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九流:大青衣

(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七万)

世间旁门左道多,江湖牛鬼蛇神众。蝼蚁尚且偷生,下九流也有活法,诡事恩仇公义难断,自寻吉庇巷富贵门。其间谢老板,病榻缠身寸步难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持广大神通,有朝一日恩怨了,生死折磨得解脱。

1

“怪,怪物……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玉秋,外面太危险,世人不会容得下你。”

“玉秋,今日你便在我这把将死的老骨头面前起誓,绝不步你师姐的后尘!”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瘦弱的少年站在那,步步后退,四周黑漆漆一片,他什么也看不到,可为什么,那些声音仍是挥之不去纠缠着他,冷,好冷啊……

忽然,漆黑的四周亮了起来,好多人,到处都是人,无数双眼睛正在看着他,而少年却未着寸缕,他瘦弱而又畸形的身躯彻底地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黑暗是最后一块遮羞布,但现在,连这最后一块遮羞布也没了……

他听到无数的声音钻进了他的大脑,他们正对着他指指点点,说他是怪物……不像女人,更不像男人的怪物。

“不,别看我,别看我……”少年白了脸,他想要逃离这仿佛将他的皮肉一片片剐下来,足以让他体无完肤的目光。忽然身下猛然一沉,那无数的人、无数的声音和无数的目光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下沉,无止尽地下沉,仿佛下方,便是吃人的深渊,没有尽头……

深渊上方,站着一人,他正低着头漠然地看着不断下沉而去的少年。见到了他,无助的少年面露一丝欣喜,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向对方伸出手来,哀求道:“师父,救我……”

师父来到了他的面前,可忽然,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师父的面庞,变得青紫狰狞,面目全非,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师父的眼神怨毒,恨恨地盯着他,青紫的手上长出了尖锐的指甲,猛地朝他袭来,“玉秋,你到底还是步了你师姐的后尘!儿女情长,竟比性命更重要!”

“轰”的一声,闪雷覆下,蒋玉秋猛然从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梦中的少年,是他……

蒋玉秋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睁着一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他又梦到师父了。蒋玉秋是在戏班子长大的,师从时馥春,师父如他,亦师亦父,但数年前,师父便已仙逝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也许是他气数将尽,近几日,才会频繁梦到已故之人。

蒋玉秋的动静,惊动了屋里打地铺的时小好,时小好是时馥春的幼子,时馥春仙逝后,时小好尚且年幼,难担重任,整个时家班都靠蒋玉秋替他撑着,时小好半路出家,拜了蒋玉秋为师,做他的徒弟。这些日子也皆是他在蒋玉秋跟前侍奉汤药,见蒋玉秋惊醒,时小好连忙爬了起来,点了灯,神情紧张,“师父……”

蒋玉秋的心境渐渐地平复了,顿时又觉得被抽干了力气一样,跌回了床上,浑身已经被汗湿了,一点生气也没有。时小好见他这情况,急得快哭了,“师父,我听人说,有一人神通广大,兴许他能救师父,不如我们去求他吧?”

时小好说的,是吉庇巷富贵门那位当家的谢老板,传闻他虽性情古怪,却也的确是个神通广大之人。这已经不是时小好第一次提起此事了,但往常蒋玉秋总是认命了一般,摇摇头,恍若未闻。这一次,蒋玉秋不知为何却忽然点了点头,应下了时小好的提议,“明日,便去拜访他吧。”

2

蒋玉秋病得太重,整个人都脱了相,路都走不了几步,时小好本意是想去请了吉庇巷富贵门那位谢老板来,蒋玉秋却说那位谢老板的面不是那么好见的,执意亲自前来。时小好没办法,只好雇了个车夫,天天将重病的蒋玉秋拉到吉庇巷来。

初夏的骄阳并不灼人,但站久了也要出一身汗,时小好越等越焦急,越等越焦急……面对着那扇紧闭的沉重朱漆大门,时小好终于耐不住性子了,要冲上去用力叩门,却被蒋玉秋出声拦下了。时小好急道:“师父,这都三天了,咱们却连谢老板的面都没见着!便是不想见咱们,也该着人说一声才是……”

“是啊,都三天了……”蒋玉秋苦笑了一声,“看来,你我是无缘得见谢老板了,走吧,不必再来了。”

“可是……”时小好见蒋玉秋态度坚决,便也整个人都垮了下来,最后一点希望也没了。

就在时小好与蒋玉秋决心放弃之时,那两扇紧闭的古朴大门,终于“吱吱呀呀”缓缓被人从里头拉开了。时小好心中一喜,连忙回头望去,只见那朱漆大门开启,先是探出了一颗扎着小辫子的脑袋,然后跳出了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见他师徒二人仍在发愣,一撅嘴,盛气凌人道:“你们不是要见阿栀吗?怎么还不过来见礼!”

“阿狸,不得无礼。”

那叫阿狸的小姑娘后头,尚未见其人,便听得一声温润男声,虽是呵斥,但口吻并不严厉,反倒温和得很。紧接着,是木制的轮椅从石板路上轧过的声音,一魁梧大汉推着轮椅缓缓出来,那轮椅之上,是一袭月白长衫、略显清瘦的男子,他的膝头正懒洋洋地睡着一只雪白的小狐狸。

“师父,师父,是谢老板,谢老板见我们了!”时小好反应过来了,立马往回跑,恨不得一个跟斗给谢栀跪下来。

蒋玉秋见状,自然是要下车见礼,却被谢栀出声给拦下了,“玉秋先生身体抱恙,不必这些虚礼,也请莫怪阿狸方才的无礼。”

阿狸委屈地撅了撅嘴,“本来就是他们的不是,才三天就等不了,照我说,阿栀你就不必管他们!”

蒋玉秋闻言,虽不能下车,仍是一个拱手作揖见了礼,“玉秋自知已时日无多,并非不愿再等,而是等不了……”

谢栀的视线落在蒋玉秋身上,微微笑道:“你来寻我,可是后悔了?”

蒋玉秋微怔,摇头,“不悔。”

“既是不悔,你来求我做什么?”

“我想再多活几天……”话落,唯恐让谢栀误会自己贪生,蒋玉秋忙又解释了一句,“不多,几日就好。”

“我以为,你是来向我求活下去的法子,而不只是几日。”谢栀闻言轻笑,随即对身边的老贾吩咐了一声,“老贾。”

老贾早有准备,将一个小小的青瓷瓶交给蒋玉秋,不需多言,蒋玉秋收下了这续命的小瓶子,便向谢栀道谢。

倒是那时小好一听果真有救蒋玉秋的办法,急忙追问道:“真有法子?”

谢栀点头,不紧不慢道:“杀了那个人,死了心,传闻多半就能解。只是从未有人试过,不知是否果真如此。如何抉择,全看你自己。”

“师父!”

蒋玉秋知道时小好要说什么,摇了摇头,不置可否,所求的东西已经拿到了,蒋玉秋自知不便再做停留,只让时小好送了谢栀一张帖子,便告辞道:“半月之后,我将在西山程府有一出戏,谢老板可一定要来看啊,兴许往后,我就不唱了。”

谢栀也不推脱,收了这帖子。直到车夫拉着蒋玉秋都快出巷子口了,那时小好不死心,又跑了回来。阿狸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东西已经拿了,你又回来干什么?”

时小好赔着笑,“谢老板,刚才您给我师父的东西,怎么才一小瓶,只怕吃不了多久,能否……再多给些?”

此话一出,谢栀也不怪罪他,倒也觉得好笑,打发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师父在等你,快去吧。”

毕竟,那东西虽能令蒋玉秋续命一时,但服用后却会令他痛苦难当,犹如万千针扎,每多活一刻,都是生不如死,非常人能忍的。

“可……”

时小好还不死心,阿狸气呼呼骂道:“你再不走,我可要割你舌头了!”

谢栀膝头的小狐狸听到要割舌头,抖了抖耳朵,醒了,龇牙咧嘴和阿狸一唱一和,总算将那时小好给吓跑了。

3

蒋玉秋和时小好走了,阿狸才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问谢栀道:“阿栀,今日那瘦得都脱了相的人,果真是时家班的蒋玉秋?”

要说这时家班,也算得上是西山第一班,老班主时馥春的膝下统共就两个弟子,且这二人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名角儿。失踪的大徒弟是第一个,蒋玉秋是第二个。凡是蒋玉秋的戏,往往一票难求。

前几年时馥春辞世,时家班一片乱惶惶,蒋玉秋临危受命,以一人之力硬生生将垂暮的时家班的门面撑了起来。

阿狸是听说过的,蒋玉秋的样貌可谓是雌雄莫辨,比男人要更俊几分,比女人还要更妩媚一些,实打实是个勾人心魄的美人胚子。且他的嗓音委婉,吐字发音真切,身段唱腔极富情韵,以演青衣工戏为主,被号为西山第一青衣,自打蒋玉秋当家后,时家班非但未衰败下去,反而场场满座,没有不捧场的,这才坐稳了西山第一班的宝座。

“说真的,他比我的狐狸还适合做狐狸精呢。”阿狸不仅觉得奇怪,还觉得有些惋惜,“可他怎么变成刚刚那副模样了?”

谢栀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答阿狸的问题,反倒问了一句:“你可曾听说过绯鱼?”

“我没吃过……”阿狸听到绯鱼,也不知那是个什么东西,只觉得这么一说,肚子有些饿了,想吃。

谢栀忍俊不禁,笑了,“传闻绯鱼幼子雌雄莫辨,一贯独来独往,等到了长成大鱼的那一日,有一次定雌雄身的机会,寻得同类完成繁衍,便又分道扬镳了。可若未定雌雄,绯鱼独自可活百年甚至更久,一旦定了雌雄,不论是变化为雌鱼还是变化为雄鱼,不出半月便将身亡。”

万物皆有求生的本能,正因如此,大多绯鱼会选择放弃定雌雄身的机会,可即便如此,也总会有那么几只绯鱼彼此吸引,为与伴侣繁衍相交不畏生死。

但更多情况下,雌雄双身则无阴阳,无阴阳就没有繁衍之说,绯鱼也就渐渐绝世了,因此阿狸没听说绯鱼也不奇怪。

“啊,若是变化了雌身或雄身,就必死无疑吗?”阿狸觉得苍天无情,绯鱼这个群体未免也太可怜了一些。

“倒也未必。”谢栀淡笑摇头,“也有绯鱼定了雌雄,华美胜过往常,吸引同类或其他鱼类纷纷靠近,此绯鱼便会趁机捕食对方,饱餐一顿,再变回雌雄双身。这也是绯鱼捕猎的手段之一。”

有情是它,无情也是它。无情则生,有情则死。

“哦,我好像听明白了!”阿狸得意道:“蒋玉秋就是那条鱼,他动了心,想跟其他鱼繁衍相交,所以变化了,不再是雌雄双身,所以他必死无疑!要想活着啊,他就必须死心,再变回雌雄双身来,孤苦伶仃地活着。我要是他,我就杀了那个人,再变回来,什么有情无情的,我可要活着,有那么多好吃好玩的,干嘛非要玩感情呢?”

“可他未必会如此。”谢栀的神情看起来,好似已经猜到了蒋玉秋的选择一般。

“为什么,难道他不怕死吗?”阿狸歪着脑袋,糊涂了,“他吃了阿栀给的药,虽能续命,可多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痛苦,他吃这些苦头,难道不就是为了杀那个让他动心的人好活命吗?那他可太傻了,这不是白死了吗,得不偿失,阿栀你快劝劝他吧。”

谢栀默了默,沉思了片刻,随即嘴角微微弯起,眼神柔和,却又深沉,大约是有感而发,谢栀轻声叹了句:“他虽不是个聪明人,但死得其所未必不是一件畅快之事,我们又何必多此一举。”

“阿栀……”这话太深奥了,阿狸听不懂,只觉得谢栀的嘴角虽在微笑,可她却丝毫感觉不出谢栀的开心愉悦。

“容与,该回去喝药了。”老贾适时打断了这短暂的沉默。

谢栀收回视线,看向老贾,又看向阿狸,见她神色担忧,谢栀稍稍正色,眼带着微笑,好言好语问道:“今日便不喝药了罢?”

说到喝药,阿狸立马变了脸,丝毫没了刚才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昂首挺胸义正严辞道:“不行!一定要喝!”

谢栀无奈,只好讨饶,“好好好……”

4

西山程府是有名的书香门第,家中几乎代代都出秀才,祖上还出过一位状元郎,家底殷实,尽管到了现在,仍是一方豪绅富户。

程家二少爷程砚平生得一表人才,清流人家。那西山土皇帝陈佩霖是土匪出身,没什么文化,一心想攀上个风流之名,便做主从大帅府不知哪位姨太太的娘家的某位亲戚家中挑了个模样不错的,认了个义女,许给了程砚平,这七拐八拐的,也算和书香门第结上亲了。

大帅府的义女数不胜数,自然不可能谁结个亲,那土皇帝陈佩霖都要亲自露个面,但人没来,排场却不能少,当下就给程府请了个戏班子搭台,请来的还是西山第一班——时家班。

程府前边行了礼,用了宴,便留下客人去里边喝茶听戏,主人家满席间忙着招呼客人,热闹得不行,却听得此时底下的人高声通报道:“吉庇巷富贵门谢老板到……”

那程老爷也是诧异,当下领着太太匆匆赶到前头迎接谢栀入席,“谢老板赏光,让我等蓬荜生辉啊,快快快,戏台子才刚搭上呢,里边请里边请……”

谢栀一身月白长衫,绣了些鸦青色暗纹,脖颈间一颗漆黑的狼牙坠子,除此之外便再无什么了,是个十分朴素之人,程老爷听说过吉庇巷富贵门的谢老板,却无缘亲眼见过,只听说是个是非分明、行事果决,且有通天本事之人,如今见了,竟忍不住觉得阵阵惋惜,如此清俊面貌,气质不凡的人,出入竟只能依靠轮椅,且那略显苍白的面色,身子骨只怕是连他这个年过半百日渐走向衰弱的人都不如。

可想归这么想,面上却丝毫不敢露出不敬,只听得谢栀淡笑回应道:“日渐入夏,贪懒了些,延误了时辰,来晚了,也只备了份薄礼,还望程老爷不嫌弃。”

“可不薄礼呢,阿栀把他珍藏的好酒都挖出来给你了,这坛酒比你的年纪都大呢!”阿狸明显是不情愿了,正席都没吃着他们的,反倒搭了一坛好酒出去。

“阿狸……”谢栀又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阿狸瘪着嘴将“薄礼”送了出去。

程老爷是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敢,嘴里连连答道:“不晚不晚,戏才刚开呢,谢老板来得正是时候。”

程老爷终于想起今日大婚的正主,招呼道:“砚平,快来给谢老板见礼。”

谢栀入了席,那新郎官程砚平当即赶来向谢栀拜礼,阿狸却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新郎官充满了敌意,嘀咕出声,“长得仪表堂堂,原来是个负心汉!”

阿狸既打听了蒋玉秋的事,自然也知道蒋玉秋那样的人,没几个朋友,今日硬撑着来唱这出戏,必然是为了他。蒋玉秋都因为他快死了,他居然在这和别人成亲。

阿狸快人快语,险些让程砚平下不来台,就在此时,那戏台子之上四平调起,戏开了,是一出《贵妃醉酒》,不知何故,程砚平当场便变了脸色,竟顾不得礼数,匆匆对谢栀道:“失陪一会儿。”

5

程砚平仓惶追到戏台后头,戏班的人来来去去进进出出,忙成一团,程砚平没找着想找的人,随手就抓了一个后场打杂的,“你们班主哪去了?”

那打杂的一见拦他去路的人是程砚平,当下客气起来,“哎哟,是程公子啊,您找我们班主?这得问问时小班主,奇怪了,这会儿时小班主又去哪了?”

程砚平失了耐心,打断了他的话,口味略微有些严厉,不容置疑,“撤了这出戏。”

“这……戏是您府上先前点的,临时换……您就别为难我们了,这事我哪敢做主啊?”杂役赔着笑,“是,没了玉秋先生,旁人唱这出戏,必是入不了程公子的法眼,可眼下咱玉秋先生不是病了吗,天见可怜的,大夫都说,只怕是留不住了……”

程砚平忽然面色一白,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魂一般,怔怔地呆立在那,满脸的不可思议,“你说什么……他,如何病得这样严重?”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

就在此时,前方戏台之上,忽然唱腔婉转,台上香烟缭绕,宫女掌扇,是贵妃登场了。

程砚平整个人身形一颤,犹如瞬间回魂了一般,今日唱贵妃的,不是旁人,正是蒋玉秋,他听得出来,他一听就听出来了……

程砚平忽然推开了杂役,踉踉跄跄地上前,他就站在戏台下方,也不入座,仰着头,定定地望着台上,失了魂一般,脸色苍白。

这一出《贵妃醉酒》,说的是贵妃摆宴百花亭苦等唐明皇,圣驾却转驾西宫,贵妃满含希望,却又落得一腔失望,索性开怀自饮,不想酒入愁肠愈难消愁。

台上的贵妃已演出了醉态,勾勒的狭长凤眼轻飘飘地往台下扫来,他似看到了程砚平,又似没看到,人在戏中,戏更在人中。

蒋玉秋是戏痴,也是情痴,可他既不是杨玉环,他程砚平也不是唐明皇。

蒋玉秋是在戏班子长大的,师父对他十分严苛,小时候挨打也是常事,初次见到程砚平时,正是蒋玉秋刚刚挨过师父的打,悄悄跑了出来,彼时还下着大雨,可蒋玉秋跑了出来,又能去哪呢?

也不知该去哪的蒋玉秋缩在狭窄的屋檐下发着抖,他浑身都被淋湿了,只觉得冷得很,忽然一件被撑开的衣衫挡在了蒋玉秋的头顶,小小的人儿抬起头来,便见到年龄相仿的程砚平浑身湿答答的,脱了自己的衣衫替他挡雨,站在那低头看他,满含稚气与义气问道:“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挨打了?你家里人对你不好吗?好大的雨呢,你快回去吧?”

一连串问题,年幼的蒋玉秋口笨,不知该回答哪个,便也问他:“可你为什么跑出来了,你家里人对你不好吗?”

可程砚平看起来锦衣绸缎,一件衣服就够穷苦人家吃大半个月,蒋玉秋实在想不通,他到底是过得好还是不好。

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互相被问得说不出来,索性一起笑了出来,各自听着互相的劝,回了家。

6

自那以后,两个孩子便成了玩伴,程砚平常在程府下人的陪同下装模作样去听蒋玉秋的戏,更多的时候,则是摆脱下人钻狗洞跑进来找蒋玉秋玩。程砚平少年老成,可只有在两人一块玩的时候,他才像个小孩子,他拿蒋玉秋当兄弟,雄赳赳气昂昂许诺道:“往后等你娶媳妇了,我要给你备份大大的礼。”

蒋玉秋性格腼腆,可也知与人相处当礼尚往来的道理,思索半天道:“可我身无两物,只会唱戏,等你娶媳妇了,我就给你们唱一出热闹的。”

“好啊,说到唱戏,不如你教我唱一段吧。”程砚平大大咧咧,即便知道蒋玉秋是个唱戏的,也从未低看他一眼。

蒋玉秋却是个敏感的,推脱道:“你个大少爷,怎么能学这些。”

“你不懂,你只管教。”

蒋玉秋拗不过程砚平,原以为这位大少爷不过是一时兴起,谁知程砚平却极有戏曲天赋,用蒋玉秋的话说,程砚平不止是爱戏,他简直是为戏而生,倘若他入了这行,假以时日,必能成角儿,恐怕就连他蒋玉秋都得将饭碗让给他。

就这样,两个孩子通过一个狗洞玩在了一起,无话不谈。可没几年,程砚平便发现蒋玉秋变得别别扭扭起来了。就说两人小时候还站在一起撒尿,比谁尿得高,可打从某一天开始,蒋玉秋就突然不肯了,还总穿得严严实实的,少年程砚平也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

更倒霉的是,程砚平钻狗洞来找蒋玉秋玩的事,让蒋玉秋的师父给发现了。

小时候他俩的身量小,程砚平钻狗洞钻得飞快。蒋玉秋的师父管得严,除了戏班子的人,从不让蒋玉秋与外人多说一句话。没成想程砚平钻狗洞的事被时馥春发现,竟是因为彼时程砚平长得高大了不少,被那狗洞给卡住了,没能及时钻出去。

时馥春发现后,自然是雷霆大怒,他喝令蒋玉秋跪着,用板子狠狠地抽打蒋玉秋,半点也没留情。

蒋玉秋也是个傻孩子,就那样直挺挺地跪在那,也不躲,也不讨饶,他被打得整个人都在发抖,死咬着唇,将自己的唇都咬出了血来。程砚平心急如焚,也顾不得跑了,忽然扑了上来,死死护在蒋玉秋身后,直到此刻,蒋玉秋才哭出了声,劝他:“你快走吧,我师父罚的是我,不是你。”

“我不,他简直没人性,怎么能这样打你!”

少年义气,却令时馥春越发大怒,程砚平就这样死死护在蒋玉秋身后,被板子打得皮开肉绽也不撒手,到底是程家的公子,时馥春也怕闹出人命,这才终于摔了板子,将程砚平赶了出去。

7

毕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程砚平何曾挨过这样的打,当夜就发起了高烧。蒋玉秋是个极其乖巧的孩子,向来都是程砚平偷偷来寻蒋玉秋,可这一次,蒋玉秋不知哪来的胆子,偷偷地跑了出来,让程砚平屋里的下人给悄悄领了进去,这才见到了病得一塌糊涂的程砚平。

程砚平烧得糊涂了,他本以为必然又是像往常一样,这个偌大的程府,不会有人关心他,没曾想,一睁眼竟就见到了蒋玉秋,一向大大咧咧的少年程砚平第一次在蒋玉秋面前哭了出来,哭得眼泪鼻涕直流,拉着蒋玉秋就不撒手,“你别走,你走了,就没人关心我痛不痛,难不难受了。”

蒋玉秋不知道身为程府少爷的程砚平为何看起来比他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更可怜,他仔细地用自己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程砚平的鼻涕和眼泪,安慰他,“我不走,我就在这,不走。”

“今天是我母亲的忌辰,我想她,却连一炷香都没为她烧。”程砚平抱住蒋玉秋的腰,像个小孩子一样将脸埋在蒋玉秋的腿上,闷声道:“还好有你,这些年,还好有你陪着我。”

程砚平的母亲是戏子,可她死了,年幼的程砚平便被生父带回了程府,归入了大太太屋中,成了程府的少爷。身为程府少爷,又岂能和一个戏子扯上关系?因而家中上上下下绝口不让他提起他那位戏子生母。

蒋玉秋静静地听着,他就是有这样奇异的力量,能让程砚平整个人突然安静下来,他哭得累了,便也渐渐趴在蒋玉秋的腿上睡着了,睡着时,脸上还湿乎乎的,都是眼泪。

蒋玉秋一动不敢动,腿都麻了也不敢动,生怕吵醒了好不容易平静睡着的程砚平,他只温柔地抬起了手,放缓了动作,轻轻地抚摸着程砚平的头发,动作小心翼翼。

程砚平睡得很香,就算是睡着了,依旧紧紧搂着蒋玉秋,好像生怕一撒手,他就会消失不见似的,蒋玉秋意识到,自己的心中竟破天荒地生出了这样一个荒唐的念头……他盼着这令程砚平伤心的一夜快快过去,又盼着时间慢一些,再慢一些……

这个念头才刚起,蒋玉秋便忽然慌了,他的面色一变,急急起身要走,对程砚平道:“我走了,我以后不能再来了,我们也不要再见了。”

程砚平从未想通为何蒋玉秋温温顺顺的一个人,说翻脸就翻脸,可他知道,蒋玉秋说到做到了,后来程砚平又去找了蒋玉秋很多次,蒋玉秋都不再见他。

8

在蒋玉秋那碰了太多的闭门羹,程砚平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自讨没趣,直到有一日,他醉醺醺地闯了进来,终于见到了蒋玉秋,对他说:“我要成亲了。”

蒋玉秋白了脸,却依然笑道:“恭喜程兄。”

“只是恭喜吗?”程砚平喝了酒,壮了胆,拉住要走的蒋玉秋,质问道:“你我朝夕相处,难道只是挚友情谊?不不不,你连面都不见我,在你心里,你我连挚友都算不上,而我却因此痛苦万分,我以为只有你懂我……”

蒋玉秋垂下了眼帘,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你又何苦来招我?你是程家少爷,我只是一介戏子,撇开这些不说,你能与一个男人,有什么超出挚友的情谊?”

“我,我不知道……可即便你是男儿身……”程砚平喝醉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一贯个性温柔的蒋玉秋却忽然冷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男相女相抛开不说,这些皆不过是皮囊,便是身份地位,也不过是身外之物,你是否真的了解我,认识我,知道我是谁?”

“你就是你啊,便是面貌全非,你也是你啊。”程砚平糊涂了,他不明白蒋玉秋这是何意。

“果真?”蒋玉秋的眼神一闪,却忽然自嘲地轻笑了一声,他自程砚平手心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却并未就此离去,他缓缓地脱了自己的衣服,将自己那可怕的躯体彻底暴露在了程砚平的面前。

这具躯体,犹如怪物,雌雄同体,不像男人,更不像个女人,果不其然……程砚平的面色大变,犹如遭到了巨大的惊吓一般,往后踉跄,如同躲避洪水猛兽,“你是什么东西……”

话一出口,程砚平便悔了,他知道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伤了蒋玉秋,可当下,他除了落荒而逃,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蒋玉秋。

蒋玉秋独自一人站在那,一言不发,缓缓地穿上了衣服,他的神色平静,背脊挺拔,对这样的结果丝毫也不意外,可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心里疼,喃喃自语道:“我好像知道,当年师姐为何会做出那样傻的事。”

若说蒋玉秋是疯子,而他程砚平,便是懦夫。

他爱蒋玉秋,却摆脱不了世俗之见与人言可畏,他是书香门第,文人气节,理当不屑与下九流为伍,因而他分明爱戏,却不敢爱,就连娘也不敢认了。

“今宵如梦里,想当初你进宫之时,万岁是何等的待你,何等的爱你,到如今一旦无情明夸暗弃,难道说从今后两分离……”

正唱到宫娥们进酒,台上身穿贵妃戏服的蒋玉秋唱到一半,忽然跌跪下来,吐出了一口血来。谢栀的药让他撑到今日,每一秒都痛苦无比,强撑着唱到现在,可见到了程砚平,思起了往事,竟像游走全身那么多根针突然全都狠狠往心脏的位置扎了过去一般,疼得受不了。

看台之下,因蒋玉秋忽然跌跪吐血,一片哗然,谢栀见状,并未多言一语,只抬手在自己的酒杯里倒了些酒,然后指尖向下,往里头滴了一滴指尖血,随即低语嘱咐阿狸送上去。

9

阿狸得令,急忙将混了阿栀指尖血的这杯酒送上了台,蒋玉秋抬头见到了这杯酒,深深往那席间端坐在轮椅之上的谢栀看了眼,满含感激,但他却并未再饮下这杯酒,只是摇了摇头,对阿狸低语道:“多谢,但不必了,我的心愿已了,不愿再苦苦强撑了。”

他今日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兑现儿时的诺言,在程砚平成亲这一日,为他唱一出戏。

只是让蒋玉秋没想到的是,程府点了这一出《贵妃醉酒》,冥冥之中似也是天意,杨玉环对唐明皇满含希望又尽是失望,就像他日马嵬坡,一开始就注定了悲剧。

就在蒋玉秋已颓然尽失所有生志的时候,程砚平忽然一身红袍上了台,开了嗓,唱的是蒋玉秋没唱完的词,满堂哗然,有人鼓掌,有人乱成了一团,更多的,是看热闹,堂堂程府少爷,竟学着一些不入流的东西,那程老爷和大太太更是气得脸色发紫。

蒋玉秋的身形明显是一颤,抬头望着程砚平,竟不知是何时落了泪。可忽然一道瘦小的身影从看台侧方冲了出来,是时小好手持着匕首朝着程砚平冲了过去,蒋玉秋面色一变,他挣扎着起身,朝着程砚平扑了过去,侧身,用后背挡在了时小好和程砚平中间。

匕首没入血肉,血染红了戏服,时小好白了脸,惊得撒了手步步后退,难以置信,他只是……他只是想替师父杀了那个人,这样,兴许师父就能活下去……

“玉秋!”程砚平惊呼出声,他抱着蒋玉秋轻飘飘得像是随时会被一阵风吹走一样的身体,整个人都在颤抖,“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蒋玉秋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生了这样一场重病,又为什么……要替他挡这一刀。

蒋玉秋靠在程砚平怀里,这一刻,反倒是这段时间以来,他感到最轻松的一刻,他恍若未觉周遭是什么样的环境,也未觉自己的血早已染红了自己和程砚平的衣衫,他的嘴角微微弯起,笑了,如同儿时与程砚平坐在一块闲谈一般,“我有一位师姐,幼年之时男女双相,注定独来独往,但到了成年之时,有一次定男身或女身的机会,可一旦变化,便必死无疑。反之,一辈子做个怪物,便可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我未曾见过她,听我师父说,我来之前她就走了,师傅说她是跟着一人走了,彼时她早已红遍了北平,太后都请她唱戏,但她到底还是动了心,择了女儿身,死得凄惨。师傅不愿记起伤心事,便离开北平到了西山,捡了我。师傅说,我们这样的人,不该动心,这世上不会有人,爱一个怪物,动了心,便会伤会死。今日,我也择了女儿身……”

“是我错了,那日本是我无心之言,皮囊本该就是身外物,我错了,是我懦弱,是我……”

“不,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并非是为了你,你也不必自责。”蒋玉秋抬手,轻轻落在程砚平的唇上,摇了摇头,笑道:“那样太丑,我自己看着都吓人,不愿再吓着你。往常我思来想去,总也想不明白,师姐为何不怕死,非要变化女身跟着他人走了,后来我才知道,师姐定是和我一样,不过是想真真正正做一回人罢了。我不悔,在这戏台上演了一辈子别人,我想演一回我自己。如今我做了我自己,你可愿做回你自己?”

如今我做了我自己,你可愿做回你自己……

程砚平早已泣不成声,“我爱戏,爱你,我不是什么书香门第的少爷,我的母亲便是唱着戏将我养活,我从未有一刻看轻过你,我只是怨我自己懦弱,都是下九流怎么了,他们不是都得看戏吗?”

“说得好,他们不是都得看戏吗……你唱得真好,你爱戏,你不承认,你也爱。”蒋玉秋笑了,“做一个寻常之人的感觉,真好啊……但今日怕是来不及了,往后,我去你的梦里,再与你彻夜长谈,像小时候一样……”

10

现场早已乱成了一团,此情此景,谢栀只轻轻叹了口气,吩咐身后的老贾道:“我们走吧。”

阿狸急了,“可是他们怎么办啊,咱们不救他吗?”

谢栀淡淡一笑,并未多言,“那是他们的事。”

这个结局,蒋玉秋早已做了决定,不是吗?

“那大帅府追究起来该怎么办啊,新娘子可是大帅的义女呢。”阿狸还是觉得有些头疼,今天这场婚事,十有八九是搅黄了。

谢栀果然略微思索了片刻,随即云淡风轻推脱了一句,“那也是他们的事。”

阿狸头疼地扶额,好吧,阿栀有时候就是这样看得开,接连得罪了大帅府三次了,回头他们一准找阿栀的麻烦。

11

程府的事,果然次日一早便成了整个西山的笑谈。蒋玉秋的丧事办完后,程砚平便也离开了西山,这事才算渐渐平息下来。

这夜阿狸还在呼呼大睡的时候,谢栀屋里却始终未曾熄灯,老贾就一直守在谢栀屋外。

直到天微亮,谢栀的屋门才从里头打开,他将怀里的襁褓交给老贾,吩咐了一声:“寻一户好人家收养了吧。”

老贾小心翼翼地接过那襁褓,里头是个浑身长满鱼鳞的婴儿,乍一看还是个男婴,待到再大一些,身上的鱼鳞会褪,男女双相的特征也会渐渐显现出来。

谢栀口中说不救,到头来还是出手留了蒋玉秋一缕精魄。

似是知道老贾在想些什么,谢栀无奈地轻叹了口气,解释道:“我破例救他,只因这毕竟是这世间仅剩的一条绯鱼,不忍看他就此殒命,总想着再给他一次机会。”

“是否告知程砚平?”老贾也不拆穿谢栀,一本正经请示道。

谢栀略一思索,摇了摇头,“不必了,他与程砚平若是还有未了之缘,终会明白皮囊不过身外物。若是无缘,就此相忘,平平安安过一生也好。”

老贾闻言,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对收养这孩子的人选,老贾倒是有个主意,“不如将他交给时小好吧?当年时馥春虽气恼蒋玉秋的母亲为世间情爱不顾生死,与人相交生下了这个孩子,但到底还是不忍心弃之不顾,将蒋玉秋带回来抚养成人。如今时馥春已辞世,我打算将他交给时馥春的儿子时小好,他曾是蒋玉秋的徒弟,我想他会像他父亲一样,照顾好这个孩子。”

谢栀点了点头,没有更多的意见,“你办事,我放心。”

这厢老贾才刚抱着那襁褓里长满鱼鳞的孩子离开,那头刚刚起来的阿狸打着呵欠出门查看了信箱,一见有谢栀的信,就立马抱着小狐狸屁颠屁颠来寻谢栀了,“阿栀,有信!”

谢栀拆了信,阿狸托着下巴好奇地睁着一双大眼睛,“是什么呀?”

“戏折子。”谢栀淡淡一笑,这是程砚平送来的戏折子,请他点评的。

听说那件事后,程砚平被程家逐出了家谱,他便索性去了北平,投靠了四喜班,近来自己还写了一出《长生殿》,改编自白居易的《长恨歌》。

阿狸不解,又好奇道:“那这出戏说的是什么呀?”

谢栀淡笑,轻吟: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编者注:本文为《三教九流》系列第三篇,每月1日/15日更新,关注系列专辑,收看更多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