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九流:小尸体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大笑笑)

世间旁门左道多,江湖牛鬼蛇神众。蝼蚁尚且偷生,下九流也有活法,诡事恩仇公义难断,自寻吉庇巷富贵门。其间谢老板,病榻缠身寸步难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持广大神通,有朝一日恩怨了,生死折磨得解脱。

1

师父老了,终于走不动了,他曾经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仵作先生,坊间都说师父有让尸体说话的本事,因而破过不少奇案,最出名那会儿,北平发生了案子,都有人千里迢迢来西山请师父这座大山前往断案。

周小粥是师父的关门弟子,他是师父捡回来的。那会儿西山闹饥荒,大约也是实在过活不下去了,爹妈才把尚在襁褓里的周小粥丢在了师父门口。师父心软,也就留下他了。

这名儿也是师父给起的,姓是跟师父姓,至于名儿嘛……师父捡他那会儿,桌上只有一碗粥和一盘咸菜,师父灵机一动,他总不能叫周咸菜吧,于是一拍大腿,给他起了这名儿。

其实师父就他一个弟子,现在都讲究洋人那套,叫什么,哦对了,叫什么法医,洋仵作,像周小粥和他师父这样的草台班子,警卫司连门都不让他们进。这尸语针,恐怕到周小粥这,是真的要失传了。

怀揣着尸语针,周小粥下了山,师父说,尸语针在手,可让冤死者开口说话,坊间传闻不假,师父的确是有让尸体说话的本事,虽只能维持七天,但这七天,也足够他们破案了。

师父一脚把周小粥踹出门时,放下了话:“有了尸语针这门祖传的绝技,你这已经是作弊了,死人都开口说话了,难度这么低,要破不了案就别干了,你这怂蛋,在外头混不下去了,就赶紧滚回家放牛!”

“我周小粥对天发誓,一定会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重振我祖师爷当年的雄风,让所有人对我刮目相看!”少年背负着全村的希望,雄赳赳气昂昂地下了山,“哎呀——”

才刚下了山,周小粥便脚下一滑,脑袋后仰,砰地一下,后脑勺似乎磕到了什么东西,顿时间天旋地转,周小粥只觉得眼前一黑,晕死了过去,包袱里的东西天女散花一般散了一地。

这是途径的一处乱葬岗,阴森森的,时不时还有比人的脑袋还大的老鼠,“哧溜”,明目张胆地跑过。

周小粥四仰八叉地晕死在那,他的身下压着的是一张破落的草席,草席下面呈微微地拱起,似有东西。那东西动了动,晕死在上面的周小粥也跟着晃了晃,压得实,到底没被晃下去。

终于,一只黑乎乎的小手,噌地一下,自沾满泥和土的草席下面,伸了出来……

2

夜黑沉沉了下来,这一带本来就是荒郊野岭,还是个乱葬岗,鲜有人烟,周小粥就这样大赤赤地晕死在这也没人发现。

这里死人多了,死人是不会反抗的,因而乱葬岗的老鼠,比别处的老鼠都要大胆,湿漉漉毛茸茸的尖头往少年的面颊上凑了凑,又嗅了嗅,蠢蠢欲动。

忽然,那晕得死死的少年动了动,破天荒地令这里肆无忌惮的大老鼠都被吓得发出尖锐的叫声,唰地一下窜进了夜色中。少年,醒了。

周小粥醒来的时候,就跟做了一场梦一般,天是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好半天眼睛才适应了这黑暗,勉强能看清点东西了,眼前,恰是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正在他的头顶上方盯着他……

这双眼睛的主人,是一张黑漆漆的脸,脸上几乎没什么肉,瘦得跟个萝卜头似的,好在有鼻子有眼,模样和寻常小孩无异,只是……

“轰隆”一声,老天爷就是这样巧,在这种时候劈下一道雷,电光一闪,眼前的一切瞬间亮了。大雨从一点两点,哗啦啦一下就变大了。

小萝卜头脸上身上的泥土终于慢慢被冲刷掉了,露出了本来的面貌来,惨白混着青紫的肤色,上头隐约还有尸斑已经冒出来了。这绝不是正常人能有的,除非是……死人!

那双眼睛还在看着他!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窝下面一圈的黑,眉心还大赤赤地直挺挺立着一根针,一个夭折的小孩,坐了起来,正看着他,眉心还有一根针,是他的尸语针……

周小粥顿时只觉得呼吸一滞,吓得脸都白了,他跟死小孩大眼瞪着小眼,不是周小粥淡定、不害怕,他这是完全吓傻了。虽然继承师父的衣钵,早晚要面对这种情形的,可他,可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周小粥终于回过神了,知道动了,他猛地一把推开眼前坐着的死小孩,一声怪叫,爬起来拔腿就跑,“救,救命啊……”

后头的死小孩一个骨碌被推得翻了个跟斗,等它坐起来,周小粥已经跑出老远了,时不时还慌里慌张地回头往这看一眼。

死小孩歪着脑袋想了想,一脸的茫然,也不知是不是误会了周小粥回头“看”的含义,竟然爬了起来,学着周小粥的样子没命地跑,还学着他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那小孩尸体动了,还追着自己来了,周小粥吓得更惨了,他已经被吓得尿裤子了,好在下着大雨,让他浑身都湿透了,也分不清是被雨淋的还是尿湿的。那死小孩仍头顶着一根针追着他,他跑对方也跑,他停对方也停,周小粥都快哭了,他想师父了,这时候师父在就好了。

“你这怂蛋,在外头混不下去了,就赶紧滚回家放牛!”

一想到师父,师父这话就冷不丁地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周小粥打了个激灵,想起自己发过的雄赳赳气昂昂的誓言,他不想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家放牛。

慢慢地,他停了下来,跑不动了,大口大口呼吸着,壮了许久的胆子,终于鼓起勇气转过了身,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对面那小尸体也是一脸疑惑,见周小粥跪了下来,也有样学样一起跪了下来。一大一小,一人一尸,在这下着滂沱大雨的雨夜,隔着一小段距离,面对面跪着,就差没给对方磕头了。

“你,你为什么追我?”周小粥听到自己的声音仍在哆嗦,又看见小尸体脑门上直挺挺的那根针,“我知道了,是我不好,我把你给吵醒了,我我我,我一准把你埋回去,我还给你立碑,成不?”

对面的小尸体没回答,只是一脸茫然地盯着周小粥看,先前他在前头跑时,时不时地回头,难道不是示意它跟上吗?

见小尸体没回答,周小粥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喘着粗气,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又问了句:“难道是……有冤?”

小尸体的脸上有了些许变化,没错,一个死人的脸上,出现了情绪变化,这看起来有些滑稽。

周小粥想起了自己的使命,越发笃定小尸体缠着自己不放,是有冤屈,“咳咳,我可是未来的仵作,你有冤屈找我就对了,七天之内,我一定会帮你沉冤,找到凶手的!”

这个答案,似乎是他想要的?有冤就能跟着他了?

“真的?”小尸体的眼睛一亮,“我死得,我死得好惨啊……”

“你放心!”一听小尸体果然有冤屈,周小粥心中顿时燃起了无名的正义感,一时间竟然也不害怕了。正要夸下海口,顺道将他师父的丰功伟绩拿出来溜一溜,忽然,肚子不争气地传来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响亮得就跟打鼓似的……

那小尸体颇有些讨好周小粥的意思,也有些怕周小粥将它丢下了,屁颠屁颠地挨近了周小粥,一张惨白发紫的脸,小心翼翼讨好他的时候,竟然也不觉得可怕了,“天快亮了,镇子上有卖包子,大肉包,不如我们先去填饱肚子吧,说不定路上就能碰到凶手呢?”

“哎?”周小粥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好!”

3

小尸体毕竟是个尸体,虽靠着尸语针,七日内能言能走,但还是有许多忌讳的,尤其不能让太阳晒了,也要防着小尸体身上的尸臭味发散,让人给闻见了。

周小粥白日用背篓背着小尸体走街串巷,上头盖着味道浓郁的廉价香料,就是怕让人闻到小尸体的味道。

要是饿了,就买个大肉包,周小粥总是要掰下一小块,往后头一伸,背篓里便会有一只小手迅速伸出,将香喷喷的肉包“叼”进去,小尸体不知饿,可嘴馋。

到了晚上,周小粥不舍得住店,就带着小尸体去城隍庙,找个角落一缩就能对付过去,好歹有瓦遮头。

“小尸体,你说,都这么多天了,怎么还是没有丝毫进展。”周小粥有些沮丧,临睡前,仍在唉声叹气。

小尸体给的线索天马行空:一会说,杀他的人是从天而降的;一会说,自己和凶手扭打了起来,那凶手铁定是身量不高不大的;可一会儿又说,凶手有两米这么高。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你不要沮丧,坏人很难抓的,因为,因为……”小尸体既想安慰周小粥,又希望周小粥一直查不出头绪才好,“因为,他是西山最有权势的人!”

身边没有再传来周小粥说话的声音,他早已累得打起了呼噜。小尸体安静了下来,轻轻地靠近了周小粥,就像生怕他会将它抛下一般,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挨在周小粥身边,像一只小猫。

城隍庙外头忽然一阵吵吵嚷嚷,小尸体睁开眼的时候,自己已经被香料和破布堆在了下面,藏在了最角落,可周小粥却不见了……天早已经亮了,外头似乎发生了大事,人很多,他们交头接耳,七嘴八舌,西山已经很久没有大新闻了。

“真不要命,那小子真敢去警卫厅大闹啊?”

“可不是,还说要警卫厅出人,去帅府抓人呢!可把警卫厅的人吓死了,当场就轰他,可那小子人不大,性子挺虎,居然要警卫厅出人把大帅和小帅爷给抓回来审讯,你说是不是可笑?”

“别不是脑子有问题吧?听说警卫厅的轰他,不麻溜着跑,打不怕骂不怕的就是不肯走,后来惹火了警卫厅,给抓起来了!”

“抓哪去?哎哟,这要进狱里去了……西山狱,哪个活人进去不得脱半条命在那的?”

周小粥,一定是周小粥被抓起来了,都怪它,都怪它……小尸体躲在香料和破布下面,吓得发抖,它不知道该怎么办,它急得不行,可外头的太阳太大了,人太多了,没有周小粥用竹篓背着它,它哪也去不了……

从白天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白天,小尸体在庙里等了两天,周小粥依旧没有回来,它不能再等了,它得做些什么。小尸体摸黑跑出了城隍庙,可真的出来了,它却又不知道该去哪。

路边的野狗见到它就疯狂吠叫,凶得很,大半夜不回家的醉汉东倒西歪走在路上。小尸体吓得没头没脑地就跑,钻进了巷子里,寻到了一处垃圾堆,便躲进了垃圾堆后头,被这臭哄哄的垃圾包围,似乎只有这样,它才能找到些许安全感。

“好臭啊,哪儿死了老鼠,老贾,你快帮着找找。”巷子深处,朱漆的大门开了,里头走出的少女整张脸都皱在了一块,捏着鼻子催促里头的大汉,“快点,老贾你快点,一会儿阿栀该睡醒了,你想熏死阿栀啊。”

大汉任劳任怨,闷不吭声,小尸体听到外头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了。毕竟是夏天,这么多天了,周小粥都没有回来,小尸体身上的尸臭味越发厉害了,就连臭烘烘的垃圾味都掩不住它身上的味道。

它躲在后面,整个人都在发抖,不知所措,也完全不知道如果让人发现了,死的不是老鼠,而是一个大活人,还是个会动的大活人,他们会将它怎么办?

终于,头顶的簸箕和菜叶子被人掀开,小尸体抬头,一双眼睛恐惧地看着上方,整个人蜷缩在那,老贾一掀开那簸箕,就知道臭味源头在哪了。这浓郁的尸臭味,不是常人能忍的,隔着几个院子几堵墙都能闻到,只是……

眼前的小家伙明显死气沉沉,毫无生气,肤色已经发紫了,还有些溃烂,但它的的确确正睁着一双眼睛满眼恐惧地看着他,眉心还扎着一根针。

4

“怎么了,是找到了吗?”

阿狸见老贾举着簸箕不动弹了,捏着鼻子凑了过来,刚要开口说话,就被老贾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给堵了回去,还吩咐她道:“嘘,别惊动了街坊,这东西是活的,不对,它是死的……”

阿狸被老贾说得一头雾水,“到底是活着还是死的?”

老贾也说不清,“总之,先回去再说。”

阿狸忍着恶臭,扫了眼老贾口中那个不知是活着还是死的东西,一时间神情也严肃起来,屁颠屁颠往回跑,“我去叫阿栀!”

这事到底还是把谢栀给惊动了,阿狸从头到尾捏着鼻子,就连老贾都面色不佳,是被臭的。可谢栀却能面不改色,他端坐在轮椅上,还冲那缩在角落里死活不肯往前多走一步的小尸体道:“你别怕,这里是吉庇巷富贵门,在这里,你很安全。”

阿狸睁着一双大眼睛,满眼崇拜地看着谢栀,阿栀也太厉害了。她和老贾也是见过大世面的,都被这味道熏得受不了,嗅觉灵敏的小狐狸更是不知躲哪去了,根本不肯出来。阿栀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和颜悦色地与那小尸体说话。

只是那小尸体明显地不肯相信他们,它也不知道富贵门是什么地方,更不知道这西山就没有不给富贵门面子的。

阿狸觉得,要是自己,早该生气了,他们可是好心将那臭哄哄的小尸体带回来呢,她可不像阿栀那般好脾气,“我们阿栀问你话呢,你出去打听打听,多少人欲见咱们富贵门的谢老板,那是有求于我们,我都不一定给他们开门呢,你可别不知好歹啊。”

“阿狸。”谢栀见状,轻轻一笑,唤住了气势颇有些凌人的阿狸,又不急不慢对那小尸体道:

“你眉心扎的针,应当是尸语针。传闻西山有位出了名的仵作先生,姓周,手持一根尸语针,能令冤死之人开口,七日之内必洗净冤屈,令亡人安然入土。如今观你的情形,应已在外六七日,却不见尸语针的传人,可是他出了什么事?”

谢栀这话一出,那小尸体果然有了反应,它憋了好些天,此时此刻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粥哥哥被抓起来了!都是我的错……”

这下谢栀他们算是明白了,这尸语针的传人周小粥,是招惹上帅府了,让警卫厅的人给关起来,寻了个由头丢进了西山狱。

“阿栀,那小帅爷怎么这样不讲理啊,人进了西山狱,还有命活吗?”阿狸本就对陈步繁不对付,此刻更是义愤填膺。

西山看着表面还算安定,但到底是土匪做了土皇帝,底下那套是乱糟糟的,进了西山狱的人,更是连个被当人看的待遇都没有,还不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打死了都不奇怪。

“只怕小帅爷也未必知情,这种小事,底下的人怎么办,他也不见得事事都过问。”还是老贾公正客观,再者,小帅爷从前除了犯浑,也不管事,底下的人惯会阳奉阴违那套,他能懂什么?

“怎么能是小事?人命关天呢?那周小粥要被打死了咋办?”

老贾竟被阿狸怼得无话可说,谢栀见状,又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吩咐道:“老贾,你先带着这孩子去趟西山狱,动作快些,兴许还能保住他一条命。”

老贾是富贵门的人,西山狱里头的狱警多少会给几分面子,不敢为难他们,但说到要放人,也确实为难了底下的人。

思及此,谢栀又对阿狸道:“阿狸,随我去一趟帅府。”

“去做什么?”阿狸想着,若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绑了小帅爷,那她得把小狐狸带上。

谢栀微微一笑,月华落在他苍白略显消瘦的面容之上,只见他的嘴角微微弯起,一向温润柔和的眼眸中,难得地浮现一抹小狡黠,“去卖一卖这张脸面。”

5

老贾带着小尸体去了西山狱,狱头果然没敢为难老贾。

小尸体见到周小粥的时候,都快认不出他了,周小粥被打得鼻青脸肿,比小尸体还丑一些,奄奄一息。小尸体小心翼翼靠近周小粥,唤了他几声,周小粥半点反应也没有,要不是老贾一进来就探过鼻息了,真要让人以为他已经死了。

“小粥哥哥,都怪我,都是我的错……”小尸体哇哇大哭,比它自己被打死时还要伤心,“我不该骗你,都怪我,都怪我害了你,我只是……”

它只是害怕,周小粥一旦破了案子,它就不能再跟着周小粥了,它以为,只要把凶手说成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会飞天遁地,周小粥就一定找不着他。它只是想和周小粥多待一会儿……

因为……从来没有人像周小粥对它这么好过,会将自己的大肉包掰下一块给它,会与它说话,走到哪都背着它。

小尸体死时约莫也才六七岁,具体几岁,它自己也不晓得。

打有记忆起,他就是个小乞丐,初时还有个好心的老乞丐带着他,后来老乞丐在一个寒冬冻死了,就只剩下小乞丐一人了。

那年冬天,小乞丐冻出了一头癞头,吃的是馊水,冷了就往身上抹泥,臭烘烘的一个人。小孩见了他,就拿堆在墙角的煤球砸他,煤球结了一层冰渣子,砸他身上硬邦邦的,就跟石头似的,每次都能被砸得头破血流。

小孩们闹哄哄的,笑呵呵的,小乞丐却一点也不觉得疼,他跟着一起笑,以为这些大孩子是跟他一起玩呢,要不怎么会冲着他笑?没人会冲着他笑的,只有他们。

有时候,那些孩子们不知轻重,砸狠了,把小乞丐的门牙给砸掉了,一嘴的血,插手在边上闲聊的大人们就会冲上来,火急火燎地将自己的孩子拉走,那是怕小乞丐死了,自家孩子沾上晦气。可每每此时,小乞丐就跟着傻乐,还觉得那些大人是好人,不让大孩子欺负他呢。

可再大些,小乞丐就不似小些时候那样还知道乐了,他知道自己走到哪都被嫌弃,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他在包子铺前多站一会,卖包子的都是拿棍子叫他滚滚滚。

只有小粥哥哥,只有小粥哥哥和它说话……

小尸体不会掉眼泪,如果它有眼泪,一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糊了周小粥一脸,可它这哭声就够吵人了。奄奄一息的周小粥动了动,小尸体不敢哭了,小心翼翼地盯着周小粥,确认他真的动了,顿时更是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了。

周小粥的眼皮肿得根本撑不开,但还是努力眯出了一条缝,一见小尸体,他就笑了,又肿又丑的一张脸,依然咧出了雄赳赳气昂昂,正义凛然地笑,“怎么样,害死你的人,是不是怕了?是不是被抓起来了?就是天王老子,犯了事,我也……我也告死他!”

小尸体又要哭,外头来人了,在老贾边上点头哈腰道:“贾大哥,上头来话了,要提审里头那位。”

这点头哈腰的模样,和先前揍周小粥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6

帅府。

虽是大半夜,陈步繁还是给了谢栀这个面子,连夜把周小粥提了出来,兴师动众地派了一堆兵子出去拿人。

陈步繁依旧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胡子拉碴,打着呵欠,人还没来呢,阿狸就像看恶人一样瞪着陈步繁,“哼,草菅人命!”

“那小子嚷嚷着要状告帅府,没被人当场打死已经是不错了,怎么就草菅人命了?这要放前朝,小爷我就是皇太子,敢诬告我,诛他九族都够了。”

陈步繁掏了掏耳朵,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反而冲谢栀道:“喂,病秧子,管管你手底下的人,小爷我是招谁惹谁了?”

说来陈步繁也真是无辜,他是招谁惹谁了突然成杀人犯了,还连夜在这管这些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完了还吃力不讨好。

正说着,周小粥和老贾他们到了。周小粥是被人抬到谢栀和陈步繁面前的,阿狸可以想象周小粥一定被揍得鼻青脸肿,可没想到是这样鼻青脸肿,差点就没气了,顿时冲陈步繁道:“你们也太坏了!”

真见了周小粥这副模样,这下陈步繁的面子是真的挂不住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底下的人怎么办事,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要不是老头子这次失踪了,多少豺狼虎豹盯着,不敢张扬,他也不会管这些糟心事。再者,就算他真的管事,哪能每件事都管?他又不是观音菩萨。

“杀,杀人犯,小尸体说是西山最有权势的人害了他,不是你,还是谁……”周小粥整个人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见到陈步繁的这一刻,竟半点也不犯怵,被正义感冲昏了头脑。

空口白牙被指杀人犯,陈步繁倒是被气笑了,“真奇了,得了,谢老板这个面子,我肯定得给的,今天也不与你小子计较,人给你们提出来了,你们带走吧。”

“不,我不走,今天你,你一定要给个说法!”周小粥这小子是被打糊涂了,简直是一根筋。

“给个说法?”陈步繁的言语间多了些嘲讽的意味,“我听说,你小子是尸语针的传人,如今看来,你小子真不适合干这一行,你验过尸吗?知道你要查的那小尸体是怎么死的吗?死因是什么,查过它生前的身份和社会关系吗?”

周小粥顿时被问得一愣一愣的,竟是好半天说不出话来,那青青紫紫的脸,竟还能看出瞬间脸色涨红的痕迹。

“什么都没查过,你就没头没脑地敢往枪口上撞?”陈步繁嗤笑出声,“老子没事弄死一个小乞丐干嘛?我看你还是趁早回山里种地去吧。”

“我,我不信……”周小粥早已是满心的羞愤难当,却还是一根筋转不过弯来,“小尸体,你别害怕,你只管说,是不是他害了你?”

“小粥哥哥,我……”小尸体拿眼睛看陈步繁,它竟有些怕他,“小粥哥哥,是我撒谎了,都是我的错……”

“小帅爷。”就在此时,副官模样的中年男人匆匆往里赶,在陈步繁耳边低语,“人拿来了。”

陈步繁冷笑了一声,“给老子提进来!”

7

一群兵子提了个人进来,正是西山警卫司司长,也不知是从哪个香窝窝里提过来的,衣衫不整得很。昔日威风凛凛的警卫司司长,一见了陈步繁,立即狗腿子一般快走了几步,不由分说地先认错:“小帅爷,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想动了小帅爷的人,我该死,该死!”

说着,那挺着个大肚子、满脑肥肠的警卫司司长便使劲扇自己巴掌,下手可狠了,每一下脸上的肉都跟着抖动。

陈步繁烦躁得很,不耐烦道:“行了,去,看清楚,那孩子怎么死的。”

那警卫司司长这才意识到,陈步繁说的是“那孩子怎么死的”,说的定然不是周小粥那小子。而此刻,缩在周小粥身侧的小尸体,在见到这些警卫司的人之时,明显地颤了颤,是打心眼里地害怕。

那警卫司司长在看到小尸体的这一刻,显然是认出对方来了,刷地一下白了脸,竟一屁股跌坐在地,吓得嘴唇都在哆嗦,“他他他,他不是……”

“他不是已经死了?”陈步繁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等着这胖子的下文。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没见过,有人脑门上扎着根针,再说了,这年头死个小乞丐,太常见了……”胖子好歹是混到警卫司司长这个位置的人,很快便恢复了镇定,讪笑道。

这话一出,倒把陈步繁这小土匪给惹毛了,彻底失去了耐心,“我看你今天是不想活了!”

这一声厉喝,当真比他老子陈沛霖还威风几分。今天陈步繁既然把人提上来了,派了这么多人手出去,自然也不是出去遛街的,底下的人当即扛了一个麻袋进来。那胖子见到这麻袋,脸色就变了,“哗啦啦”,竟是一整个麻袋的金币从麻袋口子倒了出来。

陈步繁二话不说,上前一步,一脚踹翻了那胖子,夺过兵子手里的枪就堵在那胖子的脑门上,“他奶奶个熊,真当老子是个草包,任你糊弄?!”

“他他他,金币……”此刻胖子是一脑门的冷汗混着油水,他不知道陈步繁查到哪一步了,多说半句,都是个死啊!

如他所说,这西山每天死那么多人,冻死的饿死的多了去了,一个小乞丐,怎么可能引起他堂堂警卫司司长的注意?可若是一个一穷二白的小乞丐,有一天,突然拿着一枚金币要换肉包子吃呢?

就算他不盯上这小乞丐,迟早也会有别人。随便一个盗窃的罪名,就能让人把这个小乞丐逮回来,他将小乞丐捆在那,火烙子、鞭子,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就是要从他口中审出这金币的来路。

一个大金库啊,西山底下竟然有一个大金库!哪个人能在这么多金子面前不生出点心思的?谁不想占为己有?陈沛霖是怎么发家的?不也是抢掠来的财富吗?有钱,才有兵,才有权啊。

他们那些军阀土匪,哪个没挖过人家的坟,从死人窝里夺金的?他比那些人可好太多了。

他也不知道这老天算是开眼还是不开眼,若说他开眼,怎么就让一个小乞丐发现了这个金库,若说不开眼,哈哈,最后怎么又到他手里了?

也亏这小乞丐没见过金子,竟然傻到拿金币换包子,他不死谁死?不过是一个小乞丐,每天死那么多人,谁会注意到……

小乞丐从他手里出去的时候,还有一口气呢,也不算是死他手上的吧?是饿死还是被打死的,谁知道啊。无亲无故的小乞丐,死了让人用草席一卷就丢乱葬岗了,这也是各人有各人的命吧?

这事,陈步繁算办得地道了,问谢栀道:“怎么样,谢老板可还满意?人要怎么处置,你一句话的事。”

谢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如今也算水落石出,还了小帅爷一个清白。周小粥,如今这孩子的死因也有了眉目,你看如何处置?”

周小粥明显地一怔,他撑着眼皮,看了看谢栀,又看了看陈步繁,最后看向一脸担忧盯着他的小尸体,末了,竟然笑出了声,“没有凶手吗?”

“小粥哥哥……”谁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周小粥为什么反倒笑了。就连小尸体自己都觉得,这个世道上,艰难生存的人多了去了,自己只是其中一个,被打,被骂,被欺凌,冻死的,饿死的,不计其数。说到底,是它贪恋周小粥对它的好,想和他多待一会,才撒了这个谎。

“没有凶手……”少年鼻青脸肿,眼睛都睁不开,奇异的是,那透过缝隙看向众人的目光灼灼,便是陈步繁,被他这么一看,竟也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好似被人剥光了一般羞耻。

“没有凶手,因为,每一个人……都是凶手!民生多艰,放纵行恶,罔顾律法,欺上瞒下,你们这些父母官是凶手,帅府也是凶手!

上头的人锦衣玉食劳民伤财,下面的人衣不蔽体食不裹腹,高门府邸被随随便便打死抬出来的下人数不胜数,下人的命不是命,命如草芥,谁的错?饿死冻死的乞丐,无人问津的乱葬岗,砸向可怜之人的煤球,声声呵斥讽笑,落井下石,谁之过?

谁是凶手……每一个人,都是凶手!”

安静,现场意外的安静,便是那满脑肥肠的警卫司司长,竟也像被定住了一般,怔怔地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小粥哥哥,你一定,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还是小尸体坚定而又哽咽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刻的沉默,它眉心的尸语针已经慢慢地失去了光泽。

天际被撕裂了一个口子,微亮,时间,要到了。小尸体很庆幸,很庆幸,生前未曾见过光芒,死后,却能认识像小粥哥哥这样的人……

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胆小而又冲动,满腔热血,正义凛然,他也曾被陈步繁质问得哑口无言,他知道自己要走的路还有很远很远。

但此刻,他看着僵坐在那已经不再说话的小尸体,心底却仿佛多了一股力量,在告诉他,他会成为好仵作,以后还要考警卫,因为,有很多很多小尸体这样的人,需要他。

8

“小帅爷。”

有人在陈步繁耳边低语了几句,也不知道是说了什么,还递给了陈步繁一本发毛的本子,原本处于怔神中的陈步繁脸上瞬间沉了下来。他往前疾走了几步,又想到了什么,往回走了回来,一脚踹翻了那警卫司司长,“把这狗东西给毙了!”

此刻陈步繁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看得出来已经在强压着怒火,他看了眼谢栀,一字一句道:“你跟我来。”

陈步繁的话音刚落,便有人上前推谢栀的轮椅,这是根本没有谢栀拒绝的余地的意思了。阿狸和老贾怎么可能让别人推谢栀的轮椅,刚要上前,当即有拿枪的将他二人拦下了,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小帅爷只说让谢栀跟上,没说允许旁人也跟上。

阿狸虽然一贯与陈步繁不对付,平日里没少拿话互呛,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往日陈步繁这人的心胸挺宽阔的,从未真的计较过。可眼下,陈步繁的模样,竟让人有些害怕,阿狸急了,“你们要带阿栀去哪!”

前头陈步繁的脚下走得极快,压根连头也没回,整个人都让人觉得阴沉沉的。

眼看着老贾闷不吭声是要动手了,一贯从容不迫的谢栀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迟疑。看得出来,他对于陈步繁突如其来的变化也是意外,神情是明显地一怔。

直到此刻,他才恍惚回神,似是此刻已经料到了发生了何事,随即垂下眼帘,眼底的情绪让人看不清楚。只见他的嘴角微微弯起,这才出声,开口吩咐了阿狸和老贾一句:“在这等我。”

口吻平静,温和,却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便是老贾和阿狸再有不甘,此时此刻,竟也是不敢违背谢栀的命令。

前头陈步繁站在那,背对着谢栀,下人将谢栀推至陈步繁那,便知趣地退下了,竟是一个人也不留。

谢栀的嘴角微微弯起,神色平静、淡然,略显苍白的面容上,多了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陈步繁不说话,他也不急,只这么静静地候着。

这场对峙,多了一抹诡异的味道。

到底还是陈步繁先开了这个口,他的肩头微颤,竟是一抹冷笑,“你能想象吗?西山狱底下几乎被挖空了,是一整个金库,你猜,我的人在里头,还发现了什么?”

“大帅已死。”

谢栀这样云淡风轻的口吻,越发让陈步繁整个人就像一枚定时炸弹一样,随时要被引爆。他转过了身,双目充血,死死地盯着谢栀,似乎要用目光在谢栀脸上剐出两个洞不可,“谢老板,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老东西,根本没出过西山?”

那隐蔽的金库,是陈沛霖的手笔无疑,他藏着这样的金库,孕育着什么样的野心,可想而知。他早就不满足西山一个小小的弹丸之地了,他有更大的野心……

陈沛霖失踪得蹊跷,如今又死在自己的金库里,死在自己的野心里,片片肉被剐掉啊,只剩下模糊的血肉黏着白骨,死状之惨,陈步繁根本没有勇气亲眼看一眼。

老东西被埋在金币堆成的金山之下,肉是活活剐下来的,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临死前,他只留下了血字——小心谢栀。

老东西没什么文化,却藏了一本旧到发毛的手记,藏得多深啊,和他的金山藏在一起。

谢栀不语,他的沉默越发让陈步繁冷笑出声。

多奇怪,平时多沉不下心的一个人,真正到了情绪该崩溃的边缘,反而比谁都冷静,他冷不丁忽然开口问出了一句:“谢栀,你活了多久?”

谢栀微顿,随即淡笑,“陈家能活几代,我便能活多久。”

是了,都对上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老东西的确说过,得谢栀,可得天下,但他就像火药,把控不好就会引火自焚。

陈家需要谢栀,而谢栀,也需要陈家,他需要的是……陈家人的肉,世世代代将自己的肉贡献给他作为药引子。

“你留着我,是因为需要我剐下自己的肉给你做药引子?”

“是。”

“老头是不是起了不该起的野心,你已经容不下他了?!”

“是。”

“将来我若有了后人,是不是,就轮到我去死了?”

这一次,谢栀沉默了许久,他缓缓地垂下了眼帘,方才沉沉地叹了口气,“此事,没你想得这么简单。”

陈步繁笑出了声,厉喝出声:“来人,送谢老板回富贵门,带人,给我看死富贵门!”

编者注:本文为《三教九流》系列第八篇,每月1日/15日更新,关注系列专辑,收看更多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