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投诚示忠 残棠余芳

沈公馆。

一阵噼啪叮咣的摔打声,茶几、书桌的陈列摆设逐一被狠狠地撩到了地上,惊得管家佣人无一敢近前半步,只得眼巴巴地守在门前看着房里暴跳如雷的沈知乔东扔西砸。

“这他妈阴魂不散的童朝月!”

沈知乔拂臂扫去茶几上精致的咖啡杯,眼里像是冒了火一般,怒气直冲到发顶,额间的青筋衬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格外瘆人,“死了还要来碍我的事!

“你们说说,你们说说,那下贱的胚子,下贱的舞女,不就是长了张跟童朝月像的脸吗,怎么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孟湘若抢走了?是我长得比她逊色,还是能力不足,怎么孟湘若现在就看不见我了?”

如此自言自语云云,整个公馆都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得看着沈知乔癫狂的样子。

约莫过了许久,沈公馆却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也不知怎的,偌大的公馆就给放了进来。

“沈小姐。”

来人压低了嗓音,是十分清冷的女嗓声线,伴着尖细高跟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哒哒的响声,活像是开在东北的雾凇,一字一顿,一下一下,渗着寒意,直往人心里钻,惊得佣人都不敢说哪怕一个字。

“滚。”沈知乔显然不把来人放在眼里,权当做屠狗辈招呼。

只见来人斜倚在书房门的一侧,蜷曲着一条纤长的腿,靠足尖点地,却多了几分霸道的英气。

一身精致的直筒裤配上白衬衫,头上又戴着一顶西式大檐帽,遮住了眉眼,却有着好看的鼻尖和嘴唇——这来人竟是一位俊俏的女郎。

“我能除沈小姐心腹大患,为沈小姐分忧。”

女郎拈了一根烟,信手点燃了,言语间透露出不容置疑的自信来,只轻轻吐一个大大的烟圈,勾着唇角看向躁怒未定的沈知乔,冷艳的笑容又添了几分神秘感来。

“哦?”沈知乔一偏头,饶有兴味地坐在椅子上,“进来。”

只见女郎冷哼一声,便轻笑着走进书房来,沈知乔一摆手,佣人就把一地狼藉撤了干净,女郎也循着沈知乔的手势落座到沙发一侧。

待地面收拾干净了,沈知乔传了两杯咖啡来,便使佣人都退后去了,只剩她和女郎两人在书房独处。

“清歌门,周无翎。”女郎浅笑着,静静看着椅子上的沈知乔,缓缓抬头,摘下了原本遮住眉眼的大檐帽子。

“你……”沈知乔抬起手,想要触碰周无翎的脸颊,来平息自己此刻的惊诧,却又被自己的理智拽回了现实,控制住了自己不礼貌的举动。

但她显然是很意外周无翎的到来,何况光凭这脱帽的一瞬间,那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气质,沈知乔就确信周无翎正是自己需要的人了。

如此,也不难解释,为何沈公馆的佣人放任周无翎踏进房门来了。

“沈小姐别意外,我只不过是想助你一臂之力,沈小姐想要什么,在下都知道。”周无翎虽生作女身,言行举止却都有七分男人般的爽快利落,而这举手投足间,又无一不令沈知乔惊讶。

“周老板,不曾想贵客到访,方才可是怠慢了。”沈知乔应酬似的客气地笑着,指甲敲着装着咖啡的瓷杯外壁,“西式的拿铁咖啡,佣人做得不好,下次,我亲自奉与你,届时,还望周老板赏面前来。”

“沈小姐巾帼不让须眉的做派,在下久仰大名,如今沈小姐如此客气,在下反而受宠若惊了。”周无翎惯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且又懂得见好就收。眼看沈知乔这客套话里带着拉拢意味,索性就就坡下驴给了沈知乔个大高帽戴上。

周无翎信手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便作势撂在了桌上,“沈小姐的咖啡,在下是铁定要来尝上一尝的。我刚巧还做得起那西式的曲奇饼,配着咖啡刚刚好,下次也可带来请您一尝,就怕叨扰了沈小姐,影响沈小姐‘成就大业’,那可是在下的不是了。”

咖啡,曲奇,眼瞧着这橄榄枝才抛出去,周无翎就接了个稳稳当当,沈知乔当然乐得继续聊下去。

“可别,说甚么大业,我所想做的事儿,已成事十之八九,现在只差一份债未讨回来。”沈知乔不看周无翎,眼睛盯着面前咖啡杯,手执一只长柄勺,翻搅热气腾腾的咖啡,好似胜利者一劳永逸的惬意。

周无翎也是聪明人,当然懂得见缝插针,“情债么,在下明晰沈小姐心意,自当……助沈小姐一臂之力。只不过,还望沈小姐助在下保住清歌门,毕竟顾家党羽都曾与我清歌门中姑娘有些纠葛,只盼沈小姐不迁怒清歌门罢了。”

沈知乔突然抬眼,这次可算明晓了周无翎来访的来意,凭着周无翎这外形身段及之前的言语试探,沈知乔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拉拢这个聪明人。

“周老板这是说哪儿的话,我越重洋归国,也学了不少洋人的思想见地,一码归一码,谈什么株连,也不是千人连坐的大清朝,我自然是懂周老板也是受害者这么个真相的。”

沈知乔握着周无翎的手,两人相视而笑,沈知乔在周无翎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周老板,宽心即是,只不过……”

“嗯?”周无翎也一偏头,洗耳恭听的模样。

“不知道是否我在巴黎待惯了,一回了煊和来,总觉得今年这四时得都比往年早,冬季快到了,怕清歌门院落里那几棵秋海棠,捱不过秋末了。”沈知乔信手一捋鬓边碎发,拟作有意无意的样子。

秋海棠,宋新棠——沈知乔如今已是野心昭然了。

“沈小姐,您请放心。”周无翎微微欠身,却并不卑下,更像是附耳告知沈知乔宽心一般。

“好,周老板也请宽心。”沈知乔似是结识了盟友一般,再无甚多言了。

沈知乔许诺保住清歌门,周无翎答允除去宋新棠,这已是两人心照不宣的事情了。

临行时,沈知乔亲自将周无翎送出沈公馆大门,直到周无翎走到巷子尽头,沈知乔也没将视线从她背影挪开。

“沈小姐,这周老板,是不是也太……”沈知乔身侧的小兵犹疑地问道,话却没能说完,已被沈知乔抬手打断。

“眼下,我需要她。”沈知乔负手而立,眯起一双好看的凤目,眼里烁着意味深长的光芒。

“那么,孟小姐那里……”小兵接道。

“我沈知乔,绝不许孟湘若负我。”沈知乔的回应万分坚定。

又三日三夜,警卫局几乎彻夜灯火通明,警卫局审讯室内传出的哀号声也不绝于耳,谁也不知是在审讯些什么。

官方只是传出,审讯的都是乱党,都是顾家的策反党羽,都是对党国不忠、对大总统不敬之流的叛徒。

可第四日一早,警卫局传出的消息,竟然是宋新棠高烧不退的事实。

如此再不及时寻医问药,只怕宋新棠会有性命之虞,因碍着孟湘若的面子,孟千山的心腹老陈还是以处长的身份,先把宋新棠接了出来,替她安排了一处住所,给了优待。

宋新棠被接进煊和郊外的一家别院,这是当年沈家替孟家置办的产业,却已经久无人居住。

如今因宋新棠的到来,这里又多了许多里出外进的佣人,只因为如今的宋新棠,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别院中,面容枯槁如废柴,四肢疯狂地盗汗。

请了最好的医生诊治,却无人敢担保能使宋新棠痊愈。

宋新棠用了药后,已是夜幕四合,她躺在床上,意识已经不大清醒,面无血色,嘴唇已发了灰白——像秋末即将萎谢的海棠,但即便没了娇艳,却总是显得风韵犹存。

但在宋新棠模糊不清的记忆里,这座别院一切的场景和温存都好似梦境一般。

在她于噩梦之中辗转反侧之际,一个熟悉的面孔恰好映入她眯开几分的眼帘——是那种惺忪迷蒙时,恰好对上的清晰。

她看见了孟湘若的脸——她感觉被她紧紧地抱在了怀中,这个久违的怀抱,似乎已经变的很陌生了,可那张清晰的脸,却又一遍遍加深她的怨怼。

她怎么可能不怪她纵容其他的女人把她置于水深火热之中,而她却来得这样迟、这样慢。

她无力完全睁开眼睛,却一点点、一点点地,用指腹去摩挲孟湘若的脸颊,指尖勾勒出她脸颊的轮廓、眉眼的线条、口鼻的形状……

像是追求完美的艺术家,在端详每一丝线条所画得是否精准一样。

她眯缝着眼睛,在孟湘若的脸上寻找着什么,却好像没能找到。

孟湘若却没了耐性,这一次好像很急很急,再等不了一分一秒,她就这样猛地攀上了床,对着虚弱的宋新棠欺身压下,一把将宋新棠抱了个满怀。

孟湘若的手掌牢牢箍住宋新棠的后颈,她注视着宋新棠的眉眼,好像也一样在寻找些什么。她深情地凝视像要把宋新棠看穿,那种剥离灵魂血肉地看穿。

她想让她的眼中只有自己的脸颊,而她亦然。

孟湘若把宋新棠稳稳地抱在怀里,神情像是猫儿偷吃了美味的鱼块一样,缓缓露出餍足的微笑,“书里讲得可真没错,把心爱的人搂在怀里,还真是一种天赐。”

孟湘若的声线似乎也与往日不同了……好像是暌隔甚久的温柔语调。

这是她第四次抱我了吧,只是这次的怀抱不太一样,是不是你好久好久都不曾把我抱在怀里了……宋新棠心中如是说。

不等宋新棠想下去,孟湘若葱段儿一样白的指就已经抵住宋新棠的下颌,她慢慢挑起宋新棠的脸颊,认真地凝视着她如今憔悴的病容,却也仍觉得,眼前的宋新棠,如画一般美丽。

“你怎么这样漂亮?”孟湘若这样认真地问着宋新棠。看着宋新棠逐渐在颊畔泛起的红晕,孟湘若就像是在欣赏她的娇羞一样,眼里全是笑意。

孟湘若的素指仍然在宋新棠的颊畔流连,无论宋新棠怎样娇羞地转头,她都不肯停止她轻柔地抚摸,“都说红颜祸水,往前我不信,现在看到你,好像突然明白了,你是红颜,亦是祸水。”

“唔……”宋新棠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突然地,孟湘若扣住宋新棠的后脑,嘴唇朝着宋新棠灰白的唇贴近,突然坚定地吻了下去,惊得宋新棠在被吻住的一瞬间,将眼珠瞪得溜圆——这一次的孟湘若如此急躁,也并不温柔,好像恨不得要将宋新棠揉碎了,然后镶在自己心尖。

宋新棠早没了惊讶的神情,而是慢慢闭上了眼,由着她享受这一刻的温存。

孟湘若轻轻啮咬着宋新棠的香肩,又附耳同宋新棠轻声喃喃了这样一句话,“我要发现万有,在你那虚无里……”

温热的气息在彼此颈窝徘徊,别院里旧了的油水灯越发昏暗,但正因在萧瑟干燥的秋夜里,却显得格外暧昧。

可宋新棠心里隐隐有着几分道不明的难过,却不是曾经预想到的欣慰,她一直想把自己完完整整地给这个人,可如今木已成舟,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

在宋新棠的意识里,她只记得这么多了。

最后,就是孟湘若哄着她,喝了一碗汤药,说是给她治病用的,她便沉沉地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