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鱼和熊掌

边榕虽然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心里早就乐开了花,这份工作对她而言十分重要,不仅能够挣到高额薪水,还可以与自己的偶像合作。大家都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直到今天边榕才发现,原来这句古训其实是错的。

八风疗养院位于暮云市的最西面,与悲喜凶宅的直线距离足足有二十公里,那里住着边榕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在半小时前,尽职尽责的院长打来电话说,那个人刚刚睡醒了,还准确地叫出了边榕的名字。

边榕算了算,那正好就是自己面试成功的时候,难道这世上真有上帝存在,祂终于听见了自己的祈祷吗。

推开病房的门,边榕喊了声:“妈,我来了。”

病床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女人,她戴着老花眼镜,将头埋在书里,听到有人进来,这才从镜框上沿瞟了对方几眼,然后回了句:“哦,榕儿你来了。”

听到久违的“榕儿”,边榕的眼泪扑簌着掉落下来,已经有八年,不,有九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自从妈妈患了阿尔茨海默病,记忆力就逐渐丧失,就像秋天到了,树叶一片片离开了枝干。直到五年前,她终于完全忘记了过去,忘记了她最疼爱的女儿。

“还愣着干什么,过来坐呀。”妈妈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目光始终没有从书页中移出来。

边榕抹了一把眼泪,顺从地坐到了床边,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全部向妈妈倾诉出来。但是,她又在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妈妈的身体还很虚弱,一时之间可能还接受不了如此之大的信息量。

“就在刚才,我想起了好多以前的事,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妈妈平静地看着边榕的脸,微微笑着。

边榕使劲地点头:“嗯嗯,快给我说说。”

妈妈眨了眨眼睛,目光变得有些迷离,似乎已经沉浸在了失而复得的记忆中:“我怀着你的时候,记忆力特别好,可说是过目不忘,凡是看过的书,只一遍就能够倒背如流。还记得那次,你爸爸的一个朋友来我们家做客,带来了一本十分珍贵的古书,是用外语写的,内容晦涩难懂,普通人别说记住了,就连通顺地读下去都不是容易的事。你猜怎么着,我只看了两个小时,就从第一个字背到了最后一个字。”

“真的吗?”这么有趣的事,边榕还是第一次听妈妈说起。

“当然是真的。”妈妈骄傲地微微仰头,“那个朋友十分生气,认为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当场勃然大怒,将那本古书撕得粉碎。你爸爸认为那个朋友做得太过分,便将他关了起来……”

“啊?”边榕以为自己听错了,在她的记忆中,父亲是公正无私的警察,绝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就将朋友抓起来的。“那后来呢?”

妈妈的脸色变得有些阴郁:“后来那个朋友就得了失心疯,整天让自己的左手与右手打架。不说他了,还是说你爸爸吧。你爸爸是个十分优秀的男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琴棋书画,医卜星象样样精通,甚至连农田水利,经济兵略这些都有涉猎……”她还在自顾说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女儿眼中已经噙满了泪水。

边榕用颤抖的声音问:“妈妈,爸爸……的名字是什么呀?”

妈妈脸上露出嗔怪的表情:“榕儿,你怎么连爸爸的名字都忘了,是工作太忙了吗?算了算了,还是让我告诉你吧,你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他姓黄,名叫药师。”

边榕早该知道妈妈没这么容易记起来过去的事,刚才那段故事不过是出自对方手里那本《射雕英雄传》罢了,可笑的是自己,竟然相信了……

照顾完妈妈睡着之后,边榕来到了院长办公室,门虚掩着,橘黄色的灯光泄了一地。轻轻推开门,里面没有半个人影,迎面的照壁上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下联是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横批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只有两个字:放屁。

“边侄女,你母亲的情况怎么样了?”院长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

边榕转过身,强行挤出笑容,哽咽道:“院长你好,我妈妈……还是没有想起过去的事,她甚至连我都不认识。”

院长叹了口气,抄手走到那副对联前,正好坐在放屁这两个字下面,柔声安慰道:“治疗需要过程,你母亲毕竟醒过来了不是吗?这已经是奇迹了,再给她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她一定会想起你的。”

“但愿如此吧。”边榕点了点头,她决定换一个开心的话题,“对了院长,你给我介绍的工作,我已经通过面试,明天就可以去上班了。”

院长看起来比边榕还要高兴:“这就好,这就好。天堂魔术团近年来风靡全国,首席魔术师池先生比当年的刘谦还要火,那里绝对是你一展所长的完美舞台,可一定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哟,边老弟在天之灵也会为你高兴的。”

一个月前,边榕还在闲云市某个小剧场表演舞台魔术,观众席上就坐着出差无聊的院长。院长在后台找到边榕,自称是边榕过世的父亲边城的老朋友,曾经受过对方的恩惠。在得知边榕的境况后,院长表示自己在暮云市开了一家疗养院,医疗技术十分先进,完全可以将她的母亲送到那里接受治疗。不过由于高昂的治疗费用,边榕本就不多的积蓄很快就用尽了,她虽然是女孩子,性格却十分要强,不愿轻易接受别人的施舍。院长深知这点,便给边榕介绍了一个工作的机会,而且还是她最喜爱的魔术。

边榕问道:“院长,你对天堂魔术团的首席魔术师池先生,了解多少呢?”

院长摆摆手:“我只认识魔术团的投资人余小臣,对池先生倒是一知半解。据余小臣所言,池先生本身就是个谜,他有姓氏,却没有名字,脸上总是戴着面具,连睡觉都不曾取下,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近年来横空出世,接连完成了多项奇思妙想的魔术创举,被业内人士称为‘上帝之手’,听起来有些浮夸,但见过他表演魔术的人,都认为这个称号名副其实。你已经通过面试了,作为内部人员,应该比我知道更多内幕吧。”

“我还没有正式见过池先生呢。”边榕摇摇头,“虽然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后面这句话声音极低,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

那年,边榕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女孩,父亲殉职的悲伤还未散去,另一个噩耗又接踵而来。妈妈被检查出左肺上叶出现两个小结,代谢增高,考虑恶性病变可能性大。医生的建议是立即动手术,切除怀疑长有恶性肿瘤的肺叶,不过有很大的风险,而且就算手术成功,如果恢复的过程中癌细胞急剧扩散,依旧随时可能会危及生命。

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回荡,经久不息,就像刀锋割在玻璃上那般刺耳。那棵异常强壮、总是替自己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突然轰然倒塌,年幼的边榕一时间还承受不了,更不知道应该如何选择,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呆呆地站在医院的走廊里,身边的病患和家属络绎不绝,大家来来往往,没有人注意到已经坠入绝望深渊的她。

不,也许还有一个人。他约莫十五六岁,大热天还穿着长袖长裤,坐在池塘边的榕树下,头发茂盛得就像海藻一样,几乎遮住了眼睛,所以边榕无法确定远处那个男孩是不是在盯着自己看。

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长发男孩甩了甩头发,就像在街头瞎混的不良少年,他缓步走上台阶,来到边榕面前,柔声问:“小妹妹,你怎么了?”

边榕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憋了半天的泪水顿时如泉水般涌出。

长发男孩似乎早就料到会有此变,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块手帕,叠成方块状,“哎呀呀,都说女孩子的眼泪是珍珠变的,可不要浪费了。”说着便装模作样地用手帕接住了几滴眼泪,握在手心揉了揉,再展开时,里面便多了四五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边榕虽然伤心,但毕竟还是个十岁刚出头的孩子,她的目光很快就被那些玻璃珠子吸引,便要伸手去拿。

长发男孩十分豪爽,一股脑将那些玻璃珠子全部都倒在边榕胖乎乎的手里,一边说道:“你知道吗,眼泪除了能变成珍珠,还可以长出漂亮的花儿呢。”

边榕撇了撇嘴,气呼呼地说:“我不信。”

长发男孩微微笑道:“哈,不信的话,你就再哭几声,让眼泪落在我的这块手帕上,用不了一分钟,这朵花就会慢慢长大。”

边榕定睛一看,在手帕上的一角,用红色和绿色的丝线绣着一朵漂亮的小花,她虽然很想见识见识,但是却哭不出来了。

长发男孩看透了边榕的心思,握着手帕轻轻地拭去了边榕脸上的泪痕,“这样就够了,你看。”他的手里,不知何时竟然真的长出了一朵货真价实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