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今天累得她坐着轮椅来探访我。www.miaokanw.com

她对我的重视,我现在才晓得,分外惊心。

我蹲下握住香雪海的手,很久很久不出声。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我这样,香关注我,多过关注她自己。

现代人已经没有这样难能可贵的感情,人人都忙着自爱。

“你还得工作。”她提醒我。

我连忙站起来。随着他们把香送出去。

她一走,我便拨电话到周恩造医务所去。

说明来龙去脉,我问医生:“为什么香小姐的骨骼如此脆弱,动辄折断?”

我的声音中透着真实的关怀,相信周医生也听得出来。

他笑一笑,“关先生,我很少在电话中作诊断。”

“那当然,我只是希望香小姐没有事。”

“石膏过一两个月便可拆除了。”

“多么不便。”

“是以要特别小心。”周医生说。

我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关先生,再没有其他问题了吧?”

“周医生,香小姐似乎时时来探访你?”

“她是一个听从指示的好病人。”周医生说。

我实在不方便再说下去,便知趣地挂上电话,心中存着斗大的疑团。

下班时赵老爷派司机来接我。

他说:“街上每个人都说你与神秘的香雪海女士同居。”

“是叮-说出去的?”

“所以分外可靠。”

我不出声。

“她派私家侦探盯你,证据确凿。”

“她是否在收集证据要同我解除婚约?”我问。

“这要问你呀。”

我说:“至今她还未把戒指送回来。”

“大雄,一人不能踩两条船。”赵老爷说。

“赵世伯,你说得对。”我叹息说。

“若是为了一本书而闹翻,太不值得,这里头恐怕还有其他的因素吧。”分析别人的事,赵老爷当然头头是道。

我用手托着头。

“香雪海,她对我有好感,”我说,“没有其他,我只想略为回报。”

“你公司里的速记小姐对你何尝没有特殊的好感?”

我苦笑,“你说得很对。”

“知道什么是对没有用,你总得往对的路子开步走呀。”

我彷徨无措,看着车窗外匆忙的交通。

“你爱上香雪海?”赵老爷关怀地问。

我不敢回答。就算要与她分手,也不是趁她坐在轮椅里的时候。

“待她腿部拆掉石膏,我就搬回家去。”我说。

“你又不是她的医生,”赵老爷不以为然,“何必找这种借口。”

想起来我说:“她的医生,正是孙雅芝家的骨科医生周恩造。”

“周医生根本是她介绍给孙家的。”他什么都知道。

“是吗?”我内心仿佛触动了什么。

“大雄,我们别说这些无关重要的事了。”他拍拍我大腿,“最近叮-为你精神很受折磨,整个人乖张得很。”

我不置信,“是我害她?”

“当然,她以往是多么可爱的一个人,因感情受波折,变得荒诞不经,整日阅读私家侦探的报告……”

“且慢,就是那本书害她!”

“一本书?”赵老莞尔,“你愿意相信?”

我颓然答:“起码有一半。”

“另外一半呢?”

“出版社的教唆。”

“呵,原来都是社会的错。”赵老说。

我忍不住问道:“叮-到底怎么样?”

“照她目前的心情来看,那本书的第一章到二oo一年也写不出来,整日以黑咖啡与香烟度日,大雄,你也太不关心她了。”

“什么?”我大出意料,“我以为——”

“这么多年,你连她的脾气都不知道?大雄,用用你那猪脑:未婚夫搬进另外一个女人的家去住,她还能著书立论?”

“我与香雪海是纯洁的。”

“得了!”赵老瞪着我。

“我要去见叮。”我很冲动,“我决没有做任何对她不起的事情。”

赵老简直没我那么好气:“说不定她要查看你手臂上的守宫砂,你好好地准备吧。”

在常人眼中,我确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但叮-应当明白。

赵老说:“你不能要求一个女人在这种关头上明白你,试问事情能不能够调转来呢?”赵老说得对,他一向关心我们。

车子在叮-家门停下,我第一次遭遇到左右为人难的痛苦。

我下车。

叮-随门铃声出现。

赵老说得对,她瘦了许多,胡乱穿着件棉纱球衣,老布裤皱成一团,正在抽烟,见到我,一声不响。

我想:不赶我走就好。

倔强的叮。

我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别斗了,我投降,叮-,我不再去见香雪海。”

她捺熄香烟,过来抱着我的腰,将头埋在我胸前饮泣。

女人。我喃喃地想: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要紧关头一张文凭与数本著作简直挡不住什么。

我还以为她在享受这场斗争,原来完全相反。

当下我们言归于好,一切误会随她的泪水化解。

她不外是要我无条件投降。

那夜我问她:“书呢?你那本书恐怕可以写三集,资料爆棚。”

“什么书?”她反问。

“咦。”我诧异。

“谁还能写得出什么鬼书?趁月黑风高我把招牌摘下收档是正经,差点连未婚夫都不见了。”她没精打采地说。

我略为感动,“做女人为家庭,难免有所牺牲。”

“所以,何必自欺欺人说男女平等。”她感慨地说。

我不响。

我的心去到很远:泳池边,影树下,最后的蝉声渐渐沙哑,香雪海穿着黑衣坐轮椅上等我去看她……

我有点不安。

叮-憔悴的面孔同样使我难受。才两三个星期不见,她已经落形,本来那么爱打扮,现在不修边幅。

我吻她的手,“你放心,我回去向赵三辞工。”一劳永逸最好。

叮-怨道:“都是我不好,闹得这样大。”

我惆怅地笑。

言归于好——我们真的言归于好?只怕好字当中夹着黑蝴蝶的一只翅膀。

悬崖勒马不是容易的事,我佩服自己的定力。

我叫自己放心:公道一点,关大雄,叮-没有你就差点,人家见不见你无所谓,还不是照样唤风使雨,黄金女郎,花讯年华,会没有男人?到了八十八岁也不愁。

但她对我……是特别的,并不是我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我向香雪海呈辞,她立刻写了六封以上的介绍信荐我往各大财团的组织去上班。

我喃喃自语:“不是说追求我吗?”

大概是一场误会。

在能够收科的时候停止,最幸福不过。

叮-确有为她的工作收集资料,除了笔记、图片、旧相片,还有一卷卷录音带,都与赵氏有关,不过她已经不打算写这本书,尽拖着,没有明显表示。

我劝她:“退回订金算了。”

“怕只怕他们不肯罢休。”叮-苦笑。

“那么拖到他们认为你江郎才尽。”

“我根本没有什么才。”她说,“文章的好坏有什么标准?自捧捧人。”

“你也不必在忽然之间心灰。”我说,“尽管写下去,当作是一场消遣,无可厚非。”

“我想结婚。”

“女人在事业不如意的时候往往想到结婚。”我抚摸她的头发。

叮-说:“真的想休息。”

“结婚是休息?”我笑她,“你负责去找房子买家具雇佣人吧,你去呀。”

“明天开始。”她掠掠头发。

我们确有结为夫妇的缘分。

香雪海并没有再在我四周出现。但我与她通过电话。

她以一贯的声调说:“要结婚了?”处变不惊,猜不到她心意。

“是。”不知怎地,我声音中并没有太多的喜悦。“你的腿呢?拆石膏没有?”

“希望我与你之间没有误会?”

“不会。”

“待我身体方便时再聚。”

“再见。”我说。

我对她,恋恋不舍,万分惆怅。

星期一早上九点半,正在开会,十多个经理正在济济一堂,面对一桌的文件,董事正在滔滔发表伟论当儿,会议室门“碰”的一声撞开。

进来的是赵三。

我第一个交替反应是迅速站起来。

赵三的双眼血红,他沙哑着声音,“大雄——”

我连忙走过去扶住他,一边对会议中其他的人说:“对不起,我要早退,对不起。”

我半拖半拉地把赵三揪出会议室。一边埋怨说:“前几天见你,还头头是道,正乐乎呢,你有间歇性癫痫症还是怎么的?”

他握紧拳头,双眼欲滴出血来,“大雄,雅芝骗我!”

“啊,是她。”我反而放下心来。

她骗他是迟早被发现的事,这年头有人会爱昏头,但不是孙雅芝。

“她如何骗你?如果不介意,尽管说出来。”

“我要回家。”他说。

“回谁的家?”我问。

“回爹爹处。”他用手掩着脸。

“好,我陪你回家去。”浪子回头。

咱们俩真是难兄难弟,大哥别说二哥,全不是人才。

当下我会议也不开了,乘机与赵三打道回府。

赵翁出外与朋友下围棋,不在府里,下人们见到少爷返家,均告大乐。

赵三低着头忏悔,“我根本不应离开此地。”

我仰起脸,“不,赵三,这话不公平,你在外这段日子,多多少少享受过,你不能一笔抹煞孙雅芝一切好处。”

“现在只剩下无穷的烦恼。”他喃喃自语。

那口气真酸腐,像那种失恋的穷酸。

“孙雅芝怎么骗你?”我查根问底。

老三激动起来,“大雄,原来她已是两子之母,大雄,那个大孩子已经八岁,她骗我。”

八岁?真看不出来,我听了倒也一怔,保养得那么好,真不容易。

我安慰他,“她没有骗你,她只是没把真相说出来而已,这其中有很大的分别。”

“孩子与那男人一直住在马来亚槟南,”赵三呕心,“那男人把结婚证明书及孩子的出生纸全带来,想敲诈一笔,我叫他回家,把孙雅芝也带着走。”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今早。”

“你一一不能爱屋及乌?”我试探。

“她骗我,我不能原谅她。”赵三咬牙切齿。

“她开头有说明她是圣处女吗?来,来,老三,我们做人总得公道一点呀。”

“钱全在她手上,我现在不文一名,我老子要是赶我出去,我就完蛋。”

我瞪着赵三,这根本不是与一个女人分手的原因。

多少男人为女人倾家荡产,含笑饮砒霜,还不是深深地爱着,赵三在那里乱找借口,这其中别有隐情。

“你现在想怎样?”我问。

“我先要得到父亲的宽恕。”

“那太容易了。”

“我决定与雅芝分手。”

我调侃他,“你想清楚了?钱是要不回来的。”

他摆摆手,“钱我不计较。这女人太丑恶,太丑恶,我以后都不要见到她。”

不久之前的安琪儿,此刻变为魔鬼。

他重新把头藏在膝盖中,看得出他深深地痛苦着。而这痛苦,也正像公子哥儿一切的痛苦,至多能够维持七十二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