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外面天空已抹上淡淡黑影。

今晚是汤仪在静修室的最后一夜。

入夜后,她时不时偷瞄几眼身旁的少年,屋内光线幽暗,他侧脸的轮廓清淡,有干净的线条感,光影界线朦胧,营造出一种神秘氛围。

她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的绘画,素描、水粉、中国画她都学得七七八八,对色彩、线条有自己的审美。她觉得他静默不语的时刻,那种气质像一幅大师笔下的静物画。

宁静、深邃、有故事。

这种气质无关长相。

毕竟汤仪没看清过他的容貌。仔细想想,不止是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她连他名字也不知道,他很少说话,但大多时候给她的感觉却是安静、温柔,很奇怪,明明每次他跟她讲话的态度是冷淡的,可汤仪就是有一种直觉,直觉告诉她这个少年的内心是安静、温柔的。

周峤捕捉到她的目光,见她似乎毫无察觉,低声问:“我脸上有东西?”

这里这么暗,哪看得清他的脸?

汤仪轻声说:“不知道,我看不清。”话落,她张了张嘴,又想说应该没有,却感觉到他凑过来。

两人一时靠得很近,她得以看清他的眼睛。

月光落在他的眼底,清澈明亮,显得他的眼神温柔极了。

不过明天之后,她或许就见不到他了。

汤仪挪坐过去,随着她的动作,一绺发丝滑落,挡住她的视线。

她抬头看他,道:“我明天要走了。”说着,想把头发别到耳后,却不料有人替她做了。

眼前的少年抬手把她那绺发丝捋到后面,昏暗里看不清的缘故,他的手指有碰到她的耳朵,耳畔附近是她的敏感地带,这小小的触碰太亲昵。

发生太突然,她随即往后一靠,触到冰凉的墙,耳边全是自己清晰的心跳声,怦、怦、怦。

脸颊滚烫,她拿手捂住,想给脸降降温。

周峤感觉她躲了一下,似乎有点抗拒,回过神一怔,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

这是他潜意识里想做的,他就做了,根本没多想。

其实是不应该的。他不是做事莽撞的人,相反,平日他在学校也好、其他场合也罢,在和同龄女孩相处过程中一直进退有度。

从小到大的经历让他明白,他可能是比较容易招女孩喜欢,为了减少诸多麻烦,在和同龄女孩相处时会更注意分寸,绝对不会做出令人误会遐想的事。

哪怕真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他都会想办法补救、处理好。

但不知为何,现在,他并不想为这个“不应该”的举动而道歉。

这很奇怪,但不想就是不想。

周峤想说些什么,想了会,把脸转过去了。

幸好有黑暗作掩饰。

各自静默了会。

周峤好不容易想起她说的那句话,自然地接下去,“明天什么时候?”

她垂下眼眸,“中午吃过饭吧,下午走。”

这所学校规矩森严,除非又和他一起被关禁闭,否则以后她是不会再见到他的。

想了想,还是有些话要对他说的。

“你刚来这个学校,出了静修室后也要小心。对教官和老师要顺从。”她小声解释,“不然容易被惩罚。”

挨打倒是其次的,主要是心理上的折磨,那种要面对所有学生的目光,众目睽睽之下受罚,要对教官、老师承认自己的错,要拿出良好的态度——这种屈.辱感、恐惧会慢慢侵蚀一个人,最后,要么被逼疯,要么变成麻木不仁的旁观者。

她不想被逼疯,不想被同化,她只想做自己。

他的出现,让她稍稍找回了一点自己。

周峤平静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被惩罚?”

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汤仪愣了一下,含糊地说:“在这个学校里,我压力比较大。”

自然不是压力大的问题,只怕是精神上承受不住。

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就在哭,周峤问:“那现在呢?”

她唇角微弯,“好很多了。”又补充道:“谢谢你。”

周峤沉默片刻,对她说:“还记得你和我说的吗?”

她有些茫然地一怔,“什么?”

他道:“你说——还是要活下去。”

这话听上去更像是一句无用的鼓励。

现实有多无奈、残酷,这句话就有多无望、空虚。

当时说得有多坚定不移,这会又发现自己内心竟也有动摇。

说容易,做却难。

汤仪轻轻道:“嗯,我是说过。”

周峤说:“你自己说过的话,我希望你说到做到。”

他的声音很低又很清晰,说得不快不慢,却一个字一个字地印入她的心底,话落,稍一想他这句话的意思,她的心重重地一跳,克制不住地抬头看他,在昏暗中对上他的眼睛。

少年眸光沉沉地看着她。

她不禁想,这世上真有人是与你命运相连的吗?

望着他很久,汤仪点点头,“我会说到做到,你也是。”

她给了他承诺。他亦是。

周峤沉声说:“我答应你。”

——

翌日下午三点多,汤仪被老师带出静修室。

她起身往外走时,非常想回头看他一眼,但碍于教官和老师在场,她没有回头。

昨夜的长谈像梦一样。直到离开前,两人没有讲过任何话。

汤仪跟在男老师身后走出黑色铁门,走廊不长,却阴暗冰冷,越走近门口,她越感觉那光亮触手可及。

今天是个好天气,天空湛蓝如洗,万里无云,阳光灿烂,直直照下来,落入眼中的一切都带着明晃晃的耀眼。

在静修室里的日子,总像身处深深的黑夜,时间会被无限放大、拉长,在那里度过的每一天都格外漫长、难捱。

沐浴在阳光中,汤仪忽然产生一个念头。

希望有一天能和他在这样的阳光里见面,而不是总在漆黑幽暗的小屋里,看不清对方的脸。

回到教室,男老师简单讲了几句,汤仪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的同桌被换成了班长江莹。

江莹笑着跟她打招呼,说:“平时学习生活上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

她嗯了一声。

江莹脸上笑容不减,道:“没事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只要好好记住老师、教官的教诲,端正态度,同学们都看在眼里的。”

见汤仪垂眼不语,江莹从课桌肚里拿出书,“今天下午难得有一节文化课,上完这节课就放学了。”

她看眼班长拿出的书,是学校内部编写的一本书,上面汇集了各种三字经、弟子规之类的古代经典著作,很厚的一本书,但他们用得很少,一来文化课少,在学校他们要上大量的体能课,二来每次上文化课,老师只让她们背、看《女诫》部分,其他部分内容很少涉及。

起初,汤仪还苦中作乐,想好歹算文言文,当语文课上也能积累点知识。然而,老师并不像上语文课那样解读句式、深意,老师只要求她们读、背,背不出的会被惩罚。

青云学校的文化课,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化课,更像一种要他们服从而提供的准备教育。

给他们上文化课的是一位不苟言笑的中年女老师,私下里,大家心照不宣叫她师太。这名号既无不尊重老师的嫌疑,又很恰当地形容了她的形象。

在师太的课上被点名背书,不能漏、多一个字,必须一字不落地背出来,师太喊停才能坐下。

汤仪背诵记忆一向还行,不过被关禁闭了几天,对内容有些生疏了。

她边背边祈祷不会被点名。可惜怕什么来什么。

师太下巴一抬,教鞭指她,“你来继续背。”上一位正在背书的女生赶紧坐下,暗舒一口气。

汤仪站起来往下背,前面的几段她还熟,后面的有些忘了,背着背着就断了。

师太睨她一眼,问:“还记得下面的吗?”

汤仪摇头。真的不记得了。

师太走到她面前,目光漠然,“手。”

汤仪伸出手。

师太问道:“这篇还有多少?”

《女诫》共七篇,汤仪连完整的一篇都没背完。

班长江莹举手了,替老师解答:“还剩下二十一个字。”

师太执起教鞭,打了她手心二十一下。

教鞭是细长的一根小棍,方便老师在黑板上做指示。青云学校的教鞭跟市面上常见的教鞭有些不同,材质偏硬,极牢固,不易坏,拿来惩戒学生正好。

打完教鞭,她手掌上浮现一条深深的红痕,到晚上,这条红痕会转为青紫相交的颜色。

疼痛是其次的了,受罚时旁人注视你的目光,才会让你无所遁形。

汤仪心情平和地接受了,对他人的目光没从前那么在意。

一切都会变好。

她坐下没多久,这节课结束了。

身旁的江莹柔声道:“汤仪,你的手没事吧?”

她应了一声,把书放回桌肚,随其他学生到走廊站队形。

一天的课程结束,每班有序地排成两队,由教官带领前往食堂,用完晚餐后,学生们各自回到各自的寝室稍作休息,一个小时后,雷打不动的夜训开始。

夜训训什么内容,全看教官当天的心情。

今晚的夜训是长跑,跑完了又围着操场蛙跳了一圈。

夜训结束,女生们回到各自的寝室。

学校给的洗漱时间只有五十分钟,到九点半,每个人都必须待在自己的床上。

宿舍里的氛围一直很沉默,除了陶晓然比较爱讲话,其他两个人话都很少。陶晓然是舍长,性格又比较霸道,和班上一位教官关系比较好,宿舍里没人敢惹她。

今天是汤仪关禁闭结束,回宿舍的第一天。

陶晓然不由缠着汤仪说话,说她不在的这几天宿舍里都闷死了。

事实上,她和陶晓然关系也一般。不过现在,陶晓然负责监督她的言行,能向老师告她的黑状,她不得不表面应和陶晓然。

聊了会,可能觉得汤仪没趣,陶晓然径自坐回自己的床上了。

九点半一到,灯灭了。

汤仪躺在床上,凝视着漆黑的天花板,在想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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