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药:斑蜗

世间唯一无药可治之症,其名为“欲望”。

1

嗒,嗒,嗒,笔记本显示屏上,一个又一个页面不断打开,贝姗眼睛发光地看着页面上的图片——哇,这套日牌的连衣裙好可爱,这条韩版的修身牛仔裤也不错呢,糖果色套装的指甲油超好看的,现在买一套七个色,店家还包邮送洗甲水,好划算啊!咦,卖包包的店正在搞活动呢,虽然有好几个新买的包都没用过,可是这个也好难取舍呢……

周六的夜晚,傍晚刚过去,天色已经快速暗了下来,房间里却没有开灯,只有电脑的显示屏发出幽幽白光。贝姗握着鼠标滑来滑去,手指飞快地连击左键,购物车里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增加,一大堆东西,贝姗痛快地付了款。

贝姗的男友叫唐盛如,这几天快出差回来了,她计划好一整套的约会行程,刚才买的东西,就是为了这次久违的约会特意准备的。贝姗想着收到货物时的画面,幻想那些衣服穿在自己身上时漂亮的样子,盛如一定会赞美自己吧?

贝姗是个新鲜的社会人,大学时念外语系,刚毕业没多久,就进了一家外企工作,人人羡慕。从小到大,她虽然不是最优秀的那个,但不管成绩还是外貌,都还不算落人之后,又没什么不良嗜好,硬要说的话,那就是她是个购物狂。

抽屉里丢了一大摞各种商店的会员卡,都是在店员的游说下花钱办的;衣服已经多到放不进衣柜,但依然只增加不减少;还有各式各样的保养品、化妆品,用过几次后就丢在一旁落灰的按摩椅,买回来后一直放到过期的零食……但尽管如此,贝姗还是认为她消费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手机传来短信提示音,贝姗匆匆看了眼,马上就删除了,好像那条短信会咬人似的。短信当然不会咬人,但是银行可以让人生不如死。那条短信是银行发来的电子账单,那上面的存款数目让贝姗心烦意乱,好心情荡然无存。

贝姗掰着手指头数数,再过几天就发工资了,忍忍吧,这几天节省一点就好了。这么一想,顿时就没有那么愁闷了。贝姗决定出门吃点好的,给自己压压惊。钱包里还有几百块,贝姗在家里四处搜刮,找到了一点零钱,她把钱全放进兜里,出门找了家日本料理店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结账时一看账单,脸都绿了。

没事,还有信用卡呢……可是这样下去,分期还款的数目又会越滚越大。正因如此,即便贝姗工资尚可,但还是个标准的“月光族”,别说存钱了,今年内能把信用卡的欠款还完都不错了。

贝姗也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但她就是控制不了,她的购物瘾简直就跟吸毒一样的,要是看上了什么不买,她浑身都不自在。想摆脱毒品还可以用药物治疗,不知道有没有药能治她这种购物成瘾啊?

“有啊!”一个年轻的声音响亮地回答。贝姗吓了一跳,难道她刚刚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贝姗循着声音看去,这里地段好,到了晚上八点多,人行道就会变成流动摊贩汇聚地,说话的年轻人也是这些小贩之一,他在坏掉的路灯下铺开一块布,占了一席之地,身边放着一个有半人高的大箱子。

箱子是木造的,嵌着几十个大小不一的抽屉,表面是一层红漆,看似有些年代久远,颜色已不再艳丽,沉淀成更深、更暗,仿佛会缓缓流动的胭脂,又像是永久凝固了的血。红色木箱子上绘着许许多多金色或者黑色的眼睛,其中有一只特别大的金色眼睛,唯独它是紧紧闭着的,像一只巨大的蜘蛛趴在箱子上。

别的小贩都在大声吆喝,但他却不叫卖,没有客人也不急,买了十块钱的烤鱿鱼须津津有味地吃着。但是,在这么吵闹的环境中,贝姗却清晰地听到他回答的声音。刚刚他说话的时候,四周猛然安静了下来。

“你说有什么?”贝姗不确定地问,搞不好刚才是听错了。

“能抑制你购物欲望的药啊,我是个卖药人。”年轻人直爽地回答,贝姗这时候才细细端详起他来,这才发现对方比她以为的还要年轻,年纪恐怕比她要小一点,头发略长,绑了一条辫子搭在肩上,脸上笑嘻嘻的,有几分轻浮,但由他做来却有种浪子的潇洒。

贝姗没有吃嫩草的嗜好,只奇怪他不好好上课怎么到大街上摆起地摊了?看他那副未成年的样子竟然说是卖药的?药这种东西哪里能乱吃,有经过药监局批准吗?合法吗?安全吗?

贝姗呵呵笑了笑,走了。走出几步,她又清楚地听到卖药少年的声音,穿过熙熙攘攘的夜市,清晰得仿佛直接传入脑中。

“你想要的时候我会来的。”

2

这天,唐盛如回来了,他是贝姗交往时间最长的男友,在银行任职,工作稳定,薪水也不错,公司最近有意提拔他升职,所以忙得不得了。

贝姗先前买的东西也送来了,唐盛如欣赏甜美可爱一点的女孩,所以和唐盛如交往的时候,她的吃穿爱好都走这个风格。

前一个男友爱好运动,贝姗办了同样会所的健身卡,还买了许多以前从来不穿的运动服,他喜欢打壁球,贝姗还为此买了壁球拍;再往前一点,她对一个大学同学颇有好感,对方说喜欢会烧一手好菜的女孩,她便买来一堆料理书籍,把厨房装修一番,还添置了不少新厨具,可惜还未等她学成,对方就毕业去了远方。

唐盛如与她约在全市最有名的西餐厅71公馆,见到贝姗一身全新打扮,皱了皱眉问:“你又买新衣服了?”

贝姗笑着点头:“好看吗?”她提着裙子转了一圈,却没有听到期待的赞美。

两人面对面坐下,唐盛如看着有些疲惫,牛尾汤端上来时他开口道:“我们分手吧。”

贝姗手里的银勺哐当掉进汤里,唐盛如表情极为认真,贝姗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为什么……这么突然?”

“不突然。”唐盛如说着,拿出一沓资料,“我的升职被驳回了,说我信用记录有点问题,有好几次逾期还款的记录。于是我查了一下,发现有问题的那张信用卡是你让我去开的。”

贝姗坐立不安起来,那张卡是她缠着唐盛如办的,理由是那张卡优惠比较多,这些都是真的,但有一次唐盛如不经意说溜了密码,贝姗记住了,她找到机会一试,发现密码果然正确,便萌生了这个念头。

她把信用卡绑定的手机改成自己的,这张卡因为少用,信息又发不到唐盛如手机上,久而久之,他就忘了有这张卡。贝姗拿着这张卡尽情消费,一开始还能按时还款,但过了段时间就有点力不从心。

唐盛如说:“把卡还给我吧。”

贝姗自知理亏,只得把卡还给了唐盛如。她眼里泪花打转,她抓住他的手哀求道:“盛如,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么?我不会再这样了,真的!”

唐盛如抽回手,叹气道:“我们认识这么久,我没见过你穿一样的衣服,你们女生爱打扮我可以理解,但你这样也太过了。我查了一下信用卡消费记录,你都买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有必要吗?我记得我不是第一次因为这件事和你争吵了,你每次都说会改正,但你有哪一次说到做到了吗?贝姗,我是很喜欢你,但我再也受不了你了。”

侍应生正把牛排端上桌,却只有一份,唐盛如示意放到贝姗面前,是她常点的T骨小牛排,五分熟,配红酒汁。唐盛如说:“欠费还清后我会注销这张卡,这顿饭我买单,你慢慢吃,我先走了,再见。”

唐盛如走了,贝姗孤零零坐在餐桌前,期待已久的烛光晚餐以她被甩收场,鲜血淋漓的牛扒一如她惨烈的失恋。餐厅里灯光骤暗,驻唱歌手唱起了浪漫的情歌,人人都陶醉地听着,惟独不合贝姗一个人的时宜,她愤恨地把碟子里的牛排吃得一干二净,割着那快血淋淋的牛肉,就好像也在割着自己的心。

其实她不爱吃T骨小牛排,她最恨血淋淋的五分熟,更不懂红酒汁的奥妙,她其实更爱吃孜然牛肉,每次吃西餐都点这个,只是因为唐盛如也常点这个。她自问对每个人都付出真心,她想尽量做到令恋人满意,但结果总不令人满意。

离开餐厅后,她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用来买酒,在家里猛灌,喝得酩酊大醉。唐盛如的分手理由和她历任男友都一样,他们都说:你太爱乱花钱,我承受不来。但贝姗不懂,女人爱购物是天性,她有什么错?她想为他们打扮漂亮一点,这样他们和她出去时也有面子一点,不是吗?

为什么这反而成了他们抛弃她的理由?想着想着,又觉得十分委屈,她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啊,但她就是改不了有什么办法?选购时愉悦的心情,付款时爽快的感觉,购物带给她的喜悦感无法比拟,就好像有些人爱抽烟,一辈子都戒不掉。

叩、叩、叩,这个时候竟然有人来敲门,贝姗没有理会,但门外的人十分有耐心,一直不紧不慢地敲着门,叩、叩、叩,节奏从一而终。

“没有人啊!快滚吧!”贝姗隔着门大吼大叫,但那个敲门声依旧会在她安静下来的时候响起。

贝姗摇摇晃晃地去开门,门外是个笑眯眯的少年,梳着一根辫子搭在肩上,背着一个巨大的箱子,上面绘着各种各样的眼睛,其中最大的那只金色眼睛,依旧紧紧闭着。

“要买药吗?”卖药人问道,他的声音好听得能引人犯罪。

贝姗已经醉得分不清现实虚幻,但她对这个卖药人还有印象,不过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她家门前?然而这个问题只闪现一瞬间,就被丢到脑后了。她醉醺醺地问:“你有什么药?有能让人没有购物欲望的药吗?”

“有。”卖药人回答,“我这里什么药都有,只要你想买,我就卖。”

卖药人卸下箱子,放在地上。箱子上的眼睛一眨一眨,眼珠滴溜溜转,贝姗只道是自己醉眼昏花。唯独那只金色的大眼睛却还是闭合着。

“要不要?”卖药人又问,他的声音真好听啊,沉厚不失温柔,像一支曲子,又像一种异香,循循诱导。

要不要,要不要,要不要?

答案显而易见。

“我要。”贝姗回答,真有那么神奇的药为什么不要?她又哭又笑,“我要、我要!给我!给我吧!”

卖药人笑了笑,眼睛在刘海的阴影后,弯起的嘴角带着暧昧的邪气。他单膝跪在箱子前,拉开一个小的抽屉,一瞬间,那只巨大的金色眼睛睁开了,眼珠是红色的,像一枚通透宝石。

然而顷刻又合上。

卖药人手上多了一个青色的小坛子,一只手可以包合起来的大小。揭开封口往里一看,竟然都是蜗牛的壳!贝姗稍微清醒了一些,狐疑地盯着那些蜗牛壳,这能是什么奇药,该不会是骗人的吧?

“这叫斑蜗。”卖药人说,他拿出一个蜗牛壳,果然和平时看到的不一样,只有小指甲那么大,壳的颜色深得近乎深棕色,上面是白色的不规则斑纹,壳里面也没有蜗牛的软体,轻轻摇动,可以听到里面有东西发出碰撞的声音,像一个响铃。

“吃下它,一周只能吃一个,自然药到病除。”

贝姗听着他的声音,头脑又昏昏沉沉起来,她鬼使神差地接过一个蜗牛壳,就着啤酒吞了。卖药人又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坛子,不过这个是白色的。贝姗看到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好像在对她叮嘱什么,可是她没有听清。

贝姗突然觉得这人好啰嗦,快手接过那个白坛子,砰的关上门。然后跌跌撞撞地走进房间,倒在床上,呼呼地睡了。

一青一白两个坛子,滚进了床底下。

3

贝姗以为那天晚上的事情是喝醉了的幻觉,今天是周日,贝姗一如往常般打开电脑,登陆购物网站,对女人来说购物就是一剂灵药,贝姗更是如此,以往失恋之后她都会疯狂购物一番,那张一万多块的按摩椅就是这么来的。

但是这次她看了大半天,居然一个东西都不想买,也不是没有看上的东西,但总觉得提不起劲,莫非这次失恋带给她的打击出乎意料地大吗?

但是也并没有特别难过,贝姗有些纳闷,换了个网站,不料打开几个页面看了看,她居然有些犯困,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既然没有乱买东西,那省下来的钱就奖励自己吃一顿。食欲似乎并未受到影响,贝姗在街口的面馆吃了一大碗牛肉面,再加一杯绿豆沙,便吃得十分满足,那些价格不菲的高级餐馆早被她抛诸脑后。

这种情况持续了整整一周,一周内除了必要支出,贝姗没有任何多余消费,连前台负责收快件的小妹都惊讶这一周居然没有贝姗的快递。同事们也觉得贝姗哪里有了点不同,虽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但就是感觉贝姗沉稳了许多。

贝姗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一个甘于节省的自己,绝对是陌生的。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那晚的事情可以解释这一切了。原来竟然有这么神奇的药,这么说来,她还没付过药钱,可是既然卖药人没有来找她,那可能他已经放弃了。捡了个大便宜,贝姗觉得太划算了。

这世界上当然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一周刚过去不久,贝姗看到商店橱窗的新款衣服时,突然感到一股蠢蠢欲动。她抱着看看就好的打算走进店里,压抑已久的购物欲瞬间爆发,就像储水池里终于满溢出来的水,一发不可收拾。

当贝姗回过神的时候,手里已经拿了一大堆的衣服准备付款。她在销售员诧异的目光下丢下选好的衣服,几乎是逃命般回到家里。贝姗翻箱倒柜,终于在床底下发现了那两只小瓷坛,果然不是一场梦!

贝姗想也不想,连忙囫囵吞了一个斑蜗,感觉也和吞药片没什么两样。吃了之后,她才稍稍安定下来,原来不管是什么药,药效都是有期限的。真是奸商!贝姗愤愤地想,难怪她没付钱那卖药人也不急,原来这东西会上瘾,一旦吃完,岂不是还要找他再要?

比起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摆脱斑蜗这件事,贝姗最担心的竟然是不知道要上哪里去找那个卖药人。

第二天晚上,她跟着主管和客户谈大生意,约在一家高级的意大利餐厅,餐桌上气氛极好,大家有说有笑,拿下这份合同看来是不难了。就是这时候,贝姗突然感到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顺着她食管一直往上爬,搅得她一阵胸闷恶心,没有忍住而干呕了一声。

贝姗在主管责备的眼神中匆匆道歉离席,她跑进厕所,刚把隔间的门关上,便一张嘴吐在地上,结果也没吐出什么,只有一枚小指甲大的,深褐色带有白色斑纹的,斑蜗。贝姗捡起来细细端详,这和她吃下去的一模一样,只是轻轻摇晃时,壳里面并没有发出响铃般的声音。

贝姗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把那个吐出来的斑蜗带着,回到饭局里去,接下来没有再发生其他事情,一顿饭吃得很愉快,合作也顺利谈成。

回到家里,她把那个吐出来的斑蜗放进了白色的坛子里。

服食斑蜗之后,贝姗没有再乱花钱了,信用卡的欠款也顺利偿还,少了债务的困扰贝姗也变得神清气爽,心态的转变可以让一个人由内而外地焕发新生,充满活力。

但是每当她吞下一个斑蜗,隔天就会吐出一个,每当这个时候,贝姗都觉得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怪物。

从身体里吐出一个蜗牛的壳,想想都觉得恶心,并不是不害怕的,但她更害怕自己故态复萌。每一个吐出来的斑蜗都被放在白坛子里,看起来都差不多,贝姗也不知道吐出来的是不是上次吃下去的。

也许斑蜗还能改善人的运气,距离上一段恋情结束不到一个月,贝姗在同事介绍下认识了一个新对象,男人长相儒雅斯文,是国家科研人员,父母经商,家里有好几套房子,各方面都很优秀。

贝姗与新对象相处愉快,言谈之中她很容易就明白对方喜欢的类型,换做以前她早就会为配合对方喜好买来一大堆东西,好多有点共同话题,这次却没有什么欲望,心里想着顺其自然就好,没想到约会几次下来,男人对她颇有好感,说是与她相处起来轻松愉快。

贝姗心花怒放,面上却表现得滴水不漏,她对这次的恋情充满信心,前提是……她的购物癖不会再复发。

所以尽管不一定能与他走到最后,但即便因其他理由分手都比“乱花钱”这个好,为了打破过去的分手诅咒,明明斑蜗的效用还没消失,她仍然吃下了第二个。

然后下一周,她吃了三个。再下一周,变成四个。

坛子里的斑蜗逐渐变少。

终于有一天,斑蜗都没了。

卖药人没有再出现,贝姗怎么找不到他,他似乎从这个城市凭空消失了。

“你脸色不太好,最近很辛苦吗?”吃饭的时候,男人关怀地问。贝姗摇摇头,只推说是工作繁忙,但其实公司已经发出最后通牒,如果她再不回去上班,就要开除她。

没有服用斑蜗后,贝姗过得心惊胆战,怕自己忍不住会上网购物,于是剪烂了网线。现在科技发达,手机也可以上网,于是干脆把手机也摔坏。不敢回公司,因为公司也可以上网购物,于是请了长假。也不敢出门,因为街上都是琳琅满目的店铺,只能呆在家里,用毛毯包裹住全身,惶恐地逃避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欲望。

但人总是要吃饭的,家里的食物已经吃光了,贝姗饿得头晕眼花,不出门的话就要饿死,可是一旦出门她的忍耐全功尽弃怎么办?她看到那一青一白的两个小坛子,白色的小坛子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不都是满满的斑蜗吗?

既然看起来一样,那吃了也没关系吧?贝姗心想,这样下去不是饿死就是发疯,不管有什么后果,也不会比这两种情况更糟了。

她吃下第一个。

壳在舌尖上碎裂了,像一层极脆薄的糖衣,仅仅是因为吞咽动作的轻微触碰便碎了,碎片因口腔的温度而瞬间融化,和之前宛如吞咽药丸的感觉完全不同。一个鲜美、柔滑的东西随着壳的破碎滑入食道。舌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滋味,那不是用味觉可以描述的,感觉就好像吞下了一片星空,一片森林,或者一片海。

前所未有的满足,好像除此以外,再也不需要别的东西了。

等贝姗从这个滋味里回过神的时候,竟然已经是第二天了,她保持着一个跪坐的虔诚动作,双手抱着那个白色的小坛子。

她脑海里全是空白,什么不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唯一想要的只是再一次回顾那种滋味。

客厅的座机嘟嘟嘟地响起来,这时贝姗与外界唯一的联系,电话响了一遍又一遍,但一直没有人去接起。

贝姗吃下了第二个。

她又体验到那种滋味了,她幸福地眯起双眼,任凭自己坠入这无上的愉悦之中。

4

市里的精神病院最近来了一个奇怪的病人,是个年轻的女子,容貌姣好,据说本来还有一个谈婚论嫁的男友,她的人生如此美满,却突然患上了一种怪病。病人不吃不喝,也不和任何人说话,她听不见,也看不见,没有痛觉,也没有知觉,不知道冷热,这种情况只有在植物人身上才会出现,但她却是清醒的。

最开始是她家人知道她很久没去上班,打电话也联系不上,不得已才找锁匠开门进屋,却发现她瘫倒在地板上,也不知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整个人饿得瘦骨嶙峋,但却一副很幸福的模样。医院做了无数检查,没有发现身体机能上的任何问题,而病人一直保持似睡非睡的状态,永远带着轻松愉悦的笑容,谁也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她的精神世界是一个谜。

贝姗坐在轮椅上,被护士推到病房外晒太阳,有人朝她走去,那人背着一个很大的箱子,但他却走得很轻松。卖药人走到贝姗面前,似乎并不意外看到她这个模样。

“我明明有跟你说过吐出来的斑蜗不能服用的,可惜看你的样子似乎是没听到。斑蜗这种东西其实是活的,是一种需要欲望为食的生物,以你的情况来说,是一剂上好的良药。青色瓶子里的斑蜗仍是卵的状态,幼体蜷缩在壳中,吸收了足够的欲望后成熟,便会脱离宿主,到花花世界里探寻更浓厚的欲望。”

贝姗完全没有在听他说话,犹自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卖药人像是自言自语般继续说下去:“吃了成熟的斑蜗,它们就会把你的一切欲望都吞噬,购物的欲望,进食的欲望,睡觉的欲望,生存的欲望,死的欲望……一切,全部吞食,你成了一个真正无欲无求的人,但这样你也就是个空虚的壳而已,而它们却孵化成最美丽的姿态。”

空虚,但是美丽。卖药人眼里看到的贝姗,全身覆盖着蝴蝶,只有一张脸露出来,带着非常安然的笑容。这些蝴蝶就是斑蜗的孵化后的最终形态,它们齐聚在她身上,贪婪地吸食着这个女人的一切欲望,它们一片小小的翅膀上都汇聚了这世界上一切的颜色,斑斓多彩,宛如梦幻般美丽,这便是欲望的颜色。

就连卖药人也忍不住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继而惋惜地叹气:“可惜啊,本来那些吐出来的成熟斑蜗就是报酬,作为交换我会给你新的斑蜗的卵,可是你吃得太快了,我根本赶不及回来拿。那些成熟却未孵化的斑蜗,可是能制作出不错的迷药。”

孵化后的斑蜗虽然美丽,但没有多大药用价值。说到底,他也只是把她作为一个养育斑蜗的培养槽,以欲望为温床,培育出一批又一批的斑蜗。

“你也许会好起来,也许不会,一切看命运吧。”说完,他离开了全身覆盖着美丽蝴蝶的女子。

少了这一个也无碍,这世界上,还有数十亿的人。

编者注:《问药》系列于每周一、周三更新,欢迎将本系列加入书架,可及时获得更新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