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 缘

第三章 缘

允贤见那侍女不住磕头,忙道:“我不是大夫,也没能那个能耐给你家夫人看病。你赶快拿着银子,去找烟袋街的王医婆,她应当懂怎么治的。快去,这个病不能耽搁。”

“医婆……我家老爷从来就瞧不起那起子人,就算我请了过来,他也肯定不会准她们给夫人看病的……再说这里离烟袋街那么远……姑娘,求求你了,你也知道我们家老爷是清官,这回是为了替江西的百姓们昭雪冤情,得罪了宫里的范弘公公,才落得这么个下场。可怜我们夫人跟着他吃了那么多的苦,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允贤咬着嘴唇:“不是我不想帮你,我是真的不能给人看病……”

那丫鬟说什么也不肯起来,允贤无奈道:“要不然,我就帮你去看一眼……”

紫苏忙拦着她:“不行,姑娘,你不能去!”

“可是,于大人真是个好人啊,我爹当年在北疆遭人诬陷,他虽然素不相识,可还是在为我爹在朝堂上仗义执言……”

那丫鬟哭道:“姊姊,求求你,就让你家姑娘帮我们夫人看一看吧!求你了!”

她说着就对着紫苏磕起头来。

紫苏急道:“你求我有什么用?房嬷嬷还在外面还守着呢,你们家住在九里铺,离这最少有十里远……”

一个男子的声音突然响起:“想去九里铺?我倒可以帮上点忙。”

这里是尼姑庵,本不应有男子出现,一应女子都惊慌不已。

只见这青年男子穿着普通、相貌英俊,但眉宇间稍有不羁的痞气。他不理旁人,冲着允贤道:“我的马是全京城最快的,你想不想去?”

允贤警惕地退了两步:“你是什么人?”

“元宝,你又在胡闹了!”只见静慈师太缓缓走出,对允贤合十行礼:“娘子请勿惊慌,他叫郑齐,是我的内侄。还请你看在老尼薄面上,不要见怪。”

允贤忙摆手:“师太,您言重了。”

“不过,他虽然举止唐突,但也是个善人。于大人是清官,姑娘要是有善心救她夫人一命,那真是无限功德。老尼可以作保,若是让内侄护送你去于府,必能及时赶回……”

郑齐在一旁不耐烦道:“我见你也是明理直仗之人,才好意言谏,去与不去,你快快决断。”

允贤一咬牙,不顾紫苏拦阻,便随郑齐而去。

黄土飞扬,马车疾驰在道上。

郑齐单脚翘在车辕上,不时挥鞭,一副浪荡公子模样。

车内,被颠得东倒西歪的允贤、紫苏和于府的那丫鬟紧紧抓着车厢边框。

车轮猛地一颠,那丫鬟吓得大叫:“郑……郑公子,你慢点!”

允贤阻止她:“别出声。瞧着他这性子,你越害怕,他就越得意。”

果然,车外的郑齐看着车内没反应,有些无趣地把鞭子交给一边的下人,撩开帘子:“喂,你们干吗呢?”

紫苏急忙扑过来挡在他和允贤之间。

“这么讲规矩,可我已经看到你们家小娘子的花容月貌了啊。怎么办?要不,我娶了你们家姑娘,顺便把你也捎回去当个通房姨娘?”

紫苏急道:“你再胡说八道!我要叫人啦!”

“哈哈哈……叫啊,一定得大声点!就是不知道这荒郊野外的,有没有人能救你呀。”

紫苏一下子变了脸,允贤拉住她,小声道:“别怕,他也就只敢嘴上占点便宜。”

允贤不理他,对外面的驾车仆人:“大哥,麻烦你再快点。要能早点到,我定给你两角银子打酒喝!”

说着她装着无意,一肘撞上郑齐的肘部。刹那间,郑齐只觉酸软无力,捧着手大叫:“你,你干了什么?”

允贤笑吟吟道:“曲池穴,就是咱们平常所说的麻筋,碰对了地方,就会手劲酸软,麻痹无力,郑大公子,你想对我动手动脚,也得看有那个本事没有。”

郑齐一下子恼羞成怒,他转头对车夫:“停车!”

允贤一惊:“咱们玩笑归玩笑,不能耽误大事,你要生气,我给你赔个不是。可咱们得赶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于府丫鬟在一旁急得哭了出来:“郑公子,您别这样。我们家夫人她快不行了……”

“老子现在不高兴!管你家夫人是死是活!”

突然,允贤暴喝一声:“够了!”

她钻出车厢就往地下跳去,郑齐愣了,一把拉住她。

“郑公子,我原以你也和我一样,是敬重于大人的官品为人,这才仗义护送我去于府。静慈师太临行前曾再三提醒,说你虽然嘴上轻浮油滑,但却是一位热心的人,所以我才不顾闺阁仪态,冒险和你一起前往。可是一路上,你不顾人命关天,只想着调笑、欺负我们,分明是个不堪重任之人。允贤虽为女流,宁肯自己步行前去,也羞与你再同行!紫苏,你们下来!”

话音未落,她只觉一转天旋地转。原来,她竟然被郑齐一把抱上了车,重新丢进了车厢!

紫苏尖叫道:“你干什么?姑娘,姑娘!”

混乱之中,郑齐铁青着脸,抢过车夫的鞭子一挥鞭。

“驾!”

于府之中。

于东阳听了允贤和郑齐的来意,惊异道:“胡闹!天下哪有女人当大夫的道理?两位仗义前来,于某感激之至。只是内子之病并无大碍,两位还是请回吧!”

允贤一急,指着丫鬟道:“她说你家夫人都血流不止了,怎么会并无大碍?快让我进去,给您夫人看看吧!”

“两位还是请回吧。杭姑娘,恕于某多嘴一句,瞧你说话行事,也是大家闺秀,怎么可以自甘下流?与医婆、药婆之人为伍?而且光天化日之下,你连纱帽也不带,就和这男子出双入对,实在是有伤闺誉……”

郑齐本就铁青着脸,一看于东阳的神情,大怒道:“你这说的都什么屁话!”

这时,房内传出一声惨叫,有丫鬟惊呼:“夫人!夫人!”

允贤一着急,绕开于东阳就想往房里冲。于东阳正想拦住允贤,却被猛冲过来的郑齐按倒在门板上,于东阳怒道:“放开!放开老夫!”

郑齐全力压住于东阳,对允贤大吼:“还愣着干吗!”

允贤一惊,忙奔进了房子。

于东阳和夫人的卧室简陋之极。

允贤详查夫人病情后,为于夫人除下袜子,在足底施针。于夫人微微呻吟着,慢慢睁开了眼睛。

于府丫鬟忙掀开被子,看了看于夫人的下身:“血止住了!止住了!”

于夫人虚弱地问道:“我……还没死?你……是谁?”

“于夫人,我是大夫。放心,您没事了。”

见于夫人醒来,允贤大松了一口气。

于府正堂也是朴素破败不堪,这于东阳显是清廉之极。

允贤写下一张方子,对于东阳嘱咐着:“于大人,此方名为理气散瘀汤,用水煎服,连服七日即可。要是夫人还有流血,就加贯众炭三钱。”

于东阳为难了半天,终于还是接过方子。

他一扫方子:“这人参……”

允贤一打量四壁空空的于府,马上明白过来,她想了想:“其实,用三七换掉人参也不是不可以,那味药比较便宜,只是功效……”

话音未落,一小锭黄金被扔在了桌上:“拿去!”

于东阳一回头,见郑齐抱着手倚在门边。他看见郑齐,先是一愣,仔细打量,郑齐颇不自在地把头扭到一边:“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买药去啊!”

“公子,于东阳虽贫,但清贞自守,不敢收公子钱银之惠。”

“清贞自守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你老婆没钱抓药病死?”

于东阳一愣:“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狗屁!要不是老子飞车赶来,你老婆早血流成河了。你刚才不是还口口声声讲规矩吗?怎么现在也不顾男女大防,当着面跟她说话了?”

“我的年纪都可以做杭娘子的父亲了。朱圣人说过,年过四十者,遇急可从权……”

允贤听到这,再也忍不住了:“那之前你为什么不事可从权?您夫人刚才都快断气了。难道那些礼教伦常,男女大防,上下之别,当真比你夫人的性命还重要吗?”

“杭娘子,不得胡言!男女大防是圣人之教,怎能不遵?”

“全天下最重要的只有人命!在性命面前,就算是皇帝神仙也算不上什么!”

郑齐拍掌道:“说得好!”

于东阳气得推开大门:“杭娘子,我敬你救了我夫人,这才忍让再三,可你的胡言乱语也实在太出格了。恕于某人不敢招待,请!”

郑齐一步步逼近于东阳:“老子和你素不相识,只不过是敬佩你的官品为人,这才仗义前来。没想到,你和那帮老不死的大臣一样是个没脑袋的!圣人?什么鬼圣人?孔仲尼的老爷子和娘是在郊外野合生的他,朱熹那老家伙跟儿媳妇偷情扒灰。这种礼教伦常你都信,难怪被范弘整成这付鬼样子!老子虽然是个无行小人,也羞于跟你这种老棺材板待在同一个地方!”

于东阳浑身发抖,指着他说不出话来:“你……你!”

见于东阳气得说不出话,郑齐向允贤示意,两人快步离开了于府。

马车上,紫苏看着发呆的允贤:“姑娘,那个于大人还真是个榆木脑袋,居然说你不是个好大夫……”

“他倒没有说错,本朝本来也没有女人做大夫的先例。”

郑齐仍旧驾着车:“紫苏说得对,他就是木头脑袋,只会跟着那些老夫子人云亦云。今天要不是我赶马赶得跟飞似的,他夫人早就过了奈何桥了……”

“你说别人人云亦云,你刚才骂于大人的话,还不是跟我骂你的差不多。好了,今儿能救于夫人,您立了头功,回去我就跟静慈师太夸您!”

“谁要你夸?我又不是小孩……哎,你倒是可以跟师太说,要她再做一回桂花蜜,我最喜欢吃那个。”

允贤笑道:“还说不是小孩,馋猫。”

郑齐撇了撇嘴。

“不过于大人也挺可怜的,就是因为太刚正清廉,这才被皇上削官戴罪在家……”

“他得罪的是范弘,那可是太后最信得过的太监,手上还有先皇的免死诏书。我说你闲心操得也太多了吧,你没看到刚才人家根本就不领你情吗?”

“领不领情是他的事,可只要他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我就想帮他。”

郑齐扭过头去不看她,嘴里喃喃道:“帮帮帮!你真当自己是天仙女下凡啊?真有那么大的本事,你就隔空下个药,让太后得场重病,你那于大人,说不定马上就平冤昭雪了。”

“怎么听起来,你好像比于大人还恨太后娘娘……我听说娘娘虽然为人严厉,但还是一个好人。倒是当今皇上比较任性妄为,行事鲁莽。”

郑齐突然扭头对她暴喝:“闭嘴!你懂个屁!”

允贤和紫苏吓呆了,郑齐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猛地拉住马,跳下车子,大步向远处走去。车夫忙下车去追。

允贤拉开帘子,郑齐越走越快,竟看不见人影了!她只得强压着惊异,安慰紫苏莫怕,自己上前去赶车。可忙来忙去,只驱得马懒洋洋地到处乱走。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允贤急得满头大汗,一咬牙,一挥鞭子,“驾”!

那马吃痛,突然狂奔起来。紫苏一下子没坐稳,重重地碰在车厢上,痛呼一声。允贤拼命控制,但马还是发疯一样,一路冲了出去。

祁钰正带着几个人策马前行。

“殿下,后面没人盯着。”随侍小马子赶上前道。

祁钰点了点头:“好,咱们还有多远?”

突然,一阵惊呼声传来。

“救命呀!”

祁钰一振眉,夹马上前,赶到正在狂奔的马车旁。他努力向前探着身子想拉住狂马,但马速太快,他差点被狂马撞下车来。祁钰索性腾身跳起,飞身一下子跃到了狂马之上,努力勒着缰绳,但马只是减了些速,还是在狂奔。他一咬牙,用牙咬住缰绳,一只手从怀中摸出什么东西,捂在马鼻上,一只手用袖子牢牢地盖住马眼。奇迹般地,那马居然就在断木之前,慢慢停了下来!

祁钰长松了一口气。允贤惊魂未定,刚从车厢中挣扎出来,忙行礼,道:“多谢公子相救。”

祁钰一看她,怔在了当场:“是你!”

允贤疑惑地看着他,只觉得似曾相识。

祁钰微笑着从怀中摸出一支干草药,递给允贤。

允贤灵光一闪:“铁皮石斛!啊,是你!你没事了?”

祁钰深施一礼:“早没事了,上次多谢姑娘救了我一命。”

允贤一下子脸红了,摇着手:“没什么,我只是帮你包了下伤口。”

“大夫说了,要不是你及时给我治伤,我就很可能……话说,那会儿我明明拿剑逼过你,你怎么还要回来救我?难道你就不害怕?”

“怕是怕,可我不能眼看着你死呀。”

祁钰一愣,笑道:“还未请教姑娘尊府何处,你们刚才这是……”

允贤没有多想:“我姓杭……”

身后的紫苏干咳了一声,允贤当即住口,尴尬得不知如何开口。

祁钰会过意来:“原来是杭姑娘。在下朱豫。现在不早了,路上也不太安全,要是你不介意,就让我送你们一程吧?”

祁钰已经跳下马来,伸手递给允贤,允贤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拉着他的手跳了下来。

一样东西随着允贤的跳下而跌落,祁钰帮她捡起,只见那是一朵碎成两半的珠花。

紫苏也下来了,她接过珠花,懊恼道:“这是老太太给你的……”

允贤有些失望,但却笑道:“可能是刚才碰坏了。算了,收起来吧。”

话虽如此,她还是恋恋不舍地看着紫苏用手绢包起了那朵碎珠花。

允贤向祁钰问道:“刚才,你是怎么把这马制住的?”

祁钰展开手中的药草:“惊马往往都是被吓坏了,我先遮住它的眼睛,不让它看到前面,再让它闻着这草药香,让它觉得安心,它就不会害怕了。”

允贤吃惊道:“你一直带着这个?”

“是啊,从我醒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没让它离开过身边。”

允贤不禁脸上一红。

一行人行至半途,遇上了静慈师太久等允贤不回派出来寻她的人。

祁钰和允贤下车道别,允贤向他略福了福,两人的眼神竟不经意对在了一起,允贤忙红着脸转身上了永庆庵的马车。

祁钰看着她的背影,竟痴了。

回到杭府,已是入夜。允贤呆呆地看着窗外,脑子里回想着白天的事情。紫苏看她在出神,忙岔开话题:“咱们今天运气还算不错,居然能够顺利回府,什么破绽都没被别人看出来。唉,刚才惊马那会儿,可是把我给吓坏了,还好有那位朱公子英雄……”

允贤红了脸:“你又来了。”

紫苏:“姑娘你急什么呀,我只是想说,那位朱公子,比那个莫名其妙把咱们丢在路上的郑公子可好多了,他也不想想,荒郊野外的,要是碰上个盗匪,咱们就完了!”

允贤摇了摇头:“那个郑齐也不是什么坏人,我想,是我说错了话,触到了他的伤心事,他才突然发作的……后来他肯定也是后悔了,要不然,怎么会通知永庆庵的人到处找我们?还有这衣服……”

她抚摸着衣袖,原本被撕破的地方现在却好好的:“这么短的时间,他居然有本事让人找了件有九分相似的新衣服交给静慈师太,没让我在房嬷嬷面前露出破绽……这说明他不仅心细,而且本事高强。”

紫苏叹道:“还是姑娘你看人仔细,我怎么就看不出这些?”

允贤一笑:“我以前也看不出啊。最近跟着奶奶学,才略微懂了些。奶奶说过,学医的,讲究的就是‘望闻问切’四字。‘望’字练得好了,不仅看病看得准,就连人也能看清。”

紫苏笑着努嘴:“我看您也就是能蒙蒙我……”

允贤写好当归、川芎、甘草、茯苓等药的方子,然后交给紫苏。

“你按这个方去抓十副药,让人送到于府去,里面附张纸,就说是给于夫人的药。唉,我今天说话难听,得罪了于大人,他八成把那张方子都撕了。”

“小姐,您开方子啦?这回不会再出问题吧?”

允贤一凛,又看了一遍:“不会,这回肯定不会害了于夫人。你记得千万叮嘱那个丫鬟,别让其他人知道这药是我送的。”

“姑娘,你真的还想当大夫吗?今天于大人都说了,只有那些不守女道的女人,才会想着去当大夫。”

“他那是胡说,汉朝的义姁,晋朝的鲍姑,唐朝的胡愔,哪个不是大名鼎鼎的女大夫?怪只怪那些个鸿学大儒,非要讲什么礼教,不许我们女子抛头露面……唉,爹那边就不说了,反正打小他就没喜欢过我。至于奶奶那边,只要我学好、学精了,她肯定也不会反对的!”

紫苏还是忧心忡忡:“我觉得还是不太对劲儿。姑娘你是个女儿家,难道以后真的想开家医馆,跟那些郎中一样给人看病?要是让人家误会你是医婆、药婆什么的,那可完啦!”

允贤打开桌上的盒子,拿出那枝干了的铁皮石斛,悠悠道:“我记得哥哥临去的时候嘱我好好学医,记得他教我背药诀。他完成不了爷爷的遗愿,只能我去做了。这大概是天意吧。”

“于家那丫鬟把药收了,千恩万谢的……”园子里,紫苏绘声绘色地跟允贤一边采花,一边讲着去于府的过程,“对了,我在于府听说了一桩奇事。外头到处都在传,说皇上抽了那个范公公十鞭子,又跟太后娘娘闹僵了……姑娘,范公公害了于大人,所以是个大恶人。皇上抽了他鞭子,那就是好人了?”

允贤摇摇头:“不好说,我听爹说过,皇上莽撞得很,经常在朝堂上口出狂言,动不动就要收复安南,踏平哈密。爹虽然是武将,也觉得他太过好武,不像个明君。”

“姑娘,老爷要你马上去正堂一趟!”一位侍女匆匆赶来,“说是一位于大人来了,叫您去见客。”

允贤大惊,拿着茶杯的手一松,杯子跌了个粉碎。

允贤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走进正堂。只见杭纲居然是和颜悦色地看着她:“出来吧。于大人、于夫人都不是外人,不用在纱屏后头待着。”

允贤暗自诧异,走出纱屏,看见于大人和于夫人一身绫罗,不再像上次见面那样的惨淡,忙上前行礼。

于夫人一把扶起她:“快起来,我们哪儿当得起?”

允贤刚起身,于东阳就道:“杭姑娘,今天我们夫妇两人,是专程登门来向你致谢的。”

允贤白了脸,慌忙想以眼色示意:“我……我没有……”

于东阳却道:“那日内子突然急病,出血不止,若不是姑娘你仗义相救,她就早已……”

允贤急得满头是汗:“没……没有,于大人想是记错了吧,我与你素不相识……”

于夫人安慰地拍了拍允贤的手:“我们不会记错的,姑娘记不得了?要不是那天你在永庆庵敬香的时候慷慨解囊,给了我家丫鬟一两银子抓药,我可就真的一命呜呼了……”

允贤这才松了口气,她定了定神:“哦,这个……些许小事,不足一提……”

于东阳对杭纲道:“杭大人,有女如此,于某实在艳羡!今日前来,一为谢恩,二为认亲。若是杭大人不嫌弃,今后杭于两家,便可结为通家之好。可惜于某之子早有婚配,要不然,还真想向你讨了杭姑娘当儿媳妇去。”

“犬女哪当起于大人如此盛赞!于大人是两朝重臣,皇上亲自褒奖的能臣,能得大人如此青眼,才是我杭府之幸……”

原来近日于大人的冤案得皇上亲查翻案,冤情现已昭雪,官复原职。这一日,于夫人见病已痊愈,能外出见客,便和于大人前来致谢。又因得知杭纲不喜女儿行医,便假称是受了允贤的钱银恩惠。

杭纲入京后,官运并不和顺,于东阳乃其上司,见女儿能讨得于氏夫妇欢心,他自是欢喜得紧。一喜之下,自然就放宽了对允贤的管束。

这一日,有人差小厮送来一个锦盒。允贤看着内里印着“万珍坊”字样木匣,不禁疑惑。

“门房说,送东西来的小厮留了句话,说他家主子是朱家二姑娘。这份礼,也是他家主子特意备好的。”紫苏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匣子。

二人一看,竟呆住了——盒子里放的是一朵珠花。紫苏回身匆匆地找了一下,从手绢中拿出那朵碎了的珠花来,两朵珠花竟然是一模一样。允贤拿起珠花,在下面发现了自己拿去给祁钰包扎伤口的那条绣着“贤”字的手绢,顿时明白了。

紫苏快嘴道:“什么朱家二姑娘,明明就是那位朱公子!他就见过一面,就能让人做得这么像?老天爷……姑娘,他该不是真对你……”

允贤涨红了脸,忙遣了紫苏出去。

自己拿着那朵珠花看了又看,心里竟止不住回想两次与祁钰的奇遇,不禁羞红了脸。

那日徐侍郎为徐老夫人贺寿,本欲在各位后生的女客里为徐公子择选良偶,不料被曹吉祥一行人搞成了闹剧。恰允贤及时施针救了徐老夫人于生死关头,徐侍郎夫妇一直对她甚是惦念,便特意上门来向杭纲提亲。

“上次家慈中风之事,多亏令爱及时援手,不过却也因此让我们两家结为至亲,真可谓千里姻缘一线牵。”

得如此良配,杭纲自是大喜:“大人过奖,只是小女顽劣,为妇之道只怕还有所欠缺,只盼过门之后,还请大人多多教导……”

“爹!我不嫁!”允贤顾不得礼节,竟自冲进了前厅。

杭纲怒道:“你这成何体统?婚姻大事,哪由得你胡闹?紫苏,快把姑娘带走!”

“我不走,徐大人,爹,请听我把话说完!”允贤不管不顾地摔开紫苏的手,她直挺挺地跪下,“允贤自幼无母,多亏祖母亲手把我带大。为了报答她的抚养之恩,允贤已在神佛面前发下誓愿:愿常伴祖母身侧,服侍她养老归西!所以允贤就算要嫁,也只会招一位赘婿进门……徐大人,我记得贵府公子是三代单传。既然他一表人才,又何苦一定要做我们杭家的倒插门呢?”

杭纲正待发作,却不料徐侍郎已怒然起身:“好个伶牙俐齿的姑娘!放心,我徐某的儿子,再不济也不至于沦落到给人当上门女婿的地步!”

杭纲本欲上前解释,奈何徐侍郎已经甩袖扬长而去。

鸡毛掸子雨点般地落在允贤身上,允贤拼命挣扎却闪避不及,暗暗叫苦。

“叫你躲,我叫你不守闺誉,胡说八道!”

只听一声轻响,鸡毛掸子断成两截,杭纲还不解气:“给我拿鞭子过来!”

见父亲如此歇斯底里,允贤心中一凉。

“老爷,不能再打啦!”紫苏急得拦在允贤面前,“姑娘,快给老爷赔个不是!快啊!”

允贤低头,心中委屈,憋了半天才道:“爹,女儿错了。”

“你说!你错在哪里?”

“我不该随便抛头露面,闯到正堂上来拒绝婚事。”允贤强忍委屈,却还是忍不住反唇相抗,“可是爹,你也有错!你明知道奶奶说过,我的亲事一定要跟她过问,可你怎么能趁她不在,随随便便就要把我许了人家?”

“你还敢顶嘴?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做主,你一个女儿家,居然直接跑到堂前拒婚,还说什么招赘婿、倒插门,简直不知羞耻!”杭纲一怒未消,一怒又起,“今天不打死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他见紫苏不去拿鞭子,便直接上手劈头盖脸地打向允贤。

见父亲如此狠心,允贤顿觉心死,索性不躲了。她一仰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呼喊道:“你打死我好了,反正你从来就没喜欢过我!你只顾自己面子,根本不管那个徐公子是扁是圆,一心就想着拿女儿的终身去铺平你的仕途!天下就没你这么狠心的爹!”

杭纲愣住了。

“你打啊,打啊!我也想早点下去跟我娘和哥哥做伴去!”允贤触动情肠,大哭道,“哥哥,你们为什么那么狠心,丢下我一个人……”

她哭得凄惨,杭纲的眼睛竟也红了。他呆了半晌,难过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迈步走出了正堂。

“要是你哥哥还活着,我哪还有这么多心思、力气管教你?算了,今后你的事,我不问,也不听。大不了就当从来没生过你好了……”

闻听此言,允贤愣住了,眼眶中的眼泪竟也流不下来了。

自从认了允贤做干女儿,于夫人便常差人唤她前去相聚。

允贤与杭纲因抗婚之事生结,在家里也周身不自在,况杭纲践行了对她不再管教,她便顺水推舟,成了于府的常客。

同时,允贤两次施展妙手的事情也在京城达官贵人家的女眷里不胫而走。

这一日,风清气朗,她在于府做客,廊里聚了十余位女客前来与她相识。

“没了,我真没了。七白膏的正主在那边,待会你们找她要去。”这一位正是之前在徐府里便与允贤结识了的杜淑月。

这时,前面弯道突然转出一个人来,正是徐侍郎夫人。允贤一下子紧张起来,不发一言。

徐夫人却脸色不变:“这不是杭家姑娘吗?好久没见着了,快过来让我瞧瞧。”

允贤只得上前,福了一福道:“见过徐夫人。”

徐夫人拉起她,看了半天:“果真是个有气性的孩子。”

一旁的于夫人忙道:“我这干女儿不会说话,上次冲撞了徐大人,还请你别放在心上……”

不料徐夫人道:“咳,那件事啊,没什么的。”

允贤惊讶地看着徐夫人。

“一听你说想招女婿,是为了孝敬你奶奶,我就喜欢。当年,我也是我奶奶一手拉扯大的。要不是家里逼得紧,我肯定也跟你一个心思……”

允贤松了口气,忙道“我自小不识礼仪,还望夫人以后多教导教导我……”

徐福夫人“咳”了一声,笑着道:“干吗这么小心翼翼的?我家老爷是有些不高兴,可我也跟他说过,做不成亲家,难道就要做仇家吗?你放心……咳咳……”

“您怎么了?”允贤关切道。

“自打寿宴那次忙了过后,我身子就一直不舒服,老是咳嗽,平常说话也没力气……”

允贤观察了一下她的面色,道:“我瞧您脸色发白,是不是咳出的痰也比较清淡,经常发冷,容易出汗?”

“是啊是啊,就是这样。哎呀,我还忘了你是个女神医呢,快跟我说说,我这是什么症候?”

允贤汗颜道:“我哪算什么神医啊?我看,您八成是阳虚的症状。应当想法子振奋阳气才行。”

“那该怎么治?我请的那些大夫,都不怎么样。我还是信你,上回,我们家老太太中风,不就全亏了你吗?”

她看着徐夫人恳切地眼光,只得道:“那我随便说说。这阳虚,平常喝些甘草干姜水就成了。配起来也简单,就是拿四两炙过的干姜,再拿二两甘草,加水煎了,随时喝着就行……”

“哎哟,你可别跟我说,我哪记得住什么江啊水的。这样,待会咱们找张纸,你给我写上,我才好拿回去让丫鬟配。”

半推半就下,允贤便在纸上写了几味滋补的药材。岂不知,这几个字竟惹下了大祸。

“杭纲,你给我出来!”

入夜,诵读医书的允贤被叫喊声从沉思中惊醒,心下顿有不祥之感。

她扶着杭老夫人走出,隔着纱屏只见怒容满面的徐侍郎推开仆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正厅,劈头就对杭纲吼道:“杭纲,你那个好女儿在哪儿?快点把她交出来!”

杭纲又惊又怕,忙道:“大人,出什么大事了?”

徐侍郎瞅见纱屏后的允贤,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你在这儿!你说,你为什么要害死了我夫人?”

允贤惊愕不已:“您说什么?”

“别装傻!我夫人就是喝了你的药,才突然惨死的!”

允贤惊呆了:“什么?不可能!”

徐侍郎,发了一通大火,扬言要报官后,扬长而去。

杭纲忙送了出去,见徐侍郎已出了大门,转身径直走上前,一个耳光将允贤打倒在地。

“畜生,你又做了什么好事?”

杭老夫人也呆住了,竟忘了阻拦。

允贤倒在地上,呆若木鸡,仿佛失了魂一般,只知道轻声自问:“徐夫人,她……真的……死了吗?”紧接着她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杭纲怒道:“我当初说过什么,你全当耳边风……你毁了我们家一次还不够,还想毁第二次!你这个丧门星!”

杭老夫人回过神来,紧张道:“纲儿,别说了。”

允贤还在兀自喃喃:“我没有,我肯定不会害死人……”

“你没害死过人?你爷爷和哥哥,都是被你给……”

杭老夫人怒喝一声:“纲儿!这回真怪不着允贤,那件事我知道的,允贤只是叫徐夫人喝了点干姜甘草水,没给她开过方子。”

“干姜甘草汤也算方子!徐大人现在手中拿着她亲手写的白纸黑字,人家要告去顺天府。”说到气处,他拿起一个茶杯,狠狠向地上掷去,“我是做了什么孽,才摊上这么个好女儿!”

“爹,我真的只让她喝干姜甘草汤,这东西绝对害不死人的。顺天府要是来逮人,我自个儿去,一定在堂上跟他说个清清楚楚,绝不连累您跟奶奶!”允贤脸色苍白地对父亲磕了三个头,直起身来,“我自知犯了大错,现在就自请去祠堂给徐夫人念往生经。明早,我直接去顺天府!”

说完,她转身就走,杭纲气得双手发抖。

月明星稀,允贤怀着满腔的疑惑和委屈竟自走到允良灵位前跪下,泪水终于忍不住地成串滑落。

“哥哥,我该怎么办?我怎么会害死病人?我,我……”

她痛哭起来,竟又忆起断崖下缩在哥哥怀里的零星记忆。念及允良生前嘱咐她要做个好大夫的话,她哭得浑身发抖。月光照在单薄的身子上,凄凉无比。

清晨,脸上挂着泪痕的允贤直挺挺地跪在杭纲面前。

“爹,女儿去了。”

杭纲黑着脸,一语不发。

“爹,徐夫人真的不是我害死的。您放心,我一定会在堂上澄清事实,绝不丢杭家的脸!奶奶,我错了,没有听您的话……”

杭老夫人含泪抱着她:“昨晚我仔细想过了一遍,你的医术是我亲手教出来的,有多少斤两,奶奶都清楚!干姜甘草汤的确是治阳虚的好药,徐夫人之死不关你的事!”

允贤拼命点着头,提袖摸干眼泪,转身而去。杭纲仍旧一言不发,涨红的眼眶中却涌满了泪水。

公堂之上,顺天府尹坐在公案之后。

徐侍郎因是官员,可以坐着答话,而允贤就只能站在堂前。

“杭氏,徐大人告你招摇撞骗,冒充大夫替人诊病,擅害人命。可有其事?”

允贤答道:“大人,小女子虽然略通医术,也有志将来做一名大夫,可自知医术尚浅,因此绝不敢冒充大夫给别人诊病!害死人之事,绝对是天大的冤枉!”

顺天府尹看了看她,神色有些鄙夷,指着衙役呈出的一张单子道:“你说没跟人诊过病?那这张方子又从何而来?”

“这不是药方,只是当徐夫人要我帮她写的几个字而已。”

徐侍郎怒道:“齐大人,她这是诡辩!她乱开药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一回,她就给家母开错过方子!要不是太医院刘院判及时发现,家母性命差点不保!”

顺天府尹面色一沉,道:“杭氏,可有此事?”

允贤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还不快快招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