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农历七月鬼门开

仿佛深怕扰了她的清梦,男子的手指轻轻地自里畔熟睡的面颊扫过,忽然,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眼底微微有几分诧异,低语道:

“阿畔,你的身上有少君的气息,这么多年来,原来是他将你藏起来了。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王。”

男子身后缓缓步出一只巨大的黑火麒麟,伏尤兽乃麒麟之身,浑身燃烧黑色火焰的巨兽,此刻正恭恭敬敬地垂着头候在那,连头也不敢抬。

男子眸光一敛,脚下一顿,并未回头,他将里畔抱进设有结界的洞府,那动作温柔仔细,生怕令她有半分不快。

将她重新安置在此,男子方才起身,抬手留了一道神识进入熟睡的里畔的体内,便阔步走出了洞府。

这凶神恶煞的伏尤兽在他面前,竟恐惧地低下了头,乖巧得跟一只猫似的。

“王为何不杀了这女神仙?”伏尤张开了嘴,小心翼翼地问着,它的腹中早已是饥肠辘辘,恨不得能吃了山洞里头的女神仙果腹。

“我在她身上,察觉到了少君留下的气息。虽不知此人的来头,但必有用处,走吧。”

他的话里行间,竟好似不识得里畔。

伏尤兽不敢再多嘴,老老实实地趴了下来,请主人上来。

男子和座下妖兽离开云罗山后,便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如狂风过境,瞬间使得方圆百十里的妖物化为灰烬。

那股力量霸道残酷得很,不由分说,不辨原由,只要挨得近了,大小妖物,通通是个死。

……

东篱赶回云罗山,却见整座云罗山煞气骇人,妖气全无。

他的顿时面色一沉,周遭的空气竟忽然随之冷了下来。

就在此时,一道黑色肃杀的身影现身于东篱身后,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东篱大人,发现伏尤兽的踪迹,其主必在左右。”

东篱蓦然皱起了眉,待要说话,忽然面色微微一变,嘴角竟溢出一抹血色来。

黑衣肃杀之人当即担忧得不顾礼数,上前了一步,“大人,您……”

东篱却摇了摇头,略一施法,便恢复了如常神色,淡淡道:“无妨,是她在反抗我的约束。”

也许是无意的,她在遇险之下本能为之,但这便足以说明事态的严重性了,留给他的时间,越发有限了。

“退下吧,剩下的,我自会处理。”东篱面色一缓,目光看向那结界所在的方向,他的嘴角微微勾起,恍然又是那慵懒潇洒的阎君东篱。

里畔醒来之时,外头已是一片静悄悄,自己仍身处洞府之中,里畔猛然打了个激灵,清醒了。

难道昨晚重伤的书生,是她梦出来的?

里畔满面困惑,急忙追出洞外,只见那洞外一片狼藉,地上还有残留的妖血和腥臭之味未散去,显然此地曾经发生过一场恶战,昨天的事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可是妖物去哪了?人又去哪了?

正是一头雾水之时,里畔抬头便撞上了脸色不太好看的东篱,里畔心中既是喜,又是愁。

喜的是东篱安然无恙,愁的是,昨夜她违背东篱的嘱咐踏出洞外后,似乎发生了些什么。

此时东篱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看,令里畔感到莫名的一阵心虚。

“踏出洞外,是因为人命关天……可我也不记得后来都发生了什么,可惜没来得及救下那美男子……兴许是被妖物吃了……”

里畔没底气地解释了一句,思及这一地狼藉,里畔又不免一阵捶足顿胸。

“全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东篱的神色稍缓,没好气地将里畔拎上了腾云,“我当是你担忧我的安危,原来是忧思他人安危。”

“我自然是担忧你的安危!”里畔猛然抬起头来,对上东篱似笑非笑的目光,她当即顿了一顿,从善如流、面不改色地接了后半句,“否则谁能按时给我解药?缺德!”

……

近来阴司里头人口密度骤增,尤其是女鬼的数目急剧增加,这点让孟婆很是头疼,奈何桥上出现了大把大把不愿意喝汤走人的痴男怨女。

听闻人世间曾有卫阶因容貌俊美被围观致死,潘安风仪有度惹得掷果盈车,世间之人多为美色痴狂,没想到就连枉死城里也尽是些肤浅的鬼。

“怪只怪,不知是哪个酸腐书生将阳世间的小话本子给烧到了阴间来,现在谁还不知道,咱们阎君东篱大人在人世间被那位华阳公主辜负的悲惨故事?”

孟婆叹了口气,这小话本在枉死城里流传开来,很是畅销,人人都为东篱的遭遇不值,那些个女鬼各个惦记着自己能与众不同,抚慰东篱的情殇,成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女鬼如此痴狂便也罢了,那些个男鬼凑什么热闹?

一群鬼本来就可怕了,还打扮得花枝招展,把里畔吓得够呛。

里畔边帮着维持秩序,边心虚地应和道:“是是是,东篱大人也不管管。”

“东篱大人可怎么管?这些都是他老人家的伤心事,怎么能怪东篱大人。怪只怪那华阳,东篱大人这般才华横溢英俊潇洒专情不二的男子,世间能有几人?她怎么能辜负了东篱大人,又害得东篱大人遭诬陷叛国之名,死于乱箭之下?

也就是先前我不闻不问阳世的事,放了那华阳进入六道轮回,下次见了她,我非得在汤里加点料才是!”

孟婆说得咬牙切齿,比之疯狂的女鬼还更可怕几分。

孟婆唤作孟婆,但死时亦是个风华正茂的姑娘家,亦是这小话本的忠实读者,为了那结局,还痛哭了一天一夜,以至于这汤中都泛着一股酸咸味。

“其实这也怪不得华阳……她身在皇家,也是身不由己……再说了,她不是最后关头,与东篱一道赴死了嘛。”

里畔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心中却是对那位无辜的华阳公主很是歉疚,可这锅里畔不敢背,只得甩在无辜的华阳身上了。

“罢了罢了,不说这些糟心事,待见到了那华阳,我再收拾她!”

孟婆舀起一碗汤,指了指乱成一团不肯喝汤的鬼群,招呼里畔道:“里畔大人,劳烦你再抓一人来。”

忙和了一天,可把里畔累得腰酸背痛,若非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里畔心里发虚,今日也不会陪着孟婆吃这份苦头,那些个小鬼也太能折腾了一些!

里畔累得眼皮直打架,临睡前,心里还琢磨着怂恿东篱下拨点经费,购置个自动喂汤机,流水线作业,效率可高得不是一星半点。

兴许是太过疲累了,夜间里畔睡得不踏实,频频发梦。

“阿畔,跑慢些,担心跌倒。”

又是那梦境,又是那人……他又一次踏着云雾而来了,抽神髓,散修为,碎根基,锁元丹,对那少女说……

“自此以后,你便将过往的一切,忘了罢。”

里畔自梦中惊醒,发觉自己竟糊了满脸的眼泪,就连枕巾之上,都浸湿了一片。

“又是这个梦……”里畔那胸腔中翻滚的情绪尚未平息,这反反复复的梦境是什么意思,和她的过去,有关吗……

里畔活得太久了,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更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阴司的,遑论那几乎见也未见过的九重天,和那早已闭关万年的少君大人……

她茫然地睁开了眼,便见到东篱便坐在自己的榻前,显然也是匆匆赶到,他长发披散,衣襟半敞。

里畔愣了一愣,便一扫方才沉重的心情,一个机灵顿时清醒了,也不知自己刚才胡乱喊的梦话,他是听到还是没听到。

转念又想到自己迷糊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模样被东篱瞧见了,便感到一阵郝然,胡乱抹了把脸爬起来,“东篱?你怎么在这?”

东篱琉璃色的瞳仁幽幽地望进了里畔眼底深处,将里畔看得更是满脸的糊涂样,东篱这才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半真半假道:“你鬼哭狼嚎了一夜,住在你隔壁和对屋的两位无常吓得够呛,担忧你走火入魔,这才求到了我那,请我来看看你。”

里畔半信半疑地伸长脖子瞥了眼门口,果然见到谢必安和范无救两人面面相觑地躲得远远的,见里畔无事,便打着哈欠各自告退了。

“看来是做噩梦了,继续睡吧。”

东篱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起身也准备要走。不想里畔却忽然伸手拽住了东篱衣袖的一角,令东篱的身形不得不顿了下来,垂下眼帘若有所思地看着里畔,那神情意味莫明。

“我……梦到了那位少君大人。”里畔的表情也是精彩,好像她在强行和那位大神攀关系似的,里畔连忙解释道,“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梦,那日在东极山听一位仙娥说起少君的事迹。

“回了阴司,又听孟婆念叨了好几天那小话本里的故事,这不,发了梦,梦到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事,将少君大人梦作了那些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好事都让他占了,留我一人独自泪下。丢人丢人,委实丢人,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少君?那位闭关了近万年的古神之子少君?”东篱的神色略有变化,但也只是一瞬之间,随即便笑出了声,权当看不见里畔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模样,不以为然地顺着她的话问道,“少君为了迎娶了他人,却负了你?”

“这不是对方以公主之尊相迫,不得不负了昔日之约,另娶公主嘛。”

“这么说来他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你怎的不抢回来?”

“抢了抢了,可公主许了我许多钱财……”

“这么说来,你为了钱财,便也作罢了?”

“那怎么行……哎哎哎,那是小话本里怎么写的,作不得数,您可别再笑话我了!”

东篱终于饶了她,懒洋洋地笑出了声,“想来是你那几日在东极山,听多了少君的事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那是那是……”里畔心虚地点头,忙就坡下驴,随即神色一敛,定定地看着东篱,问了句,“我已许久不曾发梦,最近是怎么了……”

“赤水鞭乃上古神兽鹿狰的神识所化,你伤势虽愈,但足以让你留下后遗症,疲劳之下发点梦不足为奇。”东篱说得云淡风轻。

“赤水鞭确实厉害……”

“睡吧睡吧。都说凡间的女子易犯痴,没想到阴司里的女神仙也是如此。若是有缘见到那位少君,你再亲自问一问他可曾和你有过一段缘就是了。”

东篱懒洋洋地打着呵欠,将袖子自里畔手中抽出,吹熄了寝屋的灯。

之后的半夜,里畔一觉睡到天明,没有再发梦。

……

转眼便到了农历七月鬼门开的日子,枉死城里但凡还未转世的鬼魂,都有机会回到阳间逗留一个月,阳世间将这个月俗称为鬼月。

因在鬼月将有大量鬼魂回到阳间,治安便变得尤为重要,为了防止有人趁机作乱,阴司里的鬼差们需要登记所有出城的鬼魂名单,并发放出城牌。

往年鬼月返阳诸事皆由两位无常总管,今年换了一位阴司阎君,总管鬼月事宜的人便成了那位好吃懒做的里畔大人。好在两位无常讲义气,期间帮了不少忙,总算没有出什么大岔子。

入了夜,人间长生河上有人放起了河灯,悠悠然然地从内城上游漂下去,河灯上大多写些阳间的人对已故亲友的思念之语。

里畔看到那河边人来人往,有阳人也有鬼魂,他们在看到河灯上的字眼之后,有感而发掩面痛哭。

地上长生河中灯火摇曳,竟可以媲美天上的漫天星辰,里畔叹了句“人鬼皆有情”,又敬了身边的好兄弟一壶酒,一饮而尽。

“凡人好享受,这酒可比咱们阴司里的酒要好喝多了。”

里畔双眼迷离,感叹这差事不赖,既不用她操心过多,又能滞留阳世贪玩一番。

里畔算得上是个酒鬼,早年间因为喝酒不知耽误了多少事,好在这一次有谢必安和范无救搭把手,她就是个挂牌将军,诸事皆无需她操心。

酒醉之后,里畔便摇摇晃晃地独自一人晃荡于长安城中,因没有使用术法隐身,一路上跌跌撞撞不知道撞倒多少人。

路上的小鬼识得里畔,不敢多说话,但那些个不认识里畔的阳人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险些被里畔撞倒的粗壮妇人一把拽着里畔的衣襟将她拎了起来,咒骂道:“醉鬼!长不长眼睛?”

“眼睛?我长眼睛了,还能长好些个,我变化给你看看。”

里畔打了个嗝,满嘴的酒气喷洒对方一脸,将那妇人气得够呛。

那妇人刚刚祭拜完死去的丈夫,心情正是糟糕的时候,偏偏又遇到里畔这么个醉鬼,把自己一篮子的糕点酒菜撞翻了一地,又被里畔这么一番挑衅,抬起手就要揍她。

别看对方是个妇人,但人高马大的,在里畔面前就像一座山一般。

里畔浑然不知那妇人的拳头就要落下,还献宝一般掐念了一番口诀,障眼法是最常见的术法,对方说她不长眼,里畔也来脾气了,非要变出好些个眼睛给对方瞧瞧。

就在里畔的额头间隐隐约约有一只调皮的眼睛要浮现出来的时候,一只大手恰好自身后探出,落在里畔的眉眼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