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九流:水猴子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七万)

世间旁门左道多,江湖牛鬼蛇神众。蝼蚁尚且偷生,下九流也有活法,诡事恩仇公义难断,自寻吉庇巷富贵门。其间谢老板,病榻缠身寸步难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持广大神通,有朝一日恩怨了,生死折磨得解脱。

1

“茉莉小姐,牛奶汤备好了。”

丫头退出了屏风,里头的中式浴桶里是奶白色的浴汤,用鲜牛奶兑出来的,最上层漂浮着新鲜的玫瑰花瓣,冒着热气。

“你出去吧,泡汤的时候,我不喜欢有人站在边上吵着我。”

女人脱下的旗袍和首饰,东丢一件,西丢一件,随手脱在了地上。她的肤色白皙,姿态窈窕,面上的妆已经洗去了,却仍掩不住眉目的风流情韵。经过屏风时,女人上挑的丹凤眼又轻飘飘地扫了眼伺候的丫头,轻蹙了眉嗔道:“还愣着做什么,是瞎了还是聋了,没听着我的话吗?”

“是……”丫头嘴上应者,心里却不服,什么茉莉小姐,还不是仗着模样好,被小帅爷看上了领了回来,还真当自己是上流人家呢,顶多算个通房,连个名分都没有,成日作威作福的,那鸡蛋豆腐似的皮肤,都是用成桶成桶的牛奶泡出来的,外头的穷苦人家连过活都难,她却奢靡无度,暴殄天物。

心中虽不服,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丫头轻手轻脚退出了屏风外,收拾了地上要换洗的衣服,又轻轻地退出了房间。

很快屋里只剩下茉莉一人,她轻轻用足尖点了点那浴汤的温度,觉着差不多了,便不紧不慢地将整个人沉了进去,奶白色的浴汤很快没过了她的肩膀,温度正好,令她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闭上了眼睛,面露惬意。

就在此时,屏风外头传来咯吱的响声,茉莉没有睁眼,只是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呵斥道:“说了让你出去,没有我的吩咐,别进来。”

那咯吱咯吱的响声依旧没有消失,反而离屏风越来越近了,就像有人用指甲抠那木地板似的,茉莉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睁开了眼,“我都说了……”

不耐烦的呵斥声戛然而止,那泡在奶白色浴汤下的女人浑身一颤,面部的肌肉都随之僵住了,呼吸跟着急促起来,眼睛瞪得比铜铃都大,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的人……不不不,那根本不能称之为人……

那东西是四肢着地行走的,此刻正缓缓直立起身子,阴影覆在了女人的面庞上,那东西直立起来,身量大约和一个成年男人相近,浑身的毛发浓密,身后,还有鞭子一样甩动的尾巴……

“啊!”

女人的尖叫声响彻大帅府后宅,那尖叫声仅维持了两秒便戛然而止,奶白的牛奶汤瞬间被染得血红,和漂浮的红色玫瑰花瓣融为一体……

2

已经入夏了,太阳是一日比一日毒辣,好在吉庇巷绿荫茂密,洒过水,午后尚有一丝凉快,爬山虎绿油油的,一片叠着一片,“富贵门”三字匾额就匿在这层层叠叠的爬山虎蔓藤下,不仔细看,还未必能找到它。

谢栀于午后醒来,老贾推了谢栀到前庭院子的亭子下,石桌上是谢栀前一天摆下的棋局,还没解完。

老贾静悄悄地站在谢栀后,也不出声,雪白的小狐狸趴在谢栀膝头呼呼大睡,阿狸则托着下巴坐在谢栀身侧,试图看懂谢栀到底在那棋盘上摆弄些什么,看了许久也看不明白,阿狸坐不住了,“啊,这黑的白的跟豆子似的,看得人眼花缭乱,阿栀,我们玩些别的吧!”

谢栀好脾气地笑了,“你想玩些什么?”

阿狸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转,摇头晃脑,脑袋上的两个小髻子都跟着晃动,“听说啊,西山近来人心惶惶,死的尽是漂亮姐姐,警卫厅急得团团转,可凶手毫无踪迹可循,昨天死的是大帅府的茉莉小姐。”

说到这,阿狸掩嘴笑了,“这事闹大了,什么人这样神通广大,大帅府戒备森严,都能来去无踪,死的茉莉小姐还是小帅爷看上的女人呢。”

说起那位小帅爷啊,比他老子陈佩霖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荒唐,实打实是老土匪生的小土匪,自己带回来的女人无缘无故横死了,这事他能罢休吗?

“既是出了人命的事,阿狸,你怎这样高兴?”

谢栀的口吻算不上呵斥,阿狸一脸无辜地嘟起了小嘴,“又不是我杀的人……阿栀,你不觉得奇怪吗,死的尽是漂亮姐姐,模样平平的反倒安全,阿栀你猜,下一个会是谁?我猜啊,一准还在大帅府里,西山哪儿貌美女子最多?要么红窑,要么,就是大帅府!”

这么想的,可不止阿狸一人,果不其然,阿狸的话音刚落,富贵门就被人破开了,一群带枪杆子的闯了进来,领头的凶神恶煞喝问道:“哪个是谢栀!”

“在下便是你要寻的人。”谢栀闻言,不紧不慢地抬手,落在轮椅把手上,转动了方向,面对着那两扇被破开的大门。

那兵头见状,不由分说便命令道:“带走!”

一群粗人冲了上来,要将谢栀押走,阿狸和老贾怎肯,当即拦在了谢栀面前,就连谢栀膝头呼呼大睡的小狐狸都被惊醒了,一下跳到了阿狸的脑袋上,龇起牙露出凶相。

“你们是谁派来的,好大的胆子!就是你们的土匪头子陈佩霖见了我们阿栀,尚且要敬让三分,你们好大的狗胆!”

阿狸气势汹汹一通训斥,倒是让那群粗鲁兵子有所忌惮,可又不肯退去。

“阿狸,老贾。”倒是谢栀开了口,轻笑,“无妨,我且随他们走一趟。”

“阿栀……”阿狸自然是不肯。

“不必担心,你们只管落日时分,去陈府接我。”谢栀轻飘飘说着,还未出这扇门,似乎就已经料准了后面的事。

3

陈家帅府坐北朝南,呈东、中、西三路三进院,极尽气派,三进院是内宅,“请”谢栀来的人,将谢栀从侧小门领进内宅,又随意安置在了一间厢房,门一关,便了事了。

里头没有招待客人的人,外头几个兵子把着门,一派要将谢栀软禁在此地的姿态,毫无待客之态。

谢栀倒是个好脾气的,外头门一关,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他却浑不在意,好似在自己的地盘上一般,不紧不慢地翻了杯,倒了水,静静候着,也不多言。

约莫过了一两个时辰,外头终于有了动静,封锁的门被一脚踹开了,踹门而入的是个年轻男人,双手插着兜,脚踩着军靴,衬衫和头发凌乱,胡子拉碴,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进来后也不说话,先点了根烟,深吸了口,精神了些,这才挑了挑眉看着被软禁在这近两个时辰的“客人”,“嘿”一下笑了,“我听人说,吉庇巷富贵门谢老板挺有本事的,没人跟我说是个残废的啊。”

年轻人模样挺俊朗,五官深邃立体,一开口,尽是一副不将人放在眼里的吊儿郎当。谢栀也不恼,淡淡一笑:“阁下如何称呼。”

那青年大约是嫌今天的烟不好,皱了皱眉,掐了烟,一脚踩在面前的椅子上,一只手肘搭在膝盖上,微微俯下了身,“听好了,小爷我就是天生不凡的陈步繁。”

谢栀抬眸看了对方一眼,态度云淡风轻,“原来是陈大帅的公子。”

“我劝你还是老实交代。”陈步繁直起身子,眯了眼,“老子没工夫和你拐弯抹角,今天为什么抓了你来,你心里清楚!西山出了这档子事,你是最有嫌疑的人,你说你神通广大的一个人,却被困在西山一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弹丸之地,对老头子惟命是从,搞浑西山你不就自由了?”

谢栀不由得轻笑,“不曾想小帅爷如此天真。”

谢栀这一笑,倒是惹恼了陈步繁,他一个箭步上前,不由分说地一把拽住了谢栀的衣襟,“你笑什么,别以为老头子敬你,老子就不敢动你!”

谢栀没有还手,他本就是个身量清瘦的人,但不曾想是如此清瘦,陈步繁那一下,只感觉轻而易举就能把谢栀给拽起,根本由不得他还手,陈步繁皱了皱眉,松了手,不屑于与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动手,“没想到你是真瘸,我倒是以为你是装的。”

谢栀跌坐回轮椅上,面色略微苍白,衣襟皱起的痕迹犹在,但他却也不恼,只不紧不慢地抬起手,抚平衣襟的褶皱,淡淡然道,“行凶之人,犹在府上。”

“你说什么?”

没等陈步繁回过味来,外头便有下人急匆匆往这跑来,途中还摔了个狗吃屎,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小帅爷,又,又死了一个……”

4

死的是陈步繁他老子前不久才纳的第十九房姨太太,年轻貌美,和前一晚茉莉小姐的死状一样惨,死的时候是面目全非,恨不得整张脸皮都给扒下来了。

听说是在下人伺候了十九姨太太睡下后,才听到屋里传来惨叫声的,冲进去的丫头当场就吓晕了,以至于到了现在,丫头醒了,才让人发现了姨太太的死。

陈步繁黑着一张脸,脚下生风,出事的屋子已经封锁起来了,人心惶惶,伺候十九姨太的丫头已经吓得神智不清了,抱着脑袋来来回回就嘀咕一句话,“猴子,猴子杀人了……”

“都给我盯紧了,一处都不许放过,就是狗洞,也给我派人守着,他奶奶的我就不信了,还真能让他长个翅膀飞了不成!”

此刻陈步繁的脸色是相当难看,黑得就跟包公似的,底下的人大气不敢喘一个,这位小帅爷犯起浑儿来,可是六亲不认的。

身后传来轮椅压过石板路的声音,陈步繁冷不丁想起了还有谢栀这么一号人物,缓了一口气回过头迎了几步,“喂,病秧子,不是都说你神通广大吗,你倒是给我说清楚,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敢在我帅府上闹事。”

谢栀的嘴角微微弯起,没有立即回答陈步繁的问题,只意味深长地扫了那神智不清说浑话的丫头一眼,随即缓缓吐出了四字:“猴子杀人。”

陈步繁的面色一变,一口气憋得险些上不来,正要犯浑,“你耍我?岂有此理……”

“小繁,不得无礼。”

就在此时,一道中气并不甚足的呵斥声响起,随即是阵阵咳嗽,说话的是陈佩霖,西山土皇帝,只是不知怎的,近来这位土皇帝却不太见人,接连病了好些天,这次露面,脸也蜡黄,头也秃,只是体形不见消减,依旧肥头大耳。

下人越发大气不敢喘一个了,小土匪浑,老土匪可比他更浑。

陈步繁见了老子,多少收敛了几分,掏了掏自己的耳朵,一脸的不耐烦,催促道:“你出来干什么,这事我办得正在节骨眼上,赶紧回你屋歇着去。”

陈佩霖也不理他,听说了陈步繁派人将谢栀给押回来的事,吹胡子瞪眼骂道:“你他奶奶的小兔崽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看你干的事!”

说着,陈佩霖亲自迎上前,对谢栀道:“谢老板,犬子不知礼数,谢老板可别和这王八羔子计较……”

“老头你病糊涂了吧?哪有人上赶着骂自个儿王八的。”陈步繁是个浑不吝的,当场差点让他老子的面子下不来。

“你他娘的给我闭嘴!”陈佩霖骂了一声,想起谢栀还在,忙又收敛了怒火,赔着笑道:“谢老板,谁敢再扣留您,我一枪给他毙了!今日不凑巧,府上发生了人命,让谢老板看笑话了,改日我老陈必将登门谢罪……”

陈佩霖边说着,边作了个“请”的姿势,要亲自将谢栀送出帅府,底下的人有眼力见,忙往谢栀的轮椅后头一站,小心翼翼地推着。

5

陈佩霖一路亲自送谢栀走,谢栀也不推辞,心安理得地坐在那,不紧不慢笑道:“令公子也是急于将凶徒归案,谢某怎敢有怨言,只是未能帮上分毫,心有惭愧。”

“哪里哪里,这种小事,哪用得着谢老板您亲自跑一趟。”

谢栀的嘴角似有若无地向上勾起,微微一笑,口吻淡然,就像在谈及今日无关紧要的天气一般,“方才府上丫头谈及‘猴子杀人’,并非无中生有。古有帝尧之妻姜嫄诞下怪胎,形同肉球,姜嫄以为不祥,弃之,不想此子竟得万物庇护,百兽相哺。又有殷氏怀胎三年方得灵珠转世。世间生灵无奇不有,便说眼前这一例,传闻世上有一类人之物,虽出自人胎,却生来有异,世间罕见,万万难逢一例,因其体貌又近猴,世人便称之为‘水猴子’。水猴子类人,也善于模仿人,变化万千,兴许你我面前任意站一人,都有可能是水猴子变的,大帅可要提醒府上的人小心辨别啊。”

陈佩霖那张肥头大耳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变化,给人的感觉总是笑呵呵,此刻听了谢栀这话,也是笑呵呵应下:“是是是……”

谢栀的眼底噙着一抹深意,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了。

就在此时,横向岔路上扑出了一个端着火盆子的家养丫头,那丫头许是没料到岔路上会遇上大老爷和贵客,心下一慌,绊了脚,整个人端着火盆子往前扑了下来,府里出了人命,那火盆子是扫除晦气的,此刻火盆一翻,烧得火红的木炭也被打翻,火星子打了出来。

一直没有流露出太大情绪变化的陈佩霖当即面色大变,反应激烈地要往后退去,谢栀却在此时探出了手,落在了陈佩霖的手臂上,五指收紧,嘴角一勾,“忘了说了,水猴子尤其畏火……”

果不其然,谢栀的话音尚未落地,令人惊恐的事情发生了,那肥头大耳的陈大帅顷刻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了变化,不仅是体型变了,就连身后都多出了一条尾巴来,发出刺耳的猴叫声……

6

那打翻火盆的丫头抬起头来,便见一浑身毛发茂盛,长着尾巴的大猴激烈挣扎尖叫着,那丫头吓得失了控,也跟着尖叫出声:“怪,怪物啊!”

怪物?

这简简单单二字,似乎突然踩着了水猴子的尾巴,那张因畏火而恐惧的面容上忽然狰狞起来,涌上疯狂的怒火,它猛地一下挣脱了谢栀的手,突然朝着那喊它“怪物”的丫头扑了过去……

此情此景也出乎谢栀的意料,而帅府一众人等,更是早就吓傻了,忘了反应。

水猴子成年男性那般高大的身躯,轻而易举地便将那仓皇欲逃的丫头给扑倒了,那张类人的猴脸露出了獠牙,巨大的手掌露出了尖锐的爪子,眼见着要撕下那丫头的面皮……

“怪物,怪物……”除了这二字,那如砧上鱼肉的丫头早已吓得连救命都喊不出了。

眼前那丫头的脸上写满了绝望、恐惧和嫌恶,竟深深地刺痛了水猴子的眼,它的眼底流露出了痛苦之色,声声“怪物”更仿佛是扎破耳膜的针尖,让水猴子整个身子都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怪物,它是个怪物……”

水猴子的聪明异于常人,出了娘胎,便耳聪目明,那是它此生,第一次听到“怪物”二字,如此唤它的,是生下它的女人。

彼时,它尚不知这二字是什么意思。

睁眼映入小小的猴崽子眼中的那个女人,是它的母亲,母亲很美,即便大汗淋漓,极尽疲惫,在它眼中也是美的。可那个拼了性命生下它的女人,在见到它的第一眼,却是大惊失色,抱着浑身长满毛发,还拖着尾巴的毛孩子,母亲慌了。

那个刚刚生产后无比虚弱的女人,不知是何来的力气,抱着血淋淋的猴孩子疯了一般冲出了家门,她将这个尚未来得及哭出一声的猴孩子死死地按进了冰冷的河水里,试图溺死它,母亲苍白的面容上咬牙切齿,满是惊恐地念叨着:“怪物,你是个怪物……”

好在岸上的打更人经过,河边的女人慌了,撒了手,落荒而逃。

毛孩子浮上了水面,还有一口气,顺着河水飘荡到了很远的地方,一只母猴子拣了它,毛孩子当真和猴群生活在了一块,吃着母猴的奶活了下来。

好景不长,母猴死了,身量已如人类少年的水猴子不得不离开了猴群。聪明的毛孩子早就意识到,它既不是猴,也不像人,人们并不待见它,还会恐惧它,像是在赶恶心的虫子一样驱赶它。

可它得生存,少年毛孩子将自己遮掩得严严实实的,人们果然不再驱赶它了。它喜欢人,它觉得人是极其有趣的动物,少年毛孩子常常在路边一坐就是一整天,用捡来的麻袋子裁成布,将自己遮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学他们说话,学他们的一言一行,有时候动作滑稽起来,会惹得附近的孩子哈哈大笑。

孩子们一笑,少年毛孩子也高兴得手舞足蹈,若不是尾巴被藏住了,它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用尾巴表演一出倒挂金钩。更让少年毛孩子欣喜的是,有时它在路边打瞌睡,时不时便会有过路的人丢给它一两个硬邦邦的铜板,少年毛孩子还学会用这些叫作“钱”的东西换吃的。

但单纯善良的毛孩子还是大意了,它久未挨打就忘了疼,那夜迷糊自街边醒来,见拾荒的老阿婆拖着沉重的板车,举步维艰,少年毛孩子喜滋滋地凑了上去,它力大无穷,总想着要替老阿婆将沉重的板车推回家去,不料这心性未定的少年还是大意了,忘了身上松脱的麻袋,露出了毛茸茸的脑袋和摆动的尾巴……

“怪,怪物啊……”

它又一次听到了人们用这二字来称呼它,阿婆的叫声惊动了街坊四邻,人们操起扫把棍子和菜刀就追了出来,少年毛孩子落荒而逃,直到一只纤细的小手,将逃跑的它拉进了巷子里,捂住了它的嘴。

“嘘!”

对比自己的手,那只将它拉进巷子里的手真的很小,很细,很好看。少年惊恐地睁着一双眼睛,一动不敢动,直到那些气势汹汹追着它打的人自巷口跑远了,那只捂住少年嘴的手才松开。那是个烫着花头、穿着高叉旗袍的女人,好看极了,身上还有香味,少年毛孩子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傻了似的。

女子噗嗤笑出了声,还是少年的毛孩子已经高出了女子大半个头,那女子便仰头看它,满眼噙着笑,“傻子。”

第一次有人说它是傻子,而不是怪物,少年毛孩子喜欢这个新称呼。

7

那是它第一次见到阿瑶,阿瑶住在红窑里,少年毛孩子并不知道红窑是什么地方,只知每日来来往往进出红窑的人有许多,阿瑶将它藏在了一个别人不会发现的地方,就在红窑里,距离阿瑶很近,阿瑶也总是偷偷来看它,给它送吃的。

“你有名字吗?你没名字啊?那我管你叫阿狼吧,你听说过狼人吗,我听洋鬼子说过,和你有点像。”阿瑶坐在它面前,晃着脚,于是这一夜,它有了个名字,唤做阿狼。

少年阿狼喜欢听阿瑶说话,也总是呆呆地看着她,每每此时,阿瑶便噗嗤一笑,用手指点它的脑袋,“呆子。”

“他们叫我怪物,只有你叫我呆子,还有傻子。”

少年阿狼开口了,着实让阿瑶吃了一惊,随即惊喜地抱住了少年阿狼,“你会说话啊!你太棒了,快告诉我,你还会些什么?”

少年阿狼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它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阿瑶的手,仔细凝视着阿瑶的模样,然后,惊人的事情发生了……眼前的少年的模样一点点地发生了变化,它学着阿瑶的样子,可大概是生疏,变得又不太像阿瑶,反而有些四不像,更怪异了。

少年有些懊恼,但阿瑶却高兴坏了,“你是天才!你怎么会是怪物,是他们不懂,你只是,和我们生得有些不一样罢了。”

你只是,和我们生得不一样罢了……

眼前的女子给了它名字,给了它尊严,给了它认同,少年阿狼只觉得心底有一朵花绽放开来一般,它红着脸呆呆地低下了头,傻笑,如果可以,它想要保护阿瑶,一直保护她……

“瑶瑶,有客人等你!”

外头有人在唤阿瑶的名字,阿瑶眼底的愉悦一扫而光,胡乱应了声便匆匆要走,临走时还不忘嘱咐少年阿狼,“你在这乖乖等我,别跑乱,别让人发现了。”

鬼使神差地,这一次,少年阿狼并没有听阿瑶的话,它的身手敏捷过人,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令它可以悄无声息地趁着夜色跳上屋顶,一路悄悄地跟着阿瑶,直觉告诉它,一定是有人要欺负阿瑶,才让阿瑶不高兴。

帐内传来阿瑶的呼疼声,少年当即愤怒得浑身毛发龇起,它自上而下破瓦而入,抓住那欺负阿瑶的男人便狠狠甩了出去,将对方砸在了墙上,又撞翻了桌椅,屋内顿时一阵乱惶惶,阿瑶未着寸缕,只随手扯了帐子遮身,便急忙从床上下来,而那被少年重伤的男人则慌忙间朝着少年开了一枪,便晕死了过去。

枪声惊动了外头的人,场面更乱了,第一次面对枪口的少年阿狼更是不知道躲,结结实实挨了一枪,阿瑶来不及解释,只趁着人来之前,匆匆将少年阿狼藏进了床底下。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少年阿狼已经全然不知了,挨了一枪的它结结实实地病了好些天,烧得都糊涂了,迷迷糊糊中,它似听到了阿瑶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的声音。

那个男人责怪阿瑶,“你怎么回事?这只猴子要死了,就功亏一篑了!我已经找到对它感兴趣的买主了,这时候可不能让它死了。”

阿瑶的语气中也尽是不耐,“我怎么知道它会突然出来闹事,还打伤了我的客人,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才摆平了那事?算了不说这些了,有了它,不仅能将我的卖身契给赎回,还能余下一笔,足够我们离开这里,做些买卖。哦对了,我先前套了它一些话,它是在猴群中长大的,你去找了吗?”

“本想着说不准还能找到第二只水猴子,别提了,晦气,那群猴子跟疯了一样,溅了我一身血……”

少年阿狼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它努力地睁开了眼,入眼的,是沾满猴毛和血迹的衣裤,那个男人的脸上,甚至还沾着血……它动了动,发觉自己身上被捆了麻绳,滔天的怒火和悲戚让少年阿狼瞬间忘了身上的伤痛,它疯狂地叫出了声,瞬间将捆住自己的麻绳挣成了一段一段,男人的面上露出了惊恐之色,愤怒的少年阿狼朝着他飞扑了过去,不由分说地,用手掌按住了他的头,用尖锐的牙齿咬破了男人的颈动脉……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阿瑶呆怔在那,随即是尖叫出声。

少年阿狼伏在男人的身上,听到了阿瑶惊恐的尖叫声,它回过了头,鲜血已经溅了它一脸,少年起身,一步一步,朝着阿瑶走去,它愤怒抬起的利爪却仍是在对上阿瑶的这一刻,僵在了半空,不忍落下,它艰难地自喉中发出了声音,痛苦无比,“为什么,骗我……”

阿瑶看着少年,又看着那已经死于少年手中的男人,知今日是逃无可逃,竟反而笑出了声,不再掩饰眼底的嫌恶之色,又怒又笑,癫狂极了,“我怎么忘了,怪物就是怪物,是我大意了,是我大意了……”

“可你说,我只是与别人不一样……”少年满眼的悲伤。

“呵,我是骗你的,怪物人人喊打,自己蠢怪谁?畜生的生死,谁会在乎?”阿瑶的头发凌乱,眼神痴狂,全然变了一个人一般,“你以为,我真会喜欢你这样的怪物?骗你的,傻子,你是怪物,怪物……”

你是怪物,怪物……

母亲的声音,阿瑶的声音,母亲的脸,阿瑶的脸,还有无数陌生的面孔,无数喊它怪物的声音,一齐涌上了它的大脑,只让人觉得头疼欲裂。

终于,少年阿狼尖锐的爪牙落下,滚烫的血液溅了它一脸,它缓缓地转过了身,变化了那男人的模样,一步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走出了红窑,眼底的少年气,绝然消失……

8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绝望而又痛苦。

眼前那丫头的模样平平,不像母亲,也不像阿瑶,可她千不该万不该,叫它怪物……

“女人,都该死!”

水猴子早已红了眼,疯狂的杀意肆虐,下一秒,几乎就要咬断那丫头的脖子,撕下她的面皮,就在此时,一只手拦在了它的面前,截下了水猴子落下的利爪,那声音在劝它:“回头是岸,尚且不晚。”

回头是岸?它早已没有回头的可能!

水猴子愤怒地抬头望去,见出手拦自己的,竟是只能依靠轮椅行走的谢栀,水猴子当即大怒,转而朝谢栀袭来,“你不该多管闲事!”

眼见着谢栀端坐在轮椅之上一动未动,那水猴子几乎要袭至谢栀面门,只听闻那端坐其上之人长长地轻叹了口气,尽是无奈,“哎……”

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眼前一身月白长衫的男人分明如此羸弱,仿佛一阵风便能伤了他,他身无余物,两手空空,身形清瘦,便是唇色都始终浅淡,可就在此时,他只抬手轻解下襟前的那颗漆黑的狼牙坠子,狼牙坠子坠地,尖端才刚点地,地面便瞬间裂开了一条缝,强大的威压感像利刃一样向四面八方震了开来,所过之处一片狼籍,在场众人几乎皆被震得掀开又重重坠地,而那几乎要触碰到谢栀的水猴子,更是被猛地掀开来,遍体鳞伤……

那水猴子还试图再挣扎,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动弹分毫。

那颗漆黑的狼牙坠子依旧悬空点地,但似乎今日这一出,仅仅是它所蕴含威力的千万分之一,谢栀抬手,那狼牙坠子轻飘飘往上飘起,重新归入谢栀的掌心之中,除却现场的一片狼籍,仿佛未曾发生过任何事一般。

谢栀重新将那狼牙坠子握入掌心之中,方才抬眸,看向那已然重创的水猴子,看得出来,谢栀有意留了它的性命,只听得谢栀开口,缓缓道:“你可还记得,我方才与你说过,姜嫄之子虽生来有异,被引为不祥,遭人所弃,其名‘弃’也正因此而来,但生而有异非他之过,成人成邪却在己一念之间,因他累累功绩,后世又尊他为‘农神后稷’。你性本良善,又有变化万千之能,当须知,体貌之变化皆为身外物,是人是鬼,是正是邪,皆在人心。”

“你不懂!你永远也不知,被视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是什么滋味……”水猴子试图挣扎起身,却只能颓然无力地踉跄数步,它站在那,漆黑的瞳仁望着上方,眼神蓦地生出一丝迷惘来,它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企图要溺死它的母亲,又看见了阿瑶……

她们美丽的容颜仿佛在它眼前顷刻间变得扭曲,满含着愤恨和嫌恶,它一次又一次试图去感知这世间的善,它渴望过,也珍视过,但一次又一次的恶意,彻底摧毁了它……每每想起母亲和阿瑶,它便头疼欲裂,像是被挥之不去的噩梦纠缠,它恨不得撕碎那一张张总是让它想起母亲和阿瑶的面孔。

它本不想杀她们,怪只怪,那些人,总是让它想起母亲和阿瑶……

“我不要,再见她们……”眼见着水猴子扬起一掌朝着自己的天灵劈下,它的身形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飘扬坠下,那坠下的过程很快,又仿佛很缓慢。它睁着眼望着天,终于尝到了一丝解脱的快感,笑了,痴痴地对着空气,如同孩童呓语一般,呢喃着:“我不是怪物,不是……”

谢栀微微皱眉,他有意度水猴子一程,未料到水猴子如此决然,竟已失了生志。谢栀探手扣脉,知它是回天乏术,不由得面露一丝怜悯,轻叹了口气,“哎……”

正要收手,那水猴子却忽然挣扎着反扣住了谢栀的手,谢栀的眸光静静地望着它,已是奄奄一息的水猴子大约是感激这最后一刻自谢栀这感受到的善意,撑着最后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有人让我来大帅府,找一样东西,并允诺我,事成之后,便可让我做一个真正的人……”

“何人引诱你前来,找寻何物?”

水猴子缓缓地垂下手来,闭上了眼睛,未能再回答谢栀的这一个问题。

9

既然水猴子已死,谢栀便也不便再多留,这才抬眸看向在场一片目瞪口呆的众人,“时日已不早,谢某该告辞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便是谢栀刚才突然出手,也是毫无预兆,陈步繁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傻了眼,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先前是怎么拽谢栀衣襟,怎么粗鲁对待他的,想到这便止不住一阵不寒而栗,尤其此刻谢栀又一片“和蔼”地冲他们微微一笑,陈步繁更是忍不住抖了抖,阵阵心有余悸。

但想到谢栀刚才问那水猴子的话,陈步繁很快回过神来,拍拍屁股起身,轻咳了两声,故作镇定问道:“这水猴子说,来我大帅府找什么?喂,病秧子,你就这么走了?这事明摆着没完啊。”

谢栀淡淡一笑,但言谈间,多了一抹意味深长,“小帅爷不必担忧,陈家与我富贵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谢某不会坐视不管的。”

谢栀轻飘飘地说着,那语态之轻松,哪里像是“不会坐视不管”的样子,陈步繁又犯起浑来,“嘿,不是,病秧子,你把话说清楚了,几个意思啊?别走啊,你只是瘸吧,没聋吧,别装听不见啊……喂,你别真当小爷我是个没脾气的,我说话你听见没有啊?”

“该知道的,往后你便知道了。”谢栀的嘴角微微弯起,“与其于我这纠缠不清,不如去看看,令尊可还安好吧。”

水猴子能将陈佩霖扮演得惟妙惟肖,必是仔细钻研过的,眼下,尚不知陈大帅本尊是生是死,是否还在这府上呢。

“他娘的,忘了这茬!”陈步繁一拍脑门,带着人风风火火掉头往回,果然不再纠缠谢栀。

估算着时辰,该是阿狸和老贾来接他的时候了,果然便听到外头的阿狸和老贾等得不耐烦了,强闯进来的动静,见了谢栀,阿狸当即追了上来,带着小狐狸上上下下将谢栀检查了一通,满是担忧,“阿栀,你没事吧?”

只见谢栀微微一笑,摇头,“我没事,走吧,该回家了。”

编者注:本文为《三教九流》系列第四篇,每月1日/15日更新,关注系列专辑,收看更多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