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在青云学校,每一位受罚的学生都会经历当众自我检讨的过程。

这是一场精神上的考验。

汤仪曾见过有的犯错学生声泪俱下地朗读,仿佛真心悔过,又仿佛承受不住、极度恐惧。那时她不明白,一个人的意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吗?

为了减轻惩罚,获得老师同学的谅解,往往表现得越痛苦、潸然泪下,就越让大人们相信他有改过自新的决心。

其实,这是一种服从的表现。

初初,来此的学生内心都带着不屑、抗拒、叛逆的心理,哪怕在这度过了一个月,面对惩罚会有习惯性的逃避,做检讨时心底不以为然,但时间一久,渐渐地这些会成为习惯,像一个永不消失的烙印,时刻提醒着自己,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

可怕的是,每一个学生都正在经历或经历过这个过程。

汤仪最害怕的是自己在这种环境中被同化。

讲台下的学生穿清一色的校服,正是青春蓬勃的年纪,他们的脸上面无表情,视线一齐看向她,这数十道目光不带任何意味,却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

或许,她会因为今天的检讨,而成为接下来的众矢之的。

看着桌上的检讨书,汤仪面向全班开始做自我检讨。她的检讨书内容清晰,符合老师的要求,说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做错了什么,今后要如何……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检讨时感情不激烈,从头到尾,静如止水。

但不能说她没有悔改之心,因为检讨写得很规范,像个好好学生在对老师诚心道歉一样,不原谅,好像说不过去,原谅,好像又不够点意思。

做完检讨,汤仪没有立刻下去。

男老师走上讲台,他望着下面的学生,朝其中一位道:“班长,你来代表大家的意见说说。”

班长是一位短发齐刘海的女生,叫江莹。

江莹站起身,她的目光滑过汤仪,看向老师:“我觉得汤仪的检讨做得很深刻,看出来她有自我反省。”

男老师听着,面上风波不动。

江莹:“但是生命可贵,在青云,所有学生都应该要谨记老师和教官的教诲,她不应该犯这样低级的错误,鉴于她是初犯,我觉得大家应该给她一个机会……”她见老师神情不变,继续道:“大家都是同班同学,要互相帮助,我想我们或许可以帮她重新投入学校生活。”

班长一番话滴水不漏,既不得罪老师,也不得罪汤仪,更不得罪班上其他同学。

江莹清楚自己做不了任何决定,她只是说些漂亮话而已。

男老师点点头,让江莹坐下。汤仪是班上来校时间最短的学生,按学校给老师的教学建议,新来的学生往往不服管教,头一个月的教育是关键——让她快速接受这里,让她思想上变得服从,打消她那些无用的想法……

稍作思忖,男老师心里有了决定,“班长说得不错。念在汤仪是初犯,来学校的时间比较短,可能还没适应,老师也认为我们班要发挥同学间友爱互助的精神,所以,老师现在指派两名同学来负责帮助汤仪,一位是班长江莹,另一位是和汤仪同宿舍的陶晓然,辛苦两位了。”

站在边上的汤仪心头一沉。

这一席话冠冕堂皇,说是帮助,实则是负责监督她的一言一行。

闻言,江莹举手道:“老师,汤仪今天回班上吗?”

“不是今天,汤仪两天后回班上。”

关静修室的惩罚一律是七天,老师酌情替她减少了一天。

汤仪的检讨做完,班会便结束了。

老师将她送回静修室的门口,汤仪低声说谢谢老师。

傍晚的天阴沉沉的,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走进静修室,她跟教官报上自己的名字,新来的教官瞧她一眼,拿起桌上的钥匙串,每个钥匙上贴有标签,依次对应不同的静修室。

回到小黑屋,面对这熟悉的昏暗,她感到阵阵眩晕。好像发烧时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后迷迷糊糊,朦朦胧胧的,浑身有种病去如抽丝之感,使不上力气。

汤仪站在阴暗幽闭的空间里,后知后觉手脚发凉,脑袋也昏昏沉沉的。

江莹的话、老师的话、自己朗读检讨书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汤仪坐下来,闭上眼想清空脑袋里的杂音,不料脑中浮现今天白天见到的那名男生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了愤怒和恐惧,而是目光如炬地盯着她,嘴角噙着讥诮的笑。

紧接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嘲笑声几乎要吞没她,令她无法呼吸。

为什么要这样?她又一次产生这样的疑问。人到底为什么而活?如果不是为自己……

有一瞬的迷惘,慢慢地,感官如溺水,放大了迟钝。

直至她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好像是在跟她讲话。

尖啸般的嘲笑声如潮水般退去,汤仪意识逐渐清晰,目光一扫,看见身旁的少年。

周峤问她:“怎么了?”

从她进来后坐下,他就发觉不对劲。

女孩表情木木地坐在他身边,似乎沉浸在某种情绪里,也像被什么魇住了。

他发现她在哭,是无声、压抑的流泪,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会她也在哭,但这两者不同,这一次,好像是一种藏得更深的伤心。

汤仪回过神才感到脸上湿漉漉的,她原本不是爱哭的人,但在这里短短的两周,她就发现自己变得很情绪化,心理很不稳定,渐渐有了自杀的念头。

积郁太久了,心里很闷,需要释放一场,哪怕是一把刀捅进来,鲜血淋漓,也比沉默着疯掉要好。

不能哭,只能流泪。哭的声音太大,会招来教官。

她望着周峤,视线慢慢模糊、变暗,她不仅想要离开这里,她还想要一个答案。如果没有得到这个答案,她会“死”在这里的。

肮脏的静修室里,微弱的光线下,两人坐得很近,看不清彼此的脸庞,却隐隐感受到对方的情绪。

冥冥中,他们或许命运相连,从第一眼看见对方。

一个不想他死,一个不想她难过。

周峤沉默着俯身去拥抱她。

眼前的漆黑缓慢地笼罩下来,她后知后觉,迟疑地觉察到了什么。

下一秒,她像一个急需复温的冻伤病人,自然地渴望他身上的温暖,她汲取他的温暖,像得到一种久违的力量。汤仪伸手抱住他,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放肆哭出声。

他任她发泄着,自始至终,没有再问。

情绪渐渐平复,她额头靠在他肩上,身心俱疲,像一条濒死又被海浪拍回水中的鱼。她闭着眼想,这样的温暖太珍贵了,同时萌出一个短暂的念头——想要永远拥有这种温暖。

过了不知多久,周峤在她耳边问:“还好吗?”

他说话的气息轻轻拂过,让她觉得有点痒,不禁想起什么。

汤仪慢慢感觉有点怪怪的,她说不上来,可能是很少和同龄异性有这么亲密的接触,在他的怀里,她感到脸上越来越热。

必须要松开这个拥抱。

她转过脸,不去看他,可为什么脸上越来越烫,她狐疑地摸摸额头,好像也没发烧。想了想,大概是哭得有点脱水吧。

屋内静了一会。

汤仪摸了摸脸,嗯,烧退了。她不禁凑到他身前,轻声说:“谢谢。”

周峤在昏暗中抬眼看她,“不用。”

——

这天深夜里,汤仪第一次忍不住找他聊天。

“我后天下午就要走了。”以后他们就很难见面了。

准确说,哪怕在白天见到,都不一定能认出对方。

周峤淡淡应了声,又问她:“不好吗?”

他的声音在夜里格外低沉动听。

汤仪抬头看他,少年的眉眼落在影影绰绰的月色里,脸庞晦暗,辨不清他的神情。

“……”她说不出,好像很好,又好像很不好,这感觉很苦恼。

她换了一个角度去想,“应该不太好。”

离开静修室,要被两个人时刻监督,其中一个还是舍友陶晓然。

“为什么?”他问。

不想解释原因,汤仪索性道:“这里比较清静,外面太吵了。”

周峤:“嗯。”

气氛不免沉了下来。

汤仪不再讲话,她暗暗猜测,依他这惜字如金的性格,肯定不讨女生的喜欢,恍然中又想起他说因为早恋被父母送到这里……还是不想了,睡觉吧。

她跟狱友道:“晚安。”背过身酝酿睡意了。

周峤把目光从她身上一点点收回。

他和她不同,她清楚知道自己何时能离开静修室,但他对自己接下来所要遇上的,却是一无所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在此坐等时机。

但没想到,这个时机来得这么快。

——

次日,临近中午,教官把周峤喊出静修室。

一楼走廊的光线不好,白日里也昏黑,有几盏灯常年亮着。

他不紧不慢地跟在教官身后。

这次,不知是谁来找他。

不远处,有一位女孩注视着周峤。

她望着少年从薄暗里走出来,天花板上的灯管忽明忽暗的闪烁。

即便如此,这样微弱的光也足矣,足以照出心上人俊美的脸庞。

当关琦琦再见到周峤时,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他太好看了,能得到他眼神片刻的停留,简直是上帝的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