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袖不分桃

《汉书·董贤传》曰:“常与上卧起。尝昼寝,偏藉上袖,上欲起,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袖而起。”

世始称断袖之癖。

1

昔年,想他苍夷山卫家三少,少年侠气,推翘勇,矜豪纵,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偷鸡撵狗无所不能……咳,在苍夷城是怎等豪气光景!

可如今遇上了乐正奚。

唉。

怎一个愁字了得……

“哎,三少,你知道吗,今年帝都的等级测评,扶桑的乐正氏也要来!”一个身穿绛色的清秀少年正对着身边一名穿正红色衣衫正在打瞌睡的少年窃窃私语。

苍夷山卫家的衣服颜色是按等阶照深浅穿的,正红为尊。

“来就来……你说什么?!”卫褚本来在大殿上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一听到这等消息,不仅“嗷”的一嗓子喊叫了起来,顿时在寂静大殿上方激起了一众回声,众位世家子弟也全部唰唰瞧向了他。

又看见是穿一身正红绣火焰暗纹衣衫绲墨色折边的俊美少年,转眼又齐唰唰把头扭了回去。

苍夷山最能生事的三少,还是莫惹为妙!

大殿上方正在扯着嗓子讲这些世家弟子接下来半月行程的帝师,闻言不满地向下一扫眼风,强大的威压扑面而来,除了直系的佩戴高阶灵气的公子面色稍霁,分系和外门的弟子全部都被这股强大的精神力压迫得面色发白。

“三,三少,您淡定啊……”绛色衣衫的少年本是卫家的分系子弟,名叫卫沣,但是他素来与卫褚走得近,此刻他正面色发白地轻轻捂住卫褚的嘴,瞄了瞄继续讲话的帝师,轻声细语地对他讲,“我刚刚听说,这次由于帝君再三邀请,乐正氏才要参加这次的评定和试炼的。”

“乐……乐正奚……”闻言卫褚咽了咽口水,颤颤巍巍地看向卫沣。

只见卫沣十分沉痛地点点头,卫褚两眼一翻,就要滑到地上。

卫沣见状赶紧扶住他,怒其不争地啧啧嘴,道:“三少,您何必怕那梦泽君?再怎么说,当年您只是喝醉了酒才轻薄的他,大家都是男人,怕什么!”

“就是都是男人,我才怕的啊……”闻言,卫褚一脸生无可恋地喃喃自语道。

“三少,您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卫褚疲惫地对他挥挥手,“乐正氏什么时候来?”

“扶桑离帝都最远,怕是要晚一天。”

“卫沣,你说我现在要是回去,阿爹会打我吗?”

“可能会打死。”卫沣闻言,极度认真地点点头。

“……”

2

卫褚一共就见了乐正奚三次。

第一次是在三年前的帝都阶级评定上,容色白皙的少年,细长冷淡的眉眼,俊雅之至,就算是同为男子的他都要忍不住夸一句“佳人如玉”,唯一的缺点是,乐正奚,也就是名满帝都绝世无双的梦泽君,此人,是个公认的面瘫。

第二次是在试炼会的密林深处,彼时卫褚正在追一头疾风豹,那个豹子疾速如雷,不好捕捉,卫褚正想弃了灵剑肉搏,转眼数十回合已过,刚刚贴近疾风豹,手握成爪,捏上豹子的喉管,就见那疾风豹突然软塌塌地死在了地上,卫褚一下子没刹住车,也直直地倒在了死豹子的身上。

“我靠!是谁坏了老子的好事?!”

卫褚气得捶地,“呸呸呸”吐出一嘴豹毛,一抬头,就看见修真界公认的面瘫脸乐正奚难得的窘了一下。

乐正奚迟疑地出声:“我以为……”

“哦,以为我快被这畜生咬死了是吧。”卫褚明了地拍拍身下的死豹子,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有些戏谑地看着乐正奚,“梦泽君有所不知,我卫褚比较喜欢贴身,肉搏。”

最后四个字让他说得暧昧婉转,活像个调戏小姑娘的地痞流氓,而乐正奚除了刚刚脸色窘了那么一下,立即就如同深潭古波一般,再泛不起一丝涟漪。

“如此,是在下冒犯了。”

乐正奚不理会他的挑逗言语,只是抱着剑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

“哎哎哎,我说乐正大公子?梦泽君?阿奚?你看你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要不咱俩组个队?”

卫褚把死去的疾风豹装进腰间的乾坤袋,眼睛转了转,嬉笑着跟上了乐正奚。

“不必。”

冷冷淡淡的一个字,甚至连丝眼神都没有给他,卫褚却不恼,他还没有在谁身上碰过钉子,如今尝了这滋味却十分新奇,依旧笑嘻嘻地围在乐正奚身边。

“我不会托你后腿的,你看,我可是灵寂中阶。”卫褚一凝神,给他看手心浮上来的等级标志,“咱俩就是走一路,我一个人,怪无聊的。”

“不必。”乐正奚还是那两个字。

“为什么啊?!”卫褚终于抓狂了。

“聒噪。”

“你,你行!”卫褚抓狂,继续在他耳边喋喋不休,“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两个字!乐正奚你可真行!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和我一起组队我没答应吗?啊?你还敢嫌弃我!”

乐正奚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却让正巧看他的卫褚捕捉了个及时。

卫褚大声嚷道:“梦泽君,你看,你对着我一笑,咱俩就是熟人了,你不和我组队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这两者虽然没有什么联系,但也经不住他卫家三少难缠的磨人功力,又叽叽喳喳走了一小段路,卫褚才听到乐正奚那一声无奈的“好”字。

“耶!”卫褚闻言原地跳了那么一下,十分骄傲地对他说:“我就说嘛,我卫三少的魅力,无人可挡!”

彼时红衣墨发的明俊少年笑得一脸张扬肆意,映着傍晚红彤彤金灿灿的火烧云,绮美得像幅画。

乐正奚脸色却浮出那么一抹尬色,看了半晌,忽然把脸扭了过去。

卫褚见此仔细地思考了他刚刚说的那一句话和对此有可能引出的那一点歧义,了然地点点头,“梦泽君,你放心吧,我不是断袖。”

“……”

第三次碰到卫褚是在由苍夷山卫氏,扶桑乐正氏,岐山白氏,罗门怀氏联合举办的一场清谈会上,由于苍夷山处于四家之中心,于是就在苍夷山举办。

卫褚知道了这个消息十分开心,卫家家主看见了,还以为是自家那个爱好惹是生非的倒霉儿子知道修身养性了。

其实是这次清谈会,卫褚知道了乐正奚也会来,自试炼会匆匆一别后,卫褚越想越觉得乐正奚有趣,而且四大家主的清谈会必然会带上自己最喜欢的弟子,乐正奚必然会来,岐山白氏的大弟子白典和他差不多大,之前每次都是他和白典两个人玩,这次多了个乐正奚,真是想想都觉得有趣。

比如带着乐正奚那个看起来禁欲系的面瘫脸去逛窑子,真的是——哈哈哈哈哈哈。

等乐正奚来了之后,卫褚也果然这么干了。

时四大家主正在谈经论道,他们几个小的便在一旁做乖巧聆听状——哦,乐正奚是个例外,他是听得极认真的,等到四大家主谈论得差不多了,卫褚便主动开口要带着白典和乐正奚去逛一下苍夷城,感受一下卫氏封地的风景。

卫家主满意地点点头,大手一挥,欣然放行。

他和白典先带着乐正奚去了趟酒楼,点了一桌子苍夷山的特色佳肴和独有的兰亭酿。

无论怎么劝,乐正奚都拒不饮酒,这也难怪,乐正氏的十大家规之一的第一条第一小列,就是戒酒戒淫。

多次劝说无果,卫褚和白典悻悻放弃。

饭桌之上,乐正奚吃得是细嚼慢咽,斯斯文文,比起卫褚的狼吞虎咽简直是两个极端。

白典都看不下了,怼卫褚:“你看看人家乐正公子吃得多有风度!”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说话间卫褚喷了白典一脸肉沫子。白典抖抖眉毛,克制住自己要把卫褚扔下楼的冲动。

“食不言。”乐正奚等嚼完了嘴里的食物,放下筷子,才淡淡出声。

“哦……”白典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闭嘴安安静静吃饭。

“阿奚,你还不吃肉?”卫褚不管他食不言的毛病,张口就问他。

“……闭嘴。”乐正奚拿筷子的手抖了几抖,面带薄怒地看向卫褚。

“别嘛,三年前都这么叫了,多接地气。”卫褚冲乐正奚抛了个媚眼,笑得像个给鸡拜年的黄鼠狼。

“你们……哦对……”白典摸摸下巴,了然地点点头。

“……”乐正奚端起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不理卫褚和白典,继续吃饭。

乐正奚不饮酒。饭后卫褚和白典喝得醉醺醺的,非要拉着乐正奚去个传说中的“好地方”。

“阿奚,不骗你,真的!”卫褚死皮赖脸地缠着乐正奚不让他走。

“梦泽君,就一会儿,待一会儿!”白典也拍拍胸脯保证。

等乐正奚被两人带到门口的时候,白皙的脸庞一下子黑了下去。

“卫!褚!”乐正奚一字一顿地沉声喊道。

“来嘛阿奚,保证你享受得欲仙欲死。”喝醉酒的人性子拧得不得,这里又都是普通人,乐正奚不敢动用灵力,于是就被卫褚硬生生地拉了进去。

“给爷找一间上好的房,再找两个顶漂亮的姑娘来!”

甫一进去,卫褚就扯着嗓子大喊。

白典早不知道躲哪个温柔乡里了,青楼里的妈妈看两人一个明朗俊逸,一个清俊温雅,气度皆是不凡,赶紧领着两人去了个雅致的包间,又上了好些酒和两个温柔清丽的姑娘。

卫褚熟稔地搂住一个穿紫衫的姑娘,就着美人的手就喝下了一杯酒,另一个穿粉衫的姑娘看着乐正奚阴沉的脸色和怀里的佩剑,身子不自觉颤抖了一下,转身也去找了卫褚。

两个姑娘一杯接着一杯地给他灌酒,半个时辰未到,卫褚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乐正奚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打发走了那两个穿着暴露的姑娘,又一把提起醉成一摊烂泥的卫褚,准备带他回去。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卫褚由于醉得太厉害,在乐正奚提他起来的那一瞬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他的唇柔柔地拂过乐正奚的脸颊落在他的脖颈上,乐正奚身子顿时一僵,就要把他推开去,谁知卫褚闻着乐正奚身上那股淡淡的兰香,就开始不安分起来,反手抱住了他,然后将头埋在他细嫩如白瓷的脖颈间亲吻起来。

乐正奚掰开他的头扶直他的身子,看着他的眼睛厉声问他:“卫褚,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卫褚闻言睁大了依旧迷蒙的双眼,含含糊糊地唤了一声“梦泽君”,搂住了他的肩,然后,狠狠地贴上了他的唇。

乐正奚一瞬间呆滞起来,任凭卫褚在他的唇上胡作非为。

卫褚轻柔地含着他淡粉色的唇瓣,灵活地用舌撬开他的牙关,和他的舌纠缠着,乐正奚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难得出现了龟裂的痕迹,露出丝丝的茫然来,茶色的眸子愣愣地看着卫褚卷翘的睫,然后随着腰间一松,他发现,他的腰带,也被卫褚扯了下去。

乐正奚终于回过神来,运起灵力,一掌就把卫褚推到了地下,然后拿起桌子上未饮完的酒,浇了卫褚的一头。

“啊!下雨了吗?”卫褚被冰冷的酒水泼了个透心凉,猛地清醒过来,依稀还记得他刚刚与一个姑娘在卿卿我我,“梦泽君?你泼我干嘛,我的姑娘哪儿去了?你身上是……”

说着他便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环顾一周,发现什么姑娘也没有,只有一个看起来要把他杀掉的乐正奚,而且他淡粉的薄唇微微红肿,白皙的脖子上也有红痕点点,以及还在自己手中的属于乐正奚的腰带……

“不……不是,梦泽君……”卫褚艰难地吞了吞口水,有些尴尬地舔舔嘴唇,小心翼翼地跟他求证,“刚刚……刚刚……你……我……”

他只瞅见乐正奚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眼刀越来越凌厉,就在卫褚以为他就要横尸今夜的时候,乐正奚重重地一甩衣袖,“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卫褚有些纠结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秒,说:“乐……乐正兄,你的腰带……”

“……”乐正奚的背影一个踉跄,虚空一抓,腰带就回到了他的手中。

“阿奚!梦泽君!乐正兄!我真的不是个断袖啊!”卫褚急得在他身后跳脚。

“滚!”

……

3

马上就要面临他与乐正奚的第四次相遇。

卫褚很慌。

卫褚非常慌。

早上刚刚进大殿,卫褚就与扶桑乐正氏碰了个脸对脸,为首的,正是乐正奚。

卫褚本来就心虚,一看到乐正奚的那张脸就想起他三年前强吻人家的那一幕来,他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没害怕过什么人,也没愧对过什么人,乐正奚,是第一个。

“梦、梦泽君早上好……”

“哼!”

卫褚只见乐正奚原本白皙的面颊一点点黑沉下去,茶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恼怒,一甩衣袖就略过他直直离去。

“三少不要介意,梦泽君以前不是这样的。”

经常跟在乐正奚身后的一名内门公子面带歉意地冲卫褚抱了抱拳,似乎是也不清楚为什么一贯好脾气的乐正奚会是这个样子,又连忙带着余下的弟子去追走远了的乐正奚。

“没事没事。”卫褚自知理亏,当然不好计较。

“我说三少,”跟在卫褚身后的卫沣面带不解地戳戳卫褚的腰,不满地问他,“您不就是亲了他那么一口嘛,看看乐正奚那小气劲儿的,活像个黄花大闺女。”

“唉,乐正氏的家教一向变态你又不是不知道,说不定乐正奚他长这么大还没摸过姑娘小手呢!”

“啊?这不大可能吧……”

“嘿,你看看他那副面瘫的禁欲样,像是能摸姑娘小手的人吗?!”

“也是哦……”

“哈哈哈……”卫褚脑海里想着乐正奚面无表情摸姑娘小手的窘样便朗声大笑起来,拿起折扇拍了拍卫沣的头,转身向着大殿的测评处走去。

今日测评的是修炼等级,分为直系公子,分系公子和外室弟子三个顺序测评,好死不死的是,乐正奚就按照氏谱排在他身后的身后。

卫褚看了他身后那名弟子一眼,那名弟子立马自觉地跑到了卫褚的前面,让他和乐正奚挨着。

乐正奚连看都不看他,径自闭目养神。

卫褚犹豫了半天,刚刚酝酿开口:“梦泽君……”

“闭嘴。”乐正奚睁眸,眼色如刀地射向卫褚。

“阿奚,不要这样嘛。”卫褚撇撇嘴,真心实意地对着乐正奚道了个歉,“上次在‘那里’是我不对,我不该……”

“我说了闭嘴!”乐正奚闻言一把抽出了腰间的配剑,银白的剑锋霎时指向了卫褚的脖颈。

身后的世家公子和一旁的分系公子皆是一脸的惊叹,世人皆知扶桑的梦泽君最是淡定不过,什么事能让他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失礼?

众人又看了一眼梦泽君对面的一身红衣,又皆是了然地点点头,哦,原来是卫家三少……

饶是卫褚有再大的歉意此刻都化成了愤怒——他从小一路顺风顺水地过来,第一次这么低声下气地给人道歉还被无视,何况那次他也不是故意的!

“乐正奚!我都给你道了这么多次歉了你还要怎么样?!大家都是男人,亲一口还能怀孕不成?我要不是喝醉了酒,能干出这样的事吗?!”喘了口气,卫褚又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你要是还觉得委屈,大不了,老子也让你亲一口!不反抗!”

众人只觉得一阵天雷滚滚轰到了自个儿脑门上。

梦泽君和飞扬公子?扶桑乐正氏最有潜力的大公子和苍夷最能惹事的卫家三少?最重要的是……两个男人?!

还“干了这种事”?

这种?哪种?

今天的信息量,真的好大啊!

眼观鼻鼻观心,大殿的气氛霎时凝固三秒,众人继续恢复了刚刚嘻嘻哈哈的氛围,企图若无其事地隐瞒过去,以求两个当事人不要恼羞成怒杀人灭口。

乐正奚的脸铁青一片,握着佩剑的手不住地颤抖,看着卫褚似乎比他还愤怒的脸颊,终是闭了闭眼,转身走了出去。

卫褚见此“哼”了那么一声,转身从另一扇门也走了出去。

扶桑乐正氏的家教,果真是好啊……

苍夷山卫三少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欠揍啊……

4

最后两个人还是换了个时间单独去测了等级,相比三年前,卫褚已经进了元婴初阶,在同龄的少年中算是佼佼者,就是不知道乐正奚是什么等阶。

卫褚想了想,才酝酿着对负责记录的测评师问道:“姑娘可知……乐正氏的梦泽君是什么等阶?”

测评师是个年轻的姑娘,闻言看着卫褚的眼神满怀激动和暧昧,“比您高一点,元婴高阶。”

又看见卫褚似乎是闷闷不乐的样子,方给他鼓劲:“加油啊卫三少,这点小挫折没什么的,您要相信,我们都是支持您的!”

“……”卫褚的大脑有过一瞬间的死机,这都哪跟哪啊?等他回过神来想反驳的时候才发现,大厅溜得早已空无一人,“靠!”

第二天就是为期十天的试炼会,地点还是在北冥密林里,一个人一个人地进,门口有随机进入的阵法,简言之,就是落到哪里是哪里,运气好的话能碰到和你一起的同伙,运气不好的话就只能一个人对抗灵兽了。

十天之后撕碎身上的传送符,就可以回到入口。谁打死的灵兽晶核多,谁就会获得由帝君亲自颁发的进阶丹药,之前一直是由乐正奚拨取头筹,今年卫褚心里憋了一口气,打定主意一定要和乐正奚争上那么一争。

没想到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他堂堂卫家三少,差点栽在一个双头狮身上!

由于他太在乎要超过乐正奚这一回事,连续好几日都少吃少睡地猎取魔兽,身体到了极限,动作难免没有以往那样敏捷,差点让这以耐力和速度著称的中阶灵兽钻了空子,一晃神,身上又添了好几道血淋淋的口子,还好他们卫氏的衣服都是红色,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是身上的血腥气更甚。

身体渐渐失血过多,脑袋一阵阵发晕,而那匹双头狮则仅仅被他斩下了一个头颅,凶气更盛。

难道天亡我也……

卫褚苦笑起来,他今天算是栽在这里了,刚想掏出符咒提前退出试炼,就被那头只剩下一个头的双头狮狠狠地咬住了手臂。

“你大爷的……”这是失去知觉时,卫褚咬着牙,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5

卫褚是被一阵肉香唤醒的。

彼时他晕得昏昏沉沉的,但是一股烤肉的香气总是萦绕在他的鼻尖,又听得柴火“噼里啪啦”的仿佛在他耳边跳跃,一个激灵便睁开了眼坐了起来。

“嘶……咦?我没死?”卫褚一动便觉得全身都密密麻麻的疼,尤其是手臂,感觉骨头都快被那头破狮子咬出一排洞来,一低头,却发现手臂被白色的衣角包扎得结结实实,其余各个地方也好像被撒上了伤药不再渗血,身子一旁的地上,还有那头双头狮的晶核。

“安分点。”一个冷淡的声音从火堆对面响起,带着说不出的熟悉和隐约的关切。

“梦泽君!”卫褚感动得热泪盈眶,“你救了我!”

“……”

“呜呜呜……小爷还以为要死在那个扁毛畜生嘴里了!”卫褚激动得热泪盈眶,看着乐正奚的眼神就像饿了十几天的畜生……咳,突然看见了一块鲜美的肥肉。

乐正奚连丝眼神都没给他,依然自顾自地烤着肉。

“咦?梦泽君,你竟然还会烤肉?你不是说过你只吃素的吗?”卫褚好奇地问他。

乐正奚闻言动作顿时停顿了一秒,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还是他三年前给他说的。

“不是我吃。”

“你不吃?那给……嗷嗷嗷!梦泽君,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我爱死你了!”

“慎言。”乐正奚闻言终于看了卫褚一眼,一本正经地对着他说,虽然极力掩饰,但是卫褚还是看出了一本正经下掩饰的不自在。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该笑着戏谑回去的卫褚却突然沉默起来,只是沉沉看着乐正奚仔细烤肉的侧影,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

气氛一下子沉闷起来,两个人各怀心事,只余噼里啪啦的木柴声和滋滋的烤肉声。

半晌。

“接着。”

卫褚正呆呆地盯着乐正奚坐的地方神游天外,连人走到了他的面前都没发现,猛然看见一大块烤好的狮腿出现在自己的脸跟前,竟然吓得往后一仰,还带动了手臂上的伤,顿时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

“刚刚你都在看什么?”乐正奚语带薄怒地问他。

“看你……”

卫褚自知失言,只是讪讪地用尚好的左手接过那根狮腿,也不争辩。闻此言乐正奚却面色一滞,冷眼看着卫褚那条又隐隐泛出血色的绷带,不言不语地又拆开给他重新包扎起来。

“梦、梦泽君,这点小伤,不碍事的……”卫褚看着乐正奚就结结巴巴道。

“闭嘴。”

“哦……”

过了一会,卫褚又忍不住叽叽喳喳起来,“梦泽君,还好你来得及时,要不我这条小命可要交代在这里了,这种大恩大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了。”

“……”

乐正奚闻言用那双茶色的眸子淡淡地看了卫褚一眼,似乎是欲言又止,又接着低头给他包扎伤口,卫褚有些莫名其妙地又啃了一大口肉,顿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点点头。

“哦,你是不是想让我吃东西不要说话?嗨,我家没那规矩,再说了,吃东西的时候就要热闹才好呢!”卫褚继续碎碎念,“你不要再浪费你那衣服给我包扎了,用我的,我的反正都是一个色,也看不出来什么。对了,你肯定也不知道我们家为什么都穿红色的衣服吧?那是因为……你说什么?”

“我知道。”这时候正好乐正奚给他重新包扎完伤口,抬起脸来一字一顿地对着卫褚认真说道,“我说我知道。”

乐正奚原本浅色冷淡的眸子在火光的反射下显得格外温柔,像是春天樱树下携着花瓣的微风吹皱的一池春水,在乐正奚漆黑的瞳仁里映出的那个小小的他似乎是带着一种特殊的魔力,卫褚一怔,匆匆地扭过头去避开他认真的目光。

“是、是吗?那也很正常嘛哈哈哈,毕竟我们卫氏可是四大家族之首,哈、哈哈哈……”

尴尬的笑声不轻不重地回荡在篝火上方,乐正奚漠然起身,走到卫褚的对面席地而坐,从怀里拿出几个青色的果子咬起来。

卫褚沉寂了良久,只是慢慢咬着那根味道似曾相识的狮腿,等到吃得差不多了就随手一扔,在脏兮兮的红衣上擦了擦,躺下身子看着夜空上零零散散的星子,才慢慢道:“虽然我总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是我是不是在很久之前见过你?

“我从第一眼见你就觉得很奇怪,好像认识你,但是你表现出来的样子又好像不认识我……娘亲说我小时候因为淋过雨就忘记了一些事,但是,梦泽君,你到底以前认不认识我?”

卫褚罗里吧嗦了好大一会,然就转头看着乐正奚,只见那人盘着双腿闭眸静静吐纳着,赫然一副进入冥想状态良久的模样,顿时就把脸垮了下来。

“什么嘛,睡着了也不说一声。”卫褚气呼呼地把左手垫在脑袋下,闭了眼准备睡觉,不多时,就响起了轻轻的呼噜声。

他不知道,在他睡着之后,他旁边原本静静冥想打坐的乐正奚睁开了眼,神色难辨地默默盯了他好大一会儿,又重新闭起了双眸,只余一声叹息消弭在夜色之中,再无迹可寻。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依稀有少年朗朗的读书声响起,在那个多雨的春天,我只记住了那一大片白色的桔梗和你告诉我的花语。

是绝望的爱。

6

离着十天的试炼会还有最后一天,卫褚的手还没好个利落,只是日日跟在乐正奚的身后可怜兮兮地看他猎取晶核以及给他烤肉吃。不知为何,卫褚竟然冒出一丝“就这样在森林里过一辈也不错”的念头。

“肉有问题?”

卫褚正愁眉苦脸地吃着乐正奚烤的肉,表情郁闷活像个被抛弃的小媳妇,闻言立马麻溜地摇摇头,又不能把自己在想的什么说出来,只是道了一声,“好不容易想崛起一把尝尝第一的滋味,没成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小命都差点玩完。”

“很想?”乐正奚淡淡地出声,看着卫褚悲愤的神情嘴角微微地翘了一下。

“不不不……”他现在哪儿敢啊,先不说年年的第一都是乐正奚,再者自从他被人家救了,他不仅帮他包扎了伤口还管吃管住,他哪好意思再提想当第一的事啊!

乐正奚好笑地看着一身绯衣的明朗少年纠结又不好意思的表情,他大概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心思都挂在脸上,只要是个人都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梦泽君,你笑了耶!”卫褚一脸吃惊。

“你看错了。”闻言乐正奚立马抿了抿嘴角,迅速地恢复了风轻云淡的肃然表情。

“……”呵呵。

入夜。

卫褚看着依旧坐在他对面嚼了好几天果子的乐正奚,发现他和乐正奚之前的小恩怨不仅莫名其妙的一笔勾销了,而且他们的关系还有了质的飞跃——乐正奚不仅仅只会对他讲“滚”和“闭嘴”了,还会温柔地给他换药和按时给他烤肉吃,时不时还会轻轻地笑那么一下。

虽然只是淡淡的一下,但卫褚还是很高兴的,但同时,他又怀念起了那个冷冰冰对着他说“滚”的乐正奚来。

要是卫沣在这儿听到了他的心声,一定会说一句,“三少,您这就是贱的,欠收拾。”

“梦泽君?”卫褚突然出声。

“嗯?”乐正奚等咽下口中的果子,疑惑地抬眸看他。

“乐正兄?”卫褚也看着乐正奚,继续道。

“嗯。”

“阿奚?”

“……”

“小奚奚?”

“滚。”

“这就对了,好久都没听到这句话了,怪想得慌的。”卫褚语罢斜卧在地上,一手托腮瞅着乐正奚,笑嘻嘻道。

“……”乐正奚闻言额上的青筋跳了跳,抑制住想把手中的果子砸到卫褚脸上的冲动,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估摸着乐正奚快消气了,卫褚才感慨地出声说道:“虽然你可能很讨厌我,但是我还真的是有种想和你在这过一辈子的冲动的——你别觉得我变态啊,我可不是断袖,只是……只是觉得……下雨了?”

卫褚说着便觉得大颗大颗的雨滴落在他的脸上,低头看了一眼地下,果然是下雨了。

“嗯。”乐正奚站起身来走到卫褚的身递给他一只手,“起来,去找避雨的地方。”

“……”卫褚呆呆地看着乐正奚伸出来的手,一时间竟愣住了。

见状乐正奚轻咳一声,继续道:“快点。”

“哦,哦哦……”卫褚这才回过神来,拉着乐正奚的手愣愣地站了起来。

看着卫褚呆萌的表情,乐正奚一下子笑出了声,霎时恍若春风化雨,月夜昙开,唯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能形容卫褚此刻的感受。

卫褚更呆了。

雨越下越大,附近却连一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卫褚这时终于恢复了正常,他皱皱眉,一把拉住乐正奚的手,道:“别找了,这里没有能避雨的地方,你的传送符呢?反正明天就到十日之期了,你早走一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两人的衣衫差不多都被暴雨淋了个湿,乐正奚往常总是束得一丝不苟的发也被雨水打乱,闻言他对着卫褚哑声道:“你呢?”

“我啊?”卫褚打着哈哈,“我当然也用传送符了啊……”

“你的符,在我救你那天,就坏掉了,”乐正奚反手攥住卫褚的手腕,“我亲眼所见。”

“唉,”卫褚凝视乐正奚片刻,终于妥协,“那咱们慢慢朝出口走,等到雨停了再御剑回去?”

“嗯。”

走到半夜,卫褚便发起了烧,被双头狮咬的手臂还未好个彻底,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还没结痂,乐正奚刚刚发现他的不对劲,就见卫褚一下子歪倒在他的身上,伸手一探,额头就烫得吓人,不知道他坚持了多久才撑不住晕倒。

“卫褚?卫褚!卫褚……”

迷迷糊糊间,卫褚听到有焦急的呼唤声在他耳边若有若无地响起,似乎还有一个凉凉的东西落到了他的唇上。

是什么呢……

带着丝丝缕缕的兰香。

又忽然一口滚烫的药汁灌到了他的嘴里,直直苦到他的心底。

“噗——”卫褚一下子睁开了眼,把嘴里含的药汁都喷了出去,“娘?”

“不是你娘还有谁能对你这么好?”卫氏美艳泼辣的家主夫人瞪了自己不成器的小儿子一眼,恨铁不成钢地点点他的脑门,“这么大了还吃不得苦,和个小孩子一样。”

“娘,试炼会结束了?我怎……”卫褚一下子拉住了自家娘亲的手,急忙问。

“都结束四天了。你是第一,乐正氏那孩子把自己的一半晶核都给了你。”家主夫人顿了顿,面带暧昧地继续讲,“我从小就知道你们俩肯定有事!你不是高热半夜晕倒了吗?那孩子又一个人冒雨猎了一头疾风豹,把皮剥下来给你披上,雨停了之后带你登记完晶核数量一路又御剑赶回了苍夷山。啧啧啧,自我认识那孩子起,第二次见他这么狼狈过,还都是因为你。”

“……”信息量太大,卫褚瞠目结舌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抓住关键词问道,“从小?第二次?娘,这、这是什么意思?”

“小时候的事了,你不是总觉得之前忘了点什么吗?我当时怕麻烦,没告诉你——你七八岁的时候每次有清谈会总会去找乐正家那孩子,那孩子对别人冷冰冰的,对你却好着呢,后来你非要带着人家来苍夷山看什么刚开的桔梗,结果回来就淋雨了。再后来,你就忘了,再也没去找过他。”

卫夫人轻描淡写地说完前一句,卫褚听得是心惊肉跳,又转眼看着娘亲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上面还有小孩子稚嫩的笔迹,“你们当初还开玩笑写了个婚书呢,啧啧啧,就是不知道现在那孩子怎么样了,他送你过来时,我瞅着他面色也不好……”

“娘,”卫褚见此面带悲壮地看着自家娘亲,试探着问,“要是我说……我说我现在好像也喜欢乐正奚……你和爹爹会打死我吗?”

“……”卫夫人顿时眼冒绿光,“我中意乐正氏那个小子很久了,既然你二姐姐没希望了,你上,也是一样的——褚儿,你干嘛去?!”

卫褚闻声连头也没回道:“帮你接儿媳妇去!”

卫夫人听了之后不屑地翻了个大白眼,“到底带回来的是儿媳妇还是女婿,那可说不准哪。”

她生的儿子,她还不知道么?

什么身娇体弱易推倒的……

绝对不随她!

7

卫褚身子还没好利落,便强撑着身子御剑而行,足足有大半天才到扶桑乐正氏的宅子。

乐正氏的家规颇严,其中就有一条是不可在院内御剑,卫褚依稀记得有这条规定方急急落在门口,拿起自己的腰牌就要往里闯。

“来者何人?”

“苍夷山,卫氏三公子。”

“欲见何人?”

“乐正氏大公子,梦泽君!”

“大公子在自己的院子和……三公子?三公子!长老们也在啊三公子!”

您倒是听我说完啊!

但愿不要惹出什么麻烦来……

某弟子心里暗暗祈祷,毕竟,是他放卫家三少进去的啊!

这厢,卫褚一面疾走一面问路上遇到的乐正氏的弟子,终于摸清了乐正奚的院子在哪里,甫一进门便直直喊道:“乐正奚,梦泽君!我知道了之前我们都发生过什么事了!小时候你与我写的婚书我都带来了——我喜欢你,我不是断袖,我只是喜欢你这个人而已,无关性别,无关身份,我……咦?长老你们怎么也在?”

意料之外的乐正奚没有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而是与长老们围坐一起不知在讨论什么事情。

闻言乐正奚原本淡然的脸颊有了一丝龟裂,而长老们的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除了卫褚以外,其余的人似乎都被定住了身子。

卫褚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梦泽君,我喜欢你,是真心的,从那天在森林里我就想说了,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白天看你读书,看你舞剑,看你给我烤肉,晚上与我在一起滚床单,死了再和我一起埋到卫家的祖坟——你,愿意吗?”

语罢,卫褚紧张地看着乐正奚从惊愕到不可置信再到温柔的面容,看着乐正奚缓缓地走到他的面前,依旧是一袭白衣,清俊雅正,举手投足间皆有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淡然。

“当然不愿意。”那人轻声道。

卫褚闻言顿时身子一晃,还未来得及换上垂头丧气的表情,就惊觉一个带着兰香的唇瓣柔柔地附上了他的。

那人轻笑道:“应该是你埋在乐正氏的祖坟才对。”

8

某一不知名的郊外。

一个身着绯色衣衫的少年趴在一个半人高歪脖子树上,津津有味地看着树下正在慢慢生火的白衫公子。

“阿奚,今天你还要吃果子吗?我瞅着你最近都瘦了。”

闻言,白衫的公子抬头看了一眼懒洋洋窝在树上的绯衣少年,声音带笑:“不吃果子了。”

“嗯?那吃什么?肉吗?”

“那也差不多。”

“什么?”

“你。”

“……”绯衣少年词穷了片刻,方恨声道,“阿奚,你真是越来越……越不正经了!”

“近墨者黑。”白衫的公子站起身来淡淡地冲绯衣少年笑笑,转身又拿了一把木柴。

“乐正奚!”绯衣的少年从树上一跃而下,似是想起来什么,又蹭到白衣公子的身边,问他,“你还记得你在森林里救我的那一晚吗?那时候我看你欲言又止的,是想说什么来着?”

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回答,卫褚好奇地扭脸看着乐正奚,只见一个灼热的吻扑面而来,淡淡的兰香搅得他头脑发昏。

能说什么呢?

救命之恩,当然要以身相许啊。

身旁大片的白色桔梗花开得热烈,多年前未说完的话突然地在卫褚的脑子里涌现出来——阿奚,你知道吗,桔梗的另一个花语,是永恒的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