,恍惚的他只能紧紧地护着笑儿,什么也做不了。他记得自己失去意识之前,看到了一抹雪白的影子,看不清长相,只隐约看到,那人有一双能融化寒冰的沐春明眸。

耳边有呼呼的风声,他是在马背上吗?身后紧紧贴着他的那抹温暖是什么呢?是那个恍惚中见到的人救了他们吗?她的目的是什么?无数的问题在混沌的脑子里交替肆虐着,终于,他还是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雪峰的气候果然瞬息万变,山脚下,虽然依旧冷冽非常,却无法与峰上的风雪肆虐、目不能视相比。女子拍掉身上的雪花,本想让冰魄在山脚下休息一晚再离开,谁知他们一落地,它便头也不回地奔向了暴雪寒风越见张狂的雪峰,不一会儿,它墨黑的烈影已融入了苍茫的风暴之中。

罢了,女子自嘲地轻笑,是她多虑了,它若是不能傲视风霜,又如何久居峰上。

进入内室,看到已经被安置在两张床上的人,她是真的头疼起来了。她不喜人多,身边只带了两人,都是从风雨楼沈啸云那儿“低价强抢”来的武林人士,只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而已。现在救了两个人,她要怎么照顾,其中还有一个男子。

即使是这样,人还是要救的,女子从衣柜里拿出棉被,将小女孩抱在怀里,小心地帮她把层层叠叠的单衣脱下来,小女孩瘦弱的身形让女子微微地皱起眉头,而孩子滚烫的体温更催促着女子利落地给她穿好衣服。

为她盖上厚厚的棉被,女子才长舒了一口气。

让御枫给身边的男子换衣,女子起身,打算离开避嫌,却在扫过男子脸庞的那一刻呆住了,好俊的相貌。不过吸引她视线的,不只是那让人神思恍惚的容貌,还有他光洁的脖子,他,没有喉结!

“等等。”

御枫解衣襟的手一顿,虽然不解,但他还是收回手退到一旁。

女子走到床前,仔细地盯着男子的脸看,微粗的剑眉,眼睛紧闭着,看不出眼形,傲挺的鼻梁,莹润丰厚的唇,刀削一般完美的脸部轮廓,组成了一副清朗俊美的容颜。女子疑惑了,是她看错了吗?

微微侧身,挡住了御枫的视线,女子轻轻掀开他的单衣,看到了捆绑于胸的束布,一层一层,紧密而结实地缠绕着他。

果然,是个女子!

拉高棉被,将他盖好,女子从容转身,说道:“你去准备些参汤。”

“是。”御枫立刻退了出去,不再看床上的男子一眼。主子的事情,他们没有资格管。

竹门轻轻合上,女子将火盆端到床前,才掀开棉被,为他换衣,当衣物褪尽,胸前紧束着的布条显得更加刺目。身上新旧交错的伤痕,让原本应该娇媚的身体狰狞而恐怖。

女子不由动容,这,是个怎样的女子呢?雪峰之上,只着单衣,即使是倒下,也不忘保护怀里的女孩。还有那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伤痕,他却全部背负在身上。他的背后,必是有一段不能回首的故事吧!

轻叹一声,女子拿起干净的绵缎,轻柔地为他穿上。

刚系好前襟,商君忽然坐起身子,手反射性地掐住了女子的脖子,力道之大,女子的脸色一下变得涨红。天,他要掐死她吗?

商君在恍惚间感觉到有人在脱自己的衣服,练武之人,身体比他的脑子反应更快,还没清醒,手却已经缠上了对方的脖子。待他看清眼前女子的脸,她已经因为喘不过气而快晕过去了。

商君赶紧放手,只因他记起来了那双温和的眼。

女子抚着脖子,拼命地喘着气,她终于知道窒息的感受了,他的手劲好大。

虽然放了手,商君却丝毫没有放松,扫了一眼身边的环境,这是一间宽敞的茅屋,笑儿就躺在他身边不远的床上,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名贵的绵缎,还有厚厚的棉被,商君有些不自在地说道:“对不起。”

女子终于顺过气来,不介意地轻轻挥手,然后坐到了离他远些的椅子上,她可不想再尝试一次窒息的感觉。

商君掀开被子,走到妹妹的床前,想要将她抱走,在看到笑儿舒服安心的睡颜时,僵在了那里。他答应爹娘好好照顾笑儿,结果就是让她跟着自己颠沛流离,担惊受怕吗?深深的自责让他只能半跪在床前,动弹不得。

看着商君无助的背影,女子想了想,低声说道:“你要走的话,我不拦你,不过那小女孩的身体怕是承受不住,大夫马上就到,你可以听听他怎么说,再决定是走是留。”

原本她是打算醒了就让他们离开,可是看过小女孩纤弱的身体和那男装掩盖下伤痕累累的灵魂时,她又迟疑了。

商君回头,一双深沉的眼紧紧地盯着女子,冷冷地问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女子哭笑不得,同时也感到深深的无奈,他是受了多少伤害,让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信任和温暖?

迎着这样一双满是戒备与猜疑的眸子,女子不怒反笑,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调侃道:“我觉得……你俊美非常,仪表堂堂,气质不凡,所以看上你了。”语气轻松,不难听出淡淡的讽刺。

商君一愣,僵在那里,想到自身处境,不禁有些自嘲,是啊,自己不过是一介女子。她能有什么目的呢?身无分文,伤痛不绝,除了这副皮相还有一身血海深仇,他有什么值得别人觊觎的?真是自不量力!自不量力啊!

本来就是想要讽刺他,但是看他自厌的样子,女子又有些不忍心,何必和一个已经受尽磨难的女子斗气?

女子温和地说道:“这里是东隅临风关的雪山脚下,很少有人经过,茅屋是我的临时住所,外面有两个侍卫。你若喜欢,就在这里好好养伤;若不喜欢,尽可离去。”她能做的,也唯有这些了。

这里已是临风关了?这是不是说明,他们暂时安全了?

她,是东隅人吗?看着这个始终温和浅笑的女子,商君心里升起一股愧疚,她在雪山上将他们救下,他没有一句感谢,还掐伤了她的脖子。抱拳于胸,商君郑重地说道:“谢谢。救命之恩,商君定竭力相报。”

他叫商君?很好听的名字。女子正想回答她不需要什么报答,御枫低沉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主子,大夫来了。”

商君立刻拿起床上的外衣,套在身上。看他整理好了,女子才轻声说道:“进来吧。”

竹门打开,进来一个六旬老者,看到女子,他连忙拱手行礼道:“见过小姐。”

女子回以一笑,说道:“快看看这孩子怎么样了?”

老者认真地为商笑诊脉,商君却将视线放在了这白衣女子身上,她是谁呢?虽然身处茅屋,用的却都是精细之物,这医者,对她恭敬有加,还有院外所谓的侍卫,武功统统不弱,对她言必称主子,还有她清雅如风的气韵,绝不是平常人家能有的,她,是谁?他是不是不应该留在这里?

商君还在思索着,老者已起身,走到女子面前,担忧地说道:“小姑娘郁结于胸,未能好好纾解,后来又感染风寒,阴寒之气伤及心肺,故寒邪外束,阳不得越,郁而为热。”

听他这么说,商君急道:“如何救治?”

老者这时才发现还有一人,看了他一眼,立刻被商君的好相貌惊到,好一会儿,才回神来,一边轻抚胡子掩饰自己的失态,一边回道:“老夫待会儿开些方子,先给她退热驱寒,只是小姑娘体弱,怕是要完全康复,还需用心调养,多多休息。”

商君心疼地握着妹妹灼热的手,他不但没有找到为父雪恨的办法,就连笑儿也没有照顾好。深深的自责让他原本就伤得不轻的身体承受不住,一抹嫣红自他唇角滴落在雪白的棉被上,让人看得心惊。

想到他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女子对老者轻声说道:“您给他也看看吧。”只怕他比那小女孩伤得更重。

岂料,未等老者答应,商君头也不回,只冷冷地说道:“我不需要。”

女子看着那刺猬一样的人,心里升起一阵无奈。向老者微微行礼,女子礼貌地说道:“多谢大夫,您去准备药吧。”

“是,老夫告退了。”好暴躁的脾气,可惜了那副好相貌。

“有劳。”

女子送老者出门时,遇上了端着参汤的御枫,女子接过汤碗,笑道:“给我吧,你也早点休息。”

御枫只是轻轻抱拳,这次他没有听从主子的命令,依旧尽职地守在茅屋前。

女子无奈地摇摇头,对着不动如山的男子毫无办法,他们听她所有的命令,休息除外。

进入室内,里面还有一个同样倔犟的女子。

“大夫已经说了,好好调养,这孩子不会有事的。这是参汤,你喝一些,对你的伤应该有用。”女子已不愿再劝,因为劝了也是无用。将参汤放在矮桌上,女子悄声退了出去。

就在女子跨出房门的那一刻,身后传来商君低浅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回头,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回道:“慕容舒清。”说完轻轻地为他掩上了房门。

慕容舒清——

商君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他终于见识了,原来人可以笑得如此淡然、温暖。

这个叫慕容舒清的女子,就有着这样的笑容。

身后是雪山的苍茫,身前却已是新芽吐蕊,春意袭人,两样的风光,奇妙地交汇于雪山脚下。茅屋前,一个粉装少女蹲坐在一堆干草之上,面若桃花,只可惜有些苍白。女孩托着腮帮,痴痴地盯着一棵刚长出新芽的矮树,眼神有些空洞,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一只素手扶着她的胳膊,将她轻轻拉起来,耳边是淡若春风的无奈笑语,“虽然是春天了,但是雪山下还是很冷,以后别再坐地上了。”

女孩扬起一抹纯真的笑容,乖巧地回道:“知道了,舒清姐姐。”

慕容舒清故作无奈地笑道:“你这丫头,嘴上应得利索,转头就忘,害得我都快成老太婆了。”她在这里住了有十来天了吧,小女孩的乖巧率真她很是喜欢,只是不时流露出的落寞总是让人心疼。

商笑连忙摇头,挽着慕容舒清的胳膊,赞道:“才不会,舒清姐姐是最美的仙女。”是的,那种美不在于容貌,她就是仙女,能带给人温暖和安定的仙女。

慕容舒清低笑,她长什么样自己清楚得很,和仙女挨不上关系,不过对于别人的夸奖,她都一一笑纳,人,本就各有各的美。

“进去吧,外面风大,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好呢。”慕容舒清拿掉商笑身上的草屑,拉着她往茅屋里走去。

商笑只走了两步,便不愿动地停在那里。慕容舒清不解地看着她,商笑轻抿嘴唇,看向远处雪山下孤傲的背影,美丽的大眼睛里满是依恋,她喃喃地回道:“我想在这里陪他。”

慕容舒清不用看也知道她在看什么,那个让人毫无办法,也接近不了的人,每天只与寒雪劲风为伴,他的心估计也与这雪一般,冰冷而无依。舒清拍拍商笑的手,劝道:“进去吧,你帮不了他。”

商笑一步也不想走,紧紧拽着慕容舒清的手,无助地低泣道:“舒清姐姐,我好害怕。”他一天比一天冷漠,她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害怕有一天,连他也失去了,那她真的一无所有了。

“别怕。”轻轻擦干商笑眼角的泪,慕容舒清只觉得自己的安慰如此苍白而无力,轻捋着她肩上有些散乱的发丝,慕容舒清故意轻松地笑道:“我泡了今年的龙诞新茶,刚从锦州茶园送过来的,外面可没得卖,进去吧。”

“可是,我哥……”商笑仍是不愿离开,她害怕看不见他的身影。

这对倔犟的姐妹,她不知道是应该生气还是怜惜。慕容舒清叹道:“你先进去,我帮你去叫他,好吗?”

“嗯,谢谢舒清姐姐。”商笑终于破涕为笑,舒清姐姐的话,或许他能听进去一点。

慕容舒清可没有她那么乐观,商君的心伤,若是三言两语便能劝解,他又何至于此。对于他们的事情,她并不多问,只隐约感觉到他们在苍月有仇敌,而且对方颇有实力,仅此而已。

寒风中,素衣薄衫迎风而立的孤傲背影,让慕容舒清想要走近的脚步怎么也迈不过去。他纷飞的衣袂,紧束的墨黑发束,随着肆意的寒风飞扬着,清瘦而修长的身形几乎融入那万里冰霜之间。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依旧美得让人不敢逼视。

站在商君身后,慕容舒清不禁苦笑,像她这样一个局外人,对他们一无所知,有什么资格劝他?

迟疑了一会儿,慕容舒清最后仍是无语。

“你觉得笑儿怎么样?”商君清浅的声音缓缓传来,似乎舒清的到来他早已知晓一般。

慕容舒清隐隐感觉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但仍如实回道:“可爱懂事,很招人喜欢。”

商君紧咬的牙关在他消瘦的脸颊上留下深深的棱角,久久,他还是开口了,“你,愿意将她留在身边吗?”低浅的声音仿佛失了元气一般,几乎被凛冽的寒风湮没。

他果然还是说了,抚养商笑对于她来说易如反掌,只是商笑不是东西,不该任人左右。慕容舒清淡淡地回道:“守护她,是你的责任。”

商君的肩头一僵,依旧是那样木然地远眺雪山之峰,只是这次的声音里充满着疲惫与无奈,“我不能给她安定的生活。而且,我还要去实现一个承诺,她跟着我,只会与危险做伴。”爹娘之仇,他是一定要报的,能把笑儿托付给慕容舒清这样的人,是他对爹娘最好的交代。

慕容舒清忽然笑了,商君有些莫名地转过头来,只见那张清雅的脸上不再是浅浅的淡笑,而是笑得有些讽刺。

上前一步,与他平视,慕容舒清问道:“商君,你,有多少个承诺要去实现?”

商君微怔,愣在那里。不等他回答,慕容舒清冷然地说道:“不只那一个吧,商笑不是你的承诺吗?你有没有想过,商笑才是你最应该负起的承诺,她,只有你一个依靠而已。”

商君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钻心的疼。慕容舒清的话,像一把犀利的刀,直指他一直逃避的责任。是啊!他的眼里满是暴戾,只看到血腥和仇恨的一面,他把爱和最亲的人都丢失了,他有什么资格谈承诺,爹爹临死前的嘱托一遍遍在脑子里回响,他连笑儿都照顾不好,还谈什么报仇?

不是没有看见商君眼里的自责与痛苦,但是既然已经说了,慕容舒清便不再避讳,直言道:“若是暴力,不怕死可以解决问题,你何须沦落至此。你在对手面前,只是一只随手就可以捏死的蚂蚁,你拿什么和他斗?不是每件事都需要同归于尽去解决的,让自己有所依凭,势均力敌的时候,再来一较高下,岂不爽快?”

势均力敌!商君冷笑,“我永远不可能与他势均力敌。与他为敌,就意味着与整个苍月为敌,我要如何与他势均力敌?谁愿意与女子为伍?谁愿意听我说话!”忽然,商君抓住慕容舒清的胳膊,有些疯狂地叫道,“你说得对,我就是在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但是我不甘心!不甘心!”

好痛!慕容舒清能够感受到,商君再一次被仇恨淹没,他的眼泛红,仿佛一只负伤的困兽,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笼子里,不管他如何努力,也永远不可能冲出牢笼。

他孤立无援,是因为他是女子吗?

慕容舒清终于明白他痛苦的由来,当一切的原因不是因为你的无能而是你的性别时,那种不甘是会把人逼疯的。

没有抽回手,任他紧紧地抓着,借由手上的力道,慕容舒清感受着这种艰难。

这个异世她待了半年了吧,她深深感受到身为女子的不易,她如此竭尽全力地将权力金钱握在手中,其实不也和他一样,只是为了能掌控自己的命运而已吗?

“商君。”

痛苦挣扎中的商君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听到了一句温和轻柔却在不远的将来改变他一生的话。

“我愿助你与他势均力敌”。

清浅却诚恳的嗓音,让商君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说,她愿意助他,是吗?这是他这半年来,第一次听到有人愿意帮他,他的心在这一刻是温暖的,不过也正是这句话,让他冷静了下来,松开手,商君低声回道:“谢谢你,我的仇敌,权势之大是你不能想象的,我不想连累别人。”

陇趋穆,苍月国主,他的仇敌!谁?谁能帮他呢?那些与爹爹相交多年的所谓知己,不也只是劝他躲起来罢了。

他不相信她能帮他。舒清在商君的眼里看到了感激,同样也看到了不信。

慕容舒清倒是不以为意,手臂有些疼,她轻揉着手臂,走到不远处的岩石上坐下。

看着商君低迷的样子,舒清终于还是说道:“国之命脉,有一条明线,一条暗线。明线在于政权,它有军权做后盾,号令全国,没有人敢违抗,而暗线在于经济,也就是银子,若你能将土地、粮食、漕运、布匹等收入囊中,有了这些做后盾,一样号令全国,没有人能抵抗银子的诱惑。他占了明线,你何不占暗线呢?”

商君如遭电击一般盯着眼前浅笑盈盈的女子,他怎么没有想过这个方法呢?脑子迅速思索着,商君有些兴奋地说道:“你的意思是,他的敌人并不少,我不需用武力与他斗,只要我有你说的那些做后盾,自然有人求着与我为伍,听我说话,我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也能让他不得安生。”

慕容舒清轻轻点头,她就是这个意思。

孺子可教。

“可是,我并没有银子可以去做这些。”心里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在现实面前仍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离家半年了,他身上连十两银子都没有,谈何暗线。

“你没有,我有。”

风依旧冷冽,吹得她坠地的长发凌乱得有些纠结,素净的白衣让她看起来更加纤弱,而她依旧是那样淡淡地说着,笑着。嘴角那抹随意是自信而发吗?商君忽然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个女子真的可以帮他。

“你……为什么要帮我?”商君是真的不明白了。

问得好!慕容舒清坦然地说道:“我慕容家经营粮食、茶叶等生意,父亲并没有什么经商才能,而他唯一的儿子今年还不满十岁。我的姐姐因为家人的安排,嫁给了一个连面也没见过的人,而我,从小就被安排好了婚事,也就是所谓的指腹为婚,但是对方却急着退婚。总之,我的命运是被别人安排好的,可我,并不接受这种安排。”

“你说你姓慕容?你是东隅最大的粮、茶、丝、棉之家慕容家的小姐?与你指腹为婚的人就是东隅的镇国将军轩辕逸?”商君忽然想起爹爹曾和他提起过慕容家,当时爹爹担心的是有慕容家的财力做支持,轩辕逸会更难对付,如果她是慕容家的人,难怪她那样自信地说可以帮他。

慕容舒清耸耸肩,有些痛苦地笑道:“现在你知道,我要掌控自己的命运有多么困难了吧。”一个大家族和一个名扬四海的“未婚夫”。

“慕容家的财力,我正在慢慢地握在手中,但是慕容家在东隅,最多排在第二,而且我也不想处在首富的位置上,成为朝廷的眼中钉,所以我需要另一个人,培养另一股势力,来为我赚更多的钱。因为那也意味着,我有更多的自由和获得自由的机会。所以与其说我在帮你,不如说是与你合作,我给你银子,你还我更多的银子,而你也可以从中获得你需要的东西,如何?”

“我初见你时,你并不像商人。但是现在,你很像。”她的意思,商君明白了,只是也更迷惑了。初见时,她温文尔雅;后来发现,她亲和温情;刚才,她又自信飞扬;现在,她又市侩精明,到底哪个才是她?

慕容舒清一愣,而后爽朗地大笑了起来,回道:“我本不是商人,但是必要的时候,我会是最好的商人。你的答案呢?”

商君知道,自己心动了,而且这似乎也是他目前能抓住的唯一机会,帮慕容舒清也是帮他自己,即使最后,他依然是死,起码他还能为笑儿留下足够过活的钱财。只是,世人都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她真的愿意把银子赌在他身上吗?

迎上慕容舒清等待的目光,商君坦白地说道:“我是女子,你知道的。”

慕容舒清失笑,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笑道:“我也是女子。”

是啊,她也是女子,但是她却如此飞扬洒脱,自信非凡。

而他呢?

商君握紧双拳不再多想,肯定地回道:“好,我答应。”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又是那样冷硬的决绝表情,慕容舒清站起身,轻拍掉肩上的薄雪,有些头疼地问道:“商君,原本的你并不是这样的吧?”

“什么?”商君不解。

慕容舒清轻叹,“现在的你,浑身上下,充斥着煞气,你的不甘和恨意,都表现在脸上、身上。你已经被恨紧紧地缠住了,这样的你极易被人看透和牵制。我需要的,是一个能够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种人之间的生意人,而不是一个心中只有仇恨的人。做原来的自己吧。”

这个背负着太多情殇的女子,从初见的那一刻,就让她莫名地心痛。希望她真的能帮他一把。

他这样的人,应该要幸福的。

“走吧,我的龙诞茶要凉了。”

商君久久地立在雪地里,看着那个如来时一般默默离去的女子,发誓不再流泪的眼再次染上轻雾。

原来的他是什么样子的呢?他自己都快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