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她并没有多问,当日我在她家中吃饭,饭后我们在书房闲谈,她很高兴,把她“初恋”的故事告诉我。www.miaokanw.com

他是一个书记,业余教网球。自尼姑学校出来,香雪海头一个接触的男人便是他,于是便颠倒起来,拿零用钱买花给他,送小礼物,写情书,到他校门去等他……直到他结婚,她失恋了。

“那年我只十四岁半。”

她把那个男人的照片翻出来,是一个身材瘦削、貌不惊人,约莫只有一米六七高的普通人。

“怎么,不是说是网球健将吗?”

香耸耸肩,无法回答。

“寂寞的少女心,”我说,“爱上了爱情本身,胡乱找个对象加以发挥。”

“但我当时是真心的,”香笑,“他结婚时我眼睛都哭肿了,瞧,为这样的一个人,而且双方说不到三十句话,所以我把这些照片永远留着。”

“日后你会不会用同样的口吻讥笑我?”

她凝视我,“会。这个傻小子,有婚不结,跑来这里做些无意义的事。”

我委屈地说:“是你亲口邀请我的。”

“那时以为你的未婚妻别有所恋,你了无牵挂。”

她什么都知道,原来她不必顾忌这么多,但为了我的“前途”,嘿,前途。

她聊下去,“后来我就开始野,得到父亲的支持之后,整个人脱胎换骨,几乎认识了全世界的浪荡子;跳舞、派对、狂欢、耍乐……直到有一天,在卡普利滑雪,摔断了腿骨,那次是这一只。”她拍拍大腿。

“喂,不可以把耍乐那一笔轻描淡写的带过。”我抗议,“玩了多久?”

“十年!”

“哗。”我叫出来。

她用手支着头,猫样的双目注视我,长发仍然似缎子一般。我怜惜地想,不是周医生亲口地告诉我,真不敢相信她已经病入膏育。

“我是一个很幸运的女人。”她说,“在这十年当中,我起码有三次险些儿结婚,一次是个伯爵,另一次是个登徒,最后是一个糖厂继承人。”

“我不算?”

她很认真,“你不算。”

“怎么会爱上糖厂继承人?”

“到他的厂房去参观,整个厂的空气弥漫着糖粉,伸出手指去揩一揩玻璃窗,放到嘴里一尝,都是甜的,于是恋爱了。”她眨眨眼。

“你是什么时候才开始对人生认识的?”

“经医生诊断,知道自己危在旦夕。”她语气中并没有太多的哀伤,“于是沉淀下来,但人们仍觉我嚣张,你可以想象十年前的我。”

“医生那里……”我问,“真的?”语气断续。

“大雄,你可以来,我真的很高兴,我也不知道为何对你认真。”

“不难理解,”我蔑视说,“我总比你那个初恋情人高明一点,你这个滥爱的女人。”

她大笑起来。吃药的时间到了,护士进来侍候她,随即嘱她休息。

我与护士悄悄谈一会儿。

护士共有三个,每人轮一更。周医生每隔一天出现一次,而病人已有许久不在公众场所露面。她主要的工作是安排移交资产问题。

我无话可说,凡事分轻重,此刻我觉得最重要的是香雪海。我看着时间,已经是深夜,七小时后,我原应做新官人,娶凌叮-小姐为妻。

但是我无法实现我的诺言。

叮-会恨我一生,像狄更斯名著“苦海孤雏”中的夏维咸小姐,未婚夫在结婚那日溜走,于是她终身守着破烂的婚纱,在古屋中钻来钻去……

我要警告叮-一声,总不能够让她一个人步入教堂结婚。

于是拨电话找叮。

她的电话响极没有人听。活该,这是我自己叫她不要听电话的。

我立刻打给赵三,他的号码正忙着。我又找孙雅芝,女佣人答:“孙小姐今天晚班拍戏。”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太痛苦了。我浑身冒汗,爽这样的大约,需要莫大的勇气,我如置身客西马尼园中。

我擦一擦额角的汗,再找赵三。

他来接电话。

“是大雄?”他笑,“紧张得睡不着?”

“听着,赵三,你要为我去找叮-,告诉她,婚事告吹了。”

他一怔,“是大雄?你确实你是大雄?”

“婚约吹了,我明天不会出现,赵三,帮个忙,替我去取消一切。”

“你人在哪里?大雄,你究竟在什么地方?”

“我不会告诉你,我要失踪一段时期。”

“大雄,你有没有搞错?婚礼还有六个小时就举行,你叫我去取消?你以后不打算见叮-?”

“我只能说这么多,我要挂电话了。”

“你疯了,大雄,我赶来看你——”

我已经放下话筒,额上的汗涔涔而下。

为了香雪海,我不会这样做,但为了只有这个秋天的香雪海,这样做是值得的。

我一直没有睡,坐到天亮,这上下怕叮-已经知道婚礼无法依时举行,她会不会哭闹?抑或要杀死我复仇?或是一怒离开这块伤心地?我造成她心灵上这样大的创伤,自己也不好过,但我只看得见近身的眼泪。

终于十点钟过去了。我颓然垂下头。

完了,与叮-这一段是告结束了,但是与香雪海又没有结局。我鼓起勇气,掩饰苍白的心,站起来,走出书房。

赵三他们迟早会缉我归案,我与香雪海要找个地方躲一躲。

周医生来的时候,我与他商量。

他说:“我不赞成病人离开这里。”

“医生,我们可以聘请你在别的地方照顾她。”

“我这里有别的病人,也走不开。”他很表歉意。

“我怕别人骚扰我们。”

“那么搬到我的别墅去,我有层复式洋房,在西贡,你们可以到那里去住。”

我想一想,也好,“谢谢你,周医生。”

“西贡的景色跟利维拉差不多,你们会喜欢的,我很乐意这么做,别客气。”

“我同香小姐去说一声。”

我迎面碰到护士,问她香睡得好不好。

护士苦笑,“现时她的一般机能都凭药物控制,无所谓好不好。”

我难过得半晌作不了声。

香刚刚醒来,周医生为她诊视。

十一点钟了,叮-是否在咆哮?我相信地毯式的搜索马上要开始,叮-或许会买凶杀我,一个愤怒的女人是可怕的,往往会做出害人害己的事来。我将脸埋在手心内长叹一声。

周医生跟我说:“她今天很愉快,关先生,别墅那边我会马上去通知下人。”

我与他紧紧地握手。

他与我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希望香雪海在有生之日可以过得高兴一点。

我跟香雪海说:“我们要搬家。”

“你最多主意,要搬到什么地方去?”香微笑。

“你是否信任我?”我吻她的额角。

“自然。”她的眼睛闪了闪。

“那么,叫佣人收拾好,跟我走。”

“大雄,你最多诡计。”她轻轻地说。

中午我们吃过饭就离开。

我吩咐佣人,如有人前来查问,就说香小姐外游,而且,他们要记得,根本没有见过关大雄这个人。

周医生的别墅清淡雅致,内部的色调采用一种明快的浅灰蓝,家具很普通很清爽,很多空间,但设备完美。

主人房非常宽大,落地长窗足有两米高,大扇的玻璃窗看出去是西贡湾,帆船点点,相当怡人。我并没有心思欣赏风景,但香雪海却很留恋这一切。

她说:“周医生很会享受的。”

日子无多,留恋也是应该的。

我黯然转过头去。

我们带来了司机及女佣,当然,护士也跟着。为了避人耳目,干脆用周医生的车子。

希望叮-与赵三不要来追踪我。寻人最乏味,人家要出现,自然会站出来,避而不见,当然有极大苦衷,还去翻他出来干什么?

他们都是那么聪明的人,希望他们明白体谅,我实在是不得已。

上天啊,我一生活了近三十岁,最痛苦的是现在,我心受煎熬,喉头如火烧,我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与香雪海在一起,我看到的是叮-,与叮-在一起,我闭上双目,看到的又是香雪海,整个人有被撕裂的痛苦,但表面上还不敢露出来,我一不敢狂歌当哭,二不敢酪酊大醉,一切郁在体内,形成内伤。

我把时间简单地安排一下,每天饭后我们坐船或在沙滩上散一会儿步,到附近镇上溜达,带些海产回来。

有一次拾到一只紫色的扇贝,又有一次,买到活的淡菜。

“街市的风光像那玻利。”香说。

她的精神很差,这点我在初识她时早已发觉,但双眼却似不灭的火。

伊仍然穿着黑色的衣物,多数是棉纱外衣加一条宽裤子,一双帆布鞋,粗心的人会以为那个贵妇在此度假,谁也不知她是病人。

偶然我们也谈到生死问题,很隐约地说几句。

她承认开始怕得狂叫,一年之后就习惯——“没有什么大不了,人人的结局也如此。”

又淡淡地说:“一百年前,人们死于肺病、麻疯、瘟疫、痢疾、霍乱、破伤风、水痘、麻疹、伤寒、甚至肺炎、肠胃炎……此刻死无可死,全体患癌症。”

我心中如打翻五味架,不知什么滋味,甜酸苦辣一起来。

越了解得多,越是爱她。

“在患病之前,相信你不会正眼看我。”她说,“那时我不是一个可爱的人,我可以做得很绝。在以前,我会千方百计巧取豪夺把你弄到手然后摔掉,而你又偏偏是那种死硬派,所以我俩在一起是没可能的事,现在……”

她说得很对。

现在她一切听其自然,我反而投降,拜倒在她的裙下。

我说:“许久之前就爱上你。”

“多久?”她很有兴趣。

“远当我花尽精力来憎恨你的时候。爱与恨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对不相干的人,无爱也无恨。”我停一停,“但那个时候,忙着忠于自己,忠于感情,在心中打仗,不敢承认,现在一切都两样了。”

“因我活不长久。”

我不敢接口。

香宅的管家说日夜有人上门查询,要找关大雄,警察也来过了。其中有一位穿白衣的小姐,进了屋子后,把大厅所有可以摔破的东西都摔破,警察只好反转把她带走。

我无言。

“还有孙雅芝。”管家说,“她很好,温言叫我们说出来,但我们发誓没有见过关大雄先生。”

“很好。”我说。

“赵三先生也来过。”

都来了。

“赵老太爷也派人来说项,并且瑞士那边的管家也说有陌生人查问过关先生。”

我狠心地说:“你们没见过我,知道吗,从来没见过我。”

“是,关先生。”

“不要打电话来,可能有人装偷听器。”

我实在不想香雪海受到骚扰。

放肆的叮-,她有什么权入屋大肆破坏?艺术家仿佛可以持牌照胡作在为,世人对他们的容忍力也到了极限。

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的确无法与任性的凌叮-共度一生,她那种恃才傲物的狂态令我难以忍受,我宁取平凡的,甚至在一般人眼中并不美丽的女人。

因为叮-连串吵闹,我反而心安。

管家说凌叮-摔坏的东西,其中包括两只蓝白旧瓶,非常可惜。

香雪海静静听完,轻轻说:“不要紧,反正要捐人的。”

我还能有什么意见。

周医生进来看我们的时候说:“有人跟踪我的车。”

我用手托住头,“他们定要搜出我来干什么?”

“我没有摔掉他们,今天星期六,我回我自己的别墅,也很应该,他们跟到门口,离开了。不过你们出入当心。”

“我不怕,”我说,“找到我最多据阵骂战。”我笑。

香雪海不语。

周医生带来许多古怪的仪器。

二十分钟后他同我说:“你要有心理准备一一”

我心马上抽紧。

“——她会随时进入紧急状态,将入院诊治。”

我静默半晌,“她自己知道吗?”

“知道。她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一切都不需要瞒她,她拥有大智慧。”周医生说。

“她可害怕?”我问。

周医生苦笑,“怕,怕得不得了,人类最害怕的便是未知,死亡是最大的未知,她自然害怕。”

我郁塞得胸膛像是要炸开来,“为什么,为什么这种事要发生在她身上?”

“每个牺牲者都这么说。但是这个病在香氏是遗传性的,她的父亲死于同样的症候,在她未出生时,一切都已注定。”

“可是她尚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

“原来这个病在女孩子身上不是显性的,”周医生说,“女性只是传带败坏细胞,或许在第三代才会显露,但如今在香雪海小姐身上,证明也有例外。”

“她的兄弟呢?”

“我不知道,很有可能也是同一命运,古时传说这种情形是受了血咒,后代不得善终。”

“但是她父亲仿佛很大年纪才去世。”

“五十九岁。香小姐今年三十七岁。孙太太活了四十九岁。”周医生说出一连串数字,“整个病症神秘莫测,令我们束手无策。”

我大力抓着头皮。

“最后会怎么样?”

“你会看到的。”

我倒在沙发里,双眼看着天花板,心头一片空白,没有香雪海的生活,将会是怎么样的生活?我紧紧闭上眼睛。

当夜我恶梦连连,看到叮-穿着白衣来复仇,她扑上来,尖尖的指甲掐进我的喉咙,我没有反抗,亦没有惊呼,忽然之间,鲜血溅满她的白袍,她的面孔上的肌肉逐渐消失,变为一只骷髅。

我看着她的手指变长,穿过我的皮肉,像藤穿过腐壁,绕完一圈又一圈,缠紧不放,我渐渐乏力,倒下来,心里除了恐惧,便是忖:原来我不得善终,原来我不得善终……

终于醒来,浑身发着豆大的冷汗,我扑到浴室去用冷水敷脸,忽然有种不祥的感觉,在梦中叮-化为厉鬼一一她可安好?

我取起话筒,拨了叮-的号码,半夜的电话铃一定是尖锐可怕的,但响了才三下就有人来接听,这表示什么?表示叮-并没有睡。

“喂,喂?”确是她的声音。

我放下一半心,不敢出声回答。

“谁?你是谁?为什么不说话?”她的声音很恼怒很清晰,“说话呀。”

叮-除了生气失眠,没有其他的事,我宽慰地放下话筒,那边尚在“喂?喂?”

我看出窗外,有晨曦。

我熬得过这个秋天吗?抑或很快会得精神崩溃?

“大雄。”

我转头。

是香雪海,她已穿好衣服,一身黑,站在我身后,“大雄。”脸色非常灰败。

我过去扶住她,“你这么早起来?为什么不睡久一点?我去叫护士。”

“我起来看早晨,”她苦笑,“去日无多。”

她的眼睛红肿,我问:“你哭过了?”

“没有,”她否认,“我整个人都发肿,替我叫周医生。”

“为什么?他昨天才来过。”

她沉默许久,“大雄,我要与你说再见。”

“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想你看着我逐日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