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和外祖母又搬到城里来了。我是带着一种愤懑的、好斗的情绪回到他们那里去的。我的心情非常沉重:为什么把我当成小偷呢?

外祖母亲切地接待了我,立刻就去烧茶炊。外祖父则像平时那样,讥讽地问道:

“攒了不少金子吧!”

“不管多少金子,那都是我的。”我回答说,在窗户旁边坐下来,然后堂而皇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卷烟,傲慢地抽起来。

“是这——样,”外祖父仔细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说,“居然烧起魔草来了?不是太早了一点吗?”

“人家还送了我一个烟荷包呢!”我夸耀说。

“烟荷包!”外祖父尖着嗓子说,“你这是要故意逗弄我吗?”

他向我扑过来,伸出一双瘦小却是有力的手,两只绿色的眼睛闪着亮光。我跳了起来,用脑袋去撞他的肚子。老头子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惊讶地眨着眼睛,张开黑黑的大嘴,沉重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镇静地问道:

“你竟把我撞倒了?把你的外公、你亲妈的父亲撞倒了?”

“你打我也打够了。”我喃喃地说,不过心里也知道,这样做很不好。

瘦小而轻巧的外祖父从地板上站起来,坐到我的身旁,灵活地把我的卷烟夺过去,扔出了窗外,并用惊恐的声音说:

“野东西,你知道吗,上帝永远不会饶恕你,一辈子都不会饶恕你?老太婆,”他向外祖母说,“你来看吧,他把我撞倒了,知道吗?是他,他撞了我。你问问他吧!”

她没有问我,而是走到我身边,一手揪住我的头发,摇晃几下,说:

“你撞他,我就这样揪你,这样揪……”

我并不觉得痛,但感到很委屈,尤其是外祖父恶毒的笑声,使我特别生气。他跳到椅子上,拍打着膝盖,边笑边喊道:

“活该,活该……”

我跑了出来,走进过道,躺在一个角落里,颓丧而又空虚地听着茶炊的嗡嗡响声。

外祖母走过来,向我俯下身子,用勉强听得见的低语说:

“你要体谅我,要知道,我并没有揪痛你,我是故意这样做的,不这样不行;外祖父老了,要尊敬他,他也是累断了筋骨、心里灌满了苦水的人,你不能再气他了。你已经不小了,这一点你该明白……应该明白了,阿廖沙!他现在也不过是个小孩子……”

她的话像温水一样洗涤了我的心灵。这种友善的低语使我感到既惭愧又轻松。我紧紧地拥抱她,亲她。

我走进外祖父的房间,看了他一眼,差一点忍不住笑起来:他真的高兴得像小孩一样,容光焕发,乐得跺起脚来,两只长着红毛的手不停地敲打着桌子。

“怎么样,小山羊?想再撞我一次吗?咳,你这个小强盗!跟你父亲一个样!你是个虚无主义者——进门不画十字,拿出烟就抽!哎呀,你这个拿破仑,一文不值。”

我没有说话。他把话说完后,也累得不做声了。可是到了喝茶的时候,他又教训起我来了:

“人要敬畏上帝,就像马要笼头一样。除了上帝,我们没有别的朋友!人对人——是残酷的敌人!”

说人和人都是敌人——我觉得这话有些真实。其他的一切我都不以为然。

“现在,你还是回到玛特廖娜姨婆家去吧,到春天再到轮船上去。冬天就在他们家待着,可别说春天就离开他们……”

“唔,干吗要骗人呢?”刚才假装揪我头发、蒙骗外祖父的外祖母说。

“不骗人,你就活不下去!”外祖父坚持说,“那你就说说看,有谁活着不骗人?”

傍晚,外祖父坐下来念圣诗时,我和外祖母便走出大门到野外去了。外祖父住的是有两扇窗户的小房子,坐落在郊区康纳特街的后面。从前外祖父在这里曾有过自己的正房。

“瞧,我们都搬到什么地方来了!”外祖母窃笑着说,“老头子找不到合意的地方,老搬来搬去。他觉得这地方不好,我却觉得这里很好!”

在我们面前展现出一片约三俄里宽的草场,它被几条山沟隔开,顶端是梳子形的森林和喀山公路边的桦树林带。灌木丛的小树枝像鞭子似的从山沟里伸出来,冷冷的落日的余晖把它们染成了血红的颜色;微微的晚风摇晃着灰白色的小草。在附近一条山沟后面,出现了小市民青年男女的黑色身影,他们也像小草一样飘忽不定。远处,右边是一扇旧教派墓地的红墙,它被称为“布格罗夫隐修所”;左边山沟上面,有一片黑色的树林耸立在原野上,那儿还有大片犹太人的墓地。周围的一切都显得贫瘠,一切都无声地紧贴着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城郊的那些矮小的房子的窗户都怯生生地望着尘土飞扬的道路,一些喂养得不好的瘦弱的小鸡在道路上来回走动。在女修道院旁边有一群牛哞哞地叫着在那里走过。从营地传来阵阵军乐声——那是多管铜喇叭在号叫和轰鸣。

一个醉汉使劲地拉着手风琴磕磕绊绊地走来,小声嘟哝道:

“我到你那边去……一定去……”

“傻瓜,”外祖母说,红色的夕阳使她眯起了眼睛,“你能走到吗?你都快跌倒了,快睡着了。等你睡着了,小偷会来偷你的东西……连破手风琴和你的快乐都会被偷走……”

我一边给外祖母讲述我在轮船上的生活,一边观望四周景色。我见识多了之后再来看这个地方,便觉得有点儿愁闷了。我有一种像鲈鱼在煎锅里的感觉。外祖母默默地留心地听着,就像我喜欢听她讲那样。当我讲到斯穆雷时,她恭恭敬敬地画了个十字,说:

“好人啊,愿圣母保佑他,好人!你要注意,可别忘了他!好事你要牢记,坏事就干脆忘掉吧……”

我很难向她说清我为什么被解雇的事,不过我还是下决心跟她讲了。这事并没有对她引起什么反应,她只是淡淡地说:

“你还年幼,不会生活……”

“大家都说:你不会生活。男人、水手们都这么说,姨婆玛特廖娜对她的儿子也这么说。可是怎样才算会生活呢?”

外祖母闭上嘴,摇摇头:

“这我也不知道。”

“那你还去说别人?”

“干吗不说?”外祖母不以为然地说,“你不要生气,你还小,你也不该会生活。谁会生活呢?是那些骗子。你瞧,外祖父很聪明,也有学问,可同样什么也不会……”

“那你自己生活得很好吗?”

“我?很好。也有不好的时候——什么样的日子我都过过……”

行人在我们身边从容不迫地走过,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脚下扬起烟雾似的灰尘,把影子掩盖了。黄昏的愁闷变得越来越沉重了。从窗口传来了外祖父不满的唠叨声:

“上帝啊,求你不要把盛怒发泄在我的身上,对我减轻一点责罚吧……”

外祖母笑着说:

“你看,上帝也厌烦他了!每天晚上都这样尖声哭诉,诉什么苦呢?都那么老了,什么也不需要了,还老在诉苦,老是那么固执……上帝每天晚上听到他的声音,一定会嘲笑他的:瓦西里·卡希林又在嘟哝了!走,我们睡觉去……”

我决定从事捕鸣禽的活计。我觉得这样可以很好地维持生活:我捕鸟,外祖母卖鸟。于是我去买了网、套环、捕鸟器,做了几个鸟笼子。每到天亮时,我就守候在山沟里、灌木丛里,外祖母就提着篮子和口袋在林子里来回采摘一些过了季节的蘑菇、荚莲果,各种干果。

疲劳的九月的太阳刚刚升起,它的白色的光线时而消失在云雾中,时而成银色的扇面洒落在山谷里的我的身上。山谷底下依然是阴暗的,从那里升起一股浅白色的雾气。粘土质的陡峭的山谷的侧面则是一片漆黑的不毛之地,另一面是一片缓坡,覆盖着枯草和茂密的灌木丛,布满了黄色、棕色和红色的叶子;清风吹来,叶子落下,飘散在山谷里。

在山谷底下的牛蒡丛中,金翅雀在啼鸣。在灰色的杂草丛中,我看得见一些活泼的小鸟头上的红冠。在我的周围有许多好奇的山雀在不停地啼啭,它们可笑地鼓起白色的腮帮,吵吵闹闹,忙忙碌碌,活像节日中的库纳维诺的小市民,又敏捷,又聪明,又凶狠;它们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想去碰一碰,于是它们一只又一只掉进捕鸟器里面去了。它们那乱跳乱闯的样子,真有点让人目不忍睹。但我是做买卖的,这是严肃的事,我把这些鸟关在鸟笼里,用布袋把笼子罩住。在黑暗中它们变得安静了。

一群黄雀落在被太阳照亮了的山楂树丛里,黄雀喜欢太阳,所以叫得更欢了。看它们的派头,很像一群小学生,那只贪婪的、恋家的伯劳鸟耽误了飞往温带的时机,蹲在一棵野蔷薇柔软的树枝上,用鼻尖清理着自己翅膀上的羽毛,一双黑眼睛警觉地注视着自己的猎物。它像云雀那样,快速飞上天空,逮住一只野蜂,细心地把它穿在树刺上,然后再蹲在树枝上,不断地转动着其灰色的贼溜溜的小脑袋。一只有预见性的松雀无声无息地飞了过去,那正是我渴望要捕捉的对象——要能逮住它多好啊!一只离群的灰雀停在赤杨树上,全身通红,摆出一副将军的架势,摇动着黑鼻子,怒气冲冲地时而发出吱吱的叫声。

太阳升得越高,鸟雀便越多,鸟唱得也越欢,整个山谷充满了音乐,其基调却是风吹灌木丛的不停的簌簌声,充满热情的鸟声也掩盖不住这种静静的、动听而又愁闷的音响。在这种音响里我听出一种夏天的惜别曲,它暗中告诉我某些特别的言辞,这些言辞自然地变成一支歌。这时我便不由自主地记起了许多过去的活生生的画面。

外祖母从上面什么地方喊道:

“你在——哪儿?”

她坐在沟谷边上。地上摊开一块头巾,上面放着面包、黄瓜、萝卜和苹果;在这些天赐的食品中间,立着一个非常美丽的菱形小玻璃瓶,它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水晶玻璃的瓶塞子是拿破仑的头像。瓶子里装着一什卡里克(旧俄酒计量单位。)用金丝桃浸泡的伏特加酒。

“多好啊,上帝!”外祖母感叹地说。

“我编了一支歌!”

“是吗?”

我就把一首类似诗的东西说给她听:

“冬天快要临近,渐渐明显,”

“我夏天的太阳哟,再见!……”

可是她没有听完我的话,就插嘴说:

“这种歌是有的,不过比这还要好!”

于是她便唱歌似的说:

“哎哟,夏天的太阳就要离去了,”

“进入黑夜,躲进森林后面那遥远的地方!”

“哎呀,就留下我一个年轻的姑娘,”

“孤孤单单,没了我那春天的快乐……”

“早晨我是否要走出乡村,”

“去回忆五月同游的风情——”

“纯洁的田野不快地瞅着我们——”

“在这里我失去了我的青春。”

“哎哟,我亲爱的朋友们!”

“轻柔的初雪已经降临——”

“请从我白净的胸口挖出心儿”

“把它埋进雪堆里!……”

我的作家自尊心丝毫没有受到损害,我很喜欢这首歌,并且很同情这位姑娘。

可是外祖母却说:

“这是一首悲歌。它显然是一位少女编写出来的:她从春天开始恋爱,可是到了冬天,她的情人就抛弃了她,可能已另有新欢,所以她悲痛欲绝了……若不是你亲身体验的事情,是不会说得那么好、那么真切的。你瞧,她把歌编得多好啊!”

她第一次卖鸟就挣了四十戈比,这使她感到非常惊奇。

“你瞧,我原没有把这当成一回事,认为那是小孩的玩意儿,没想到竟能挣这么多钱!”

“你还是卖得太便宜了……”

“是吗?”

在一个赶集日,她竟卖了一个卢布甚至更多,这就让她更惊奇了:这种无聊的玩意儿怎么能卖这么多的钱呢!

“一个妇女洗一整天的衣服或擦一天的地板,才挣二十五戈比,你就想想看吧!这事恐怕不大好吧!况且把鸟关在笼子里也不合适。这事我们别干了,阿廖沙!”

可是我一心就想捕鸟,对此很感兴趣,而且可以让我独立为生;何况这样做,除鸟之外,没有给任何人带来不便。我购置了一套很好的捕鸟工具,常跟一些捕鸟的老人交谈,学到了不少知识。我经常一个人跑到近三十俄里远的克斯托夫森林和伏尔加河岸边去捕鸟,在这里的可作桅杆用的松树上有交喙鸟和被爱鸟者所珍视的白头翁,后者也是一种长尾白毛的非常罕见的美丽小鸟。

我经常从傍晚出发,一整夜都跋涉在喀山公路上,有时还冒着秋雨,走在深深的泥泞中,身上背着漆布袋子,里面装着捕鸟工具和诱鸟笼子,一只手拿着桃木棍子;在秋天的黑夜里又冷又害怕,非常害怕!……道路两旁屹立着被雷打过的老白桦树,湿漉漉的树枝从我头顶上伸展出去。左边山脚下,在黑色的伏尔加河面上行驶着几艘末班轮船和驳船,桅杆上闪烁着稀疏的几盏桅灯,它们仿佛正在驶向无底的深渊,蹼轮拍打河水,汽笛发出呜呜的响声。

在生铁般的土地上建起了几幢路边村庄的农舍。一群来势汹汹的饿狗向脚下冲过来;更夫敲着梆子惊恐地喊道:

“谁在那儿?说句夜间不该说的话,是魔鬼带来的人吧?”

我很害怕我的捕鸟工具被没收,所以身上总是带着几个五戈比的铜板,以备送给更夫。福基纳村的更夫跟我处得很好,见到我时,他总是惊叹道:

“你又来了?啊哈,你是个勇敢的、不安分的夜来客,是吗?”

他的名字叫尼丰特,是小个子,白头发,像个圣徒,他常常从口袋里掏出萝卜、苹果,或一把豌豆塞到我手里,说:

“拿去,朋友,是我送给你的小礼品,你好好地尝尝吧。”

然后他便送我到村口。

“你走好,上帝保佑你!”

我来到森林里时已经快天亮了。我把捕鸟工具安装好,把诱鸟的笼子挂好,然后躺在林子的边缘,等待着白天的来临。这时一片静寂,四周的一切都好像凝固在深深的秋眠中了。透过灰蒙蒙的雾气,勉强可以看见山下面的广阔草地。这一大片草地被伏尔加河断开,越过河伸展开去,直至渺茫的云雾中。远处,在草地那边的森林后面,一轮初露光芒的太阳冉冉升起,在黑色的鬃毛般的树梢上放出亮光,一种奇异的、动人心弦的运动开始了:雾从草地上越来越快地升腾起来,被阳光映成了银色;紧接着从地面上出现了灌木丛、树木、干草堆,草地好像在阳光下融化了,变成一种棕黄色带金色的东西,向四面流泻开去。瞧,太阳就要触到岸边静静的河水了,似乎整条河都动了起来,向着太阳沐浴的地方流去。太阳越升越高,欢快地祝福和温暖着光秃秃的寒冷的大地,地上却散发着甜蜜的秋天的气息。清澈的天空使大地显得十分宽阔,无边无涯。一切都向远方流去,引诱它到蓝色的最远的地方去。在这个地方,我看见过几十次日出,而每一次都在我面前诞生一个新的世界,另一个新颖的美丽的世界……

不知为什么我特别喜欢太阳,喜欢太阳这名字,喜欢这名字的甜美的音符和藏在音符里的音响。我喜欢闭上眼睛,让灼热的光线照晒我的脸。当阳光像剑一样穿过围墙的空隙或树枝中间时,我就伸出手掌去捕捉它。外祖父特别景仰“不崇拜太阳的米哈伊尔·切尔尼科夫斯基大公和贵族费多尔”(古代俄罗斯的一种传说。)。我觉得这些人都是和茨冈人一样又黑又阴沉的恶人,他们也像贫穷的莫尔多瓦人那样老是患眼病。每当太阳在草场上升起时,我便高兴得不由得笑起来。

在我的上空,针叶林发出簌簌的响声,绿叶尖上滴着露珠。在树木的阴影下,在有花纹的蕨薇叶片上,早晨的寒露像银箔似的闪闪发亮。颜色变红的草被雨水打倒了,垂在土里的草茎一动也不动,可是当明亮的阳光照着它们的时候,就会发现,草叶在轻轻地颤动——这也许就是其生命的最后挣扎吧。

鸟雀们醒了。灰色的煤山雀像一个个绒毛球似的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上;火红的交喙鸟用其弯弯的嘴啄食着松树梢上的松子;松树末梢上有一只白色的山雀摇晃着身体,摆动着长长的船舵般的羽毛,用黑珠子似的眼睛,不信任地斜视着我布下的网子。不知何故,一分钟前还处在沉思中的整个森林,突然间响起了千百种鸟雀的叫声,充满了大地上最纯洁的生物的忙碌。人世间最美之父——人,正是按照它们的形象创造了爱尔菲(古日耳曼和北欧西欧神话中的人物。)、司智天使(九天使中的第二位。)、六翼天使(《圣经》故事中的天使。)以及整个天使群来安慰自己。

捕捉小鸟我有点儿不忍心,把它们关在笼子里我心里也有点过不去。我更喜欢欣赏这些鸟雀。可是猎鸟的热情和挣钱的欲望却战胜了同情之心。

鸟雀们有许多狡猾的动作让我发笑:一只浅蓝色的山雀认真又仔细地观察了捕鸟器,知道那儿对它有危险,便从旁边走进去,安全而又灵活地从捕鸟器的横杆上啄食种子。山雀很聪明,不过它们过于好奇了,这就害了它们。那些傲慢的灰雀笨一点,它们成群地走进网里,就像吃得酒足饭饱的小市民走进教堂一样;当它们被罩住时,却很惊讶,转动眼睛,用厚实的嘴啄着鸟爪子。交喙鸟走进捕鸟器时,沉着而又庄重。绕树鸟则是一种不知名的怪鸟,这种鸟会长时间地站在网前,摆弄着长长的鸟嘴,把身子支在厚实的尾巴上,像啄木鸟一样,在树干上跳来跳去,并且总有一些山雀陪伴着它。在这种烟灰色的小鸟身上有一种可怕的地方:它好像很孤独,谁也不喜欢它,它也不喜欢任何人;它跟喜鹊一样,喜欢偷一些卑微而发亮的东西并藏起来。

到中午时我便停止捕鸟,经过森林和田野回家去,如果走大路穿过村子的话,那边的小孩和小伙子们就要来抢我的鸟笼,把我的捕鸟工具毁坏、砸烂。这种事我已经历过了。

晚上回到家时我又累又饿,不过我觉得这一天之后我长大了,获得了新的知识,人也变得更有劲了,这股新的力量使我能够平静而又不怀恶意地倾听外祖父的恶言嘲笑。外祖父看见我这种态度,也开始讲道理并严肃地说话了。

“别干毫无意义的事情了,别干了!没有一个捕鸟的人是有出息的,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这我知道!你该给自己找个好的职业,到那里去发展自己的才智。人不是为一些无聊琐事活着的。人是上帝的种子,应该结出好的谷粒来!人好比卢布,周转得好,一个卢布可以变成三个!你以为生活轻松吗?不,很不容易啊!世界对人来说,就是黑夜,每个人都得自己照亮自己。上帝让每个人长了十只手指,而人人都想用自己的手去捞取更多的东西。所以要显示力量,而人没有力量,就得狡猾;谁要是又小又弱,他就将上天国无路,下地狱无门!你好像是跟大家生活在一起,其实别忘了,你是孤独一人。所有的话你都要听,但你任何人都不要相信;你表面相信,背后可要反复掂量。要少说话。房子和城市都不是用嘴造成的,而是用卢布和斧头建造的。你既不是巴什基尔人,也不是加尔梅克人,他们的全部财产,只有虱子和羊群……”

他可以这样地对你唠叨一个晚上。这些话我都背下来了。我虽然喜欢听这些话,但它们的意义我却有些怀疑。从他的话里可以听明白:有两种力量妨碍着人过随心所欲的生活,那就是上帝和人。

外祖母坐在窗前纺花边线。纺锤在她灵巧的手中转得嗡嗡响。她默默地听着外祖父说话,听了很久,后来忽然说道:

“一切都会像圣母所说的那样。”

“什么?”外祖父大声嚷道,“上帝,我并没有忘记上帝,我了解上帝!傻老太婆,难道傻瓜都是上帝种在地上的吗?”

我觉得世界上生活得最好的似乎是哥萨克和军人。他们的生活——简单而快乐。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一清早就出现在山谷后面我们房子的对面,像白蘑菇似的分散在空地上,做起了复杂而又有趣的游戏。他们灵活、壮实,身穿白衬衣,手里拿着枪,在野地里跑来跑去,消失在沟谷里;突然一声号响,他们又出现在野地里,伴随着凶猛的战鼓声,高喊着“乌拉”,竖起枪刺,朝我们的房子冲过来,好像他们马上就要把我们的房子像稻草垛似的冲倒了。

我也喊着“乌拉”忘乎所以地跟他们跑在一起。凶猛的鼓声激起我一种炽热的愿望,去破坏一切东西,去捣毁围墙或把小孩子痛打一顿。

休息时,这些士兵请我抽马哈烟,让我看他们的重武器,有时某个士兵还把枪刺对准我的肚子,故意凶狠地叫喊:

“刺死你这只蟑螂!”

枪刺闪闪发亮,像一条活的蛇,盘卷着,要咬人似的,真让人有点害怕。不过更多的是快活。

一个莫尔多瓦的鼓手,他教我用鼓槌敲鼓。开始时他把着我的双手,硬把鼓槌塞进我手指中间,弄得我手指发痛。

“你敲呀,一、二。一、二!特郎——达——达——汤!敲吧!左边轻,右边重;特郎——达达——汤!”他睁着鸟儿一样的眼睛,威严地大声喊着。

我和士兵们在野地里跑在一起,一直到操练结束,然后一边听着他们嘹亮的歌声,一边打量着他们和善的面孔,穿过全城直送到他们兵营里。这些面孔个个都那么新颖,就像刚铸出来的五戈比的铜币。

一些相同的人结成一种坚实的群体,形成一支统一的力量,他们欢快地在大街上走过,使人产生一种乐于同他们相交的感情,就像乐于沉到河里去,走进森林里去一样,投身到他们的群体中去。这些人什么都不怕,勇敢地面对一切,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主要是——他们都是纯朴、善良的人。

不过有一天在休息的时候,一位年轻的下士给了我一支很粗的烟卷。

“你抽一抽吧,这是一支难得的烟卷,我没有给过任何人,可你是个好小伙子,太好了!”

我点火抽起了烟。他后退了一步。突然一股红色的火焰灼得我眼睛发花,烧伤了我的手指、鼻子和眉毛。灰色的带咸味的烟雾呛得我又打喷嚏又咳嗽;我眼睛看不见,十分害怕,站在原地直跺脚。士兵们把我团团围住,快活地哈哈大笑。我往家里走,他们的呼哨声和笑声就像牧人的鞭子发出的噼啪声跟在我的后面。我的被烧伤的手指痛得很,脸皮刺痒,两眼流泪;但是使我伤心的还不在于疼痛,而是那种沉重的说不出的惊讶: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这种事为什么会让这些善良的小伙子感到开心呢?

回到家里,我爬到阁楼上,在那里坐了许久,回想着我人生道路上多次遇到的所有无法解释的残酷。我特别鲜明而生动地记得的就是那个来自萨拉普的矮个子士兵——他好像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问道:

“怎么样?明白了吗?”

不久后,我又遇到了一件更沉重更令人吃惊的事情。

我经常跑到哥萨克的兵营里去,这些兵营就在彼切尔区附近。哥萨克和那些兵好像有所不同,倒不是因为他们骑马技术好,穿得比人漂亮,而是他们说话跟别人不一样,唱不一样的歌,舞也跳得特别好。他们经常在晚上把马洗擦好之后,就在马厩旁边围成一个圆圈。一个矮小的红头发的哥萨克把头发一甩,就用高亢的声音像吹铜号似的唱起来。他紧张地挺直身子,轻轻地唱着关于静静的顿河和蓝色多瑙河的悲歌。他双目紧闭,就像红雀闭上双目一样。这种鸟常常唱歌唱得忘乎所以,从树枝上掉下来摔死。这个哥萨克敞开衬衣的领口,露出铜嚼环似的锁骨,于是他全身就像是一尊铜铸的雕像,他两腿站着,身体摇晃,好像大地在他脚下摇动一样。他摊开双手,闭上眼睛,引吭高歌。这样他就好像不再是一个人,而成了号手的喇叭、牧羊人的笛子。有时我觉得他会马上摔倒在地,像上述那只红雀一样死去,因为他唱歌已耗尽了自己的全部心灵和力气了。

伙伴们有的双手插在衣袋里,有的把手搭在宽阔的背脊上,在他的四周围成一个圈子,严厉地望着他的古铜色的脸,注视着他那轻轻挥动着的手。他像教堂里的唱诗班那样,庄重而又平和地唱着歌。他们所有的人——不论是留胡子的还是不留胡子的,在这种时刻都跟圣像一个样,跟圣像一样威严,一样远离人们。这首歌像大路一样很长,也像大路一样平坦、宽阔,而且富于智慧。听着此歌,你会忘掉一切,忘记世上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忘记自己是小孩还是老人。歌唱者的歌声渐渐消失,可以听到那些军马的叹息声;它们思念着草原的辽阔,思念那秋夜如何静静地、无法阻止地从田野离去。而你的心脏却膨胀起来,由于充满了某种非同寻常的感情,由于对人类对对大地伟大的无言的爱,它马上就要爆炸了。

我觉得这个矮小的铜铸般的哥萨克不是人,而是一个具有更重大意义的神话人物,他比所有的人都更优秀更高尚。我无法跟他说话。当他问我一些事的时候,我只会幸福地微笑,默默地发窘。我情愿一声不响地跟随着他,像狗一般地顺从他,只求能经常地看见他,听到他的歌。

有一次,我看见他站在马厩的一个角落里,一只手举在前面,仔细地端详着戴在手指上的一只光滑的银戒指。他的美丽的嘴唇在微微颤动,红色的小胡子也在抖动,脸上却呈现出忧郁、沮丧的神色。不过还有一次,是一个黑茫茫的夜晚,我提着几个鸟笼子来到老干草场上一家酒铺里。酒铺老板非常喜欢会唱歌的鸟,经常买我的鸟。

那个哥萨克坐在柜台旁边一个角落里,在墙壁与火炉子中间,跟他坐在一起的是一位几乎比他胖一倍的女人。她的圆脸像一张上等山羊皮,并闪着亮光;她用一种母亲的慈爱的目光略带恐慌地看着他。哥萨克喝醉了,两只脚不停地蹭地板,可能是蹭痛了女人的脚,她全身颤抖了一下,皱起眉头,小声央求说:

“别胡闹……”

哥萨克使劲地抬了抬眉毛,但很快又无力地垂下了。他感到闷热,解开了制服和衬衣,露出了脖子。女人把头巾从头上摘下来披在肩上,一双又白又结实的手搁在桌子上,手指交织着,绞得发红了。我看着他们,越发觉得,他是善良母亲的一个有过失的儿子,她正慈爱而带点责备地对他说些什么,他却不好意思地沉默着,无法回答她的有充分理由的指责。

突然,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似的站了起来,胡乱地戴上军帽——帽子低低地扣在脑门上,用手掌拍了拍它,连制服扣子也没扣上,便朝门口走去。那女人也站起来,对酒铺老板说:

“我们马上就回来,库兹米奇……”

大家用笑声和嘲讽送走了他们。有人沉厚而严厉地说:

“领航员(领航员——即哥萨克。这是一种俏皮的比喻。哥萨克不是什么领航员,但在特定的这件事中他是主角,所以称他为领航员。)会回来的,他要让她吃点苦头!”

我跟在他们后面,离他们约十步远光景,黑暗中穿过了广场,在全是泥泞的道路上,朝伏尔加河高岸的斜坡走去。我清楚地看见那女人扶着哥萨克,摇摇晃晃地走着,听得见他们脚下泥泞吧嗒吧嗒的响声。女人小声而恳切地问道:

“您要到哪里去,喂,去哪里呢?”

我也踩着泥泞跟在他们后面,尽管这并不是我要走的路。他们走到斜坡便道时,哥萨克便停住了。他离女人约一步远,突然朝她脸上猛击一拳,女人又是惊讶又是害怕,大叫起来:

“啊哟,你这是干什么呀?”

我也吃了一惊,跑到他们身边去。哥萨克拦腰抱住女人的身体,把她推到围栏外的山坡下去,自己也跟着跳下去,两人抱成黑黑的一团,沿斜坡的草地一起滚了下去。我顿时发晕,惊呆了,只听见下面的沙沙声,撕衣服的声音和哥萨克的吼叫声,女人则低声地断断续续地嘟哝道:

“我要喊了……我要喊了……”

她大声地病态地哼了一声,然后便静寂了。我摸到一块石头扔下去,只听见青草的沙沙声。广场那边小酒铺的玻璃门砰地响了一下,有人哎哟地叫了一声,大概是谁跌倒了;然后四周又是一片静寂。这意味道,每一秒针都会有让人吃惊的事情要发生。

山坡下出现了一大团白色的东西。这团东西在呜咽着,抽搭着,缓慢地、摇摆不定地走上来。我认出了她就是那个女人,她像只羊似的爬过来。我看见她上半身全裸着,垂着两个大乳房,好像她有三张脸孔。现在她已经爬到围栏边,坐在围栏上,几乎与我并排。她像是一匹害了气肿病的马,一边喘着气,一边整理着凌乱的头发。在她洁白的身体上显出许多乌黑的泥巴的污点。她在哭,用猫洗脸的动作擦着脸上的泪水。她看见了我,小声地说:

“天哪,这是谁呀?走开,不要脸的东西!”

一种惊讶、痛苦和忧伤感把我惊呆了,已无法走动。我想起了外祖母妹妹的一句话:

“女人是一种魔力,上帝本人还受了夏娃的骗……”

那女人站起来,用破衣服碎片掩饰着自己的乳房,光着脚,快速地离开了。这时哥萨克从山下爬上来,用白色破布片在空中挥动,小声吹着口哨,留心倾听着,并用愉快的声音说:

“塔莉娅!怎么样?哥萨克想要的东西总是能得到的……你以为我喝醉了吗?不,我是装出来的……塔莉娅!”

他稳稳地站在那里,说话很清醒,并带着嘲笑。他弯下腰,用那块破布擦自己的皮靴,接着说:

“喂,你把你的上衣拿去吧……塔什克!就别装模作样了……”

接着哥萨克又说了一句侮辱女人的话。

我坐在碎石堆上听着这种声音,它是夜深人静中孤零零的一种耍威风的声音。

广场上的灯光在我眼前晃动。右边,在一堆黑色的树林里矗立着白色的贵族女子专科学校的校舍。哥萨克懒洋洋地一句接一句说着一连串脏话,手里挥动着白色破布片走到广场上,终于像一场噩梦似的消失了。

下面,斜坡下的水塔里,排气管在咝咝地排气。一辆四轮马车正从坡道上跑过去。四周荒无人烟。我垂头丧气地沿斜坡走去,手里还捏着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我当时没有来得及把它扔向哥萨克)。在格奥尔基·波别多诺谢茨教堂附近,巡夜的更夫拦住了我;他怒气冲冲地盘问我是谁,背包里装着什么东西。

我详细地跟他讲述了哥萨克刚才的事情,他却哈哈大笑起来,轻轻地喊了几声:

“真高明!老弟,哥萨克人很能干,我们哪里能跟他们相比!娘儿们都是母狗……”

他不停地笑着,我便往前走了。我不明白,他到底在笑什么?

于是我惊恐地想到:要是我母亲或外祖母碰到这种事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