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妖城:十三娘

1

“城里晚上不安全,你先在这里住一夜,明日我再送你出城。”

细辛点头,尾随秦艽来到一处小院,扒着门缝朝里望。

院子不大,东南角有棵梅树,树下是一小片池塘。时值隆冬黄昏,细碎的阳光满耀一树繁盛花朵,有风来,花瓣轻飘飘入水,引得水中的几尾鱼跃出水面,搅乱一池波光粼粼。

细辛便问:“这里水都不结冰的?”

“嗯,这是弱水,取自天河,万年不竭不冻。”

“厉害,用来养鱼好浪费啊。”

秦艽顿一顿,“其实我都拿来泡茶。”

细辛理所应当,“那还差不多。”

她跟着他走上石子小路,一厢四下张望一厢问:“对了,这是什么地方?”

秦艽:“万妖城。”

“此城可有主?”

“有。”

“是谁?”

“我。”

细辛暗暗咂舌。

她遇到秦艽纯属算个意外,本来撵着一头小妖怪追得正激烈,忽然面前出现一座耸立的高墙,那个偷了她酒葫芦的小妖想也不想就从墙里撞了进去,她也要跟风一撞,忽然被一个人勾住领子。

秦艽披一身狐裘站在她面前,素衣广袖,全身上下除及腰长发外无一点多余坠饰,越发显得鬓若堆鸦,星眸深幽。

明明只高过细辛一个头,却无端给人一种凌厉不可直视之感。

待把细辛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他竟笑了,这一笑细辛如沐春风,压力骤消,听他声音温柔地道:“蛾子?”

细辛冷静地道:“老娘正宗一只蓝尾蝶。”

“……哦。”

天渐渐地黑了,细辛正想问问自己住哪间屋子,忽然从西厢房里蹿出一只直立行走的蛤蟆精。

它亮着雪白肚皮,两只拳头大的眼睛长在头顶,一只手提着个水桶,另一只手举一酒葫芦,嘴巴大张,“控控控”,最后一滴酒滑进嘴里。

细辛怒从心头起,“还我的流星酒来,你这臭蛤蟆!”

“金九,你又出去偷酒喝。”秦艽有些无奈又有些生气,但他仍转过头来对细辛解释道:“他是一只金蟾。”

“我管你金的银的,敢偷我酒就给老娘站直了挨揍!”细辛说着扑上,没等挨近,半人高的金蟾仰天倒在地上打起了呼噜,一声一个鼻涕泡泡,十分均匀。

细辛:“……”恶心地后退好几步。

倒是秦艽观望了金九一会儿,颇感兴趣,“金九向来千杯不醉,你这什么酒如此厉害,一壶就把他放倒了。”

“那是自然,”细辛洋洋得意抱着手臂,“此乃飒沓流星酒,名字还是诗仙给取的呢,酿酒之法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不传秘技,传到我这里已然是炉火纯青,方圆百里的妖族都排队买我……”说着说着感觉不对,“呸,谁要跟你闲聊,既然是你养的蛤蟆,你就得负责,赔我酒来!”

手还未伸出去,秦艽忽然将她按头往自己怀中一揽,“嘘——别说话。”

“咚咚咚……”他的心跳声近在耳畔,细辛正要推开骂他一句臭流氓,忽然从墙外飘来一阵歌声。

2

天色伸手不见五指。

无人点灯,鱼儿沉浸池塘不敢露头,漆黑一片的小院中只剩一对相拥的人和一只呼呼大睡的金蟾精。

歌声越飘越近,似墙外有位江南女子正坐在船头悠闲地轻吟家乡小调,本该是很美的,此刻听来透着一股毛骨悚然。

歌声转眼来到紧闭的门前。

秦艽一掌推出,金九缩成巴掌大被他踢进水桶,而细辛则由他抱着,飞向池塘边上那棵梅树。

秦艽将细辛在树上扶稳坐好,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黑暗中一双眸子闪闪发亮。

细辛便一声没吭。

歌声戛然而止,女子细细的嗓音在门外响起:“秦公子,开门呀,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

细辛:“……”

死寂一片。

女子等了一会儿,忽然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绝,“你这挨千刀的臭长虫!不过就是同咱们一样的阶下囚,永世不得超生!死了都没人收尸,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不成,再不放老娘出去,老娘砸了你这院子!”

说着果真开始“咚咚”砸墙,她力气巨大,细辛感觉大地都跟着颤动,墙皮漱漱而落,除却金九睡的木桶,他们所在的这棵树巍然不动之外,院中其他事物皆遭了殃,成了废墟一片。

诚然如此,女子碍于墙外结界仍是进不来。

许久之后她砸累了,又开始幽怨大哭,声色凄厉,“放我出去啊求你了,何易若是不见我回去,一定会着急的,求你求你求你……”

磕头声,一下一下,仿佛敲在人心上,女子由大哭转为低泣。

细辛有些不忍,动了一动,被秦艽一把拉住。

狂风突起,吹散遮月黑云,一轮玉盘遥映大地。秦艽眉头一蹙,轻声道:“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说话间门外女子投在矮墙上的影子骤然拉长变细,脱离女子摇摇晃晃自己站了起来。

一根长杆儿顶端一个硕大圆脑袋。

细辛:“向日葵?”

“向日葵”闻言,忽然转头看向她,脸盘上赫然长了一双人眼睛和一只奇大的嘴,一咧,露出一排森然尖牙。

“……”秦艽扶额,“是般若花,也叫食人花,别盯着它眼睛看,久了容易被它迷惑。”

说完毅然跃下树,负手往前走了几步,细辛在他身后道:“喂,管杀不管埋?”有本事把她带上来,有本事把她带下去好吗?

秦艽仰头看她一阵,月光下他周身沐浴圣洁白茫,双眸微微带着笑意,如谪仙下凡,“你自己下不来?”

“……我恐高。”

秦艽不敢置信,“蝴蝶恐高?”

“这年头蛤蟆都能喝酒,蝴蝶恐个高稀罕吗?”

秦艽:“……”

他只得原地回去,伸开双臂道:“跳吧,我接着你。”

眼神淡定语气诚恳,信服度非常高。

细辛很有信心一跳,完美跌入树下池塘。

“……”

一炷香的工夫后,秦艽从池塘里拎出一只湿透了的灰蓝蛾子。

3

待来到城门口,般若花已在女子的指挥下撕咬白日里由细辛误闯入此城造成的结界漏洞。

一见秦艽追了过来,偌大的花盘猛然又胀大数倍,一张嘴,罡风呼啸而至。

秦艽顶风而上,将湿淋淋的大蛾子挡在面前,“正好吹干,谢谢。”

被吹到变形的细辛:“秦艽我……你大爷。”

秦艽一边风干蛾子一边朝不断试图撞开结界的女子道:“十三娘,你这又是何必。”

名唤十三娘的女子血泪满面,凄然看着他,“你不让我出去我也要出去,我非见何易一面不可,只要一面,百死无悔。”

秦艽冷笑,前一瞬还温润如玉一贵公子,眨眼之间翻脸不认人,看上去比常人还要单薄几分的身躯斜插进十三娘和她的影子当中,细长手指从狐裘中伸出,毫不费力掐向巨大的般若花影。

与此同时,十三娘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脖子当空提了起来,顿时满脸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

秦艽攫住不停挣扎又不得不向自己折腰的般若花,无视它一张一合的钢牙,“百死不悔?这城中规矩什么时候由你说的算了,不过念你在此城乖觉懒怠动你,你就忘了我是什么人了吗?”轻飘的语气里带有无限寒意。

手一松,十三娘同花影一起委地,花影怕极了他,迅速缩回十三娘身体中。

十三娘影子在月光下恢复常态,惊恐伏地,“是我一时糊涂,求公子饶命。”

莫说是她,就是细辛也被他这一下子吓得不轻,甚至有种错觉,自己的脖子都有些隐隐作痛,呼吸不畅。

她就那么晾在半空,一时间没敢变回人形。

秦艽一歪头,又恢复了淡雅,朝她伸手,“来。”

细辛忽扇着翅膀,“我不来,我刚问候过你大爷。”

“我大爷都去了几千年了,难为你还惦记着他,”秦艽抿唇一笑,“你又不恐高了?”

不提醒还好,一提醒细辛想起来了,“哎呀”一声往他手心里扎,正要问他几句,一抬头,大叫:“小心你身后!”

秦艽再转身已经来不及了,般若花不知道何时又从十三娘身体中溜出来,狠狠一口咬在他肩头。

钢牙扎进血肉,血顿时从狐裘中渗出,很快染红一片。

花影一经得手,知道自己注定要命葬于此,趁秦艽痛极弯腰之际,从茎中长出两只人手,用近乎自残的方式,将自己的头掰断旋飞出去,撞向结界最薄弱之处。

本来已经有些七零八落的透明结界破开一个容一人通过的口子,十三娘不顾自身吐血不止,飞快冲出结界,又将结界在外头封上,郑重朝秦艽磕头:“公子,我真的只想见他一面,保证什么也不做,等十三了却心愿,自会回来向公子请罪。”

细辛很轻易透过结界,回过去来看秦艽。

秦艽单手捂着肩膀,往前挪动一下,终归是在结界一寸前止步,眸中冷意一览无遗。

细辛纳闷:“你不敢出来吗?”

“一看你就是外来的小妖怪,”十三娘举起方才修复结界的双手,鲜血密布,“只有外来的妖进出万妖城才会毫发无伤,城中被打上烙印的妖出不来,若是硬闯结界,下场便是这样,千刀万剐,罪恶越重反抗起来遭受的反噬越剧烈。”

十三娘看一眼秦艽,“而城中最罪大恶极的妖,就是秦艽。”

她说完,嘴角一扯,神情中带有一丝快感,望向隔着薄薄一道结界的秦艽,“何况你肉身已毁,只剩个元神罢了,所以你是阻止不了我的。”

说完凭空消失在原地。

细辛“嘭”变回人身,在结界中进来出去,进来出去,“啊,你好惨哦。”

“呵呵,是么。”秦艽低笑,目光一沉,待细辛反应过来已经给他薅住手腕,往自己怀中一撞,秦艽的狐裘落地。

片刻之后,“细辛”捡起地上狐裘一披,从容走出结界。

4

这天人间闹市走来一个奇异的姑娘,她硬披一身不合身的狐裘,嘴角含一丝讥笑,迈着四方步走出了一种风流倜傥君子端方。

引得行人频频侧目。

细辛:“你干嘛非要出来呀,你喜欢十三娘?”

秦艽:“不抓她回去我得受罚。”

“哦,你能从我身体里出去吗?对了,她为何说你罪大恶极,你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

“碾死太多冒充蝴蝶的蛾子做标本。”

“……”细辛忽然道:“突然觉得把肉身借给你是我的荣幸,随便用不客气。”

秦艽:“谢谢。”

他们要去的地方很好找,是一间老旧的书屋。

“开了几十年啦,近来老板生了病,便歇业回家休养去了。”被拦住的路人大叔奇怪看着不时自言自语一番的姑娘,“姑娘是何老的亲戚?”

“细辛”摇摇头,“您可知何老的家在何处?”

何老的住处也很好找。

十三娘永远不会忘记门口那棵歪脖子柳树。

曾经她被一个人捧着,就是站在这棵树下,那人把她轻轻呵护在掌心,她贪婪地吸收着他身上的烟火味道和独特的气息,偷偷长大一点,听他和缓地道:“就把你种在这里好不好?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从前近在眼前,想来也不过是倏忽之间,树底下仍旧是一片花圃,只是那棵柳树好像粗壮了一点。

一个男子出现在十三娘的视线里,他没看见十三娘,捧着一棵兰草径直走向那片花圃,“就把你种在这里好不好?”细心矮身埋土。

直到十三娘颤抖着出声:“何易。”

男子起身回头,眼中写满了震惊,“十……三娘?”

5

往昔如昨。

“我在地狱的时候食量排十三,你就叫我十三娘吧。”她坐在歪脖树上,撕咬着一只活鸡,彼时不过六七岁,颇瞧不起把自己带回来的那个凡人孩童。

不耐烦地道:“你过来点好不好,胆小鬼,我又不吃你。”嗷呜一口咬断鸡脖子,鲜血淌一嘴。

何易眼中有泪,却不敢哭,躲在树干后面打哆嗦,终于有大人回来,何易如见救星,“阿爹,有有有妖怪。”

何易爹放下柴,分暇看儿子一眼,树上什么都没有。

“莫胡闹,好好在家照顾你娘。”大老粗唬斥一句,又提斧子出了门。

小何易的母亲病得很重,他家里穷,爹爹急着筹钱请大夫,一日往返山中好几次。

有时候也带小何易上山采草药,十三娘就是小何易在山里挖回来的,当时有条野狗刨开土挖出一粒通红的花种,小何易见了觉得好看,便带回来种在自己家花圃。

阿娘最喜欢花了,这粒种子如此漂亮,一定会开出世界上最美丽的花。

到时阿娘见了,指不定病就好了。

没想到种子一夜抽芽,一夜破土,又一夜拔高,何易清晨起来浇花,眼睁睁看见从长到他膝盖那么高的奇异花盘里爬出来一个小姑娘。

花盘上是一张同小姑娘一模一样的人脸,有鼻子有眼,有一张利嘴。

可是除了何易,愣是没有别人能看见。

隔壁到处找鸡的阿婆路过他家门前,瞅一眼花圃,“哟,小阿易,你家这向日葵过些日子都可以吃啦,对了,你看见我家的鸡没?”

何易抬头看着树,十三娘嘴边粘着鸡毛,笑得前仰后合。

“你这孩子,问你话呢,好端端发什么呆哟。”阿婆在何易后脑勺拍一把,继续找她的鸡去了。

“哈哈哈哈,傻瓜,除了你没人看得见我的。”十三娘将柳条当秋千荡。

“为、为什么啊?”

“你种了我呀,我们植物不似你们人,一生只认一个主。”

何易哆哆嗦嗦:“你饶了我吧,我还是个孩子。”

“我本是地狱生发的一粒魔种,那个佛祖跟前什么什么使者要带我们回去烧毁,我半路上咬破他的口袋漏了出来,落在那荒山野岭,努力了几年也不曾开花,亏你把我带回来,谢谢啊。”

十三娘跃到他面前,一对比发现他比自己还高一点,不服气地踮脚,“你是如何灌溉的我?”还挺成功。

何易哆嗦得更厉害了,“……粪。”

十三娘:“……”

后来何易就被自己养大的小花暴揍一顿。

何易捂着脸蹲在地上,“呜呜呜……”

十三娘插着腰,头上两个花苞髻一抖一抖,“大老爷们,哭什么哭,没出息,快去浇我!”

何易浇完了花就迫于压力跟十三娘躺在歪脖柳树上晒太阳,小男孩小心翼翼,“你以后别偷吃阿婆的鸡了,好不好?”阿婆养鸡不容易,就指着鸡下蛋卖钱。

何易道:“我把我的地瓜让给你吃。”

十三娘哼哼唧唧,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我可是妖怪,不吃肉会死的,不让吃鸡我便吃你。”

何易犹豫一阵,“真的吗?”

“我们妖怪从不骗人!”

一条瘦小的胳膊伸过来,袖子挽到手肘,何易咬牙闭眼,仍旧打着哆嗦,“那你吃我吧。”

小十三娘笑开了眉眼,“啊呜”一口,在他胳膊上留下两排浅淡牙印。

何易没感觉到意料中的疼痛,偷偷睁开一只眼,小姑娘圆乎乎的脸明晃晃放大在眼前,跟日光一起明媚,“你这个傻子哟。”

6

何易跟十三娘成了朋友。何易没有玩伴,同龄的孩子都忙着上学堂,何易上不起学,每天守着娘亲睡着了以后,便跑到镇子上的学堂外蹲着偷听一会儿。

十三娘跟他一起去,往往不到半个时辰头就开始一点一点,呼啦倒在何易身上。于是何易听完学,还要把她背回来。

夕阳西下,少年背着女孩一步一步走,路过书摊,忍不住驻足。

十三娘睡得迷迷糊糊,“怎么不走了?”

她道:“你想要这些书?”

家里哪有闲钱给他买书,何易摇摇头,“才没有,明明是你太重了,我停下来歇歇脚。”为什么每天吃地瓜还能长这么胖。

果然又遭到一顿暴打。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十三娘兴冲冲蹲在何易床头,豪爽甩给他一个包袱,“快看这是什么?”

一大摞新书,带着墨香。

何易吃了一惊,“这是从哪来的?”

十三娘洋洋得意:“我去拿的,厉害吧?”

“……”何易脸红一阵白一阵,“你你你怎么能偷人家的东西呢?”

恋恋不舍摸着簇新的书,何易道:“我们给人家还回去。”再穷不能穷志气。

那天闹市街头,何易站在书店门口,在店老板不堪入耳的辱骂下,在行人的围观中,面红耳赤,“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偷书,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只手死死扼住双目充血的十三娘。

十三娘愤愤不平,回家的路上,她问:“你为何要拦着我吃了那些欺负你的人?”

何易仍牢牢牵着她手,“本就是我们有错在先,他们说几句也是应该。”

“他们为何要叫你小偷?”

何易停下,耐心与她说:“你不打招呼也不付钱就擅自动别人的东西,就是偷,就像你小时候吃阿婆的鸡是如此,这次的书也是,以后别这样了,好吗?”

十三娘似懂非懂,“可是你喜欢呀。”

“有很多事,不是喜欢就可以,等你以后慢慢就懂了。”

他笑着揉揉她的头,“没关系,回家吧。”

十三娘站在原地没有动,看了他一会儿,学着他的样子弯腰鞠躬,“对不起,我错了。”你别不要我。

她小心翼翼问:“你还肯背我吗?”

何易在她跟前矮身,一副拿她没有办法的样子,拍拍肩膀,“上来吧。”

十三娘咧嘴一笑,一蹦三尺高。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无限长。

何易忽然道:“十三娘。”

“啥?”

“我要挣好多的钱,给你买肉吃,给娘抓药,还要买一屋子的书。”

十三娘搂紧他的脖子,重重点头,“嗯!”虽然不知道钱为何物,但是阿易说要给她买肉吃,真好。

阿易他一定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

7

但是挣钱好难啊,不懂凡人为何总为“钱”所累。

何易长大了,逐渐也能帮着大人干活,做一些短工,他干活的时候,十三娘便跟在他后头忙前忙后。

有钱人要盖房子。

何易和另一个年轻人合力抬一根房梁,抬了半天纹丝不动,正有些气馁。

十三娘:“放着我来!”单手抱起死沉的房梁木一溜小跑。

同伴:“……”哇哇大叫着跑开,“救命啊!房梁成精长腿跑啦!”

何易:“……”

一个活计干完,何易把报酬大头交给爹,剩下零散几枚铜钱交给十三娘,十三娘便兴冲冲跑回家,将钱投进一只陶罐,晃一晃,听见零星一点响。

何易走在她身后,回到家刚好能看见十三娘举着陶罐朝自己笑。

何易便在心中默默为自己又添一个攒钱的目标——娶她。

不能委屈了她,别家姑娘有的东西我的小花也要有,漂亮的首饰,稀有的胭脂,大红嫁衣上绣凤凰。

她好不容易来人间一趟,不能叫她跟我吃苦。

8

这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人人都道一声瑞雪兆丰年。

还有人路过何易家门前,对着花圃垂涎,“阿易,这向日葵该拧下来吃啦。”旁的花草皆不堪冻,枯萎留作明年春天再发,只有这向日葵风骨铮铮,叶子翠绿翠绿,长得比人还高。

看起来就很好吃。

何易笑笑婉拒邻居的好意,给他的小花做一件小棉袄,又在花圃外围加一层护栏。

十三娘跟在他身后一蹦一跳踩雪玩,“啧啧,阿易,我哪有那么脆弱。”说着抬手,硕大花盘低垂,张开大嘴咬掉她手中半块烤地瓜。

般若花嘴巴一瘪就要把地瓜吐出来,十三娘指着它警告:“不许浪费粮食,不然下次有肉也不给你吃!”

“……”般若花敢怒不敢言,苦着脸把地瓜咽下去。

何易忍俊不禁。

一切都在变好,阿娘的身体渐渐好转,罐子里的钱也越来越多。

本该是个幸福美满的团圆年。

除夕之夜,何易爹为了多挣点钱,执意不肯歇,说趁着大伙都在家过年没人跟自己抢柴火,还能赶在第一顿饺子之前再砍一波。

全家人等了他一夜。

初一早上,何易爹的尸体在山脚被人发现,已被野兽啃食得七零八落。

何易在父亲的尸身前跪了四天三夜,直到晕倒了被人抬回去。

他跪的时候,十三娘就在旁边跪着陪他。

那是第一次十三娘痛恨自己不是仙,仙人有起死回生之能,她没有。

她是妖魔。

生长于地狱的花,自来就带着邪恶。

她只会吃人,不会救人。

其实就连生肉,也戒了好久了。

同时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凡人的生命如此脆弱。

面对比自己力量强大百倍的东西,就跟当初她手里那只鸡一样,只能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

比如贫穷,比如野兽,比如疾病。

祸不单行,何易爹的死给何易娘带来了沉重的打击,还没出十五,她便又病倒了,病得比以前更严重。

罐子里的钱全部拿来给何易爹买了棺材,何易不得不再出去干活,晚上回来照顾母亲。

趁他不注意,十三娘偷跑到有钱人家,大摇大摆进去,拿起几锭金元宝。

走出门口,又回去,把钱一一摆回原处,暴躁挠头。

阿易说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当小偷,那是不对的。

临走前郁闷抄走人家桌上一个红苹果,甜香扑鼻。

下嘴那一刻,同样还回去,这也不是拿,还是偷。

她流着口水,走得故作潇洒,一步三回头。

回到家里,何易已经回来了,同时从家里出来的还有大夫,边走边摇头叹息。

这天晚上十三娘蹲在灶房,试探着道:“阿易,街上有人卖苹果,又大又红……”你吃了一定会开心起来的,因为我每次只要有吃的就开心。

可是守着药炉的何易一回头,却把她吓一跳,他眼眶红得不像话,极力想对她挤出一个笑来,试了半天失败了。

何易道:“我不想失去我阿娘。”

十三娘无措地看着他,半晌,站起来环抱着何易,笨拙地拍他背脊。小时候阿易生病或者难过,阿易娘就是这么安慰他的,有时候还会轻声哼小调。

她在一边看过的。

她那时看着,也想要个娘,有一次趁阿易不在家,她还偷偷扎进那个妇人的怀抱待了一会儿。

妇人身上的香气不同于阿易,又暖和又温柔,像是泡在温水里一样,叫人莫名心安。

可是现在这妇人也要离开阿易了,阿易以后若是再难过该怎么办呢?

娘亲给人的感觉真的很好,阿易不能没有娘亲。

就像她不能没有阿易。

阿易实在太累了,不久之后就沉沉睡去。

十三娘独自走回厨房,摸出一把剔骨刀。

其实最初她骗了阿易。

不是她咬破使者口袋漏了出来,是使者同冥王打赌,冥王说魔种就是魔种,生来不知向善,不知爱人,当断然弑杀之。

使者不以为然,取随身一粒菩提子替她做一颗心脏,将她扔下凡间,以六载为期,若她不能在凡间生根发芽,再毁她不迟。

她在荒山沉寂六年,埋于六根不净凡尘土,不屑一顾人间,冷眼等死。

直到最后一刻,一双纤弱小手将她从黑暗中解脱出来,一点一点拭净她身上污泥。

原来人类是暖的。

“就把你种在这里好不好?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他们有家,有情,会脸红,他们张开手臂再收缩一下就是拥抱。

剔骨刀扎进滚烫的胸膛,破开皮肉。

心脏取出来,在她手上化回一颗菩提子。

她将那小小余温未消的果实扔进药炉,翻动几下,跟其他药材搅在一起。

她不会救人,结于佛前的这颗菩提子可以。

只是没了菩提子的压制,她周身魔性暴涨。

她望着熟睡的何易和何易娘,鼻管一阵一阵吸着肉香,狠狠咽口水。

真的好饿。

9

何易娘奇迹般地康复了,何易惊喜之余,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然后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见到十三娘了。

之前早出晚归忙着挣钱忙着照顾母亲,他以为十三娘自己玩去了。

可是想想不对,再怎么贪玩她也会跟自己每天打个照面的,难道是那日没给她买苹果,她生了气?

这天下工早,何易特地买回好几个苹果,个个又大又圆。

路过家门口的树林时,从中传出一阵异动。

何易默了一默,转身走进去。

通红的苹果滚落一地。

何易不可置信盯着前方,十三娘四肢着地,死死咬住一头孤狼的咽喉。

遍地是淋淋洒洒的血迹,一时竟分不清谁更像野兽。

十三娘闻声抬头,比何易更受惊,立时狗撵兔子似的撒腿便跑,十分不敢面对他。

“站住!”何易怒吼。

十三娘站住了,手忙脚乱擦着嘴角腥臭的血迹,“我我我只咬过狼、老鼠、老虎……我只喝血,不吃生肉,更没吃人!”

何易向前一步,盯着她,“为什么?”

十三娘几乎要哭了出来,“对不起,我忍不住。”

鞠躬,脸几乎贴地,“我下次不敢了。”

你别不要我。

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何易拥抱着她,安慰着,“没关系,是我不好,对你关心得太少,忍不住就不用忍了。”

他只当她是天性使然。

他仍然要她,“你没受伤吧?”

十三娘在他怀里摇摇头。

何易道:“吓死我了,满地的血,不是你的就好,我们回家吧。”他拍拍肩膀,“背你好不好?”

十三娘后退一步,再一步,忍得及其艰难,甚至都不敢看他,“不,你离我远点就好。”你太香了,我真怕我忍不住。

10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除了何易开始频繁往家买大量猪血。

他把血拿到锅里蒸,试图教会十三娘吃熟食,锲而不舍。

十三娘每次都把他端来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吐。

魔终究是魔,没了菩提子,她再融入不了人间,她甚至开始羡慕起法力低微的妖,至少它们能披一张人皮,短暂地在人间行走。

她屡屡进山觅食,后来发现集市上有猎人售卖兽皮,赫然发现一条生财之道。

何家门前的野兽渐渐越堆越多。

何易拿她没有办法,只好依了她,将野兽剥皮卖钱。

邻里街坊眼红,想方设法打听,“阿易,是用什么法子打的猎,别藏私,也教教我们啊。”

何易无从说起,闭门谢绝围观。

于是流言蜚语也越传越多。

人们都说何易心术不正,偷偷在家里养妖怪。

“否则他一个文弱书生哪来的力气上山打猎?”

“就是就是,他家还长着株怪异的向日葵,好几年了,听说晚上还发光呢!”

“呀,不会是吸收我们的精气吧,我听说妖怪都是要吸活人精血的。”

“说起来他娘病得都快死了,怎么眼见着好了呢?”

“怪不得他爹上山叫野兽咬死了,报应吧!”

越传越难听,十三娘气不过,于是有人走着走着无故摔一跤,人们便愈发说得起劲。

甚至后来有人不小心自己摔一跤也要算到何易头上,说何易操控他家妖怪出来杀人了。

真相已经没有人关心。

“你活该啊,明明大家都是过一样的苦日子,怎么独你家富裕起来了呢?凭什么。”

“你不想说,那你就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背地里作奸犯科了吧?不是我们见不得你好,我们这是为大家谋个公道。”

十三娘回来,看见满院子的人。

何易被围在当中,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千夫所指。

他徒劳护着身后的般若花,“不是的,事情不是你们说的那样,这花不害人。”

阿婆怒气冲冲,“那之前我们家的鸡你怎么解释!”

“对啊,你说啊。”

“说啊!”

“……”

原来这也算是人。

何易的声音被淹没在人潮中,“我不是已经赔给你了吗?”

没有人愿意听他解释。

何易一抬头看见十三娘,她已怒到极点,十指骤然尖利,走向离她最近的一个村民。

“不要!”他朝她猛摇头,不要破戒,你是妖是魔又如何,别信他们,别听,你就是你,不是他们说的你。

直到人群中走出一个道士,要做法烧般若。

何易阻拦无望,于是吼道:“你快走!”

“好,我走。”十三娘回归本体,在人们肉眼中一道黑气包拢巨大花朵,花朵连根拔起,升至半空。

这次所有人都能看见她,她对何易道:“你等我回来。”

不能在这里杀人,阿易看见了会不开心。

等我摆脱了这道士,我回来与你远走高飞。

我们寻一无人之处,只有我和你。

你说了要娶我。

长久不食人血肉,她身上气力所剩无几,根本不是道士对手,一个不慎惨败。

浑浑噩噩不知几许,再有了意识,已被打上烙印囚困万妖城。

眉目冷峻的年轻人站在她身侧,畏冷地披一件狐裘,望着虚空,不知道在与谁对话。

“不过区区一般若花,她所犯何罪?”

虚空里一个声音沉重又飘渺,听在人耳中振聋发聩,一字一字毫无感情,“诓骗,偷鸡,偷书……”

年轻人脸上写着“你仿佛是在逗我”,“当我万妖城是收容所?”

声音继续道:“以魔之身,与人相恋,罪大恶极。”

年轻人:“哦。”

“哦”完转脸对着她,“你归我管了,对住宿条件有要求吗?”

十三娘:“我要出去。”

年轻人微微一笑,做个随便的手势。

半个时辰后她遍身血口子回来了,终于知道为何年轻人不拦着自己,“给我打开结界。”

“我也想。”年轻人一脱狐裘,高处不胜寒似的打个冷颤,身体散发出无数金光,仔细看去皆是一道道枷锁,甚至有一道直接穿琵琶骨而过,光是看着都觉得疼。

“看见了吗?”年轻人好像已经习惯了这入骨入髓的疼,轻飘飘地道:“我身上限制比你还多,要出这结界凄惨过你百倍。”

后来她知道了年轻人叫秦艽,负责看守这座城,亦是城中最罪孽深重的犯人。

甚至听说这座城建立之初,就是为了囚困秦艽。

是什么人,又是多大的过错,值当用一座城来困住他?

无人晓得。

十三娘也并不关心,她只想出去见何易。

她与城门口的结界对峙了几个月,她不信,既然秦艽是城主,总有法子能放她出去。

每到月圆之夜是她力量最强盛的时候,她便去秦艽的住处闹一场,只要一想到何易还在等着自己,她就焦灼不已。

软的不行来硬的,生生把自己逼成了疯子。

终于。

11

秦艽借着细辛肉身赶到之时,看见十三娘恶狠狠把一年轻人扑在地上锁喉,姿势非常不可描述,“你不是何易,说,你为什么住在他的屋子里,你把他怎么样了?!”

年轻人挣扎无果,索性躺平等死,声音嘶哑道:“他是我祖父,一个月之前就去世了!”

十三娘:“……”

不可能,绝无可能。

明明才过了几个月而已。

秦艽叹口气,“这下死心了?知道我为何不许你出来了?”

细辛:“为何?”

秦艽:“……”

他道:“你是不是笨,”体贴安慰受惊的小年轻,“不是骂你,我是在骂……我自己。”

年轻人:“……”更凌乱了。

秦艽继续跟细辛解释:“凡人有句话叫‘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何况是万妖城这座牢笼,本来城中时日就跟世间不对等,否则不就十分便宜城中关押的囚犯了?”

细辛不忍,“那十三娘她……”

十三娘坐在地上,灰尘扑扑狼狈不堪,呆呆看着年轻人。

“他……死了?”

年轻人认真看了她一会儿,“您果真跟爷爷说的一模一样。”所以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七十六岁,算是高寿了,爷爷他走得很安详。”

“他年轻的时候被村民们误会,后来误会解开了,但是他也极少同他们往来。在曾祖母仙逝之后,收养了我父亲,开了书屋,卖书为生。”

“他念叨了你一辈子,也等了你一辈子。因为你说你会回来。”

“他临去前,说此生得识十三娘,无怨也无悔,若有一日你回来,让我代他向你说声谢谢和别难过。”

谢谢你,别难过。

谢谢你陪我度过此生最好的年华。

就算你回来我不在了,也别轻易难过。

年轻人跑进屋子又跑出来,捧出一袭嫁衣,叠得整齐的嫁衣之上,还有一支造工精巧的金钗和一盒胭脂。

“我小时候调皮,爱翻箱倒柜,有次把这些东西翻出来玩,爷爷还把我骂了一顿。”年轻人笑着笑着便落了泪,“他生前常拿出来看,但是不舍得摸一下,好像怕摸坏了似的,我想……这应该是他想送给你的吧。”

嫁衣红火依旧,可是最该看她穿上这身衣服的人却消失不见了。

柳荫后头一坟茔。

十三娘换上嫁衣出来的时候,天边夕阳垂挂,云霞灿烂无边。

她将脸贴上冰冷的墓碑,仿佛还能听见他的心跳。

“公子你说,凡人的一辈子短不短啊?”

秦艽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只是将狐裘拢了拢。

很短的,短到他一个眨眼。

可是有时候,又会因为思念,而变得很长很长。

长到怎么也过不完,一日日守在门前,看一个日头落下去,再升起来。怕回家的人找不到路,连门口摆设都不敢变一变。

只要不变,她就好像仍在这里没有离开过一样,会突然从哪个地方跳出来,“今天有鸡腿吃吗?”

“怎么又是地瓜?”

“何易你这个傻瓜,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啊。”

良久,秦艽道:“在万妖城,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在城外有挂念。”

细辛闻言,不知为何,心中一哽,有点想看看秦艽此刻的眼睛,却不能够。

于是她开始默默背诵冷笑话。

秦艽一厢面对悲痛的十三娘,一厢还要感受“一条鱼哭着哭着把自己淹死了”,“鸡蛋跳进热水救番茄变成番茄汤”以及“猫和老鹰私奔于是有了猫头鹰”……

天人交战,比进出结界遭受千刀万剐还受煎熬。

幸好十三娘最终站了起来,恢复了冷漠表情,看上去完全死心,不动声色挥晕何易他乖孙,确保这孩子醒来之后没有关乎此事的半点记忆。

十三娘道:“我跟公子回去受罚。”

秦艽:“决定好了?”

十三娘苦笑:“既然这世间已经没有了他,何处不是牢笼,我心里永远记着他,又有何处是牢笼。”

秦艽:“好。”

细辛道:“你这个人好绝情,十三娘已经这么可怜了……”

秦艽打断她,对十三娘道:“罚你回去把全城大街扫一遍,时日不限。”反正时间有的是。

十三娘:“……”

细辛:“……”

12

万妖城门口。

十三娘已兀自回城找扫把去了。

重新拿回自己身体使用权的细辛看着秦艽,“如此说来金九也能自由进出结界,那他也是个清白没过错的妖怪喽?”

秦艽:“嗯。”

“啧啧,你们怎么只不许百姓点灯,蛤蟆偷酒就不管了?”

秦艽:“……”

“看在你面子上算了,”细辛隆重宣布,“你是个好人,我决定,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朋友了。”

隔着一层结界,秦艽面无表情,“好人?朋友?这两样我都不需要。”

“不管,就当。”细辛执着道,“那就这么着,我明日来请你喝酒,再见啦!”

说完转身哼着小调,愉悦离去。

秦艽权当没听见,拢紧狐裘,独自向前走。

走了几步低头嘲讽一笑,“再见?哼。”

当我万妖城是什么景点吗?古往今来失足踏入万妖城者,还没有谁会碰进来第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