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袖不分梨

《汉书·董贤传》曰:“常与上卧起。尝昼寝,偏藉上袖,上欲起,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袖而起。”

世始称断袖之癖。

1

鸢肩公子二十余,齿编贝,唇激朱。

气如虹霓,饮如建瓴,走马夜归叫严更。

径穿复道游椒房,尨裘金玦杂花光。

玉堂调笑金楼子,台下戏学邯郸倡。

这首诗形容子车灼,真真是再合适不过的。

十七八的明朗少年笑如烈阳,一袭轻衫,即使顽劣地打马哒哒跑过京城拥挤的小巷,也是不招姑娘们嫌的,最多只是道一句“少年轻狂”。

鲜衣怒马,神采飞扬,字如其人,灼灼其华,琴棋不会,诗词稀疏,听戏唱曲,样样精通,只是端的一副招人喜的面皮,倒也是最受宠的小皇子。

子车,是皇姓。

子车灼年纪最小,上有帝后溺爱,下有长姐庇护,中间还有一个太子亲哥担着,少年顽劣不过寻常,又加他也并没有什么太过分的举动,帝后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百姓也只好小心翼翼地供着这个爱出宫玩的小祖宗。

除了时常有些偏执和顽劣之外,身上倒是没有一点皇家的杀伐果断,可是毕竟也是从皇宫里出来的小祖宗,哪能知道百姓的艰苦?

所以,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生平第一次,他被人给告了。

把他告到朝上的是当今正一品太傅之子,今年刚被亲封的状元郎,暂任从二品翰林院掌院。

先不说太傅是三朝元老,清廉古板,乃是大汉的肱骨重臣,其子曲猗更是继承了家父的刻板严直,甫一上任就把子车灼当街纵马扰乱民安、无视京城宵禁纪律,综合起来又有碍皇家威仪给告了天子面前。

昭帝也很无奈。

主要是这事,也在他的默认之下,何况子车灼又并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少年爱玩闹,过几年就好了嘛!

思前想后片刻,昭帝轻咳几声,便道:“这事是灼儿不对,不知罚半年禁闭,爱卿意下如何?”

朝下各大臣一阵默然,别说半年了,就小皇子那跳蚤似的脾性,怕是一日都坐不住,估计禁闭完了,这曲府也该炸了。

曲猗却不以为意,还要再言,却被站在他身前的太傅抢了先。

太傅看似斟酌了许久,却是斩钉截铁道:“臣以为,小皇子不过是天性爱玩,并非顽劣,所以请圣上下令,命吾儿为皇子太师,帮皇子修身养性。”

几乎是一锤定音。

曲猗闻言惊讶地看向自己的父亲,欲言又止,又终究没有忤逆太傅的意愿。

也好,最起码不用关那小跳蚤禁闭了,昭帝点点头,准了!

2

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这首诗倒也写出了子车灼大半寻欢作乐的皇家的历程。

理所当然的,四书不动,五经不看,视孔孟之道为粪土,也唯独乐府诗歌唱得还不错的子车灼,遭遇到了他年仅十七的人生中的最大的滑铁卢。

因为从明天起,他就要按时地去曲猗的府上上课了。

第一本书已经送到他的殿里来了,曲猗派人过来传话,明天的第一课,就要学论语。

子车灼两眼含着一泡泪就去了椒房殿里找他母后撒娇去了,昭后是西域人,西域民风开放,没有中原这么多的繁荣缛节,子车灼也最像她,一张弯弓使得是出神入化,一手小楷写得是不堪入目。

唉。

“母后哇!”子车灼挤下两滴泪,抱着昭后大腿道,“您可要救救孩儿啊!”

昭后也两眼汪汪,“皇儿啊,你父皇说了,我要是帮你求情开脱,就要让我去太后她老人家那儿吃素念经三个月啊!”

“……”

子车灼瞬间就收了泪,提起屁股转身就坐到了身后一旁的那张椅子上,一张俊颜端的风轻云淡,好像刚刚抱着昭后大腿嚎的不是他一样。

“母后。”子车灼眯起眼睛看着自家母后,不知为何,昭后忽然有些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子车灼又道:“您上个月在御花园聚众赌博,我猜,父皇和太后她老人家还不知道吧?”

“……”昭后咬牙,“儿啊,这事儿真没商量,太傅那驴脾气你还不知道?他还是你父皇开蒙的老师,除非他亲自松口,否则谁也不顶用啊!”

顿了顿,昭后又说:“你就当这是给你的历练还不行?再说了,你就带着话折子和你的蛐蛐儿过去溜达着玩儿呗,还能闷死你?”

“……”

怎么办?他竟无言以对。

第二日。

子车灼骑着他的汗血马早早地等在了宫门口,一下朝,曲猗就看到了他。

同时,子车灼也远远地打量着自远处而来的曲猗,若有所思。

昭国风气开放,亦好男风,平时和子车灼在一起厮混的贵家子弟没少品论曲猗,公子如竹,颀长可喜,就是性子太清冷古板了些。

子车灼即使觉得自己不会喜欢男人,可亲眼看到曲猗时还是忍不住眼前一亮。

依旧君子世无双。

曲猗个子高,腿也长,很快就走到了子车灼的马下。

一身浅黄的五爪蟒袍,同色的腰带上用细细的金丝绣满了祥云,贵气有余,威仪却不足,不像皇子,到像个翩翩贵公子。

曲猗仰头望着子车灼精致的脸,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以为你今日不会来。”

子车灼诧异地对他挑挑眉,“抗旨可是大罪。”

“……”曲猗想起了朝堂上那个极度宠儿的昭帝,有些沉默。

昨天下朝后,昭帝的贴身公公把他叫住了,说是皇上找他有事相商。

“爱卿啊,来,坐下坐下!”

进了御书房,他发现昭帝分外的热情,依言坐下后,一旁的内侍就递上了一个小小的册子,“这是?”

昭帝示意曲猗翻开,翻开数页,才发现竟然是一本起居册。

册子的最外面,是子车灼的名讳。

曲猗:“……?”

“还望爱卿替朕和他母后好好照顾灼儿。”末了,昭帝还从龙椅上走了下来,信任地拍拍他的肩,“朕的皇儿就托付给爱卿了。”

“臣遵旨。”曲猗只能恭敬地谢主隆恩,心里却忍不住地叹气,明明是要罚小皇子,怎么到头来,却像是罚他自己?

而且,这话听起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

3

曲家历代都是太傅,一个个清正肃直,从不会拐弯抹角,虽是太傅,却比谏官还谏官,有时候连皇帝敢批驳。虽是如此,可当下曲家最著名的,不是那一根正骨,却是如今的曲家大公子,曲猗。

在帝都“心目中最理想夫婿排行榜”中,曲猗的人气竟比太子还要高!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有匪君子,绿竹猗猗。

曲猗。

虽然脾气直了那么一点儿,不过丝毫不影响他的姿容,无数官家小姐明示暗示,依旧引不来他的一个眼神。

为人也刻板得紧,明明和他差不多大,架子却像极了老太傅,一板一眼,毫无少年人的活力和乐趣!

简直是块木头!

但是子车灼觉得曲猗长得不仅仅是好看,脾气也是真真的好啊!

窗台上幽香的兰草被换成了大红大紫的牡丹也不生气,甚至温润的玉石镇纸被换成了俗气的金镶玉镇纸也不生气,直到子车灼展开了他带来的十八美人图之后,曲猗终于忍不住了。

两米宽的画轴,上面画满了容色各异,姿态不同的十八个衣衫……咳,有些不整的美人儿,据说,这画上的美人儿可是这数百年来京城最好看的花魁。

“小皇子,这里可是书房!”曲猗面色有些难堪。

子车灼从容应道:“圣人云,食色,性也。”

“……”曲猗简直想把子车灼连人带画扔出去,可是对方是皇子,不能造次,终是恼怒地一甩衣袖坐到了椅子上拿起公文看了起来,道,“随你!”

“哟,翰林哥哥生气了?”子车灼斜倚在门框上,手里还握着那长长的画轴,“求求我,我就不摆了,嗯?曲公子?曲哥哥?”

见曲猗还没有反应,子车灼摸摸下巴,拖长腔地撒娇喊道:“知津哥哥?”

知津是曲猗早逝的母亲为他专门取的字,那位娴静文弱的大家闺秀看着尚在襁褓中的曲猗就有如此精准的先知: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果真,曲猗那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气度,配上正儿八经的雪白绣鹤的雅正官服,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能飞升成仙似的。

“今日看完论语,明日检查释义。”曲猗连头都没抬,冷冷说道。

“……”

子车灼愣住了。

半晌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就不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曲猗面无表情地睨他一眼:“我当然不能把皇子怎么样。可是皇上说了,您若不听我的话,就可以不用再来曲府了。

子车灼眼睛一亮。

“就去京郊的庙内为太后祈福。”曲猗的唇角不自觉带上了一点笑,“那就是一年不许下山了。”

子车灼全身一个激灵,目瞪口呆。

片刻后,他才像着火了一样把手中那幅美人图扔到了地下,搓搓手就黏到了曲猗的桌子上:“曲公子,曲哥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刚刚就当我放了个屁吧。”

“……”曲猗没想到子车灼说话会这样粗俗,下意识道,“皇子身份高贵,怎可如此粗俗?”

“我改。”子车灼真诚看着曲猗,眼里波光粼粼。

曲猗被他瞧得一怔,有些不自然地扭过了头:“……去看论语罢。”

“好……”

子车灼听了这话顿时一愣,颇有些尴尬地挪回了自己的桌子,在书包里掏了半晌,也没敢把他的论语拿出来。

昨天他忙活了半宿,就忙着把那本论语改装成话本子了,简言之,他今天带的,就是一本拥有论语外皮儿的金x梅……

还是最新版的。

正犹豫间,曲猗清凌凌的声音又从对面传来:“没带书?”

“带倒是带了……”可不是那一本儿。

子车灼愁眉苦脸地拿出了书,刚翻看没两页,又听曲猗道:“把书给我,我给你划一下范围。”

子车灼的表情恍如雷劈。

子车灼的表情太反常了,曲猗向来聪慧,走到他的桌前,伸手就要取书,子车灼反应更快,一甩手就把书扔出了窗外。

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

“……”

两人对望了片刻,曲猗抬脚就往门口走去,子车灼这才反应过来,起身就对着曲猗追去,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喊道:“曲公子,你听我解释!”

子车灼比曲猗矮上些许,现下子车灼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一个抬头一个低头,恰好鼻尖对着鼻尖。

曲猗一脸愕然,他素来不喜与人有接触,现下身体僵直,竟是一时也挣脱不开,从他的角度望去,刚好能直直望进子车灼那黑嗔嗔的眸里。

他的睫纤长而微翘,像两扇小小的扇子,半掩在剔透清亮的眸子里,从那一双眸里,曲猗还能看到两个小小的自己。

陡然心如鼓捶。

子车灼完全没有注意到曲猗的异样,只是结结巴巴道:“曲……曲公子,我……”

曲猗骤然回神,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可是子车灼正揽着他的腰,刚才因为曲猗没有反抗,所以他现在也稍微松了力,曲猗这样一后退,子车灼就无可避免地跟着他后退了一步,两人的双脚相缠,一时不察又齐齐仰头栽了下去。

后脑着地的一声闷响,子车灼听着都忍不住牙酸。

然后——

好巧不巧,在歪倒之前曲猗还记得护住自己身前的子车灼。

好死不死,就像无数狗血的话本子里写的那样,才子为救摔倒的佳人,却意外地得到了佳人的香吻一般,可……他,子车灼,在混乱中,牙齿不小心咬住了曲猗的下唇。

人生,总是公平的。

现在,曲猗恍若雷劈。

直到子车灼尝到了丝丝血腥味儿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从曲猗的身上爬了起来,曲猗方才脑袋重重地磕到了木板之上一阵发蒙,回过神来又发现两人居然唇齿相交……

成何体统!

然后天地骤然一阵发黑,他便再没有了意识。

等曲猗再醒来的时候已近傍晚了,抬眼就是熟悉的帷幔,后脑处还传来丝丝痛意,扭头才看到,那撑着一只手正在打瞌睡的,除了子车灼还有谁?

消失的记忆瞬间回归,想起刚刚发生了什么,曲猗面色顿时一阵扭曲。

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曲猗绕到镜子面前,对镜一照,才发现嘴角果然印上了一圈细碎的牙印。

虽然不深,但在曲猗这张瓷白如玉的脸上却显得十分突兀。

“……”

叹了一口气,曲猗认命地转过了身,旋即又看到了子车灼那双亮湛湛的眸,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坐在他床边的那张矮凳上幽幽地望着他。

一阵难言的尴尬与沉默相伴相随。

半晌,还是子车灼先开口了:“曲公子,你……还疼吗?”

曲猗面色有点挣扎,顿了一会儿,才道:“还好。”

犹豫了片刻,子车灼又道:“那你明天,还上朝吗?”

“……”曲猗的眉角跳了那么一跳。

见他不语,子车灼又道:“曲公子,你不要不好意思。诚然,我不是故意的,但是你受伤我也是要负全责的,你可以先在曲府养养伤——毕竟我的牙印在你的脸上确实……嗯……对了……”

说到这里,子车灼才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曲猗,十分不自然地拢拢衣襟,道:“你是断袖吗?”

“……”

4

向来兢兢业业的曲翰林告了三日的假。

且事情就发生在小皇子进入曲府的一天后,众人心里不由得暗暗琢磨这一天究竟了发生什么事,能让素来热爱工作且不近人情的曲猗告假修沐。

虽是病假,可众人总觉得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同时,心中有对小皇子的作妖能力有了更近一步的认识。

呵,呵呵。

不管别人如何想,此刻的子车灼,依旧来到了曲府,还带着他的请罪礼。

虽然前一日的曲猗忍无可忍地对着他说了一声“滚”,这已经算是以下欺上了,但子车灼丝毫不恼,毕竟他就是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还害得曲猗赔了初吻……嗯,是朝中的官员都说曲猗不近女色的。

时值曲猗正在书房习字,就听得一阵鸟兽的叽叽喳喳自远而近传来,其中还有脚步声。

果真,片刻之后,子车灼就兴冲冲地推开了门,道:“曲公子,我带了礼物来探望你,你好些了吗——你怎么这样看我?”

一幅刚刚写好的《兰亭序》一道墨痕自上而下划过,生生毁坏了整幅画面,曲猗深吸了一口气,将纸揉成一团丢进了纸篓,方淡声道:“不劳皇子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子车灼笑嘻嘻地看着曲猗,丝毫不介意他冷冰冰的态度,又道,“你难道不好奇我给你的礼物是什么吗?”

“多谢皇子,可惜臣不喜鸟兽。”曲猗放了笔,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后定定望着子车灼,原本冷肃的面上因为多了那一圈的牙印显得分外好笑。

子车灼原本也是想笑的,可他又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只好又转移了话题:“曲公子,其实我今日来是想请你参加我皇姐的生辰宴的,我知道你生我气,所以我请你喝酒赔礼好不好?”

“臣不敢。”子车灼明快而热烈的笑实在是让曲猗招架不住,他只好垂下了眼,淡淡道,“臣不喜喝酒。”

“没关系嘛。不喝酒,那你总该有点别的什么喜欢的吧?”

“没有。”

“……”子车灼哑口无言。

门外叽叽喳喳的鸟雀声更衬得屋内一片寂静。半晌,子车灼才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问道:“曲公子,你还是在生我的气呀。”

声音低低的,尾音稍微拖得有些长,几欲微不可闻,还有那么一点儿委屈的意思在。

曲猗望着子车灼,不知在想些什么,终是放软了声音,说了一句“臣不敢”。

“你敢的。”子车灼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走到了昨日他的书桌面前,其实今日他可以不用来的,可以等三天后再来,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又总觉得自己应该今日来。

可是来了之后,他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曲猗被他的这句话堵得一时没有了言语,又看着子车灼垂着个脑袋坐在桌子上神色恹恹的,身上那身浅黄的皇子袍好似都失了几分颜色。

为什么呢?

曲猗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书房里有一种很清淡的冷香,子车灼知道,那是曲猗身上的味道。

平心而论,曲猗的长相是很精致的,但是丝毫不显女气,反而有一种大气的温雅,眉峰并不尖锐,是一种平和的走向,瞳孔内黑白分明,下颌的曲线十分俊朗流利,唇也很软,和姑娘的好像也没什么分别……

想到这里子车灼猛然回神。

诚然,他刚刚确实是在胡思乱想,当人处于一种十分无聊的环境下时,大脑当然会想一些以往没有仔细想过的事情,比如说昨天那个并不算吻的吻。

可是,他也确实不是一个断袖,子车灼暗暗思量,难道是因为自己思春了?

他的宫里确实有几个暖床的丫鬟,可他对女人素来都是抱有可有可无的态度,也没怎么放到心上过,何况一个人睡更加的惬意,旁边有人他一贯都是睡不安稳的。

想到这里,子车灼猛然起身。

曲猗虽然望着书案上翻开的一册《资治通鉴》,但是心思也完全没有放在书上,反而也是在发呆,他被子车灼突然的响动惊了一下,不自觉地望向了他。

子车灼站起身后定定地望了他一阵儿,少年的面容十分得秀丽,瞳孔在阳光的反射下有一种艳丽的异色,他的长相有七分与昭后十分的相像,若是换上一身女装,应该也是一个绝色的美人儿。

曲猗此刻还带着发呆过后的茫然,显然,两个人明显都在一致地神游太虚,但是曲猗的心思比子车灼深沉了数倍,所以可是说除了他自己别人并不知道他在发呆。

可惜,这个技能并不能算得上是十分实用。

两个人目光相撞了良久,虽然是在对视,可依旧是在思考自己的问题,子车灼是,曲猗亦然。

总有一个人的出现让你明白此前的一切规矩与底线不过笑话,让你发现生命开始有了另外一个鲜明而更加活泛的走向,也许没有任何理由,可它就是会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你的生命里。

子车灼突然迈开了步伐,直直地走到了曲猗的桌子面前,然后轻松地跃上了那个不过到他腰际的桌子上,然后跪坐在上面,打量着此刻曲猗的神情。

曲猗的面上只浮出了一丝惊讶,随机又隐而不见,又换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相对凝视,那好像是动物的眼神,保守而尖锐。

然后,他一把拉过了曲猗的衣襟,对着他的唇,深深地吻了下去。

他的气息中有一种长年累月沉淀出的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又带着少年独特清新的气息,他吻得十分认真,闭上眼时,又生出一种男女莫辨的妖异美感来。

是一种异族的美。

在这样一种奇特的美感下,曲猗忘记了拒绝。

也许是他的神色太过于认真,又或许是氛围太过于情动,曲猗也不自觉地回应起这个吻来,他停止了思考的能力,只是一味地追寻着原始的本能。

两人相交的唇舌从曲猗的领地换到了子车灼的领地,曲猗反客为主,渐渐占领了一切的主导权,他握着少年纤细的腰肢,忘却了自己的身份。

充斥着笔墨与书籍的室内只余两人时断时续的喘息声,直到一只毛笔在两人的动作下滚下桌面,两人的唇舌才缓缓地分开,一道细细的银丝缀在子车灼的嘴角,仿佛彰显刚刚的热烈。

曲猗的眸色更加暗沉,此刻他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子车灼。

这位素来顽劣单纯的小皇子,毕竟也是从皇宫里出来的。

子车灼的表情依旧是那种有些执着的认真,白皙的脸上还泛着情动的潮红,这样的表情更加能拨动人心,曲猗的喉结动了动,却终是什么都没说。

两人依旧一言不发。

片刻之后,子车灼轻轻地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旋即跳下了桌子,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他想,他该是该去追寻另一个答案了。

身后的曲猗也恢复了那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重新归整了一下书案,拿起了一只细长的毛笔,然后“咔擦”一声,毛笔一分为二。

忍不住沉醉,却一定要逃离。

5

从小到大,子车灼都有一种执拗的执着。

对于某件事物的喜恶,他向来都有一个明确的标准。

喜欢的,与不喜欢的。

物是,人亦是。

他骑着那匹全京城只有他有的汗血马,慢悠悠地逛在京城的小道上,脑子里此刻倒是清明得很,回到宫里,他率先吩咐了自己的近侍。

“长泽,去宫外给我找个女人来。”

“……”长泽蒙了一刻,才反应过来自家主子说的是什么,又赶紧忙不迭地应了,“是,奴才这就去”

“等等。”

“主子?”

顿了顿,子车灼才缓缓道:“再找一个男人来。”

“……”长风这下子简直就是瞠目结舌呆立在了原地,要不是衣着长相声音没一点儿错,他绝对不会以为这就是他的主子!

“还不快去?”子车灼皱眉,抬脚就给了他一下,又道,“偷偷地去。不然小心你的脑袋!”

“哎哎,是!”

这下确定了,就是主子没错,可……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傍晚的时候,长泽终于回来了,子车灼正在浴池里沐浴,长泽低眉顺眼地通报了一声,推开门就进去了。

长泽帮他搓着背,一边低声讲:“带来的那两个人也送去沐浴了,奴才给他们找了两个屋子,是挨着的。”

“嗯。”子车灼应了一声,面上倒是不带什么表情。

一刻之后,子车灼穿上了白绸的里衣和外袍,准备去探究另一个结果。

长泽自幼跟在子车灼的身边,自然对于他这种神情非常了解——是一种得不到结果就绝对不罢休的疯狂。

子车灼五岁那年,昭后的娘家,也就是西域曾进贡了两只脸盆粗细的蟒蛇,说是其蛇蜕可入药,有益寿之效。子车灼那时还小,看见了这种庞然大物惊吓得很,却又喜欢那种精巧细密的浅黄色鳞片。

惊吓与喜爱不相上下,子车灼虽然喜欢,却也苦恼得很。于是,他就亲自钻进了蛇笼,与那两条蛇共处了一下午,测试自己到底是爱多,还是惧多。

小小的人儿就那么丁点儿大,那两条蛇却足足有数十米长,虽然被训养得老老实实,可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出什么意外,昭后劝了半天,也没能让他从那蛇笼里出来。

也就是那时,长泽就把子车灼面上那种偏执到执拗的神色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子车灼随意地先推开了一扇房门,床沿上坐着一个身姿曼妙的秀丽少女,看见他来了,接着施了一个并不是十分规矩的宫礼。

“小皇子万安。”

“嗯。”子车灼随意地挥了挥手让她起身,然后走上前去,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表情,那少女的脸颊瞬间红透,就像挂在枝头的杏子。

然后,子车灼闭上了眼,轻轻地吻住了她的唇。

闭眼的瞬间,脑海中浮现的竟然是曲猗的脸。

两人唇舌相交的片刻,子车灼从心底涌上来了一种难言的焦灼。

然后,他后退了一步,蹙眉睁开了双眼。

“……皇子?”那少女有些惶恐,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了他的反感。

子车灼没有看她,只是转身出去,推开了另一扇门。

那扇门里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清秀文弱的少年,子车灼大步迈了过去,在他行礼之前捏住了他的下巴,然后一双黑嗔嗔的眸子犀利地巡视着他的表情,然后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鼻尖相对时,子车灼又忽然松开了他。

旋即,子车灼回到了他的寝室。

长泽候在他的房间门口,似乎是知道他迟早会回来。

“把人送回去吧。”

长泽为他推开屋门,然后跟在他的身后进去,又十分轻柔地关上了门,开始伺候他入寝。

“是。”

子车灼盘腿坐在床榻中央,看着长泽一根一根地吹灭多余的蜡烛,直到他要退下时,子车灼才淡淡地出声。

“长泽,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了。”

那话里还带着淡淡的苦恼。

是一个“人”,而没有说女人,又加上今日主子的反常,长泽能隐约猜出一些来,但他不能说出来,只好道:“主子喜欢的人,一定是非常优秀的。”

“是,他很优秀。”顿了顿,他又惆怅道,“可是,这也许是不该的。”

长风有些心惊。他的心思转了好几个弯,又联想到今日好像主子还去了曲府,后背登时一阵冷汗。

那可是曲家’啊。

“能被主子看上,是他的福气。”最后,长泽只能如是说。

“……”子车灼不语。

长泽是自幼就跟随在子车灼身边的,见到主子不开心,他心里也有几分难受,他又道:“主子,人这一辈遇上个喜欢的不容易,能抓住就是最好不过了,不能抓住,您还可以折了他的翅膀,把他养在笼子里,还怕养不出真心来么?

“奴才从小跟着您,知道您最心软不过了,有这样的主子是奴才天大的福分。可是,您得想好了,错过了,就是一辈子了。”

长泽大着胆子说完,静静等候着子车灼的反应,月光透过窗户镀在榻上,将子车灼的半个身子都洒满了一层莹然的光晕。

一半隐于黑暗,一半沐于月光,就像神与魔的共同体。

良久,子车灼仰面躺在榻上,疲惫道:“长泽,下去吧。”

“是,主子。”

不可能这么简单的。

有的人,就是因为有了那双翅膀才耀眼,眼里有火光,胸膛有热血,那样才是一个完整的值得去爱的人。

否则,一具皮囊而已,又有什么值得爱的?

6

“曲猗。”

月光柔柔地倾倒在榻边的地上,屋内的帷幔低垂,溢出了断断续续的呻吟。

春情颓靡,被浪翻滚,似梦,可那触感确是真实的。

身下的人腰肢柔软,肌肤宛若上好的白瓷玉瓶,腿部的线条结实流利,此刻正紧紧缠在他的腰间,散落的发丝自发顶倾泻,又铺在那人平坦的胸膛之上。

意乱情迷间,曲猗蓦然睁大了眼。

身下的人正仰头躺在枕上,露出了修长细嫩的脖颈,微张的嘴唇嫣红如樱,一丝月光透过帷幔的缝隙偷溜进来,映在那人秀丽精致的颊上。

曲猗猛然睁开双眼。

是梦。

被褥上已沾了污浊,曲猗额上的冷汗未消,他已许久不曾做过这种旖旎的梦境,何况,身下的人,竟然是……

曲家世代忠臣,常伴帝王身侧,一根正骨被赞颂了百年,他是曲家唯一的公子,他不仅仅是曲猗,在太傅故去之后,他就是曲家。

他不会有爱情。

他只能有责任。

三日后,曲猗上朝,自请前去岭南担任节度使。

节度使本是三年一换,可是在岭南的那个节度使却因热疾上月去世了,昭帝一直没有定下新的人选,只好一直搁置,没想到曲猗竟然愿意自我放逐。

岭南在南部,气候湿热,与向来四季分明的京城十分不一样,何况朝堂如战场,即使三年后曲猗平安归来,也是另外一番景象。

太傅立在第一排默不作声,曲猗昨日就对他说过了,他也相信,自己的儿子这么做也必将会有他的理由。

曲猗坚持,太傅又默不作声,昭帝虽然疑惑却也没有办法,点点头,又准了。

朝中的大臣又是一阵默然。

珍爱生命,远离小皇子。

小皇子到曲府的第二天,曲猗就告假修沐,三天之后正正常常地来了,怎么又要主动请旨去那偏远的岭南?

子车灼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有任何波动,听到前朝传来的消息,就只是平淡地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傍晚,他就去找了昭帝。

7

曲猗接到旨意第二天就启程了,也不知是在逃避什么,车马劳顿了半月,才到了岭南。

到了府邸修整了一天之后,曲猗才去拜访当地的巡抚。

节度使与巡抚从品阶上是巡抚高那么一等,可是往深了来说,节度使是带了监察的职责在里面的,相护监督,又相互制约,也是昭帝的想法。

“新任节度使曲猗求见巡抚大人。”

“您稍等。”

巡抚的宅邸内还堆着十几个零零散散的箱子,负责通报的管家一边为曲猗带路,一边颇尴尬道:“大人见笑了,院子下人们还没打扫完。”

顿了顿,他又道:“大人,您也是从京城来的?巧了,新来的巡抚大人也是从京城来的。”

曲猗脚步微顿。

还没来得及细问,就到了大厅,管家又匆匆地奉了茶,转身又离开了。

门外有脚步声响起,似曾相熟,曲猗抬眼望去,果不其然望进一双如艳阳般明亮的眸。

子车灼笑嘻嘻道:“曲大人,一路辛苦了。”

曲猗愕然,原本只是仅存的一丝猜想此刻落实为无可扭转的事实,半晌后,他才平复了心情,垂眸道:“巡抚大人有礼了。”

子车灼走到他的面前,挑起他的下颌,与他两两相对,淡淡龙涎香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脸上,面上挂着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

他说:“逃什么呢,曲大人?”

曲猗盯着他的瞳孔,淡声道:“我姓曲。”

“三年,曲猗,曲知津,”子车灼的唇若有若无地摩擦在曲猗的唇角,眼里亮晶晶的,充满着炙热的火焰,“和我在一起,不过三年而已,回去,你还是曲家的大少爷。”

他又说:“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不是吗?”

曲猗的呼吸骤然有些急促,他狠狠地扭过脸去,道:“枉顾伦理!”

“那天我回去之后,找过一个女人。”子车灼直起了腰,把身子靠在曲猗旁边的桌子上,语调毫无一丝起伏。

曲猗呼吸一顿。

子车灼又道:“结果并没有什么感觉,即使亲吻的瞬间,我也只是想到了你。然后我又找了一个男人。”

曲猗缓缓地看向子车灼,不语。

“我感觉很恶心,转身就走了。”子车灼嘴角挽起一抹笑,“我不喜欢男人,也不是多喜欢女人。我只是对你有感觉,曲大人。”

半晌,曲猗才低声地问他:“我?”

子车灼俯身就吻上了他的唇,炙热的,疯狂的,恨不得将他刻入自己的骨血般的强势。

也没有别的什么选择了。

曲猗揽上了他的腰,抱着他向着内室的贵妃榻上走去。

那一晚在梦中的事,就让它延续下去吧。

三年,不过三年。

他不再是曲家的嫡长子,他只是岭南的节度使。

他输了。

心甘情愿。甘愿享受这短暂的欢愉。

三年过后,曲猗依旧是京城曲家的长子,下一任的太傅,他会娶亲,会生子,会将曲家世世代代地传承下去,如他的父亲,或是祖辈。

子车灼也会是皇宫内那个依旧顽劣的小皇子,帝后庇护,太子和长姐为他遮风挡雨,一世无忧,生活富足。

他们余下的一辈子都会不分离,却又无法再相见,宛如一条无线分离又靠近的渐近线,再无瓜葛。

子车灼没有说,其实他喜欢曲猗已经很久了。

真的很久了。

在六年前他长姐的婚宴上,曲猗跟着太傅前来参宴,适龄的少年子弟都聚在一处,只有他一人静立于角落的那棵梨树之下,月白的衣衫在一片五颜六色中遗世而独立,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

礼炮响起,一身凤冠霞帔的长公主委步而出,宛若步步生莲,美艳得耀眼,可是子车灼的眼里,却只看到了那一抹月色。

曲猗顺着礼炮的响声抬眼望去,长公主的脸上是那样幸福而满足,他的嘴角也不自觉地噙起了一抹祝福的微笑。

春风微动,满树的梨花纷纷扬扬,落满了树下那人的衣襟,像是在吟唱一曲关于初见最动听不过的赞歌,那是子车灼此生见过的最美的一幅画面。

然后,此生再也忘不掉了。

那日的子车灼银冠金袍,眉眼灼灼,他也不曾知道,那时挪不开眼,不仅仅他一个而已。

奈何,奈何。

此恨无关风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