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连理想都没有

在杨舒斗志昂扬的时候,冬晓的心情却一落千丈。

一来是孟总的事儿实在让她放不下心,二来杨舒的事情对她的确是个冲击,一样是热血青年,谁不渴望自由啊,可冬晓不像杨舒那么有主见,杨舒好歹还有个理想,冬晓连理想都没有。

她觉得郁闷,郁卒,闹心,你说眼瞅着别人都获得自由和主权了,她就如同在弦的箭,拉满了弓,牟足了劲,一腔热情,却不知道该往哪射好。

好在眼下这份工作还算可心,虽没有杨舒那般斗志昂扬、志在必得,却也让她体会不少奋斗的乐趣,她伸展着胳膊为自己打气,将抽屉里的文件袋拿出来。

下午她要将最新的广告策划案送到联华公司去,她想起孟总似笑非笑的表情,总有种毛骨悚然的错觉。

她夹着文件袋,去找自己的顶头上司李云霓,犹犹豫豫说:“云霓姐,这个案子下午能不能让别人送到联华公司去?”

李云霓挑起眉毛:“为什么?”

冬晓支支吾吾地回答:“我还有另一份案子要整理,时间很紧,我想趁下午的时间好好查点资料。”

李云霓想了想:“其他人下午也都排满了,这样吧,你把案子给我,我下午送过去。”

冬晓简直跟遇到救星一般,可转又一想,万一孟总跟李云霓说些什么,那她岂不是彻底玩完?她怯懦地说:“要您亲自送,那我哪好意思啊,既然没别人我就自己去吧,我快去快回,也不会耽误多少时间!”

冬晓想,就赶在午休时间去吧,反正大家都会出去吃午餐,她将案子交给随便什么人帮忙转交就成了,只要近期别跟孟总打照面就成,又不是什么天大的把柄,他总不会记一辈子吧。

打定主意,她拿着公交卡出门,这个时段车上人并不多,温度适宜,有阳光顺着树荫的斑驳投射到车窗内,冬晓斜靠着椅子,心里不断祈祷,希望孟总不在,希望孟总不在……走进联华公司,大厅内的冷气让冬晓周身为之一震。她走到前台笑说:“你好,我是来找孟总的,送一份广告文案。”

前台笑答:“请上3楼,不过这个时间,孟总可能不在,你要不要在这里等一会?”

冬晓笑得更加欢畅:“不用了,我上去等他就行。”

她搭乘电梯到三楼,心想这么大的运营部,总不至于全都出去吃饭吧,随便找个阿猫阿狗帮忙就成了。

冬晓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睿智,她推开玻璃门,室内办公桌陈列的很拥挤,到处都是电脑、图书和文件,显得很凌乱,冬晓环顾了一圈,都没看到一个人。

正在踌躇间,里间的玻璃门倒是推开,孟淮北探头出来:“于瑞,你给齐英公司打个电话,这份报表有问题……怎么是你?”

冬晓深感自己红颜命薄,她硬着头皮走上前说:“孟总,我来给您送广告案。”

孟淮北“哦”了一声,将她请进办公室,笑说:“你稍微等我一下,我马上处理完这件事,就看你的案子。”

冬晓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她小声说:“没关系,要不我把案子留下,您什么时候看完了给我个电话?”

孟淮北摇头:“不用了,我很快就弄完,案子的事情还是当面沟通比较快捷。”

冬晓无奈,只好坐下来耐心地等。

正郁闷呢,孟淮北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接起来,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声调,温柔得几乎让冬晓掉了下巴,他说:“对不起,我有事,没办法陪你吃午饭了……”看了冬晓一眼,又压低声音:“真的对不起,我保证下次一定好好陪你,好不好?”

冬晓换了个姿势,将目光调向某个房角,脸上挂着坏笑,心想这雷厉风行的工作狂也有绕指柔的时候。

收了线,孟淮北又恢复一本正经的样子,拿起冬晓送来的案子仔细地看起来,越看眉头锁得越紧,看到最后,孟淮北将资料丢在桌子上,抬起头来:“这不是我要的东西,我希望你们能够认真体会公司产品的宗旨。”

冬晓忙站起来:“麻烦能不能说得再详细一点?”

孟淮北指着案子:“你看,广告词不够吸引人,画面也太俗了,我们要的是震撼效果,还有这里,这是什么?太小儿科了,我要的是一份成熟的策划案,这份案子你们最好做得精细些,再拿来给我看!”

冬晓被训得面红耳赤,心里暗骂,狗屁甲方总是要那种“五彩斑斓的黑”,就是换蔡少芬来,也是只能说句“臣妾做不到”。她抱着策划案低声说:“好吧,那我先回去了,孟总。”

临出门,孟淮北嘱咐:“要抓紧时间,知道吗?”

冬晓赔着笑,礼貌地合上门,转过身,她才摆出郁闷的表情,心里将孟淮北骂了一千遍,什么嘛,就算案子不合适,也要好好说,这算什么?简直批得一无是处,仿佛是个垃圾!

李云霓从外面回来已经快下班了,普进公司就瞧见冬晓一副霜打茄子的模样,心下明白肯定是在孟淮北那里受刺激了,李云霓在这一行干了六年,对客户的挑剔和批判最了解不过,很多时候不是策划案不好,而是没踩中客户的心理要点。

李云霓拍拍冬晓的肩:“怎么着?半死不拉活的?”

冬晓将案子交给李云霓:“云霓姐,你帮我看看,这真是垃圾吗?”

李云霓乐了:“我把案子交给你做,就是要你全权负责,客户的要求我完全不知道,怎么看你的案子?没有标准,很难评估啊!”

冬晓有些气馁:“我怀疑,您是不是过早的让我挑大梁了!”

冬晓知道,李云霓故意将这么重要的客户交给她,就是要锻炼她,她不想匆匆收兵落荒而逃,可她实在怕自己会影响到公司在客户心中的形象和地位。

李云霓头一回见到冬晓这么没自信,她笑说:“这可不是我看中的你,还记得你来面试的时候吗?我看中的就是你的拼劲和自信!”

冬晓咧嘴一笑:“那不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嘛,现在我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当初,冬晓来面试的时候,李云霓只消一眼就觉得这丫头实在不合适,专业不对口,又没有工作经验,她可不想花费时间和精力培养这种小菜鸟。

李云霓拿着简历,直接指出问题:“你学金融的?刚毕业?”

冬晓知道李云霓的意思,在她找工作的几个月里,她见多了类似的眼神、表情和问题,成批量的打击如同长江后浪推前浪,将她重重地拍在沙滩上。可她不想就这样被打倒,总得为自己争取一下。

她将事先从杨舒那里学来的说辞背下来,不卑不亢地说:“的确,我的专业不对口,可广告策划这个行业,看中的是理解能力、创造力和想象力,这是需要天分的,就算是对口专业,也未必能够做好,我觉得我有这方面的优势;

“我是刚毕业,我承认我没经验,可如果给我相同的时间去经历、磨练,我绝对会比其他人更为优秀!”

李云霓盯着小丫头坚定的眼神,忍不住笑了:“你应该知道,假如我录用你,还要花费时间从头教你,你觉得你有什么长处,值得我在你身上下注?”

冬晓说了句事后每次想起来,自己都觉得有些不要脸的话:“我就站在这里,值不值得,您一看就见分晓。”

后来,冬晓无数次回想当时的场景,搞不明白自己怎会那么大言不惭?还脸不红心不跳的。可不管怎样,李云霓就这样从十几个人中录用了最最不可能被录用的冬晓。这算是冬晓长这么大,最自豪的事情。

李云霓拍拍她的手:“你别太难过了,孟淮北那个人啊,就是嘴厉害,说起话来不饶人!”

冬晓一怔:“云霓姐,你跟孟淮北很熟吗?”

李云霓笑得有些不自然,眼中多少有些复杂、矛盾的意味,她说:“咱们的客户还不都那个样?你把策划案重新做一下,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今天就到这吧,你回家好好休息。”

皮包里,李云霓的手机响了,冬晓会心一笑:“是你的粉丝周程吧?”

李云霓瞪她一眼:“什么粉丝?”

冬晓耸肩:“他追你跟偶像剧似的,天天送花,车接车送,每天固定时间都会打电话,我说云霓姐,你还在犹豫什么啊?人家长得好,能力强,哪一点让你看不上?”

李云霓拍她:“小妮子瞎说什么?”

她走回办公室,接起电话,周程愉悦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在忙什么?晚上赏个脸,陪我吃饭吧!”

李云霓一如既往的拒绝:“没空,你找别人吧!”

周程有些郁卒,他追李云霓少说也有半年了,就是块石头也该被捂热了吧,可李云霓就是千年不化的冰块,滴水不进,每次都是拒绝,毫不拖泥带水,一竿子能把他打击到南山边上,他就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不好,这么有诚意,都没能攻克李云霓这块碉堡。

周程说:“你到底在介意什么呢?好歹也要给我个机会,让你了解我吧!”

李云霓并不解释,只说:“我还有事!”就挂了电话。

冬晓隔着玻璃看李云霓仔细查阅资料,不禁惋惜,这么好的男人,她都不动心,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

收拾桌面关了电脑,冬晓拖着疲惫的身子去站点等车。晚六点的公交车简直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

最惊心动魄的是有一次,通道上挤满了人,冬晓站累了打算抬起一只脚放松放松,1秒钟后,她知道自己的脚再也落不下去了。好在已经到站,她几乎是排除万难才挤了出来,然后发现自己的无肩带胸罩已经前后逆转了。

在无数次挤公交的历程中,冬晓悟出来两个道理:一是你等的那辆公交车永远来得最晚、乘客最多;

二是你傻等半天它都不来,你刚上了另外一路超级绕远的车后,它却忽然出现,以无限优越的身姿超到你前面去,然后你会发现车上破天荒的没什么人,还有很多空座。

生活就是坚持和放弃的混合体,充满了选择和一念之差。

冬晓是在开始朝九晚五的生活之后,才慢慢体会到生活中充满哲学。究其根本,不是冬晓过去不爱思考,实在是李太后太能掺和。

冬晓的妈妈叫李淑雯,名字挺温婉贤淑的,人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即强势又霸道,把冬晓和她爸爸陈庆祥牢牢掌控在手里,在家中占有绝对的主导地位。

李太后是个好强的人,年轻时跟同学兼好友苏丽华比工作、比家庭条件、比老公没比过,便把心思全用在女儿身上了,从小升初、初升高、高升大,交朋友、选专业,全都包办,冬晓只有执行的义务,没有上诉的权利。

后来学政治,听老师讲公民的权利和义务要对等时,冬晓就知道,她早晚会反抗李太后的统治。

她不止一次回想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想学画画,李太后说画画没出息;想出去玩,李太后说杨舒考试拿了双百,你出去玩的时候人家都在暗地里使劲,听妈的,现在辛苦点,以后你就会感谢妈了;

想穿漂亮裙子扎马尾,李太后说你懂什么叫美?还是听妈的,穿那件衬衫最显乖巧;想去外地上学,李太后严厉表态,说你自己去外面能照顾好自己吗?人家杨舒也没说考到外地啊,你还是留在我身边吧……

冬晓知道,李太后对自己的包办和管教完全是出自于身为母亲的那份爱和期待,在李太后的规划中,冬晓要是当护士就得是南丁格尔,当商人就要成为比尔盖茨,当文人就要做新一代的老舍鲁迅巴金……这么宏伟的培养计划,当然一步都不能差,必须约束起来。

只可惜冬晓并不争气,发展了十几年,连母亲梦想的边儿都没碰着,她知道,自己在母亲眼中,就是个不成钢的铁,没化凤凰的鸡。

还没反抗,就被自己的愧疚给淹没了。更何况,冬晓被管制了这么多年,早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了,完全成了没主见的人。

再加上李太后到了更年期,又赶上退休,使她的情绪又暴躁又悲观又烦闷又沮丧。冬晓不忍心在这个节骨眼上跟李太后作对,只好认命地让李太后继续掺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