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这就是劳动人民

我在印厂的那段生活最重要的收获是让我深刻感受到了阶级意识,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在这个社会我属于哪个阶层。

当印刷工干的自然是体力活儿,而厂里最重的体力活儿不是印报纸,是卸纸。

每个月厂里都要进新闻纸,一大筒一大筒那种,我非常熟悉,小时候在重庆日报社家属区生活时经常看到。每次都是一辆平板大卡车开到车间门口,上面整齐地堆着一筒一筒的新闻纸,车屁股对着车间大门。每筒新闻纸都有大几百斤重,工人要先把纸筒从车上卸下来,再推到库房里去。

当时我们用的有三种新闻纸,最差的是江西纸,印报的时候特别容易断,一断就要停机重新穿纸,然后重新开机,非常麻烦,我们最恨用它;比江西纸好一点儿的是福建南平纸;最好的是进口纸,纸质好,几乎不用担心断纸的问题。每次印报的时候厂长都让我们三种纸搭配着用,进口纸用得最少,印出来的都送到机关,江西纸印的都送到外地和农村。

卸纸这事儿真要一把子好力气。两块木板斜搭在车斗上,两个工人上去,用撬棍把上面一筒一筒的新闻纸撬下来,其他人在车下面等着,等上去的人把几百斤重的纸筒从车上轰的一声撬下来,底下的人必须非常用力和小心地接着。纸筒从车上头滚下来,冲击力太大,至少需要两个人才能接得住,不小心则很容易被砸伤—那么重的纸筒要是从人的身上压过去,那人估计基本就被压成相片了。纸筒被撬下来后,还要一个一个地推到指定的位置。让这些纸筒拐弯儿是最费劲的,几个来回下来,手就酸得不行。我第一次卸纸后,晚上回家吃饭拿筷子手都在发抖,过了很久才恢复。

相比在下面接纸,在车上撬纸更需要力气。一般我们都是轮流上去撬纸。撬纸要拿着很粗的铁撬棍,插到两个新闻纸筒中间,把上面的纸筒撬起来然后推下去。我第一次上去撬纸,撬棍插进去之后我两腿都悬空了,也没把纸筒撬起来。下面的工人都笑了,有人看不下去了,一个叫吴大麻子的同事爬上车一把把我拉开:“滚滚滚。”说着他接过撬棍,用力一扳,纸筒轰地滚下去了,下面的工人笑成了一团。由于卸纸这活儿非常累,所以每个月只要有卸纸的活儿,工资里都额外有二十块钱补贴。

除了卸纸,卸石棉网的事情我也记得很清楚。流程和卸纸一样,但是因为运石棉网的卡车太宽太长,开不到车间门口,我们就要从坡下面的厂门口把一大包一大包的石棉网背到车间去。和纸筒相比,石棉网的分量轻得多,但也有好几十斤,而且体积很大。运货的人在车上,把石棉网一包一包往下推,我们就在车下面弯着腰用背接着,然后背着石棉网去车间。因为石棉网的体积大,我们必须把腰弯得很低,手才能比较省力,否则托不住。

其实,背石棉网远没有卸纸那么累,但它却让我对体力劳动有了一个深刻的体验,这种体验是包括生理和心理两方面的。背石棉网的时候,工人们身体呈现出的姿态给了我强烈的刺激。那种身体的姿态让我想起了《东方红》里在旧社会上海滩的码头上,从帝国主义资本家的船上卸货的劳工。我们干的活儿是一样的,连身体的姿态都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我们边上没有人拿着鞭子抽我们。想到这里,作为主人翁的自豪感浮上了心头。

在印刷厂我体会到了很多东西,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劳动人民淳朴的友爱。

每周印报纸从周二晚上开始,一直到周四早晨,机器是不停的。中间的五六顿饭就都得在车间里吃。我们印刷车间的工人分成两组,一组六七个人。到了吃饭的时候,每组一次最多只能有两人停下来,另外的人先顶着,等这两人吃完了,再换其他人吃。每次饭送到的时候,其实大家都已经饥肠辘辘了,但每次厂长喊“饭来了,吃饭了”的时候都没人动,都让别人先吃。两个组都有一个光荣的传统—组长最后吃,让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先吃。每次大伙儿都不动,都让别人先吃的时候,我总能感受到那种工友之间最淳朴的互相关心。

我对吃一直不挑剔,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厂里的饭实在太难吃了,基本上就是民工的伙食标准,就别谈什么口味好坏了,关键是菜的分量少得可怜。每次都是一小撮菜,一大盒饭,饭又硬得像喂鸡的粳米,难以下咽。很多工友都是就着几口菜吃几口饭,菜没了饭也就不吃了,而我每次都能就着那少得可怜的一点儿菜把最后一口饭吃完。

干了八小时后,两个组的同事也是谦让着轮流去睡两小时。每次到点休息的时候,我从车间出来,在去往宿舍的那一两百米路上,都像梦游一样。耳朵里满是机器的轰鸣,眼睛半睁半闭,累得谁都不愿意说一句话。到了宿舍,把外边墨迹斑斑的工作服一脱,头一挨着枕头,一秒钟就打呼噜了。

两个钟头实在太短了。你想想,大冬天的,睡到夜里三四点的时候,有人拿脚踢你说“哎哎哎,起来了”,你是不是很想杀人?都是年轻人,谁不想睡到中午才起床。但在上夜班印报纸的时候,只要有人来喊,所有人都是一秒钟都不耽误立刻起来,我从来没有听一个人说过一次“让我再睡两分钟”之类的话。随后,我们起床闭着眼睛穿上工作服,半梦半醒地回车间继续干活儿。

之所以那样自觉,是因为每个人都明白,你多睡两分钟,别人就要少睡两分钟。就这么简单。

今年99lib•net年初,我在昆明接到一个电话,是印刷厂那个吴大麻子打来的,我在厂里跟他关系很好,我们快二十年没见面了。他说他儿子十月份要结婚了,问我能不能去捧场。他说他身体不好,内退了,家里的经济条件比较差,儿子结婚的地方不是很高档,但总想着能办得体面点儿,于是想到我了。我说:“一定去!如果不巧正好录节目,我也会以别的方式出现。”

应该说,即便在蓝领工人队伍里,印刷工也算是比较辛苦的,不仅累而且脏。在一天工作结束后,下班前有一件事情是非常重要的—洗手!这件事情马马虎虎地做也要五六分钟,讲究一点儿的要十几分钟。因为印刷工整天接触的都是油墨,那双手实在太难洗干净了。

印刷工洗手有一套程序。手在油墨中浸了两天之后,油墨已经深深地黑到指纹里去了,任何肥皂都没有用。想洗得稍微干净些,首先得用一大块棉纱蘸着机油使劲擦手,擦几分钟后,再用汽油洗掉机油和油墨—这两道工序就要五六分钟。接下来是用硬板刷或钢丝刷蘸着洗衣粉在手上刷,使劲刷呀刷呀,这时你的手才开始出现皮肤的颜色。最后再用清水加肥皂搓呀搓。

这一番折腾下来你会以为—手基本洗干净了!我之前也一直这样以为,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孩儿约我吃西餐(她埋单,我的工资连快餐都不能经常吃),那天我洗手的时间比平时都长,以为已经洗得很干净了,结果上了餐桌,在雪白的台布映衬下,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还是黑黑的。直到现在,我听到有人说“手指甲黑糊糊的人”,我都怀疑是不是在说我,会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检查自己的手指甲。

前面说过,印刷厂和学校共用一个食堂。每天中午打饭的时候,厂里的工人和老师都在职工窗口。当学生们在窗口挤成一团的时候,老师们从来不跟我们挤。有一次,一个工友跟我感慨,说:“瞧人家,老师的素质就是高,从来不跟咱们挤。”我笑了一下说:“他们是怕挨着你,嫌我们身上脏,懂吗?”老师们穿着白衬衫,一碰上我们身上的油墨,衣服就废了。

老师们躲着我们也就罢了,连厂长都嫌我们脏。厂里为了提高工人的生活待遇,盖了个小澡堂,但没多久,厂长就不愿意跟我们一块儿“赤诚相见”了。他每次都趁着报纸快印完之前就先去澡堂泡着,那会儿水干净啊。有一次我们提前印完了,一起跑进澡堂,赤条条地正准备下水,厂长在水里一下喊了起来:“别动!别动!等我先上来!”因为我们都下去之后,水就成墨汁了。

厂里一些年轻工人挺虚荣的,别人问我们是哪个单位的,他们都说“报社的”,每次我听到都会再加一句“印刷厂”。现在想起来,我有点儿不厚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