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中纳言

萤火虫在飞舞。

那些看似黄色,又看似稍微带点绿色的神秘色彩亮光,哗、哗地忽明忽灭,漂浮在黑夜半空。

亮光犹如飘忽不定的人心,一会儿轻飘飘地飞到彼处,一会儿又飞到此处。

这是个无风日子。

黑暗中散发着浓郁的树木香味。

空气中似乎还飘荡着另一种异乎树木香的萤火虫的香味。虽说即使捕获萤火虫,再将鼻子凑近手掌中的萤火虫,其实也闻不出任何特殊气味,可是,在半空飞舞的萤火虫,似乎会散发出一种只能形容其为萤火虫香的味道。

此刻是梅雨暂停,难得降临的片晌晴天——星光在没有云朵的夜空,闪闪烁烁,真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夜晚。

鸭跖草。

紫苑。

以及含苞待放的红瞿麦。

将近傍晚才停止的雨,令濡湿的庭院花草,光亮润泽。

残留在草尖和花瓣末端的每一粒雨滴,均映出星光,看似无数星眼同时在天空和地面闪闪烁烁。

萤火虫在其间飞舞。

“晴明啊,这真是个无以形容的良宵呀。”源博雅将酒杯送至嘴边说道。

他啜饮了一口酒,再细细品味地喝下。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

博雅和晴明端坐在窄廊,正在喝酒。

四周仅有一盏灯台,上面点着烛火。

蜜夜在博雅的空酒盅斟酒。

空气清澄明亮,坐在屋檐下仰望天空,可以看见北斗七星。

织女星。

牵牛星。

輦道(輦道:属二十八星宿中的牛宿,含有五颗恒星,位于现代星座的天琴座和天鹅座,织女星东面。)。

天津(天津星:属二十八星宿的女宿,含有九颗恒星,位于现代星座的天鹅座,织女星东面。)。

庭院水池的水面,也映照着每一颗星眼。

萤火虫亮光之一,高高飞起,悬浮在星空中。

“喏,晴明啊。”博雅的眼光追着那只萤火虫,开口说。

“怎么了?博雅。”

晴明身上的白色狩衣,也带着若干湿气,比平时略微沉重。

“我们透过观察天空的星辰,来判断人类的吉凶祸福,这里头到底有何种天地奥秘在起作用呢?”

“喔,原来是这个……”

听了博雅的提问,晴明面泛微笑。

“我可以理解你想将天地奥秘与人心奥秘系结在一起的心情,不过,所谓星辰,就如你看到的那般,只是单纯存在于天空而已。”

“啊?”

“比方说……”晴明望向庭院,“那边有踏脚石。”

“嗯。”

“不但会长出草丛,花朵绽放,也会长出松树。”

“嗯。”

“接着,草丛上凝结着露水,萤火虫在其上飞舞。”

“唔,嗯。”

“这一切,都是自然界的现象。有石子,有草丛,有花朵,萤火虫在飞舞。这些现象,和星辰在天空闪闪发光的现象,其实道理都一样。”

“所以我才问你,到底怎么样?”

“不怎么样。两者都一样。我是说,倘若星辰可以占卜人类的吉凶祸福,那么,随处可见的石子和野花,也同样可以用来占卜人类的吉凶祸福……”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所谓占卜,取决于有生命的人的内心感情。”

“有生命的人?”

“就是取决于人心的变化。若要说得再简单一点,应该是取决于咒吧……”

“你是说,咒?”

“正是。”

“晴明,我怎么觉得,我好像又听得浑浑噩噩了。只要你一提起咒,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一点都不复杂。”晴明笑道,随即又恢复一本正经的表情,“对了,我想起一件有关星辰的事……”

“星辰的事?”

“嗯。老实说,我刚才忘了向你提起一件事,今天晚上,藤原忠辅大人将微服私行来这里。”

“你说的藤原忠辅大人,是那位……”

“正是那位仰望中纳言大人。”晴明说,“我已经让来人转告,说今天晚上你……源博雅大人将光临舍下,倘若大人不介意,随时欢迎大驾光临。所以,你若不介意,我们就一起倾听大人的来意,怎样?”

“我当然不介意。”

“那么,就这么决定。”

晴明说毕,以红唇啜饮了一口自己斟在酒盅里的酒。

中纳言藤原忠辅——

年近花甲。

打从年少时,他便很喜欢仰望天空。

每逢空闲无事时,总是在仰望天空。

有时,即便有事正在和其他人谈话,他也抬头仰望天空。

不问白天或夜晚。

据说,他连在值夜班的日子,也会终夜不寝,一直站在屋檐下仰望天空直至清晨。

藤原忠辅似乎特别喜欢观测天空。

由于忠辅总是在仰望天空,人们便称他为“仰望中纳言”。

基于此事,他经常受人奚落。

“怎么了?难道有什么东西降落在天空吗?”

“难道星辰上住着美貌女官?”

然而,无论他人说什么,忠辅都只是笑嘻嘻地答说“是、是……”,依旧屡屡仰望天空。

某天夜晚——

当时忠辅仍是中右辨(中右辨:“辨官”是日本朝廷组织最高机关中的职务,官位与四等官中的判官相等,“中右辨”是太政官右辨官局副部长。)职位,有一次值夜班时,他站在窄廊仰望天空。

那晚空气清澄,有不计其数的星辰在上空闪闪烁烁。

此时,住在小一条的左大将(左大将:左近卫府长官。)济政恰巧路过。

“此时此刻,天上是不是出现了什么重大事件的前兆呢?”济政开口如此问。

每逢忠辅仰望天空时,济政有事没事就经常过来嘲弄忠辅,忠辅对他一直不怀好感。

“不,不,倘若此时此刻天上出现了侵犯大将的星辰,我想应该会是某种重大事件的前兆,所以正在观测星辰。”忠辅情不自禁地如此作答。

这句话显然令济政感到很扫兴,不过,济政明白先开口戏弄忠辅的人是自己,也明白忠辅说的话只是戏言。

“那真是,那真是……”

济政只能苦笑着走开。之后,过了不久,济政竟因染病而离开人世。

虽说只是一句开玩笑的话,但忠辅听闻噩耗后,心情相当沮丧。

有关那天夜晚的事,济政于生前大概曾向四周人说:

“哎呀,哎呀,我昨晚向忠辅搭话时,他向我说出这种话。”

济政过世后,此事经众口相传,为人们所共知,甚至谣言纷飞,说济政的死或许是忠辅的责任。那以后,便没有人会再向仰望天空的忠辅搭话。

这件事发生于五年前。

正是那个忠辅,将于今晚登门造访。

“坦白说,我真的一筹莫展。”

忠辅进门后,刚在窄廊坐下便开口如此说。

他的头发已经完全发白,皱纹中看似积存着疲惫。

忠辅单独一人前来,身边只带着侍童和赶牛随从。

侍童和赶牛随从守在牛车一旁,待在停车场静待忠辅完事,因此窄廊只有晴明、博雅、忠辅三人,以及式神蜜夜。

为了避人耳目,忠辅很晚才来。

“能不能请大人出手救救我?”忠辅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晴明问。

“喔,这个,我也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我甚至犹豫不定,不知道能不能向大人说清楚我目前的困境。”

接着,忠辅几次欲言又止,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表达言词,张开的口发不出声音。

“纵使内容会绕圈子,我想,您还是按照顺序从最初说起,这样可能比较好……”

听晴明如此说,忠辅总算开口。

“那么,我就从最初说起。晴明大人,您可曾听说过一直以来始终环绕在我身边的那些流言蜚语?”

“如果您说的是与济政大人有关的那件重大事,我确实听说过。”

“太好了。”

忠辅用袖子擦拭额头的汗,继续说:

“既然如此,我应该可以省略不少圈子。我老实向您说,其实,同样的事不仅那件。”

“不仅那件?”

“是,其他还有几件我说过的话都变成事实的例子。”

“是吗……”

“我先说说两位大人已经知晓的事,济政大人过世后,同一年,又发生了藤原正俊大人因落马而过世的事,这件事跟济政大人那件事一样。第二年,也就是四年前的夏天,发生了雷神击中朱雀门,引起大火,烧掉朱雀门的事,这事也一样……”

“为什么?”

“这些事,都是我在夜晚仰望天空时,自言自语说出的话,结果都于日后成为事实。”

“确实是这样吗?”

“是。拿正俊大人的例子来说,自从发生过济政大人那件事后,我一直耿耿于怀,我认为,不可能因为我说了某些话,那些话便会于日后成为事实,因而我就试着喃喃说了一句,‘如果正俊大人自马背摔落,我就相信……’,万万没想到,五天后,我说的话真的成为事实……”

“竟然有这种事……”博雅大喊。

“至于朱雀门那件事,是四年前的夏天,那时候每天都落下疾雷,我不由自主的说出,万一明天又落雷,烧毁了朱雀门,那就不得了,结果第二天真的发生了那种事。”

“您是说,除了这些例子,还有其他类似例子?”

“是。例如我说明天会放晴,或某人因有事会赶不上约定时刻等,虽然都是这类小事,但只要我说出口,通常都会成为事实……”

“只限于您实际说出口的事吗?有没有发生过即使您不说出,只浮现在心中,却成为事实的例子呢……”

“这倒没有。要是我内心浮现出的想法都成为事实,那真会让人难以忍受……”

“什么时候开始发生这种事呢?”

“我不太清楚,不过,我想,应该是五年前发生过济政大人那件事之后吧。”

“忠辅大人在那个时期,发生过什么事吗?”

“什么意思?”

“无论多琐碎的事都可以,例如,曾向神明下过什么愿望,或开始信仰神明之类的……”

“这个,好像没有发生过值得一提的事……”

忠辅歪着头思索,最后想起某件事地说:

“若说做了什么事,应该只有一件事,当年,我曾前往伊势参拜。”

“参拜……”

“这是我每隔几年都会去一趟的例行公事,在伊势时,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唔……”

晴明看似在思忖某事——

“您每次仰望天空时,有没有什么会令您仰起头观测天空的契机呢……”

“这个,应该没有什么契机。我自孩提时代起,便很喜欢仰望在天空漂流的云朵或星辰,成长之后,更特别喜欢观测星辰,从未因经常观测而感到厌倦。倘若可能,我很希望过着白天睡觉,夜晚通宵观测天空的生活。”

“您为何如此喜欢观测天空呢?”

“这……喜欢做某件事这项行为,并非一件必须思考其理由的难题。我观测星辰的理由,与大人您不同,您有时制作日历,或每晚观察天文星辰活动,我对这些事都不感兴趣。就像有些喜欢赏花的人,无论看多久也不会感到厌倦那般,我只是很喜欢观测天空而已……”

“原来如此……”晴明点头,接着说:“喔,对不起,我好像打断了您的话,请您继续说。”

“我记得是七天前,那天虽然不像今晚这么晴朗,但到了夜晚,总算有点放晴,那天晚上,我久违地到外面观测星辰时,突然听到声音。”

“声音?”

“是。”忠辅点头,“而且,那声音强迫我,要我说出某大人将会死这句话。”

忠辅佇立在自家宅邸庭院,像平常一样观测天空。

梅雨还未结束,上空闪烁着稀疏星光。正当忠辅观测那些星光时,他听到声音响起。

“喂……”

那声音听起来含混不清,大量呼气自齿缝外洩——是一种凶狠的声音。

“你是忠辅吧?”

“咦,怎么回事……”

忠辅环视四周。

刚才明明好像听到有声音传来——

“你看不见我,找也是徒劳。”声音道。

“你、你是谁?”

“你不用管我是谁。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拜托?”

“听说你只要向上天祈愿,便能杀死人。”

“没、没那回事……”

“你是说,你办不到。”

“不、不是……”

“你不用隐瞒。藤原济政和藤原正俊,他们不都是你杀死的吗?”

“不,不是。”

“怎么可能不是。”

声音似乎带着冷笑。

“你还做了其他很多事。”

“什……”

“下一个目标,是兼家。”

“你说什么?”

“你就这么说,藤原兼家因跌倒撞到头部而导致死亡。”

兼家担任摄政一职。

忠辅和兼家不但相识,在工作上也有个人交往。

两人之间也没有深仇大恨。

怎么可以诅咒对方去死——

“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就好,不需问理由。”声音道。

“这种荒唐事……”

“你不用急着在今天晚上说,等下一个有星光的夜晚再说也可以。你就在下一个有星光的夜晚说。”

“我没有那种能力。”

“如果真没有那种能力,你何必拒绝说呢?”

“……”忠辅无言以对。

“你家有个皇上赐予的螺钿信箱吧?”

确实有。

正如声音所言,那信箱是皇上于两年赐予忠辅。

“我暂时帮你保管那个信箱,等你说出我要你说的话,到时候我会还给你。”

“怎么可以……”

“我并非拜托你直接杀死兼家,我只是拜托你说出而已。你说了之后,纵使兼家没有死,我也会把信箱还给你。”

“喂,喂……”

“你听明白了吗?”

之后,声音即不再响起。

忠辅进屋确认,信箱果然不翼而飞。

倘若皇上传讯说“我想再看一眼那个信箱”,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即使皇上没有命人传讯,遗失信箱一事也有可能传到皇上耳里。万一事情变成那样,后果一定不堪设想。

这不是一句“丢失了”便能解决的问题。

既然如此,那要说吗?

真要说出“兼家会死”这句话吗?

假如真要说出,日期便是下一个放晴的夜晚。

就算忠辅真的说出,兼家也未必真的会死。即使真的死了,也没有人知道原因出自忠辅说的话。不,大概连原因是否出自忠辅说的话,也无法追查。

毕竟这世上有偶然发生的事。

可是,那个声音之主呢?

即使没有任何人知晓忠辅到底有没有说出那句话,那个声音之主不是也会心知肚明吗?

没有人能保证那个声音之主绝对不会洩露秘密。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所幸直至今日一直都在下雨,上空从未出现星光。

然而,今天近黄昏时,雨停了,天空开始放晴。

照这样下去,夜晚可能会出现星光。

一筹莫展的忠辅,只能来向晴明求助。

“原来如此……”

待忠辅叙说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阖上双唇时,晴明点头开口。

“听了您说的这些话,我有若干看法。”

“晴明,你有什么看法?难道你明白了什么事吗?我完全听得莫名其妙。”

博雅以充满好奇的眼神,望向晴明。

“博雅大人,我只是说……我有若干看法,并没有说我明白了什么事。”

“不,晴明,每当你这样说时,都是明白了什么事时才会这样说。你到底明白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是。”

晴明苦笑,接着说:

“我在此先说几点我的看法,我还是认为,五年前一定发生了什么连忠辅大人您自己也没察觉到的事。”

“我自己也没察觉到的事,到底是什么事呢?”

“目前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我只是这么认为而已。”

“所以我才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呀,晴明……”

这句话虽是博雅问的,但晴明不正面作答,继续说:

“还有一件事,应该与眼下发生的事有关,那就是,之前发生的事,是不是真的基于忠辅大人的能力而发生的呢?”

“什么之前发生的事?”博雅问。

“就是济政大人和正俊大人过世的事。”

“这么说来,晴明,你的意思是,那些事是别人做的?”

“我没有这样说。”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博雅大人,忠辅大人,我若在此刻回答您们这个问题,只会白白浪费时间。眼下急需解决的事,是忠辅大人应不应该按照那个声音之主所说的去做?”

“有道理。”博雅点头。

“忠辅大人,您是否听说过,最近这几天,兼家大人身边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这个……”

忠辅先是歪着头,过一会儿接着说:

“我想起来了,兼家大人宅邸内西侧有座观音室,听说因为要翻盖,前几天拆毁了,目前正在搭建新的观音室……”

“唔……”

晴明起初歪着头,但随即抬起头说:

“在此思索这个问题,不如我们马上动身前往忠辅大人宅邸看看?”

“我倒是无所谓……”忠辅望向博雅。

“博雅大人,您认为如何?”晴明问。

“晴明,你在问我什么?”

“我的意思是,博雅大人,您不介意和我们一起前往忠辅大人宅邸吗?”

“唔……”

“您意下如何?”

“那、那么……”博雅望向晴明。

“博雅大人,一起去吗?”

“嗯,走。”

“一起走吧。”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晴明站在地面仰望星空,不出声地呼吸。

此处是忠辅宅邸庭院。

晴明身上穿的不是平日的白色狩衣,而是忠辅刚才穿的长袍。

一行人在离开土御门大路之前,晴明和忠辅两人先换穿了彼此的衣服。

“您能否给我几根头发?”

晴明如此说后,拔掉几根忠辅的头发,纳入怀中,并对自己施了咒。

不知情的人看到此刻的晴明,会误以为是忠辅本人。

原来晴明化为忠辅。

晴明站在忠辅宅邸庭院,已过了一会。

突然——

“喂,忠辅……”

不知从何处传出声音。

“你怎么了?为何不说?”

声音低沉,而且含混不清。

尽管对方舌头不灵活,发音不清楚,但仍能令人听得清说话的内容。

“你已经下了决心,才会站在那里吧?快说兼家会死。”声音之主人如此说。

“我会说,不过……”晴明开口,“我说了之后,您可能会出很大问题。”

“什么问题?”

“您会无法动弹。”

“怎么可能? 不可能会发生那样的事……”

“您想试试吗?”

“别白费功夫,快说。”

“那么……”晴明吸了一口气,说道,“此刻向我搭话者,您在原地已经无法动弹。”

“啊!”

声音在黑暗中大叫一声,接着说:

“怎么回事?我的身体突然无法动弹了。喂,忠辅,你对我做了什么?快让我的身体恢复原状。”

“拿火把过来……”

晴明大声吩咐,宅邸内一个接一个出现举着火把的人。

其中,不但有身穿晴明的狩衣的忠辅,也有博雅。

“晴明,你没事吧?”

“晴明大人。”

博雅和忠辅快步来到晴明面前。

“当然没事。”晴明以若无其事的声音答。

接着,晴明用手指指向对面不远处的松树根,再向举着火把的众人说:

“就在那边。”

几名举着火把的人奔向松树处。

“找到了。”

“这里有一种不知何物的东西!”

唤声响起。

晴明、博雅、忠辅三人朝火把亮光聚集处走去,看到有双眼睛发出绿光的野兽,蹲坐在松树根。

“原来是獾。”博雅说。

映着火把亮光,蹲坐在松树根前动弹不得的是一只獾。

“唔,唔,你是谁?你应该不是忠辅……”

那只獾发出人话。

“我是住在土御门的安倍晴明。”晴明答。

听到这个名字后,那只獾突然改变态度,讨好卖乖起来。

“啊,原来是您。你就是那位安倍晴明大人吗?如果是,像我这种小鬼头,根本斗不过您。”獾说。

“我问你,你到底为了什么理由,策划出这种想让兼家大人横死的算计呢?”晴明问。

“不久之前,我仍住在兼家大人宅邸的观音堂地板下,我在那里筑了一个巢。”声音之主——獾开口道。

“但是,前些日子,那座观音堂被拆毁了,我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只是,我丈夫和三只孩子都来不及逃出,不但被捉住,也被杀死了。”

“你怎么会说人话?”

“我在那座观音堂地板下出生,也在那里生长,大概是主佛观音菩萨显灵,我才能这样地说出人话。”

“原来如此……”

“我这次是为了替我丈夫和孩子们报仇,打算操纵忠辅大人,不过,既然晴明大人亲驾此地,看来,已经没有我出头的份了。”獾驯顺地说。

“皇上赐给忠辅大人的信箱在哪里?”

“我在宅邸中央地板下的泥地挖了一个洞,将信箱埋在洞里。话说回来,您只不过说了那样的话,竟然能让我如此动弹不得,法力果然高强。我虽然多少也具有妖力,但与您相比,实在望尘莫及。”

“你之所以无法动弹,是因为你相信忠辅大人的力量。”

“忠辅大人的力量?”

“命令星辰让人从马背落下,或杀害人……”

“……”

“正因为你相信忠辅大人具有此力量,听了他说你无法动弹这句话,你就真的无法动弹了……”

“无论如何,既然我变成这样,我再也不能逃跑也不能隐藏了,请大人您随意处置我吧。事已至此,我现在只期望尽快前往我孩子和丈夫所在的那个黄泉,再度和他们一起生活。”

“这个嘛,大概还得再等一段日子。”

“啊?”

“因为我刚才向你说明了你无法动弹的理由,既然你知道了理由,表示你已经可以自由动弹了。”

晴明刚说毕,獾便轻捷地往后跳了六尺远,高兴地发出叫声。

“果然没错,我真的可以动了。”

“你走吧,总有一天,你会迎接死亡的那一刻,到时候,你应该可以和你丈夫孩子重逢……”

“晴明大人,非常感谢您。日后,假若您有事找我,请您将去掉节的竹竿插在地面,再对竹竿说‘我有事,快点报道’,届时,我会马上现身。”

獾一说毕,砰、砰地往上跳了起来,第三次起跳时,便跳到围墙上。

“告辞了。”

獾留下这句话,消失于围墙外。

“这样,可以吗?”晴明问忠辅。

“当然可以。”忠辅点头。

“找到了!”

下人右手举着火把,左手捧着遗失的信箱,飞奔至一行人面前。

“刚才我钻进那只獾所说的地板下,挖了那附近的地面,果然找到了信箱。”

“噢,正是这个,正是这个信箱。”

忠辅用右袖裹住信箱地收下。

“接下来……”晴明一本正经地再度开口,“现在,就只剩下星辰的事了。”

“星辰的事?”

“是。老实说,大约五年前,有一颗星辰失去了踪影,我一直很在意那颗星辰的下落。”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忠辅大人,您不能请您抬头仰望天空……”晴明催促。

“这样吗?”忠辅仰望天空。

“您能看见北斗七星吗?”

“是,恰好看得见。”

“北斗七星排成勺子形状,按顺序,依次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摇光……”

晴明说出各个星辰的名称。

“其中的开阳……就是从勺柄数起的第二颗星辰,一旁另有一颗紧贴一起的小星辰,您看得见吗?”

“是,看得见。”

“这颗星辰非常小,有些人看得见,有些人看不见,不过,像今晚这般晴朗的天空,通常看得见这颗星辰。而且,由于有些人看得见,有些人看不见,这颗星辰从古以来便被定位为先知星辰,我们在占卜未来事项时,都以这颗星辰为观测对象。”

“是吗?”

“坦白说,五年前起,这颗星辰便不再映于水面。”

“映于水面?”

“正好那边有座池塘。假若池水澄澈,水面如镜,请您不妨移步站到池边,观测映在池面的北斗开阳。像今天这样的夜晚,本来,本来应该可以看得见开阳一旁那颗小标示星辰,您意下如何……”

听晴明如此说,忠辅站到池边,屡次交互观测天空和池面。

“看不见。”忠辅说,“我看得见天空开阳一旁的小标示星辰,但是,那颗星辰没有映在池面。”

“既然如此,那颗星辰此刻到底在哪里呢?”

“您这样问,我也……”

“在您这里。”

说毕,晴明伸出手指,指向忠辅的咽喉。

“这、这里?”

“是。”

晴明将指尖凑近忠辅的咽喉,低声念了咒文,再用指尖触碰忠辅的咽喉。

忠辅的咽喉亮起星光。

“您说,您在五年前曾前往伊势……”清明问,“那时,你是否在神社内某处喝了水……”

听晴明如此说,忠辅思考了一会儿,接着大声叫出,

“啊,就是那时……”

“您喝了水吗?”

“是。”忠辅点头,“抵达伊势那天,夜空刚好如今晚这般晴朗,由于星空太美,我几乎整个晚上都在那附近闲逛,仰头观测星空。就在我顺着五十铃川往前走时,我感到口渴,那时正好走到净手亭附近,于是我就用净手亭的勺子取了一瓢水,喝了几口水以润喉。”

“应该就是那时。”晴明道,“那时,那颗星辰刚好映在净手亭水盤水面,您用勺子舀起那颗星辰喝下去了。您想想,那颗星辰是勺子星,映在伊势神社内的净手亭水盤水面,您用了伊势神的勺子,舀起那颗星辰喝下。难怪星辰会被舀起而失去踪影……”

“这么说来……”

“您那时候喝下的星辰,此刻正在您的咽喉发光。”

“什么……”

“那颗星辰是可以预知未来的标示星辰,也因此,喝下星辰之后的忠辅大人,便拥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

“这、这么说来……”

“换句话说,并非忠辅大人将某事说出口,日后真的发生某件事,而是本来就会发生的事,让忠辅大人您先说出口而已。”

“那、那,就是说……”

“济政大人和正俊大人过世的原因,不是因为忠辅大人说出的话。”

听晴明如此说,忠辅呜咽一声,说不出话。

“您打算如何?要让那颗星辰一直留在您的咽喉里吗?”

“不,不,清明大人,能未卜先知,到底有何益处呢?正因为看不见,因为看不得,人活在这世上才有喜悦,才有悲伤。”

“那么,我们让那颗星辰回到天空吧。”

“您办得到吗?您能让那颗星辰……”

“是。”

晴明点头,将右手贴在忠辅的咽喉。

“水往低处流,映在水面之物往高处,速速返回……”

说毕,晴明松手。

“啊,喉咙那地方发痒……”

忠辅还未说完整句话,即微微咳嗽了一声。

随着咳声,自忠辅口中飞出一个闪亮东西,落到池面。

“噢……”

发出叫声的是博雅。

“晴明,回去了。那个标示星辰,与开阳并排,一起映在水面。”

博雅望着池面说。

“太好了。”晴明答,“这样一来,我惦记的那件事,总算完满解决了。”

说毕,晴明仰望天空。

无数星辰在天空闪闪烁烁。

那是个看似即将要出梅的星空。

“博雅大人,离天亮还有一些时辰。我想,今晚就在这里一面聆听博雅大人的笛声,一面通宵饮酒吧。”

“晴明啊,我正想说同样的话。”

博雅也抬头仰望天空。

晴朗的夜空,满天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