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九流:老秃驴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 插画师:大笑笑)

世间旁门左道多,江湖牛鬼蛇神众。蝼蚁尚且偷生,下九流也有活法,诡事恩仇公义难断,自寻吉庇巷富贵门。其间谢老板,病榻缠身寸步难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持广大神通,有朝一日恩怨了,生死折磨得解脱。

1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里……”

“停停停,打住打住。”少女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盘腿托着下巴,黑着脸盯着对面蒲团上入定的灰衣老僧,忍了又忍,耐了又耐,终于忍不住捂着耳朵哀号出声,“老秃驴,你别再叨叨叨,叨叨叨个没完了,好烦呐!这破庙里就你一个老和尚,哪来的小和尚,姑奶奶我才不陪你玩!”

说着,少女拍拍屁股跳了起来,大摇大摆地往破庙那扇摇摇晃晃的大门走去。她的模样看着与常人无异,唯独那头乱糟糟的脑袋上,顶着两个尖尖的耳朵。

身后传来老僧含笑的声音,“平安,你上哪去?”

被唤作平安的少女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头也没回,“下山,吃肉,找野男人去!”

行至门口了,身后再没传来老僧念叨的声音,平安觉得奇怪,要换作往常,他少不了又是啰啰嗦嗦一堆大道理,直到把她的耳朵都念出茧子了才罢休。

平安停了下来,回过头,一脸的纳闷,只见老僧定定坐着,只淡笑着目送着她,见她停了下来,才开口反问了一句:“怎么又不去了?”

“你怎么不啰嗦了?”平安有些没来由地紧张,又往回走了几步,在老僧面前蹲了下来,紧盯着老僧的脸,好像要用眼睛从他脸上抠出点什么东西似的,“你是不是口渴了,说不出话了?”

老僧摇了摇头,一脸好脾气,笑吟吟地看着平安,“我老了,不能再陪着你了。你这一去,就不要回来了,省得这庙里没人,看着触景伤情。”

平安还没见过老和尚这般正经的模样,他平日里总是叨叨叨个没完,可也叨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道理来,如今这般模样,反倒让人紧张,平安小心翼翼地追问道:“老了?什么是老了?”

“老了就是死了,不能动了。”

“我以为老了只是像你这样越变越丑,怎么还会死?”平安直觉老和尚不是在开玩笑,“老秃驴,你可别吓唬我,不就是不让我吃肉吗,你打哪学的唬人法子,忒不地道了。”

“是人都逃不过生老病死,平安,就像你也一样。”老和尚的态度云淡风轻,“你比常人的岁数长得慢些,也终究会长,你先从我这习惯习惯,等你老了,也就不害怕了。”

“胡说,有一人他就不老!”平安不肯听,捂着耳朵站了起来,憋着一张脸,看着是快哭了,“老秃驴,你骗不了我,你等着,我找他要东西,准能让你活着!”

2

平安下了山,直奔西山吉庇巷,寻到富贵门,眼见着就要撸起袖子强闯富贵门了,也不知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平安就跟被下了咒似的,愣是在大门口停了下来,然后正儿八经地后退了两步,又别别扭扭地抱拳作了个揖,有模有样地扯着嗓子自报家门喊了一声:“晨鼓山小破庙,平安请见富贵门谢老板!”

小破庙在晨鼓山上,可也真是个小破庙,连个名字都没有,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自报家门了。

虽是时常受不了老和尚叨叨叨个没完的模样,可被他叨了几十年,平安怀疑自己的耳朵是被叨坏了,时不时地便会回响起老和尚的话来,就如方才那般,老和尚远在晨鼓山,可他的话就跟长在她耳朵上似的突然响起。

“平安,要在人世间活着,讲究一个礼,又讲究一个义,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平安还记得,老和尚说这话时,可严肃了,严肃得平安都忍不住虚心好学地向他请教,“还有什么?”

老和尚一脸高深莫测地端了会架子,才摇头晃脑慷慨相授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收起你的耳朵。”

“……”

平安就知道,他嘴里说不出什么靠谱的话来。

“刚才说的是立世之本,若想成大道,讲究一个悲人之所悲,悯人之所悯。”

虽刚领教过老和尚满嘴跑火车,信口就胡诌大道理的本事,可当时平安还是被他高深莫测的模样给唬住了,又问他:“听不懂,什么意思啊?能不能说一些我听得懂的!”

“简单来说,就是别吃肉,来来来,给你磨牙剪爪子……”

“……”平安望着拿着剪子,笑出一脸褶子的老和尚,吓得拔腿就跑,“秃驴,你要敢再靠近我,我,我就咬死你!成天胡说八道的,你要能成得道高僧才有鬼了!”

“哎,不要这么说嘛,俗话说得好……”

“闭嘴!”

便是如今不在老和尚身边了,回想起他这么一号人物,平安仍觉得头疼,就跟被人安了个紧箍咒似的……

就在此时,富贵门那扇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有了动静,被人从里边打开了,平安猛然回过神来,不敢再分神,只又正儿八经地抱拳作揖,试探了一句:“可是富贵门的谢老板?”

门是开了,可只开了一条缝,未见着传说中的谢老板,倒是先见着了一颗毛茸茸的狐狸脑袋,然后是一张傲慢而又娇俏的小脸。

平安也不认得他们,只扬着下巴,觉得自己该到的礼数都到了,对方仍磨磨叽叽,连个门都只开了个小缝,忒瞧不起人了,“怎么你们富贵门是这么个待客之道,连门都开得这般小家子气么?”

对方居然敢说富贵门小家子气,阿狸和小狐狸哪里会乐意,只见小狐狸动了动鼻子,像是嗅出了什么,当下龇牙咧嘴露出凶像,吱吱叫唤起来。

阿狸一眼就看出对方藏在头发里的两个尖耳朵,哼了一声,“原来是只狼崽子,我还以为是谁在门外吠叫呢。”

人狼平日里为人貌,但体内毕竟留有一丝凶残的血脉,月圆之夜便会形态变化,凶残无比,百八十年前还时常能见到那么一两只人狼,后来倒成了稀罕物,也怪人狼学得奸诈狡猾了,混迹人群中,不易被发现,又有与人成家的,这一丝血脉就更少了。

平安最痛恨人说她是狼崽子,便也回敬道:“你个狐狸崽子,竟是半点礼数也没有。”

“你说谁狐狸崽子?你个狼崽子,连耳朵都藏不好呢!”

“你倒是藏得好,一身骚,噫,臭死了!”

“你胡说!你才一身腥,一身跳蚤!小狐狸,咬她!”

3

这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丫头,一见面就掐了一架,终于将里头的人给惊动了。

见老贾推了谢栀出来,阿狸当即委屈地挨了上去,向谢栀告状道:“阿栀,来了个捣乱的狼崽子,说我们小家子气。”

平安倒好些,虽也气恼,却未曾忘了自己的来意。只见那端坐在轮椅上的男子,一身浅淡的月白长衫,面貌清俊,却又有几分过于苍白消瘦,看似温润好脾气的一个人,却给人遥如高山独立之感。虽听闻过这么一号人物,却未曾见过,如今真的见了,又让人忍不住生出一种玉山之将崩的惋惜。

谢栀果然是个好脾气的人,一面安抚下阿狸,一面又问她:“你欲见我,所求何事?”

平安猛然回过神来,忙又抱拳作揖道:“我听说,吃你的血能续命,吃你的肉能让人起死回生,我要你的血和肉。”

这样一番让人打寒颤的话,平安竟然一股脑直勾勾说了出来,就似在跟谢栀讨要什么微不足道的东西似的,竟让谢栀都忍不住失笑,一时未能回应她这番“请求”。

阿狸本已经被谢栀安抚下来了,如今听了平安的话,顿时火冒三丈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地喊了一声“老贾”,二人便像要打战似的护在了谢栀面前,“有我在,谁敢动阿栀!”

眼见着阿狸要和对方打起来,谢栀轻叹了口气,先是唤住了老贾,又把龇牙咧嘴的小狐狸往怀里一捞,然后一个颔首示意,让老贾把气呼呼的阿狸给腾空架起来了,气得阿狸双脚在半空中直乱踹。

做完了这些,谢栀方才看着对面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藏着两个尖尖的小耳朵的平安,轻笑着摇了摇头,“你方才所提的要求,我不能应你。况且……这也不是救人的法子,你可曾问过,长生是否愿意,靠着喝血吃肉活下去?”

“你认识老秃驴?”从谢栀口中听到“长生”二字,平安不由得一怔,那长生二字,正是老秃驴的名字。虽一时没能想明白,谢栀是如何知道老秃驴的,可她听得很清楚,方才谢栀说了,她所求的东西,他不能应她。

按照平安的脾性,定是要硬闯的,可眼下,那狐狸崽子便也算了,谢栀身边还有个老贾,平安知道自己打不过他,多说也无益。

既然不能明抢,便只能靠威逼了,总有谢栀怕的东西。

平安紧抿着嘴,思索了半天,终于决心豁出去一般,行告辞礼,“好,你不肯答应我,我也打不过你们,但你等着,我知道你会为了一个人,什么都愿意做!”

4

出了吉庇巷,平安便趁夜摸进了大帅府,大帅府虽有轮值戒备,但平安的血液里流淌着人狼的血脉,生来五感高于常人,行走无声,手脚就跟长了肉垫的猫科动物似的,没费多大功夫,就避过层层守防,摸进了小帅爷的屋。

也不是没有老马失蹄的时候,摸进了小帅爷的屋,没防住屋里恰有个丫头在叠被褥,二人大眼瞪小眼,眼见着那丫头要尖叫出声,平安一不做二不休,一个手刀把人给劈晕了。

“小帅爷,大帅已有数月不曾现身,军中人心不定,那些混账东西不定要趁机闹出些什么事端,不能再拖了。”

“压着,只说老头子身体欠恙,谁敢乱议,在背后嚼舌根,杀一个让他们看看!”

“使不得……小帅爷,您这些年在外留洋,是不知道,这些个老人儿,都是打大帅出山那会儿就一块起家的兄弟,在西山的威望不可小觑,大帅不在,他们要真闹起来……怕是小帅爷您也压不住。”

不远不近的,传来说话的动静,听着是朝这越来越近了,平安急了,四下张望,最后索性剥了那丫头的衣衫,套自己身上,又把晕死过去的丫头给塞进了床底下。

做完了这些,平安已经是满头大汗。好在她是有备而来的,摸进大帅府虽不是什么难事,可真要动起手来,惊动了那些兵子,只怕她要被枪眼子打成筛子不可,不能硬来,便只能靠些下三滥的法子。

平安自兜里摸出了蒙汗药,一股脑哗啦啦全给倒进了桌上的茶壶中,还怕那药不够烈,又用手指沾了粉末,往每个空杯上都抹了一遍。

还没完事,身后的门便让人推开了,急得平安手忙脚乱将包药的牛皮纸往袖子里塞,还不忘把洒桌上的粉末用手给抹去了,这才急急忙忙地转过了身。

进来的是个相貌俊朗的青年,脚踩着军靴,只是面上胡子拉碴,显得邋遢了些,大约是先前谈了不愉快的事,此时是一脸的烦躁。平安猜着,这就是西山土皇帝陈沛霖的独子陈步繁了,听说和他老子一样,是个混不吝的小土匪,人人都管他叫小帅爷。

陈步繁虽是个脾气暴躁性子混帐的土匪胚子,可也不是个傻的,凡他屋里伺候的下人,都是家养的熟面孔,眼前的平安虽穿了下人的衣衫,可就跟猴子穿了人的衣衫一样,不伦不类,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平安却不觉得自己伪装得不好,没见陈步繁发作,还当自己是蒙混过去了,心中正得意呢,忙倒了杯茶水递到陈步繁面前,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看,“快,喝下去!”

嘿,这态度,哪里像是个下人该有的?

陈步繁也不接平安手里的杯子,一手已经悄无声息按在腰间凸起的枪把子上了,又觉得这人蠢得过分,一时才未立即发作,瞧那杯口尚有可疑的粉末,陈步繁挑了挑眉,明知故问:“你该不会给我下药了吧?”

果不其然,平安的面色一变,什么都写在脸上了,陈步繁双眼一眯,又多嘴了一句:“你先喝。”

“喝就喝!”平安也豁得出去,为了不使陈步繁起疑,竟一股脑将杯中水全给灌了进去,然后又立即给陈步繁又倒了一杯,“我喝了,没毒,该你了。”

陈步繁是确信了平安够蠢,干不成大事,松了按在枪把子上的手,在平安的凝视下,接过了那杯子,对着嘴送了一口,然后看着平安,倒要看看这蠢货想耍什么把戏。

平安也紧盯着陈步繁,两人就跟被定住了一样,谁也不说话。平安觉得有些上头了,晕晕乎乎的,身子也软了,可对面的陈步繁却还站得好好的,一点要晕的意思也没有。

平安扶着桌子,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可说话的时候,还是连舌头都大了,“你怎么还……还不晕?我快,快不行了,你到底喝,喝还是没喝?好晕啊……”

陈步繁也不嫌恶心,将嘴里的东西又吐回了杯子里,平安这才知道对方压根就没咽下去,当下就急了,“你们这些人怎么这样狡猾?我要谢栀割肉滴血,他不肯,若是绑了你,以你的性命要挟,他一定就范!你不晕,我怎么绑你?”

“嘿,你这话说的,你找那病秧子的麻烦,跑我这送死做什么?”这话倒是让陈步繁意外,敢情是要挖谢栀的肉放谢栀的血,可这跟他有什么干系?

“你不懂,因为你是陈家的人……”平安眼前已经模糊了,亮出了利爪,却不知道要往哪扑,“他为了你,一定就范……”

陈步繁一顿,有片刻不再说话,谢栀的确说过,他富贵门与陈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思及此,陈步繁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一口又将先前吐出来的杯中水又给喝了回去,这次是真的咽下去了,“好,我倒要看看,怎么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法。”

没等陈步繁的话说完,平安就已经“咚”的一声歪了下去,晕死过去了。

5

陈步繁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五花大绑了,这狼崽子虽不聪明,但身体素质过硬,晕得快,醒得也快,还轻轻松松把陈步繁这么一个高高大大的大老爷们给扛出了大帅府。

此刻平安就坐在陈步繁身侧,双眼紧盯着外面,显然是在等人来,陈步繁被绑着,不大能动,只用脚尖踹了踹边上的人,“喂,那病秧子怎么得罪你了?你要他的血肉做什么?”

平安闻言,低下了头,紧抿着唇,好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应答了一句:“救一个讨厌的人。”

“这跟那病秧子有什么关系?他是你的杀父仇人还是杀夫仇人了。”

“都不是……可从前,外面的人都在传,谢栀的血可延寿,谢栀的肉可起死回生,我只是想要一点点,救下老秃驴就好。”

平安抬头,看向陈步繁,这小帅爷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此刻平安看陈步繁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傻子,“你还不知道吗?富贵门保你们陈家在西山的荣华平安。可他这么神通广大的人,怎么就屈居在西山这一弹丸之地?若不是在西山,有你们大帅府撑腰,他早就让虎视眈眈的恶人争相猎杀了。”

“不就是像你这样的恶人?”陈步繁也不客气,他与谢栀虽谈不上有太深的交情,可也见不得有人在他的地盘上闹事,谢栀的血是想放就能放的吗?

“呸,我何曾要杀他?”平安一听就不乐意了,“我只不过要他心甘情愿给我几块肉几滴血罢了,又要不了他的命,我只不过……不想让讨厌鬼就这么死了……”

长生那个讨厌鬼,虽让人烦,可一想到若是小破庙里没了长生,平安便觉得心里难受,连想都不敢想。

平安二字,还是长生给她起的,说是盼着她平平安安。她与长生并没有什么干系,长生也不是她爹,她爹是人狼,她娘是农户家的女儿。

后来她爹的身份让人发现了,他怕连累妻儿,跑进了深山里,但娘等来的,还是人狼被猎杀的消息。人们杀了人狼还不够,他们说娘丢尽了族人的脸,要将娘俩浸猪笼。

平安是被娘藏在木盆里,顺着水流飘出去,才捡回一条命的。自然,那个可怜的女人,并没有逃脱厄运。平安被长生捡了回去,一直住在晨鼓山的小破庙里,只是当时她太小了,什么也记不得,这些事,她也是听长生说的。

长生一开始也不愿与她说自己的来历,是怕她知道了,对人们心怀恨意,但长生瞒不住她。平安年纪小些的时候,根本藏不住自己的耳朵,山下的孩子见她生得不一样,便拿石头丢她,长生是见瞒不住了,才和盘托出的。

长牙了以后,平安便更难管教了,哪有狼崽子不吃肉的,更何况自己的爹娘还是让那些人给打死的,平安总嚷嚷着要吃人,吃肉,长生便劝她:“放下仇恨,立地成佛。”

“你懂什么啊,你又没被害得家破人亡过。”平安总觉得长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尽管她压根不记得自己的爹娘生得什么模样,可不恨一恨仇人,显得十分不地道。

长生约莫是觉得平安对成佛不成佛的不感兴趣,倒是十分讲究做人地道不地道,便也换了一套说辞,“你身上有人的血脉,吃人就是吃同类,天理不容,道德不伦。”

平安被长生唠叨得耳朵疼,妥协了一步,“烦死了烦死了,那不吃人了,我吃猪,吃鸡总行吧!”

“人是人他妈生的,猪是猪它妈生的,鸡也是鸡它妈生的,罢了,说了你也不懂,我且带你亲眼去看一看世间的疾苦。”

长生二话不说拎着平安下了山,带她去看了屠户杀猪、农户杀鸡的血腥场景,企图唤醒平安的一颗怜悯之心,“可怜吧?”

“可怜。”平安咧着嘴,露出一对小狼牙,口水淌了一地,这些猪和鸡太可怜了,可怜得让人好想将它们烤了。

那日山下的集市一片鸡飞狗跳,人们瞧见年轻的灰衣和尚拖着一个半大的孩子急匆匆地上了山。

6

平安还是在长生的威逼利诱下吃起了素,彼时无人问津的小破庙忽然热闹了好一阵子。平安日日对着长生,也不觉得他生得是好是丑,倒是莫名来了不少女施主,千里迢迢来小破庙上香,她们说长生是个帅和尚,可殷勤了。吓得长生好几天不敢出门一步,便是下了山,都要绕开女施主走。

那时恰是平安最是好奇的年纪,有样学样,趁夜摸进了长生屋里,长生一睁眼,便见一只露出小狼牙的狼崽子趴在自己身上流口水,冲着长生嘿嘿笑道:“交配,来交配。”

当夜屋里一阵噼里啪啦,长生拍拍手走出了屋,身后是被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可怜平安,长生还顺便给平安磨了磨尖锐的爪子和那对狼牙,“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后来长生老了,脸上的褶子越来越多,献殷勤的女施主少了,我们的小破庙也就真的无人问津了。”平安托腮坐在陈步繁身侧,唉声叹气,“也不知道老秃驴饿不饿,我不在家,他该连水都挑不动了。”

陈步繁算是听出来了,那老和尚该是不行了,便也问道:“既然烦他,如今他管不着你了,你怎么不走?吃肉喝酒,再也没人拘着你了。”

“我……”平安“我我我”了半天,终于说了一句连自己都不大信的话,“我是挺烦他的,你不知道,他可啰嗦了,啰嗦到能把你的脑袋都炸了,可我……我瞧着老秃驴可怜,等他死了我再走。”

陈步繁挑眉笑了,也不戳穿她,“傻子,那岂不是更好,反正他要死了,你正好拍拍屁股走人。”

谁知这话一出,平安不乐意了,跳了起来,怒气汹汹地瞪着陈步繁,“你胡说!谁说他要死了,他,他还没死呢!你死了他都不会死!”

正说着,平安脑袋上尖尖的耳朵忽然抖了抖。她的耳力极好,虽还有段距离,可她已经听到了轮椅压过地面,压碎干枯草木的声音正在朝这而来,是她要等的人来了。

平安的手往陈步繁的肩上一沉,指尖露出利爪来,爪子往里扣,嵌入陈步繁肩膀的皮肉里。陈步繁皱起了眉,还没等他发作,平安便说翻脸就翻脸,露出一对尖锐的狼牙来,咬住陈步繁的脖子,只需再稍稍用力,便会咬断他脖颈上的血脉。

7

谢栀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小帅爷竟然被平安五花大绑地扣在那,肩头已经有血渗出,平安尖锐的獠牙也已经划破了小帅爷脖子上的皮肤,此刻她正用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谢栀的方向,显然是在警告她,若不按她的意思办,便要一口咬断小帅爷的脖子。

阿狸和老贾素日里虽与陈步繁不太对付,可眼下见平安竟然是来真的,不由得有些紧张。老贾已然沉下了脸,一副随时要动手的模样,阿狸更是气势汹汹地向前站了一步,“狼崽子,你敢咬下去试试,你知不知他是谁,你是不想活着走出西山了?你信不信我削你?!”

“阿狸。”此刻谢栀的目光正落在平安的狼牙与陈步繁的脖子接触点之上,狼牙尖锐的一端已经微微陷入血肉中,显然是又发力了一些,鲜血沾上那洁白的尖牙一端。谢栀一贯云淡风轻的面容之上,罕见地微微皱起了眉,他轻声唤住了阿狸。

“阿栀……”眼见着他们竟然拿平安那狼崽子没办法,阿狸委屈地退回谢栀身边。

此情此景,冒不得半分风险,只见谢栀淡淡摇了摇头,随即开口吩咐阿狸道:“将你腰间的小瓶子递给我。”

阿狸总是随身携带不少瓶瓶罐罐,那都是为谢栀准备的,此刻她也知道谢栀的意思,知道他要做什么。她一面听着谢栀的话,取了一个小瓶子,将里面的药丸倒空了,只留下一个空瓶子,一面却又不情不愿,不肯将它递给谢栀,“阿栀,你的身子本就不好,可不能……”

“不妨事。”谢栀轻轻一笑,眉宇温柔,抬手落在阿狸的脑袋上,轻轻地揉了揉,是在安抚她,顺手便将阿狸手中的小瓶子接了过来,连给阿狸拒绝的机会都没有,“不过是几滴血,给她也无妨。”

在谢栀接过那小瓶子的一刻,平安眼中明显地一亮,紧盯着谢栀的每一个动作。只见他一手持着小小的青花瓷瓶,一手抬起,拇指的指腹轻抚中指的指腹,那修长的手指之上,顷刻间便出现了一条极细的血痕。

谢栀将滴血的口子对准了瓶口,滴答,滴答,那珍贵的血液,便一点一滴地淌入了那小小的青花瓷瓶中。

可是不够,还不够,还要再多一些,她还要老秃驴活很久很久……

此刻的谢栀虽神色温和,不动半分声色,可眼见着脸色是一点一点地苍白下去,身侧的老贾与阿狸紧张得连大口呼吸都不敢,阿狸那丫头更是担心得都快哭了。

此时此刻,陈步繁的神色异常地复杂,可他也见不得病秧子那副活不长久的短命模样。终于是看不下去了,他那双手也不知是何时从五花大绑中挣脱出来的,竟也丝毫不怕自己的颈动脉会被平安尖锐的狼牙划破,他的动作又快又准,还有些粗鲁,三两下便将沾了一嘴血的平安给制服在地了。

陈步繁抹了一把脖子上长长的血口子,骂了一句:“奶奶个熊的,真当我是吃素的?”

“放开我!你放开我!”明明是快要到手的东西,却在此时功亏一篑,平安急得双眼怒瞪,剧烈挣扎。陈步繁那双手却跟钢铁焊的一样,竟然将平安压制得死死的,半分挣脱不得。

“阿栀!”见陈步繁脱险,阿狸忙自谢栀手中夺回了小瓶子,她心疼得边掉眼泪,边将自己的小帕子缠住了谢栀的手指,可舍不得他再多留一滴血。

8

“阿弥陀佛,平安闯祸了,是长生管教不严。”

就在此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是一位年迈的青衣老僧,手持着竹杖缓步走来,看得出来,他走得并不快,一举一动甚至还有些吃力。

平安见了他,更是挣扎得厉害,“老秃驴,谁准你来了,我让你在破庙里等我的,我就,就快要拿到了……”

老僧却似未听到平安的话,未曾搭理她,反而朝着端坐在轮椅之上的谢栀微微颔首,犹如老友久未见面那般,笑了。

“谢老板,我就知道平安一定会惹祸,好在她碰上的是你,否则只怕是要吃苦头不可。许久未见,不承想,岁月无情,如白驹过隙,我年轻时,你这样,一转眼如今我老了,谢老板依旧不曾有丝毫变化。”

思及当年初次与谢栀打交道,已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回想起来,当真给人恍如隔世之感。

彼时长生尚未出家,也不是孑然一身的人,不承想,人狼发狂,山下的村庄遭了殃,长生的一家也命丧人狼口中。自此以后,人们便痛恨人狼,欲猎杀之而后快,长生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自是最恨人狼的人之一。

人狼素日与常人无异,月圆之夜却会发狂,人狼混迹人群,与农户之女结亲生子,惹了众怒,猎杀那只人狼的人之中,便有长生。

众人对人狼的妻儿赶尽杀绝,长生独自追逐那顺水而流的小小漏网之鱼,也正是那天,他在河岸边见到了谢栀。那日谢栀也如今日这般,端坐在轮椅之上,顺着水流而下的木盆子飘荡到了谢栀的面前,他俯身将木盆子截下,抱起那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呼呼大睡的小崽子。

长生的衣衫还沾着血,手中拿着猎户用的武器,谢栀见了他,却只是微微淡笑,然后将这个小崽子交到长生手中。

那小崽子与寻常人家的婴孩无异,只是两只尖尖的耳朵怎么也藏不住,长生纵然恨人狼,可竟也不能忍心对那酣睡无辜的小崽子动手。谢栀似是料准了他这一点,不紧不慢淡笑道:“心中可还有恨?”

长生茫然地摇头,坦言:“我不知。可我这半生皆为了寻仇,若不恨了,竟不知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也许,命中注定,这就是你活下去的意义。”谢栀若有所思,说得一本正经,“世间异类众多,何为异,皆在人心。这孩子能否与人共处于世,全在于你,你放下,她便也能放下。”

老僧缓缓回神,再次与谢栀相见,已然不是当初那个青年人,青年老矣,想来当初的那个问题,他是已经有了答案。

老僧这才回头,冲平安招了招手,“走了,平安,回家了。”

平安显然是不甘心,可长生的态度那样坚决,这是第一次,平安竟然有些怕长生生气。虽不甘心,平安也只能跺了跺脚,从陈步繁手中挣脱下来,不敢再胡来。

临走时,平安似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冲着陈步繁哼了一声,一副故作高深莫测的模样,像极了从前的长生,“你先前说我傻,你才傻,人心这东西,是最简单不过的了,你多参几年佛就知道了。你小心着点谢栀吧,还真以为他是什么良善之辈呢。

纵然他对他人仁慈,可你是陈家的人,你也不想想,他那么神通广大的人,为什么要受制于你们陈家,屈居这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西山,必是有让他受制的原因。你父亲一个目不识丁的土匪,凭什么有这么一号人物帮着他,让他一个土匪成了一方土皇帝,作威作福的?你父亲用什么方式制着他?”

平安的一番话未必有心,却也真让陈步繁的脸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见陈步繁果然一问三不知的模样,更来劲了,“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老子把持着这么一号人物,真甘心只做一方土皇帝?只怕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吧。我看他不是失踪,八成是已经死了。”

反正平安要是有谢栀这样的本事,还被这么一个土匪制着,一定想办法干掉他!

“你多大年纪,知道得可真多。”陈步繁推了平安一把,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滚滚滚,赶紧滚蛋,再胡说八道,小爷我崩了你的脑袋。”

“切。”平安被推了一步,又回头撇了撇嘴,然后拔腿就跑,“我就是光在山里待着,知道的也比你多,你当我们狼……我们是吃素的啊?”

这些年西山的日子太安逸了,年纪大的都死了,可多活几十年的老家伙们,都会知道,当年谢栀是号什么样的人物。能让一个目不识丁的土匪打下这么一片江山,也不知多少人欲收他为己用。便不说他有什么本事,想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的人,多了去了。

9

平安跑向长生,一把将这走得极为缓慢吃力的老家伙给背了起来。

“平安啊,你刚才又与他们胡说八道些什么?”老僧极为坦然地任平安背着,还不忘得寸进尺两句。“走慢些,你颠得我假牙都快掉出来了。这也太慢了些,要走到何时才能回家?

往后啊,你可别再胡来了,下一趟山,我这老骨头都要散了,经不起你再折腾一回了。得亏今日你遇到的是谢老板,若是换做旁人啊……你可知我为何给你起名平安?不求别的,就盼着你……”

“盼着我平平安安。”平安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得极稳,接下来长生那句老得不能再老的话,“老秃驴,你真啰嗦,这话你都说了八百回了。”

背上的老秃驴真的很轻很轻,他是什么时候轻成这样的?他总是啰啰嗦嗦,此刻却又突然静了下来,平安的脚下不敢停下来,甚至连头也不敢回,“你怎么不继续说了?”

回应她的,只有耳畔呼呼的风,背后的人没有再吭一句话。平安低下了头,紧咬着唇,半晌,然后突然笑了,语态轻松起来,就好似背上的人只是睡着了一般。

“老秃驴,你就睡吧,我把你背回家。等你死了,我就把你埋在小破庙后山那块地,然后把庙拆了。可好,没人管着我了,我往后啊,天天吃肉,看着好看的人,我就掳回去交配。反正我长大了,你也管不着我了。”

10

风越来越大了,平安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远,所有人都静悄悄的,还是阿狸轻轻地扯了扯谢栀的衣角,是担心他的身子,催促道:“阿栀,我们回去吧,一会该受风了。”

“好,回去吧。”谢栀缓缓回神,然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可不敢在这时候不听阿狸的话,否则回去了,少不了又是好几大碗的苦药要盯着他喝下去。

老贾推了谢栀调转了方向,正要走,身后忽然传来陈步繁的声音,“病秧子,你等一下。”

老贾的脚下一顿,是在向谢栀请示,只见谢栀点了点头,老贾这才缓了速度,让轮椅停了下来。

陈步繁追至谢栀面前,未等他开口,谢栀似已猜到了他的来意,淡淡一笑,“平安那孩子,与你说了什么?”

陈步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用一双眼睛紧盯着谢栀,好似不肯放过谢栀面上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反问道:“今日你为什么要来,若那混球崽子要的不是你几滴血肉,而是要你挖肉拆骨……”

谢栀闻言,轻笑出声,言谈之间极为坦然,“因为你姓陈,身上淌着陈家的血,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也必然不会让人伤你性命。”

果然如此吗……

陈步繁的面上明显是一顿,似有些犹豫,谢栀也不急,只这么静静地候着,似要等他把话说完。谢栀不急,却把阿狸急得不行,催促道:“哎呀,磨磨叽叽的,你到底是怎么了啊,是不是被吓傻了?”

陈步繁罕见地未与阿狸计较,他的眼底如同漩涡,凝视着谢栀的双眼,似乎想从他这双再平静温润不过的眼底,挖掘出自己想要的答案,“我老子,那老东西,是不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和你有没有关系?”

终于还是问出了口,谢栀只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这份沉默,落入任何人眼里,都如同默认。

陈步繁却忽然收回了目光,不再多看谢栀一眼,他径直阔步自谢栀三人身边走过,头也不回,“我不信别人的话,我信你。”

陈家到底有什么本事把持着谢栀这样一号人物,他迟早会弄个明白。

编者注:本文为《三教九流》系列第七篇,每月1日/15日更新,关注系列专辑,收看更多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