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病房里的空气沉静到几乎停滞,让所有医护人员不自觉地放轻步伐,连呼吸都小心控制。www.miaokanw.com淡淡的药水味,在经过惊心动魄的急救之后,此时闻起来反而充满了令人安心的气息。乐雅轻轻睁开眼睛,望着雪白的天花板。

好一会儿她不知身在何处,而且全身关节彷佛生了锈一般,轻轻一动就酸痛不堪。她难受得闭上眼,继续静躺一会儿。

左手突然被一只温暖的大掌轻握了一下。她嘴角浮起一个模糊的笑,然后微微睁开。

「爸爸……」

阿比塞尔另一手抚过女儿的发丝,并探探她的前额,查看她体温有没有恢复正常。这些日子,她几乎都在发烧,医生说,那是她的免疫系统正在和外侵细菌对抗的缘故。她的伤口受到感染,差点引发败血症,在加护病房躺了三天才移到普通病房。

「妳觉得怎么样了?」阿比塞尔俯身亲吻女儿的额头。

「骨头像生锈一样。」她虚弱地笑了笑,稍微转动头部看看病房里的样子。

安静的房里,只有父亲坐在她床畔。

他高大的身影一如往常带给乐雅无比的安全戚。然后,她脑海快速闪过另一个同样高大的身影…

包着绷带的右手突然剧烈地疼了起来,疼得她眼泪都流出来了。

「怎么了,宝贝蛋?」阿比塞尔抚着女儿的头发,不断低沉地安抚着。

乐雅吸了吸鼻子。「妈咪呢?她一定很生气吧……我不但又闯祸了,还闯了一个这么大的……」

阿比塞尔低笑,吻了吻女儿红通通的眼眶。

「妳妈咪在外面哭呢!」

乐雅吃的这一惊让她一时之问连痛都忘了。「妈、妈咪在哭?」

她坚强勇敢的妈咪?他们这几个孩子从来没有看过妈咪哭过!「何止哭,她还昏倒了。」阿比塞尔好笑地拨弄女儿的刘海。

「那些人寄回来妳的…她一打开包裹就昏倒了。妳妈咪这辈子只昏倒过两次,一次是她还怀着妳的时候,另一次就是这次了。」

乐雅越想越难过。

「听起来好像每次害妈咪昏倒,我都有份……是我不好,是我自己跟他们走的……」顿了顿,她轻轻问:「爸爸,你…你抓到他了吗?」

「我和妳哥护送妳先回来就医,妳基顿叔叔留下来抓匪徒。」阿比塞尔安慰她,「那些人一定会被抓到的,妳不要担心,爸爸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妳。」

乐雅听出了言外之音。

如果人全抓到了,她父亲会直接回答抓到了,但这模棱两可的响应,表示基顿叔叔并没有抓到全部的人。

「是、是他吗?他走脱了吗?」她的心提着。

天知道,其实她并不希望霍德被捕的。她无法想象那个人被关在牢笼里的样子。

「带走妳的那个人,比我们想象中更狡猾。他似乎早就建好了密道,趁乱的时候带着加那离开了。我和妳哥哥急着回来,错过了逮住他的机会。」阿比塞尔也没有隐瞒女儿。「以前加那千方百计从我们的掌中逃脱,我们只以为是他神通广大,现在想想,滑溜厉害的应该是那个小子。」

「嗯。」乐雅长睫半掩。

阿比塞尔又亲了下女儿的额头。「放心,妳哥哥已经回头追捕他们了。这次,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把加那逮捕到案。」

父亲柔声的嗓音之下有着钢铁的冷硬,她知道自己的这场劫难是真正让他震怒了。

可是…乐雅并不是怀疑她大哥的能力,只是她更认为霍德不会那么轻易被捉住。

哥哥再怎样是体制内的人,所以必须透过体制内的方法来缉捕他,那男人却没有任何顾忌,所以有用不完的手段。

她只是不懂他为什么独独对加那如此宽容?很多时候霍德已经濒临爆发边缘,可是他都忍了下来。

如果说是因为从小到大的「养育之情」,他和加那之间绝对不存在这么感性的事!在神智迷蒙中,她感觉自己听到了他的声音,彷佛她的伤是砍在他自己的身上。而在那样愤怒的情况下,他依然冒险去带走加那……

那男人,到头来还是留下一堆谜。

「爸爸,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亚里斯朋叔叔是怎么死的?」

「妳怎么会问起这个?」阿比塞尔微讶道。

「因为,他……霍德,他是亚里斯朋的遗腹子。」

阿比塞尔眉头微皱了一下,轻嗯了一声。

她呢喃道:「他的童年过得很辛苦--…都没有人爱他,每个人都对他很残忍…他其实很可怜的……爸爸,他的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阿比塞尔和全天下的父亲一样,宁可子女在平静安宁中长大。这是他第一次和妻子以外的家人说起战场上的事。

「那一场战役相当惨烈,我们身边的人都越来越少。」阿比塞尔陷入记忆里。

「亚里斯朋和我都太了解对方了,我们很清楚对方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可能会做出什么样的战术,所以最后就是比快而已。谁比对方快一步,谁就赢了。

「我们正面短兵相接,是在史瓦哥城外的一家化学工厂。因为战乱的缘故,那间工厂暂时废弃了,不过还留下许多化学原料,和作业用的巨型凹槽。「那些槽非常巨大,起码有四公尺深,十公尺宽,直接在地面挖筑而成的,表面上用铁板覆盖。可是铁器在战时价格高昂,所以有好几个槽的铁板被一些宵小偷走了,里面残存的化学物质,渐渐氧化成像泥沼一样。

「我和妳妈妈曾经在高地的一处沼泽受困过,是那件事给我的灵感,我决定用这些化学泥池解决那些追过来的敌人。」阿比塞尔将中间惨烈的战役过程简化,直接跳到结果!「总之,亚里斯朋中了陷阱。」

这就是战争最恐怖与最无奈之处,它会让最亲近的人,因为立场的不同而必须反目成仇。

「我知道他会死,他也知道他会死。在那一刻,什么立场的问题都不重要了。

突然之间,我们又回到以前一样一起吃喝玩乐长大的好朋友。」阿比塞尔的嗓音极为低沉,直接震进人的心灵深处。

「亚里斯朋在池子里看着我,对我说:『塞尔,陪我聊聊天吧。』

「于是我叫所有的人都退下去,就坐在泥池旁,陪着他聊天,像过去二十年常做的事一样。

「他早就结婚我是知道的。我告诉他妳母亲的事,我说:『我终于找到这辈子愿意共度一生的女人了,亚里斯朋,我真希望你能见见她。』

「他说:『我也希望能见见她,那一定是个很特殊的女人。』」阿比塞尔在回忆中,露出很温和的微笑。

「然后我们又聊了许多其它的事情,而他的身体在一吋一吋地下沉。

「在最后一刻,他告诉我:『塞尔,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善待我的女人。』

「我并不知道他的女人躲在哪里,但是我答应他,只要我找到她,一定会将她送到国外安全的地方去,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然后亚里斯朋沉到只剩下鼻子露在外面。」阿比塞尔盯着白床单。

「他知道我不会让他太痛苦的死去,我一直坐在旁边陪着他,直到他的整个鼻子淹没了,无法再呼吸;我感觉他的眼睛笑了一下,知道他的时间到了,所以我对他点点头,然后抽出枪,对着他的两眉中心开了一枪。」

乐雅紧紧握着父亲的大手。这双手保护了他们全家,也背负了许多刻骨铭心的伤痛。

「那不是爸爸的错,是战争-…」

「我也不认为我做错了。」阿比塞尔直接道,「因为我知道,如果情况反过来,亚里斯朋也会做相同的决定,那个时代由不得我们做其它选择;只是,我们都会坐在旁边,陪对方走完最后一程,因为我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乐雅轻叹一声。「他们骗他-…」

「嗯?」

「加那骗他。」乐雅解释道:「他说,你让亚里斯朋跌进一个化学池子里,全身一吋一吋地溶掉,而且你还在旁边看着他死。」

「那些化学池早就失去作用了,而且,我就算对待最穷凶极恶的人,也不会用这么不人道的方式!」阿比塞尔蹙着眉道。

「可是他们必须在霍德面前丑化你,他才会认同他们的严厉和残忍,才会心甘情愿地为他们做牛做马。」乐雅轻叹道:「我真希望有一天他能知道真相。」

阿比塞尔安静了半刻。

「妳爱上了他,是吗?」

「爸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以为我得了『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但不是这样的……」她漾起一个带泪的笑。「我是学这个的,记得吗?我不会那么轻易就爱上一个人。只是……他……」乐雅的眼光落在虚无缥缈之处。

「爸爸,我曾经问过妈咪,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妈妈说:『就是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妳都为他感到心疼,宁可这些事是发生在妳身上,由妳来替他承受。』

「妈妈是这样的爱着你的,所以这些年来她永远站在你旁边,和你一起并肩作战。而我-…我对他,真的只有无止无尽的心疼,他对我,也是一样的……」

乐雅叹了口气,轻举一下包着纱布的右手。「我知道你很痛恨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其实这不是他的错。他只是没有预料到,加那会选在这种敏凤的时候叛变。

「他跟你一样的痛恨!我甚至不怀疑,他带走了加那,是为了惩罚加那在我身上施加的痛苦,他不会让那个人太好过的。」

想到加那可能面临的后果,她忍不住抖了一下。

乐雅绝对相信,霍德要狠起来,加那只是算小儿科而已。

阿比塞尔显然已经知道女孩接下来要说什么了,脸色顿时一沉,臭臭的很不情愿。「他一定会回来找我的。除了我,他没有别人了。」她轻柔地央求,有件事情,求求你帮帮忙好吗?」阿比塞尔叹了口气。

他的小公主!他从小如珠如玉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