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静修室的角落里铺着竹席,上面堆着一摊老棉花被,远远能闻到一股异味。

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久了,嗅觉仿佛失灵。

汤仪已经闻不出什么气味了。她坐在周峤身边,两人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她上次被关小黑屋时是一个人,这次有人陪她,不知为何,她心里竟然有点小小的轻松。

夜色渐浓,月光淡淡地倾下。

她瞥眼周峤,他正抬头望向墙上的排气扇,月光只描画出少年脸庞的轮廓,或许是光线太暗,带着点朦胧暧昧,虽然汤仪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她暗自猜测他长相是清秀干净的。

周峤若有所感,视线一转,两人目光又一撞。

他用眼神询问她,汤仪以为他想问她什么,便挪坐过去。

周峤疑惑地看着她,汤仪等着他“问”什么,结果两人对望着久久无语。

汤仪忍不住笑出声,下一秒又捂住嘴巴,她眼睛看向门上的小窗口,幸好,没惊动外面值夜的教官,不过,这个时候教官在睡觉,管理很松懈的。

她凑到他身前,轻声说:“我感觉,我们俩这样,又聋又哑的。”

闻言,周峤有些莞尔。

“现在可以说话了?”少年的嗓音清润悦耳。

汤仪低声道:“小声点,我怕教官起夜的时候巡逻。”

周峤淡淡嗯了一声。

汤仪问他:“你是新生吗?”他之前“问”她这么多问题,现在轮到她了。

周峤扫一眼这黑乌乌的静修室,道:“算是吧。”

“你为什么进来?”

周峤沉默片刻,“早恋?”

汤仪听了,悄悄去看他,“我和你一样。”话落,她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情。

两人毕竟不熟,没讲几句气氛便静默下来。

夜晚的静修室落针可闻。

她凝视那一束光投下的地方。

时至今日,她依然感觉这一切像一场噩梦,可不知何时梦醒。

看久了,困意渐渐袭来。她调整了一下睡姿,把一只手放在肚子上,另一只手自然垂在地上,感到舒适,慢慢进入梦乡。

周峤看眼身旁的女孩,又收回目光。他把手臂枕在脑后,微侧了侧身,酝酿睡意。

——

早上的阳光带着春末的和煦,暖洋洋的。

周峤睁开眼,屋内光线微弱,排气扇口的那堵墙似乎偏西面。光虽暗淡,比夜晚好一点,但看人依然不清晰。

他想起身,却感到手背上有点重。他略带迟疑地伸手探去,指间触及细腻的肌肤,心头微跳,明白过来是女孩的手压在他的手上。

周峤望了眼她,女孩的脸侧在另一边。他轻轻托起她的手,慢慢放在地上,冷不防女孩一甩手,身上一重,肩上微沉,他再看,汤仪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

她的头枕在他颈窝处,脸颊温软,呼吸轻轻的,似乎睡得很沉。

从没应对过这种状况。周峤有几秒的愣神,他很快镇定下来,双手握住女孩的肩膀,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回原位。整个过程,他都没去看汤仪。

周峤一手扶墙,试着站起来,虽然身上的伤看着吓人,但都是皮肉伤,短痛之后会复原。他在小屋里走了一圈,发现除了排气扇、投食的小洞外,角落里还有一个被砖头掩住的狗洞,那处只塞了两块砖,手能探出去。

他走到门前,透过小窗口观察外边的环境。

外面是一条狭窄阴暗的走廊,有楼梯通往上面一层,楼梯转角处摆张课桌椅,教官坐在那看管被关禁闭的学生。

看了会,周峤又坐回去,身边的女孩仍在酣睡。

他在脑海中把整件事从头到尾地整理一遍,更确定现在自己需要耐心等待,对方不会平白无故将他囚禁在此,定是为了什么事——想来和关琦琦脱不了干系。

除开名字和大致样貌,周峤对关琦琦印象很淡。

对情情爱爱,各种花样的表白,他收到过不少,却始终保持无感;对学习和课业,他向来游刃有余,有时甚至感到无聊。

或许与基因有关,他父母是清正的大学教授,他从小学东西快,悟性好,耐心足够,没什么能难住他,自然,也没什么东西让他很感兴趣。

他一直都在世人眼中优秀、精英的那条路上走着。

可走着走着,越来越不清楚自己究竟要什么了。

某个时刻,周峤陷入对自我的冷静审视中。

汤仪醒来时,下意识拿手揉揉后颈。

静修室是惩罚学生关禁闭的地方,常年闷关,无人打扫,石灰墙上有各种斑驳痕迹,有干涸的血迹、痰印……某些角落里散发着难闻气味,夜晚,墙根里偶有老鼠出没,吱吱乱叫。

头回被关的学生,无论男孩女孩,都会被一种深深的恐惧笼罩,在里面大哭大叫,起初会要挟外面的大人放他们出去,之后感到绝望,苦苦哀求着……

汤仪不是第一次被关了,她清楚这些都没有用。

转动几下脖颈,视线里看见另一个身影,她愣了几秒才想到,这是昨天被扔进来的少年。

移开目光,她一手撑地起身活动活动,腰臀处很麻,血液流通不畅,有种蚁咬啮噬的感觉,她慢慢走到门前,看看轮换到哪一位教官。

在她没被关小黑屋前,一位前辈学生告诉她:大多数教官都很严厉,只有几位教官脾气还可以,稍稍讲点道理,不会无缘无故体罚学生。

看管静修室的教官每天都有轮换,假如以后被关禁闭,见到脾气还行的教官,可以跟他们提点合理的要求。虽然学生的请求不一定被允许,但至少不会受到惩罚。

看着不远处那位在玩手机的教官,她抬手敲了敲小窗玻璃。

教官老杨循声望来,他收起手机,走过来。

“洗脸刷牙,可以吗?”

门的隔音很差,她拿正常声音说话,门外的人也能听清。

老杨面无表情地点头,拿钥匙开门。

女孩从里面走出来,老杨守在门口,扫一眼小屋里的情况。

少年倚墙而坐,昏暗里,无法辨认他的神情。

换班前,上一位教官对他有交代——人一醒要跟上面的讲一声。

咔哒一响落锁,教官把钥匙揣进裤兜,径自往前走,领女孩去这里简陋的公共卫浴间。

汤仪望眼身后,走廊的尽头,有淡淡的阳光,一道黑色铁门禁锢了所有。

他们确实活得比监狱里的杀人犯还不如。

——

在教官的监视下,汤仪洗漱完便回到静修室。

老杨再度注意到小屋里的少年,视线停留几秒。

他关门锁好,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在通讯录上找了找,拨出电话。

汤仪取好早餐,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两人间隔得不远,她敲了敲地,他眸光看过来。

她又把早餐分他一半,并拉过他的手,“告诉”他可以请求教官让他去洗漱。

告知完毕,汤仪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开始吃早餐,仿佛他与她无关。

周峤垂下目光,其实她完全可以无视他,不用顾及他,他们之间本来就不认识。

遑论她这么做,可能会招来危险。

他没吃早餐,比起填饱肚子,他更想洗漱。

周峤起身去小窗口那,按汤仪所说的,他依葫芦画瓢。

教官点头同意。

周峤走出静修室,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发现原来他所在的静修室位置最靠里,采光最差,怪不得呆在里面的人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

卫浴间就在一楼,逼仄的屋子中间竖起一块高高的木板,用来分割空间,两边各按上一道简易的铁皮推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就能进去,两门上写着“男”、“女”两个红色大字,字迹潦草。

周峤没有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他打开水龙头,简单洗漱了一番。

老杨站在卫浴间门口等待,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动声,他赶忙接上。

电话那头的人有些不耐,“什么事?一大清早的。”

老杨瞟一眼卫浴间,如实禀告。

短暂讲完,对方挂掉了电话。

老杨再抬头望去,看见周峤正站在不远处,仅仅几步开外的距离。他怔了下,心头一跳,反应过来,立马斥道:“洗完怎么不吱声?属猫的?”他目光上下扫了眼周峤,看不出什么端倪。

周峤神情冷淡,一言不发,眸光清浅地注视面前的教官。

老杨脸色微沉,僵持几分钟,他才说:“走了。”

周峤跟在教官身后。方才的对话他都听到了,看来有人要来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