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一宵灯花尽

每年三月都是小西天开坛讲经的日子,前来聆听佛音的人络绎不绝,然而今年却出了件奇事。

今年代表天庭来与佛界会晤的是久负盛名的文曲星君天权,他坐地论道时,身边一盏长明灯受缘点化,竟生出了灯灵。这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吉兆,掌司小西天的孔雀大明王十分喜悦,之后亲自为那灯灵赐名。

玉帝深觉天权为他长了面子,遂大手一挥,给天权安排了一个去人间休假的机会,附赠美满姻缘一段。月老奉命精挑细选,为他挑中了青丘九尾灵狐一族的血脉,把这一世的红线系了上去。

结果天权脸都绿了:“我以为我下凡只是去度假放松。”

旨意上清楚写着,说这只九尾狐是青丘的嫡系血脉,命相贵不可言,但要登上族长之位总掌青丘大权,还须转世投胎,在人间历练一番。

玉帝言辞殷殷,叮咛天权一定要照顾好九尾狐族这唯一一位小公主,千万不要让人伤了她,当然最好也别让她伤了别人。

天权心死如灰地想,原来我是去陪太子读书的。

旅游期间还让人加班,当神仙真是太命苦了。

1

地府前些日子接了小西天一桩委托,暂时没工夫理会文曲星君的投胎申请,司命仙君只好临时将他塞进了一具肉身。当天权再度醒来,睁眼看到的就是几只从他面前嚣张奔过的老鼠。

天权默默打了个喷嚏,他其实不想接这个任务,因为一个难以启齿的理由。

他从小……就对动物毛皮过敏。

他现在用的这具肉身原名闻仲,是个落魄书生,这书生居于青睢山,平时自视甚高,不与村民来往,如今自然也没什么人来过问天权。天权不知就里,外出时遇到村民便礼貌问好,青衫广袖飘然远去,也不管村民是不是在他背后掉了一地下巴。

没几天,闻仲中邪了的消息就传遍了山头。

根据司命仙君给的消息,再过几年九尾狐就会流浪至此,天权做好了望穿秋水的准备,却没想到那位小公主来得这么快。

那天降了点薄雪,天权用过晚饭,正在散步消食,跨过小桥,就看见青睢书院外跪着一个小女孩,面容秀美身材纤细,天权用天目细细一瞧,那女孩周身甚至隐隐散发着莹莹光晕。

书院里的夫子要轰她走,那女孩苦苦哀求说自己也想要读书。夫子无计可施,转身留下一句:“你要跪便跪着,只是明天我这里开学,你一介奴籍,平白脏了我们读书人的地方。”

天权在一旁目瞪口呆,心想这凡人胆子也忒大,天庭谁不知道青丘小公主最是暴烈如火……

然后天权的下巴也掉下来了。

他看见那个小姑娘摇摇晃晃起身,以为对方终于要爆发或者放弃,却没想到那女孩只是另寻了一处偏僻的地方,重新跪了下来。

天权看着她肩头薄雪,之前跪的地方留下了两个浅坑,不知怎么觉得蛮不是滋味。

他知道当神仙的都命苦,他没想到当神兽的命更苦。

白灵默默计算了一下,她已在这里跪了一天一夜。因着奴籍出身,她有预料求学之路会异常艰难。她也找过其他几个学院,但结局无一例外是被人打了出来,这次听说青睢书院的夫子,为人师者生性怜悯贫苦。

然而为什么偏偏对她就如此苛待?

寒冷像融雪一样开始侵入白灵的五脏六腑,她对着手呵了一口气,正发抖间,忽然有人撑伞来到她的面前,伸出手来,一瞬间暖意将她的双手包围。

她呆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竹杖芒鞋的年轻男子将自己扶起,脸上带着温和的笑,语气却不容拒绝:

“抚琴对弈临书作画,星象医卜乾坤术数,经政文商兵策战略,你想学哪一样?世人都不肯教你,那我来教你。”

2

白灵是头一次给人当弟子,其实天权也是头一次给人当师父。

别人都是先谈恋爱再结婚,唯独他文曲星君是先同居再补票。他和白灵之间很是磕磕绊绊磨合了一段日子,白灵一开始还十分警惕防范,她这一路上见到的盗匪人贩实在太多,很难保证天权是不是人面兽心中的一员。

有一次天权看到白灵身上衣服实在太过破烂,便打算扒下来洗干净缝补一番再给她还回去,奈何他心知肚明自己那一段露水姻缘,可白灵对此一无所知。看到天权终于伸出了禄山之爪,她慌不择路之下一口咬伤了天权的手腕。

天权嘶了一声,苦笑:“我终于相信你是狐狸变的了。”

白灵心想,胡说,明明论容貌你才更像是狐狸变的!

他们这种别别扭扭的生活持续了两年多,白灵才算逐渐对天权放松了戒备,她会在天权作画时为他研墨,主动将他读的书籍按经史子集分类。

多亏有白灵在,天权才没把自己家里弄成猪圈,只是白灵依旧不肯提及自己的来历。天权每每旁敲侧击,却总是无功而返,月老托梦给他说人都绑给你了,你还纠结来历做什么?

天权想想也是,可他就是忍不住想知道白灵的过去。

喜欢一个人,所以想要知道她的一切,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随着白灵一天天长大,这青睢山,也到了待不下去的地步。

起因在于天权家中不耕不织,老早就引得那些村民们怀疑,终于有一次村民借着送野味的机会闯了进来,却看到白灵慌乱回头,她头上有一对尖尖的耳朵,像莲花的花瓣。

闻仲果然是被妖怪缠上了!

村民们挥舞着钉耙锄头闻风而至,要把这只妖怪当场打死。白灵被逼进角落,恐惧中用手护住头脸,一锄挥舞而至,血顺着她的胳膊流下来,一切同三年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三年前她就是在照料主人家的孩子时,那小主子忽地指着她大叫有妖精,她慌乱往头上一按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对剔透的耳朵,护院手持铁棍闻风而来,几乎没把她当场打死,她千辛万苦逃了出来。

也是从那以后,白灵就明白,像她这样的人,哪里都不会收容她。

拳打脚踢中白灵疼得想哭,可紧跟着一只脚踢到了她的胸口,一口甜腥的热血直从喉咙里翻涌出来,溢出口边。

眼前金星乱冒,她恍惚中似乎看到有雪白的袖子分开众人,轻轻地拭去她唇边的血。

在最后一刻终于赶到的天权抱起他的小姑娘,衣角尽数染上了斑驳的血迹。白灵在他怀中奄奄一息,而天权生平头一次感觉到愤怒,他目光冷冷,从众人面上扫过:“我的徒弟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以至于要你们这样赶尽杀绝?”

众人尴尬默不作声,在一片静谧里白灵忽然就觉得……真好。

在她认定了无家可归的时候,这个温暖的怀抱,就像是她最可靠的家乡。

她轻轻地扯了扯天权的衣袖:“师父,我想……回家。”

春归郁林苑,花满长安城。

这里是白灵三年前仓皇逃离的故土,三年之后她再度推开那扇柴扉,触目所及不过蛛网尘埃,主人早已亡故。

白灵蹲下身来,将床头的一个破洞缓缓掏开。她被传言说是妖怪之后,父母惊吓之下将她拒之门外,她仓皇逃离长安,这三年来赌气竟不曾回家一次。然而她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阿娘唤自己起床时,会在床头破洞里放上点零食,作为对自己早起的鼓励。

她将手伸进去,指尖触到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颗变干发黑的糖葫芦。

天权跟在白灵身后,正看见他的小姑娘握着那纸包,无声无息地流下泪来。

“师父,”白灵缓缓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长安吗?世人皆因我是贱民出身而辱我、轻我、欺我、贱我,我看着长安城里那些公子少爷们念书,觉得自己唯有念书才能有出息。

“我家买不起灯油,我爹便去山上抓萤火虫来装进袋子里给我照明,为此险些从山上摔下去。我想要自己终有一日要一飞冲天,要让他们一世安好,可世事为什么变得这样快?”

白灵的父母都是没什么见识的俗人,猛地见到自家女儿长了妖怪一样的耳朵,自然也是怕的。可是惧怕终究抵不过血脉亲情,然而当他们打开门喊着白灵的名字追出去时,白灵已经被人逐出了长安城。

三年不见,再回首却物是人非。只剩下一颗糖葫芦,像是再也无法说出口的懊悔与思念。

“所以我才要回长安。”白灵轻笑,“我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那些弃我去者,乱我心者,都烟消云散!”

天权想,他花了三年时间终于敲开了这个小姑娘的心扉,知晓了她悲哀的过去。而她的未来,则会有他一路相伴:“我当然……会护着你的。”

那时他理所当然地以为白灵只有他了,而他……自然也是白灵的。

3

自打他们抵达长安,已有七年时光。

在这七年里,天权想办法为白灵脱去了奴籍,教她琴棋书画各种技艺,他一方面启发着白灵的各种天分,一方面也启发着他自己——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这么柔情脉脉拿肉麻当有趣的人。

当从来纤尘不染的文曲星君第一次被白灵拿着菜刀逼进厨房,之后他就包揽了所有切菜洗碗的活计,从一开始的被迫到后来的心甘情愿,最终练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刀工;向来只有在棋盘上才拿得出耐心的天权,也会陪着白灵一起逛街挑选衣服,就为了听她愉快地嘲笑他庸俗的眼光。

他喜欢同她一起漫步,看夕阳西下将他们的影子融得再没有半分间隙;喜欢听别人谈起他的小姑娘变得越来越出色——他喜欢白灵。一切的喜欢老土而琐碎,然而幸福。

他每天叫她起床时总不忘在她床头放点零食,而白灵迷糊爬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着哈欠去收集清晨花瓣上的露珠,就是为了让天权用毕早饭之后能喝一口露水沏好的枫露茶。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天权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终于确定,他想和白灵,永远这么在一起。

可惜好景不长,自从长安城开始传言“白家有女初长成,笔走龙蛇起雷声”后,世家少年们慕名而来,都以为天权仅仅只是白灵的师父,纷纷像对待岳丈一样讨好他。

天权忍无可忍,终于有一日借重阳节之名拖着白灵爬山赏菊,在山道上若无其事地问:“你觉得我是不是太老了?”

白灵脚下一个趔趄,额头磕到了山岩上,当场破相。

等额头的纱布拆下来,那里已经留下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印记。天权心疼得要命,想了想取了一支画笔来,忽地听到白灵问他道,“师父,你最近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天权微微一顿,笔端晕开胭脂,他若无其事道:“再过两个月我就而立之年了,你觉得……我是不是也该成家了?”

白灵抿了抿嘴,她看见铜镜里天权将她额上的那个伤痕几笔勾勒,竟然绘出一朵栩栩如生的桃花,恰好点缀在眼梢,像是某种暧昧缱绻的爱意。

她将铜镜扣下:“娶妻这件事……过两个月,我再同你商议罢。”

天权目送白灵出门,眼看他的小姑娘已走到了门口,却忽地顿住脚,回头向后看了一眼。这下与天权目不转睛的目光一撞,她急急回过头去,连耳根都红透了。

为此天权一整天心情都极好,待到晚上他灵魂出窍回归天庭,还保持着嘴角上扬的姿态。

“星君找小老儿,是对这段俗世姻缘还算满意吗?”月老笑眯眯地问。

天权点了点头,不过他找月老来,却不是为了这件事:“我记得月老你当时许我的是一世姻缘,若我想同一个人永生永世在一起,月老可否帮忙补系一根牢固点的红线?”

“一个是天上的文曲星君,一个是青丘的未来女帝,这身份也还算是般配……”月老点点头,“星君之前可有见过她?”

天权摇头道:“你也知道我对毛皮过敏,但不知怎么对白灵竟没有这种现象。我和白灵相处十年,然而我却觉得这样的日子再重复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会厌倦……月老你怎么了?”

月老一脸如遭雷击,怔忡道:“星君……我为你牵线的那只九尾狐,并不叫白灵啊!”

天权看向月老的身后,也是一怔。

闻仲的命牌上连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名,而白灵的命牌就在他旁边。

她红线相系的对象,亦不是闻仲。

4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天权在自己的文曲宫中烂醉如泥,他后来浑浑噩噩地听说白灵最终还是嫁了,天庭众人倒不是多么关心文曲星君这次的错位桃花,而是白灵嫁的那人,是凡间的少年帝王。

天权依稀记得那位帝王,他是来找白灵次数最多的一人。

也好,天权想,之前是我自作多情,如今他的小姑娘终于算是嫁得良配。白灵本是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如今这世上再不会有辱她、轻她、欺她、贱她之人。

他觉得他应该欣喜的,可是当那位帝王大婚时,他却连向凡间望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那时他泡在酒坛子里,醉生梦死,浑身上下仿佛一个落魄狼狈的人间酒鬼,再看不出文采风流的文曲星君的痕迹,眼角有什么酸涩的东西和酒水融在一起,倏忽便不见了。

他反反复复地安慰自己,说十年的感情哪儿能说断就断,让他彻底忘掉白灵好歹也需要时间。可当玉帝做主要把那位青丘小公主许配给天权时,天权却断然拒了婚。

那位公主是在第四年才来到青睢山,而那时天权已经带着白灵远赴长安。阴差阳错,是他有错在先。

天权将自己一千年的道行分了一半给那位公主作为赔偿,九尾狐在他身后怔怔地看着他远去,忽然哭道:“天权,从你第一年经过青丘时我便一眼喜欢上了你,可你为什么宁愿自毁道行也不愿意娶我?!”

因为纵使他可以骗尽天下人说自己已经从过去走了出来,却无法骗过自己的心。天权捂住自己的额头,只觉得阳光刺眼,头痛欲裂。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不知不觉人间百年转瞬而过。就在天权以为他终究能慢慢忘了白灵时,小西天来递讲经拜帖,他看着那个送帖子的人,犹如身在梦幻:

“白灵?”

白灵冷若冰霜,比凡间更少了几分活气,若不是眼梢一朵桃花潋滟流转,天权还真的不敢相认。

她怎么会是……小西天的人?

天权猛地想起自己之前下凡那天,除了已知青丘灵狐后裔要在人间历劫之外,好像还听地府的人说起过,说地府接了小西天的委托。

天权在小西天孔雀大明王座下跪了整整十天,那位大明王才肯相见。彼时明王手中拿着一枚金拨子,轻轻地挑了一下自己面前长明灯的灯芯,那盏白玉莲花灯的灯光摇曳了一下,尖尖的莲花花瓣像狐狸的耳朵,看上去十分眼熟。

“也是孽缘啊。”大明王轻轻叹了口气,“你想知道白灵发生了什么事,是吗?”

他将面前的长明灯轻轻一推:“把它带回去罢,这盏灯,便是白灵的本体了。”

5

在天权开坛讲经天女散花时,白灵恰好就在天权身边,得了天权的一点灵息修得人形。大明王亲自为她赐名白灵,并告诉她若想修得正果,便要受人间喜怒疾苦,接着才好挥智剑斩情丝。

白灵领命应劫,月老特意为她选了个有佛缘的凡人。她前半生会被人误认为妖而颠沛流离,直到遇上那凡人之后两人携手一世白头,死前方得大彻大悟。却不想白灵偏偏撞上了天权,就像是撞上一场既定的宿命。

两人红线就此偏离既定,一再纠缠,终成死结。

天权点燃了那盏长明灯,接着缓缓闭上眼。

长明灯的青烟塑造出的幻象在他身边飞速变幻,一直推到百年前,他而立之年的前两个月。

他看见自己的肉身毫无声息地躺在床上,子夜的钟声一过,那人却忽地浑身一震,缓缓睁开了眼。

天权明白,那并不是自己,而是之前被自己借用了肉身的闻仲。如今他抽身而去,自然就由闻仲接管了所有权。

闻仲似是疑惑了一会儿,然而他平素谨慎,也没有在人前露出什么破绽来。直到生辰那一天,白灵递了一首诗给他:

长安柳,长安柳,为谁青青君知否?花开堪折直须折,与君且尽一杯酒。

那人自然不知道白灵是谁,然而送上门来的美人,实在没有不要的道理。

天权立在房门外,看着精心装扮过的白灵脚步轻巧地来敲闻仲的门,那人打开门让白灵进去,而他被关在门外,指甲狠狠地掐到肉里,心痛得几乎死去。

夜晚大雨滂沱,将那个女子的挣扎哭泣一同掩埋。

纸自然是包不住火的,很快这师徒之间的丑闻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闻仲终于慌了手脚。他到底是个自视清高的读书人,舆论面前只好把白灵推了出去,并将那首诗到处张贴,逢人便说白灵勾引于他。白灵却始终不发一言,既不反驳,也不哭闹,只是整日静静地看院中桃花纷落如雨。

“师父。”她这样轻轻地说。

天权就在她的旁边,她看不见他已泪流满面。

深夜,有不速之客闯进了白灵房间,那人正是当朝的太子,未来的少年帝王。

他说,白灵,你跟我走。

白灵却摇了摇头:“我师父在这里,我哪里也不走。”

太子冷笑:“你师父已经将你卖给我了。”他伸出一根手指,“你知道他把你卖了个什么价钱吗?一个一品闲官的官衔!”

闻仲唯唯诺诺地跟在太子身后,白灵怔怔地看着他,似是终于绝望。

十里红妆,盛世大婚。

她红衣为嫁,然而谁也不知道,这个太子妃是被人绑着,塞进了轿子。

她口中塞着麻核,只有天权听到她在反复念着两个字。

她在说师父。

曾经在她最寒冷最凄惶的时候对她伸出手来的人,终究是不在了。

太子登基为帝后很宠爱白灵,宠爱到为她几乎与举国上下翻脸的地步。然而天权却看到,白灵经常在午夜时分惊醒,风吹帷幔带动光影阑珊,她举目茫然,像是在浓重雾色中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幽魂。

闻仲虽然得官,却毫无实权。他也清楚他目前唯一的希望便是白灵,因此常打着皇后的招牌欺行霸市。白灵那狼藉的声名很快激起了朝野上下的讨伐,其中,闻仲与二皇子勾结在一处,造了反。

战火燃了整整三年,等到终于平叛,在清算罪魁祸首时,却没有找到闻仲的身影。

是白灵违令救走了他。

天权一直跟在白灵身后,看着她将中箭之后气息奄奄的闻仲背上了青睢山。她手脚都被山上的荆棘磨得血肉模糊,可是她关心的只有闻仲。

她一边爬一边低声地笑,她说师父你知道么,我有的时候总会以为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醒之后其实你还在窗边烹茶,看到我醒了就顺手喂我块糖吃。

我多么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醒来之后我还可以欢欢喜喜地和你在一起。

我说什么想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要天下人敬我怕我畏我,可我后来才想明白,这一切都抵不过当初你说的一句,你会护着我。

白灵微微一笑,嘴角缓缓流下一行血来。

闻仲战战兢兢地将手中的匕首刺得更深了一些,他看到山下的将士们将这座山团团包围,而此刻他唯一可以拿来作为人质的只有——白灵。

少年帝王似是担忧白灵,他焦躁不安想要上前,但濒临疯狂的闻仲已经挥舞着匕首向他冲了过去,御林军万箭齐发,很快将这人毙于箭下。

而此时,白灵已经不见了。

在御林军射箭的时候,白灵正一寸一寸地向那个小竹舍爬去,十指几可见骨,然而她终于碰触到了那扇竹门,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

大片大片的鲜血在她身后开成红莲地狱,她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来,眼神似是望着不远处的天权,她轻轻说道:“师父,你……回来啦……”

扣在竹门上的手倏地坠了下去,再也没有抬起来。

与此同时,长明灯顷刻熄灭,将天权从幻象中狠狠拽了出来。

6

谁也没有想到白灵的这次下凡竟会动了真情。

她原是长明灯所化,沾不得半点血腥。然而那凡人为她不惜屠尽朝野所有反对之声,末了又连累得闻仲一介凡人惨死。皇家兄弟阋墙的一场战火,又搭进了成千上万条人命。

她所背负的罪孽太大,大明王为了以示惩戒,特意用佛家的七情锁锁住白灵的七情六欲,从此不得喜不得怒不得悲不得欢。

白灵前几次经过青丘,听了些许流言,又听闻文曲星君天权原本的红线对象是狐族的小公主,前几日他还前来莫名其妙送了那公主五百年道行。她当时听了面无表情转身就走,回去却被那七情锁折磨得吐血大病一场。

她不欲再见天权,却没想到天权堵在她门口,以那盏长明灯的本体作为威胁,一定要请白灵到他文曲宫去。

白灵踏进文曲宫,一眼便看到天权在作画。传说文曲星君天权武力技能无一所长,唯有一支生花妙笔,占尽天下风流。

她看着天权在纸上描画,画的正是盛世长安。正迷惑间,天权已自顾自开口:“白灵,我当了你十年师父,然而你知道我现在画的是什么吗?”

白灵一惊,还未反应过来,便觉一阵睡意席卷了她的全身。

天权看着白灵伏案倒下,自顾自回答道:“我画的,是‘一梦如是’。”

以他心头之血,祭生花妙笔,便可将人的神识拘于画纸之上。白灵在他的画境里就像在梦中一样,只不过那应该是天底下最美妙的梦,梦中所有的一切都能按照白灵的意愿发生,所有的过错都能得到更改。

这是“如意”之梦,没有人可以从这样事事如意的梦中醒过来。要醒过来,除非对这样的美梦仍有遗憾。

但那怎么可能呢?天权想,文曲星君一生没有什么成就,所能依仗的只有手中一支笔了,而他从未失手过。

他曾经因为一时的逃避而毁了白灵一生,以后他再也不会了。

我的小姑娘,我曾发过誓,说我会护着你,可我却没有做到,我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却留下你一个人面对那样的风刀霜剑,以后我再也不会了。

天权静静地看了梦中的白灵一会儿,轻轻吻了吻她眼梢的那朵桃花,随后,去了西天门。

天界有东南西北四天门,其中西天门沟通古今造化,扭转时空未来。

他想重返过去,改变白灵在人间经历的一切。

神族历来与天地同生,不老不死,时光在其他仙君们的身上没有任何影响,唯独天权,大概是在下界待得久了,眉梢眼角依稀有种经岁月打磨过的温柔的性感。

然而就是这个温柔而手无缚鸡之力的文曲星君,他没什么翻天覆地的能耐,就连站在西天门面前时,西天门也因为机缘未到而紧紧关闭。

他微微一笑,一头撞上了紧闭的西天门。

刹那,鲜血飞溅。

7

“就算千年道行尽毁,我也要让九天十地、漫天神佛都知晓,我可以死可以灭,唯独我的爱恨欲念不死不灭。纵使百劫成灰,虽九死——不悔!”

在临死的时候天权想,此刻在他的文曲宫中,白灵不知道在做什么梦。

应该是个再美满不过的梦吧,在那梦中她会嫁得良人,会母仪天下,会儿孙满堂。她的夫君会在下朝归来之后与她如寻常夫妻一样闲话家常,她会有一个师父疑义相与析,尊师重道,而不是有一段难堪得令她无法在世上立足的感情。

那才是你原来的人生。你的美满里,本来就不该有我。

天权慢慢地笑了,他想,我就要死了。

他浑身是血地站在战场上,身上只剩下了五百年的道行,而他刚才,将这五百年道行,随手送了人。

他送的那人,正是白灵名义上的夫君,那位少年帝王。

天权咳出一口血来,他想真是天意难测,他没有力气支撑自己回到闻仲三十岁生辰时分,反而来到了白灵出嫁的那一年。

天权拼命地试图挽回这一切,他暗中给白灵写信,信中言明他已和白灵恩断义绝,从此他们之间再不许顾及师徒情分,他劝她那少年帝王是她的良配,让她安心嫁人。

于是出嫁那天白灵终于没有挣扎,她被喜娘扶上轿子,手中死死捏着一纸书信。

朝野上下鄙夷白灵的声名,天权便暗中杀了那些大臣,不叫这帝后两人受半点非议。

文曲星君有一双本该用来抚琴执笔吟咏风流的干净的手,然而他却拿起了杀人之剑。

半年后,闻仲到底还是反了。

当天权站在青睢山脚下,白灵背着伤痕累累的闻仲,像对待路边随便什么人那样客气疏离地问他上山的近道时,他夺过闻仲袖中藏着的匕首,一刀了断了那书生的性命。

再然后,白灵将那把匕首深深插进了他的心脏。

她眼角通红,全都是泪:“……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把你害成如今这样,天权想,我当时是不是说过,我会护着你的?

但现在的天权对白灵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她狠狠地将匕首刺入天权的心脏,手下颤抖,却极准。一刀,两刀,直到双手都沾满了鲜血。

这是这个诞生于佛陀座下、生性逆来顺受的姑娘,第一次杀人。

可天权一点也不后悔,他甚至在那箭雨纷纷射来时,拼尽最后一分力气,挡在了白灵面前。

当时白灵被天下人斥为祸国妖妃,忠义将士们以死相逼,逼那少年帝王赐死恶妇,还天下河清海晏。君王不忍下手,那就由他们来替天行道。

但最终白灵跌跌撞撞抱着闻仲的尸体逃了,留下天权与那帝王遥遥相对,末了他摇头,咳出一口血来:“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让我……怎么放心把她交给你呢?”

说完这话,他就将自己身上仅剩的那五百年道行,随手送了那凡人。

我就要死了,他想。

天权的仙骨本就经不起他这么折腾,更何况他五百年道行送了青丘狐族,另外五百年许了白灵平安。

那君王平白得了他五百年道行,再加上他本身就有佛缘,飞升不是难事。这样他也就不必担心,自己走后,白灵会无可依靠。

而他拼尽一切撞开西天门,求的不就是这个结果么。

等他死去之后,白灵的梦境就会自然碎裂,而那时她睁开眼睛所看到的世界,将是被文曲星君生生逆天改命过的世界。

他曾负她一腔深情,只好还她一纸长安。

“如玉的少年帝王,那自然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天权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那个锁着七情锁的身影缓缓向他走近,每走一步都仿佛赤足踩过皑皑雪地、涉过茫茫深海。

“你……你怎么会从那样的美梦中醒来?你还有什么遗憾?”

“那个梦是很圆满的,我有夫有子有自己的家庭,可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说,你还应该有一个师父。我的师父是一个傻瓜,没有我看着他就会做傻事。”白灵逆着光,俯下身,安然道,“所以天权,我来找你了。”

七情锁嗡然鸣响,急若催魂夺魄,警告白灵远离那让她动情之人,可她就那么静静地蜷进天权怀里,任全身上下缓缓渗出血迹来。

“天权,这次再不许丢下我。”

我总是要跟着你,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

七情锁最后一震,将白灵五脏肺腑尽数震碎,而她被天权抱着,就像是回到了家乡。

当天庭中其他诸神通过那破碎的西天门匆匆赶来时,他们都沉默了。

到底,来晚一步。

青睢山脚下的两个人相互依偎在一起,像是谁都没办法把他们分开。

如玉的少年帝王,如花的青丘公主,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