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寂寞

我跟后母合不来,我们俩相敬如宾。www.miaokanw.com

十年了,除非真正必要,我不会直接称呼她,一家三个人住一间公寓,其尴尬倩形可想而知,一回到家,便有一座冰山压上来,连呼吸也不得畅顺。

别误会,后母不是白雪公主那种后母,而是现代的后母,她高贵、漂亮,有自己的职业,对我大方、客气、爱护,从不责骂,但不知为什么,她越是好,我越是恨她,因为她的条件实在丰厚,我知道母亲与我是永远失去爸了。

爹是个小生意人,环境并不是好得能够一掷千金,家中唯一的平治汽车是要来招呼客人坐的,不少次数,后母都得乘地下铁路上班,我不知道她当初嫁他是为了什么,她也断不像是那种嫁不出去的女人。

十年来我对她积压的恨意越来越探,我无法同她吵架,她总是无限度的容忍我,我不能怪父亲对我不好,因为他并不见得老是站在她那一边,我的生活一无所缺,跟没有离婚的人的孩子一样,然而这个与我父亲同睡的女人明明不是我的母亲,我恨她。

离婚后亲生母亲跟男友跑到美国去,至今仍是“朋友”阶段,尚未结婚,一年回来一次,买衣服,置首饰,她往往没有什么话同我说,因为我已十八岁,长得比她还高,而她还没有再结婚,地位非常暧昧,因此当高大的女儿在她身边出现,无疑是给全世界的人知道她的年龄,因此她对我一向淡淡的,所以我更恨后母。

我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推在后母身上,人家怪社会,我恨后母,总之是一种感情上的发泄。

我没有想过这并不公平?有时我问自己。

没有。

她明明知道父亲有“前科”,明明知道他有女儿,明知一切而自投罗网,她总有她的打算。

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她总有她的好处。

十年来她并没有生养,身材永远那么好,样子一直那么清丽,比起她,母亲面孔上的化妆太厚太脏,头发烫得太硬太发,衣服配得太过新潮,相形失色。

但我还是恨她。

一种不可理喻、全神贯注的恨。

我们不大说话,有要求,我向父亲提出,给就给,不给拉倒,再也不向她提及。

这十年不知是怎么过的,三个人貌合神离,开头我等她与父亲分开,等了这些日子,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是要白头偕老,只好听其自然,希望自己能早早离开这个家,呼吸新鲜空气。

这天回到家里,父亲同我说:“你妈明天回来。”

我没有太大的惊喜,我希望我能够雀跃,但这些年来,我已知道妈妈不会给我太多的时间及温情,她会带一份礼物给我,在酒店咖啡座与我吃杯茶,然后她会说:“我只能逗留一个星期,如果抽得出空,我们再见面。”开头我以为她真的会抽空,便天天等。

结果是她永远不会见我第二次。

为了后母,我装出欢喜的样子来,“什么时间的飞机?”

“她没说,她自有她的朋友。”父亲很冷淡。

我觉得很没瘾,坐不下去。

后母说:“我同你去打听一下──”

话没说完,我已经走到走廊。

父亲说:“──你何必跟她说话,这十年来她根本把你当透明,反正过一两年她也该出去念大学,叫她跟住亲母生活,送了她的愿,岂不是好?”

我先是气父亲帮着她,后来一想,原来明年可以到美国去念书,转变环境,于是又有点开心。

只听到后母说:“她为什么抗拒我?”

“管她呢!”是父亲不耐烦的回答。

后母说:“也许是我的不对,想想,十年了。”

我心中冷笑一声,别做戏了,一场戏做十年,累不累?

第二天母亲打电话给我,我回答了,约好在她酒店见面。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吸烟,猛然抬头,吃一惊。

“你又长高了。”她笑。

笑起来眼角很多皱摺,多少还有点风情,但到底今不如昔。

“妈妈。”我握紧她的手。

“还好吗?他们对你还好吗?”她很空泛的问我。

“妈妈,明年我到美国跟你好不好?”

“什么?”她按熄香烟,像是没听明白。

“明年爹爹也许肯送我到美国读书。”

“哦。”她松下一口气。

“怎么样?”我已经有所保留。

“在哪一个州呀?”她问。

“在你住的加州,妈妈,你帮我申请好不好?我们可以住一起,你说好不好?”

她并不那么热心,又燃起一枝烟,并不开口。

咖啡厅光线很好,太明亮了,我可以把她眼中的犹疑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敢相信她会有拒绝我的意思,但事实摆明在眼前,她是那样的犹疑。

我急急的维护自己,“我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我会照顾自己,你不用在我身上花精神。”

她缓缓的说:“心媛,即使你爹肯让你到美国来念大学,有的是宿舍,何必同我住?我一个独身女人,拖着你这么大的女儿,有我的不便之处,你得原谅我。”

我不原谅她,我的震惊是无法形容的,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怎么可以拒绝我?我的眼睛睁得老大,瞪着她。

“不要这样看我,心媛,不要这样看我。”她央求。

“我的后母都不会这样对我。”我说:“你明知爹爹不肯多花钱在我身上,如果你愿意负担我的住宿,我到美国留学的机会可以大很多,你明知道!”

她的脸色败坏,“后母容易做,偶一为善,就值得建牌坊颂赞她,我养了你八年……”

我说:“你一定后悔当时没有去打胎吧!”

母亲扬起手打我一巴掌,我更加讶异,打我?她凭什么打我?这十年来我自生自灭,在虚伪的后母与冷淡的生父下讨生活,她一年才来见我一次,今天居然打我?

“祝你幸福快乐。”我讽刺的说完,站起来就走。

“心媛!”她失声叫我。

我并没有回头。

就为了一句话冲撞她,她便动手掌我的嘴,太过份了。原本没有对生母抱着太多的奢望,现在一切都幻灭。

我跌跌撞撞回到家中,伏在床上哭了一个下午。

傍晚大人下班回来。

后母进来问我:“怎么?为什么哭?”

我不响二脸的没精打采。

“我都知道了,你母亲跟我说了。你要为她想想,这十年她过得并不好,与她男朋友是同居关系,多了你,是不方便。况且你父亲不是不肯负担你一切开销,不必去求她。”

父亲在一边也说:“你有我们便得了,明年的事,今天开始担心,太划不来。”

见他们两个苦劝,我抽噎说:“她那种态度……”

后母但笑不语。

父亲说:“你跟她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我明白后母为什么要会心微笑,心中更加恨她,因为她太含蓄,太愉快,太不动怒。

她越是有风度,越显得咱们两母女一团糟,比不上她。

这是一个阴谋,我知道这是一个阴谋。她要不动声色地使我们自暴其短,使她以胜利者姿态出现。

她一直没有怀过好意,事情再明白没有了。

越是对我好,世人越是同情她,世人是否同情她,谁关心呢,但是爹爹同情她,就形成一面倒的情况。

她太聪明,没有人是她的对手。

我跟我妈,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是同一货色,她暗示得再明白没有。

我黯然。

母亲第二天打电话给我,我以很平静呆板的声音说:“妈妈,我希望你不要把我们之间的对话到处跟人说。”

她窒一窒,“但是她也不是外人,我见你父亲不在……”

“不要跟人说,不要让人耻笑,不要被别人知道,让人家一直以为咱们是相爱的,不是很好吗?”

她没想到反而会被我教训,更说不出话来。

“你说过什么不要紧,可以一走了之,我还得住在他们屋子里一直就到独立为止,你要替我想想。”

“他们──对你那么坏?”

“坏?不坏,并不打我骂我饿我,可是一直由我盲人盲马,你明白吗?一点扶助都没有。”

她过了很久,终于挂上电话。

没说话。

她完全没话说。

直到她走,没有再见我、再找我,再与我说话。

我猜想我对她的绝望她是明白的,既然不能帮我,多说就无益了。

从此在家中我比以前更难相处,更加沉默。

后母想尽办法来使我开朗,我总是拒绝,我抱定主意要与他们隔绝,肯定她对我完全是虚情假意,不抱任何希望,就不会有失望。

父亲也没有再提到送我往美国的事。

后母说:“如果你想留学,应该找学校了。”

我看父亲,他看报纸,完全没有答覆。

她是想我跟父亲吵吧,不,我一向不会主动跟任何人翻脸,此刻的父亲比陌生人更陌生。

“你打算念什么科目?”她问:“到哪一国去?”

父亲翻过一页报纸。

我握紧拳头,鼻子发酸,一切都是串通好的,一个红面,另一个做白面。

父亲终于放下报纸,“让她自己想清楚吧,你自己明年都要生产了,不必为这些事操心。”

生产,我转过头去看后母,她又在展示那个永恒的微笑,她终于有孩子了?家中要添宝宝?十年后二个比我小十八岁的婴孩?是不是我仍然吸引了父亲太多的注意力,是不是我仍然不够缄默?

我听见我自己说:“恭喜你们。”

也许他们会把我送出去,那简直是一定的,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母亲与她男朋友也得其所哉,而我,我站起来,我有我自己,有我的将来,我会活得很好。我惨白着脸想,但是我一定得活得根好。

后母缓缓地说:“如果不往外走,就考港大。”

“好了好了,”父亲说:“你真唠叨,心媛有她的主意。”

复母这次很坚持,“但是难道我们不应对她有所指引?”

“她才不会听你!”又拿起报纸。

我的拳头越握越紧,后母的手伸过来放在我的肩上,我马上走回自己的房去。

照例站在走廊里,盼望听到他们说我什么,但是他们很沉默,一句话都没有。

我整个晚上没睡,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因为绝望。

第二天起来上学,迟到了十五分钟,我是个不迟到的学生,偶一迟到,老师便问:“不舒服吗?不舒服就告假。”

我没有告假,回到家中也是很累的,坐着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反而在学校中有一班同学,上课下课抄笔记测验,时间过得很快。

同学说:“心媛,今天是你生日吧?”

我一怔,“生日?”我真的忘了。

我自己忘了,却也没有人记得,我生母也不记得,往日她会打长途电话,今年她动了气,不知是否还有心思,至于爸爸与后母……

同学感喟,“我们十八岁了,知道吗?”

十八岁。早该独立,外出做一份简单的工作,接线生、女秘书、播音员,过一种平凡但愉快的生活,然后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同学说:“心媛,最近你心情很坏,很少说话。”

我叹口气。

“有什么心事吗?是不是后母对你不好?”她很关心。

对着同学,我的苦水忽然滔滔不经起来,到底每个人都要有个发泄的对象,“她不是不好,太好了,好得不像一个真人。”

“我不明白,不像真人?”

“是,我的意思是,活生生的人总有性格上的缺憾,为什么她一点缺点都没有呢?”

同学笑,“但是如果她有缺点,你又要挑剔她了。”

“也许是我不对,”我看着天空,“但我觉得寂寞,我没有被爱,他们不爱我,客气得过了份,像我是寄居在他们之间的陌生人,一下子就要走的。”

“心媛,你太挑剔,心眼儿太细,放开怀抱如何?”

“如果你在那种气氛底下讨生活,你也会变成我这样。”

同学说:“但是你也不能说出我们具体对你有什么不好。”

我默然。

精神上的需求是很难解释的。没有人会明白。

同学最后说:“青春期的烦恼是特别多,我母亲也说我怪怪的。”

我拿起书包回家。

一推开门,看着父亲与后母都在家,就深觉奇怪,这个时间他们应当在写字楼里才是。

后母笑着钴起来,“生辰快乐,十八岁,大人了。”

我根错愕,没料到他们会来这么戏剧化的一招,顿时发呆,随看只好绽开笑容。

“送我什么?”我接过礼物。

“你一直想要的是什么?”后母问:“猜一猜。”

我想答:爱,但又觉自己太不识抬举,他们花了很多心思来准备这个意外吧,我有种做了上宾的感觉。

我好好的想一想:“??皮外套。”

线母说:“可不是。”她笑看帮我拆开盒子,我欢呼一声,正是我想要的数式,肩膊如武士盔甲般高耸。

我连忙穿上,“怎么样,”紧张地问:“好不好看?好不好看?”转过身。

后母说:“看到你笑,真是好。”

我的笑容因这句话而凝住。

父亲说:“我亲自下厨做了你喜欢的蕃茄意大利粉,怎么?打算吃几碟?”

“十碟。”我说:“很久没吃你做的食物了。”

我去把大衣挂好。

“我也有礼物给你。”后母说。

我不自觉的又提高警惕。“太感谢,是什么?”

她取出只小小的盒子,打开,是只小小的钻戒。

我好开心,把指环套上手指,女孩子都是贪心而虚荣的,她知道我的心理,所以用这些东西来博取我的欢心。

过一会儿我问:“我妈妈有没有打长途电话来?”

“还没有,也许晚上才打,此刻怕我们不在家。”

我又不开心,后母对我比亲母还好,这话怎么说呢,人们怎么想呢?

我吁出一口气。

“心媛,你那么多心事,我真怕你放在心中自思自想出毛病。”她说。

我笑一笑,“我有什么心事?”连忙否认,“让我们出去吃意大利粉。”

我跑到客厅坐下,故作兴高采烈,硬是吃了许多意大利粉。其实我已经不喜欢吃这个,但是不敢讲,我们互相虚伪地讨好,没有一人敢说真心话,自幼受这种训练,将来进入社会,倒是不需要再受陶冶,便可成才。

我很觉抱歉,他们记得我的十八岁生日,我还是不好过。

吃完饭我说了一些无味的客气话,非常疲倦,但母亲的电话仍然不到。

同学们打电话来叫我出去跳的土高,我赌气之下换了衣服便打算出去。

彼母问:“你不等妈妈的长途电话?”

我假装不经意,“算了。”

父亲说:“让她去吧,今天是她生日。”

我破例的跳舞跳到很晚才回家,又喝了过多的混合酒,脑子轰轰然,觉得世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寂寞的十八岁迟早都要过去,我不会比谁更不快乐,我大声唱着歌进入屋内,声音弄得很大。

后母穿着睡抱出来,她含笑说:“你妈妈才来过电话。”

我倒在沙发上,“谁管呢,她是她,我是我,你们老以为我与她一样荒诞,告诉你们,不可能,我才不会跟一个男人同居十年而不理孩子…:”

“心媛,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会明白的。”她劝我。

“你何必假装跟她要好?你瞧不起她,也瞧不起我,你是胜利者,现在又要有自己的孩子,你是十全十美的一个人……”我呛咳起来。

“心媛,你喝多了酒,别乱说话,醒了是要后悔的。”她过来扶我。

我推开她。

父亲出来,“怎么一回事,天都快亮了,生日已经过去,派对应该散会,还闹什么?”

骂我,我眼泪涌上来,终于还是骂了。

后母又过来扶我,我这次推她,用力较大。她在沙发角上一台,不知怎地,滑到在地。

连我都慌了,去扶她,父亲将我拨至一边,“这裹不用你,你别再搞了。”声音是盛怒的。

我耸耸肩,回房去睡觉。

第二天醒来,七情六欲纷杳而来,想到昨夜之事,连忙奔到后母房去,只见父亲铁青着睑瞪看我。

我原来的歉意一扫而空,来吧,来炮制我吧,看你怎么对付我。

后母青白着面孔,“她不是有意的。”

父亲看着我,“你母亲有小产的危险,现在淌血,要进医院。”咬牙切齿。

十八岁大的女儿不及未成型的胎儿,我冷冷说:“我母亲?她不是我母亲。”

父亲霍地站起来,“我要你道歉!”

我说:“没有可能!”

他一巴掌掴在我面孔上。我吃痛,大声嚎叫,“打死我,打死我好了,真面目可卖出来了,忍得很辛苦吧,我原是眼中钉,快快除掉我图乾净如何?”

父亲簌簌的发抖,“天呀,十八岁的孩子说的话如毒妇,怎么可以?怎么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