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老子婆娑

先前陈平安在祖师堂里边打盹那会儿,门外众人就安安静静等着山主现身。

修道之人,休歇酣眠是头等大事。

人生不过“醒”“睡”二事,一辈子,来时大醒,去时大睡。

崔东山双手笼袖,瞥了眼双鬓霜白的姜尚真,微笑道:“日月磨蚁,老子婆娑。”

姜尚真笑道:“好个醉宿逆旅,挑灯看剑,问君有无不平事。”

米裕听得比较迷糊,吃了读书不多的亏,只是没来由想要假扮豪客,走一趟山下的江湖,白衣策马,好结识些活泼可爱的女侠。

崔东山开始转去埋怨曹晴朗在福地连中三元,到了大骊科场才是个新科榜眼,只当了个从六品的翰林编修,害得他这趟中土神洲的功德林之行都没怎么好意思跟师祖吹嘘:“文庙的董老儿、旧鱼凫书院山长周密这俩臭棋篓子看过你的几篇科举制艺文章后,评价都不算太高,师祖一个秀才功名的,还能怎么办,只好让董老儿和周山长帮你圈画批注——拿去。”

曹晴朗接过大骊礼部那几张“失窃”的答卷,哭笑不得。上边果真有董老夫子和周山长的朱批,圈画不少,批注极多,批评有,但是不多,更多还是极有讲究、分寸的溢美之词。

其实不光是曹晴朗的答卷,本届殿试一甲三名和二甲进士的答卷都被崔东山席卷一空,搬去了功德林。董老儿阅卷完毕之后,有句感慨:“云蒸霞蔚,鳞集大骊,济济一堂,山川之美。”

曹晴朗问道:“小师兄,我那翰林编修一职,什么时候辞去?”

其实参加大骊科举也不是曹晴朗的本意,是朱敛撺掇的,种先生也觉得可行,曹晴朗这才按部就班,一路考到了榜眼。好像文圣一脉,只说科举功名一事,担子全部落在了曹晴朗一人肩头,而曹晴朗也确实没有让人失望。大骊王朝哪怕归还了半壁江山,依旧是半洲士子在争抢着鲤鱼跳龙门,尤其是大骊朝廷开创先河的陪都会试、京城殿试两场,更是俊彦无数,无一例外都是一等一的读书种子,所以曹晴朗的这个新科榜眼分量极重。

崔东山笑道:“辞官做什么?回头小师兄帮你弄个编撰史书的差事,吏部考核也会帮你挡下。就当是一位翰林郎,先坐几年冷板凳。”

隋右边跟种秋站在一起。一个是毅然决然舍了武道转去修行练剑,立志以剑修身份仗剑飞升;一个竟然能够中途修习儒家神通,与书上圣贤道理相契,最终结金丹。都不是常人。

隋右边对种秋很是敬重,向他道贺:“种夫子以儒家书院的正人君子气象结金丹,难能可贵。”

种秋笑道:“但问耕耘,莫问收获。你我共勉。”

其实隋右边在他们家乡的先生,种秋是知道的。种国师历来看书驳杂,江湖秘闻、稗官野史,什么都看。那个读书人在藕花福地一直被视为儒圣一般的存在,同时还是玄之又玄的剑仙之流,反正文人笔记、野史上边的大抵路数,无非是张嘴一吐,一口剑丸,白光一闪,人头滚落。而种秋那个“文圣人武宗师”的说法,所谓“文圣人”,其实可以算是隋右边先生的后世模子。

卢白象问魏羡:“怎么还不收个弟子?”

魏羡答道:“等你的弟子收弟子,我再收。年纪小,辈分高,白占一份便宜。这要是还没出息,打死拉倒。”

裴钱突然说道:“老魏,你说那沙场厮杀,没有什么一字长蛇阵、龙门阵,不过是‘定行列,正纵横’六个字,最后各凭本事,乱刀杀来,乱刀砍去。以前我不信,总觉得你是在胡诌,等我去过了金甲洲,发现好像真是这样的。”

魏羡沉默片刻,揉了揉下巴:“这么有学问的话,我平常说不出,莫不是我喝酒后的言语?”

裴钱说道:“麻烦老魏你见好就收啊。”

卢白象哈哈大笑:“海量,海量。”

周米粒在与暖树窃窃私语,偷偷比拼各自袖子里的瓜子多寡。

陈平安走出祖师堂大门后,发现所有人都有些沉默,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他左看右顾,并无异样,疑惑道:“怎么了?”

崔东山小声道:“大师姐?”

言下之意,这种紧要关头,是该大师姐出马了。

裴钱疑惑道:“干吗呢?”

崔东山哀叹一声,惋惜不已。可惜骑龙巷的那位贾老神仙不在场,不然开了个好头,门风一起,可就挡不住了。

陈平安快步上前,问道:“等下咱们怎么安排,总不能闹哄哄一大堆人冲进去吧?”

朱敛笑道:“还是公子决定好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不好太闹腾,等下回礼,每处宅邸,一两人陪我登门就行了。先一起下山,到时候我点名。忙完正事的人,就可以先回了。”

其实小镇除夕夜有那“问夜饭”的习俗,家家户户都会走门串户,吃过年夜饭后,天黑之前,就会重新在桌上摆满酒菜,青壮汉子划拳,喝酒吃菜。孩子们不与大人们凑热闹,自己玩自己的,成群结队,去每家每户蹭糖和瓜子,还会带上个小布袋子。只要不是结仇的门户,孩子们都会一哄而上,喊着叔伯婶姨。上了岁数的老人,那晚都会坐在火炉旁,孩子们的称呼乱了辈分,喊高了还是喊低了,老人也不会去管。若是关系不好的街坊邻居,某些孩子就会在门外的巷子里等着。

按照小镇方言,“问”与“梦”两字同音,所以陈平安第一次出门游历的时候,还专门与李宝瓶讨论过这个问题,到底是问夜饭还是梦夜饭。

在那十余座客人下榻的宅邸当中,有两位剑仙在书房欣赏一副楹联。

绕屋梅花三十树,书架满眼两千书。

邵云岩赞赏道:“满纸烟霞气,这才是仙家府邸。”

有个小财迷蹲在厅堂里边,绕着一对勾云纹太师椅缓缓转圈,这才发现椅子背后有那篆文,分别是“风和日丽”“云开月明”。椅子是新的,字却极具古韵。

有两位夫人走在一处青竹廊道中,酡颜夫人抬头望去,有一串檐下铁马,作薄玉鸟雀数十枚,以青色纤细缕线悬挂于檐外,风起鸟飞,叮咚作响。桂夫人则望向廊外的一块风水石,铭刻有“峭壁孤立,若登天然”八字行草。大概是意犹未尽,有人又在右下角题刻了四个隶书小字“石即我也”。

一处宅子凉亭内,彩雀府柳瑰宝在煮茶,有一把底款“寒雨”的紫砂茶壶专门用来喝冰茶,花押“不言侯”。

一幅巨嶂山水悬在中堂,长达两丈,气魄极大,疑似天边仙家景,飞入此君彩屏里,一看就是中土那位山上丹青圣手的范氏手笔,细细再看还是如此,没有半点不对的地方,落款、钤印、花押,都是极好的佐证。可事实上,是那摘了围裙的老厨子回了自己书房,双手持笔不说,嘴里边再叼一支,落笔生花,随手画出,无非是案头几本购自红烛镇书肆的名家画谱而已。

霁色峰的三十六座待客宅邸,从法式图稿、山水格局,到所有细节,每一副楹联、字画的书写,每一件文房清供的拣选,每一把竹木椅子的打造,每一把茶壶的烧造,每一片竹叶书签,都出自忙里偷闲的朱敛之手。

霁色峰第一座宅邸,陈平安只是带着长命一起跨过门槛。

这拨观礼客人,是龙泉剑宗的董谷、刘羡阳和风雪庙的魏晋。而龙泉剑宗与风雪庙的关系,一洲皆知。

精怪出身的董谷对落魄山自然印象极好,而且价格昂贵的剑符一物就数落魄山购买最多。一个供奉周肥,一个长命道友,都跟上瘾似的。

陈平安与董谷礼节性寒暄一番,礼数周到。

至于刘羡阳,不需要说什么客套话,所以落座后,陈平安更多是与魏晋闲聊。

魏晋说他不会在落魄山久待,很快就会走一趟海外。妖族还有不少逃窜入海的漏网之鱼,正好拿来练剑。还说如今的浩然天下天时更迭,诸多仙家机缘应运而生,只说宝瓶洲就凭空出现了一座悬空湖泊,湖心岛屿上有祠庙一般的古老建筑,其上有三字匾额,“秋风”二字清晰可见,但是最后一字只余一半,是个“司”字。完整说法,多半是秋风祠了。但是寻访此地仙缘的练气士没头没脑进去、没头没脑出来,人人毫无收获,只知道里边栖息着一群虚无缥缈的社鼓神鸦,嘴衔落叶。

除此之外,南海之上还出现了一条至少是半仙兵品秩的仙家渡船,足可跨洲远游,规模极大,如雄城巨镇,渡船之上只有一个好似大道显化而生的古怪僧人。只是这条渡船行踪不定,能否登船只看机缘,但是登船之人全部如泥牛入海,无一人能够离开。在那之后,一个来自流霞洲的仙人女修葱蒨曾与一个中土剑仙联袂登船查探,不承想依旧无法将渡船留下,还差点被那个仿佛无境的年轻僧人“挽留”一百年,二人只能强行破开小天地,才得以重返浩然天下。

浩然天下与蛮荒天下接壤之后,这些仙家机缘如雨后春笋纷纷涌现。

陈平安对那秋风祠自然没什么兴趣,但如果落魄山有人下山历练的话,倒是可以去试试看,碰碰运气,反正不似那渡船凶险。

刘羡阳亲自将陈平安送到门口,猛然抡起胳膊。

陈平安一个低头、弯腰、前冲,行云流水。

第二座宅子里住着桂夫人和酡颜夫人,陈平安带上了裴钱和暖树登门致谢。

在那青竹廊道的长椅上,桂夫人喊了裴钱坐在她一旁,暖树也被她拉在身边,所以陈平安就只好单独坐在一边。

他与桂夫人聊起了青鸾国的金桂观,因为青要山上的老桂树是月宫种无疑,有点类似披云山青竹与竹海洞天的渊源。如今双方身份都已经水落石出,这些就不算什么忌讳了。

桂夫人微笑道:“青要山的六棵桂树确实是出自我那桂花岛一脉,金桂观的开山祖师爷算是仙槎的不记名弟子,现如今的观主张果,按照辈分,能算是仙槎的三代弟子,小水桶都该是张果的师伯了。仙槎与范氏老祖有过一桩密约,又帮忙炼制竹篙,渡船得以安然驶过蛟龙沟,桂花岛就送了他几枝桂花。”

范家那位隐姓埋名的老舟子真名仙槎,早已舍了姓氏不要,自号星舟道人,算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陆沉不认这个资质鲁钝的弟子,但是包括曹溶、贺小凉在内的其他嫡传却都认这位大师兄。

仙槎对桂夫人痴心不改,陈平安当年乘坐桂花岛渡船去往倒悬山,就领教过那人对桂夫人的痴情,双方还切磋过“道法”。

陈平安其实对仙槎那个不记名的弟子印象更好,不过要论名气,只是玉璞境的仙槎在浩然天下,却比飞升境还要大。跟白帝城柳赤诚是一个路数的修道之人,当然自家落魄山的陈灵均也不差了。

在金桂观内,一棵最为高龄的月宫种老桂下,石桌桌面被某位剑仙以剑气刻画为棋盘。当时联袂云游道观,临时起意的对弈双方,正是道人仙槎和风雷园园主李抟景。

桂夫人今天算是为陈平安解开了一个长久的“仙迹”疑惑,看来与那骑鹤城差不多。

陈平安看着裴钱,突然笑了起来。金桂观曾经有个好客的小道童,变着法子也要送给一个登山做客的黑炭小姑娘一把挺值钱的仙家桂枝伞。

裴钱疑问道:“师父?”

陈平安笑道:“还记不记得那个小道童?”

裴钱想了想,点头道:“记得,跟在那个叫许伯瑞的年轻道士身边,是个烦人精。”

酡颜夫人有些羡慕桂夫人能够与这个心狠手辣的隐官大人如此言语无忌,只是想到邵云岩暂借给她的那枚养剑葫,酡颜夫人就略微心安几分——伸手不打笑脸人不是?

陈平安为何要将她安置在陆芝身边,无论是避暑行宫的初衷,还是隐官大人的用意,酡颜夫人都心知肚明,是希望性情直爽的陆芝到了浩然天下之后,自己能够帮着出谋划策。

桂夫人以心声问道:“陈公子,月老红绳一事,是否知晓根脚?”

陈平安笑道:“只听说柳七有本姻缘簿子,曾经是月老翻检之物,选中两人,再牵连红线,就是一对良人美眷了。能否白头偕老,要看那红线的长短。”

飞升境柳七的词写得很好,在山上流传极广,但是“柳筋境”为何而来,为何会有一步登天的仙缘,却并未在浩然天下传开,所以柳七在山上,尤其是山顶,是最被低估的修士之一。他从青冥天下返回浩然家乡之后,更证明了这一点,甚至没有之一。

传闻柳七在大海之上以三百六十五种术法拦下王座大妖仰止,完全碾压仰止的水法本命神通。最终再联手一位文庙副教主,将试图远遁的仰止成功拘押到了中土神洲一处秘境中。

有被低估的,就有被高估的,比如那“可以一人攻城,能够独自守城”的墨家巨子,以及一直不曾真正与裴旻问剑一场的左右。只不过墨家巨子在据守婆娑洲一役过后,以及左右与十四境剑修萧愻问剑多场之后,就不再属于被高估之列了,而是换成了拼了性命毁去肩头日月的醇儒陈淳安。因为哪怕如此,不说什么与刘叉换命了,好像刘叉甚至都未曾跌境,都只是将刘叉拦截在南海一处通往蛮荒天下的归墟之畔。

桂夫人正色说道:“要小心。”

陈平安点头道:“已经很小心了。”

桂夫人瞥了眼陈平安的手腕,陈平安笑道:“不一样。”

之后起身告辞,陈平安突然微笑道:“酡颜夫人,回头我再与你详细询问婆娑洲那边的战事。”

酡颜夫人脸色僵硬,点头答应下来。

第三处都是俱芦洲人氏,陈平安因此带上了曹晴朗、周米粒和陈灵均。周米粒来自哑巴湖,陈灵均是在俱芦洲走渎。

白首在门口亲自迎接好兄弟陈好人。只要裴钱不在,陈好人就是自己的好兄弟。

到了一处院落,陈平安一脚跨过门槛,就要收回脚,溜之大吉。

刘景龙、柳质清、徐杏酒围坐一桌,桌上摆满了酒水。

不承想白首得了师父的授意,已经关上了门。

陈平安无奈道:“喝酒可以,点到为止,不然醉醺醺待客,不成体统。实在不行,等我逛完,再来陪你们喝个痛快。”

刘景龙微笑道:“先喝,喝酒嘛,喝开了就都好说。”

陈平安转头望向曹晴朗,曹晴朗摇头道:“先生,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

陈灵均把胸脯拍得震天响,立下军令状:“喝酒?先过我这一关!老爷你放心,我等会儿负责将刘先生他们背回屋子。”

老真人桓云与陈平安打了个道门稽首,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

双方最早相逢于云上城,一个摆摊卖符,一个慧眼独具,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聚又好散,山水又重逢。

陈平安与徐杏酒道了一声歉。错过了徐杏酒的婚宴不说,还错过了对方继承城主之位的山上庆典。

徐杏酒很是善解人意,笑道:“今天与陈先生先喝一顿酒,回头在云上城再补上一顿酒。”他腰间悬佩长剑是落魄山赠送的那把法剑细眉,此刻他轻拍剑柄,“赠剑之恩,我找机会再与陈先生回敬一顿酒。”

陈平安只是装傻,转去与柳质清道贺。

相貌极其俊美的柳质清微笑道:“跻身元婴境而已,不值得大肆宣扬,一顿酒。”

陈平安只是微笑,不言语。酒酒酒,酒你们大爷的酒,你们仨酒鬼自己喝去。

白首叹了口气,道:“我就不如柳先生了,小小剑修,只是金丹开峰,那就半顿酒?”

陈平安说道:“半顿酒?不够吧。我拉上裴钱陪你喝够一顿?”

白首一听到“裴钱”两个字就觉得脑壳开花,立即见风使舵,临阵倒戈,与师父几个大义凛然道:“你们几个怎么回事,我这位好人兄弟今儿多忙,有那么多远道而来的客人要招待,喝酒耽误事。”

陈平安落座,坐在刘景龙和柳质清之间,与邵云岩问道:“邵斋主,陆先生在婆娑洲可还好,有无开宗立派的意思?如果有,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担任供奉。”

邵云岩笑着点头:“陆先生虽然接连在数场战事中受伤,佩剑都已经换了三把,本命飞剑也有些折损,但是剑心砥砺极多,已经见着了瓶颈。”他叹了口气,没有遮掩,“只是陆先生没有开宗立派的念头,倒是已经答应齐老剑仙担任宗门客卿。”

陈平安点头道:“齐老剑仙愿意在浩然天下扎根,是好事,又是凭着实打实的战功开宗立派,更是好事。陆先生答应担任客卿,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邵斋主如果愿意跟随陆先生一起担任客卿,其实最好,于齐老剑仙的宗门而言,又是一桩雪中送炭。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建议。”

邵云岩笑着点头,“既然隐官大人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好好考虑考虑。”

柳质清提醒道:“都别光说话,喝酒。”

陈平安无奈道:“好歹容我先把过场走完,在自家山头,我又跑不掉。”

柳质清微笑道:“境界越高,酒桌上越。”

陈平安道:“我、邵斋主、桓真人、杏酒、陈灵均,还有小米粒,喝你们两个,不跟玩儿似的?”

徐杏酒一头雾水。

陈平安提醒道:“桓老真人如今是我们落魄山的客卿,我们俩又算是你和赵姑娘的半个月老,杏酒,你自己掂量掂量。”

徐杏酒叹了口气。

柳质清想了想:“那就再加我一个?反正刘先生酒量好。”

刘景龙伸手覆在身前一只酒壶上:“今天就算了。”

陈平安险之又险地离开此地,出了门,再带着米裕和崔嵬去往下一座宅子。

其实徐杏酒最后想要与陈平安说件心事,这位云上城新任城主满脸愧疚。陈平安却笑着以心声答复:“别担心,是小事,喝你的酒,陪好刘剑仙。”

邵云岩好奇问道:“景龙,怎么就放过他了?”

刘景龙开始喝酒,轻声笑道:“天底下从来不缺酒水,只欠一场故友重逢。”

徐杏酒疑惑道:“刘先生此说,好像有些答非所问。”

刘景龙抿了一口酒,无奈道:“杏酒、质清,你们一个比一个讲义气,我能怎么办?”

见到徐杏酒忧心忡忡,刘景龙笑道:“陈平安既然回了落魄山,肯定会妥善解决的,你还担心个什么?”

徐杏酒点点头,抓起一只酒壶:“刘先生,那我先走一个!”

刘景龙揉了揉眉心。

在第四座宅子,米裕的感觉就是,好不容易从霁色峰祖师堂留下半条命,剩余半条命好像又悬乎了。而在宝瓶洲战事当中出剑凌厉的崔嵬好像比米裕还要心情沉重,跨过门槛之前,竟然先深吸了一口气。

郦采的两名嫡传陈李、高幼清,谢松花的两名爱徒举形、朝暮,这四个最早离开剑气长城的剑仙坯子的性情、飞剑、境界、家世,陈平安一清二楚。当然,还有九个年纪更小的孩子。

白玄双手负后:“哟,这不是红颜知己遍及浩然九洲的米大剑仙嘛,久闻不如见面,这张脸果然就是飞剑啊,专克一切女子。”

米裕摆手道:“过奖了,过奖了。”

陈李笑眯眯道:“落魄山不开办镜花水月真是太可惜了。”

陈平安会心一笑。米裕、姜尚真、崔东山,此外还有山君魏檗、客卿柳质清。在自己那几件私事都尘埃落定之后,落魄山就把一场场镜花水月办起来?

米裕抖了抖衣襟——愿意为落魄山略尽绵薄之力。

纳兰玉牒看着崔嵬,崔嵬欲言又止。

崔嵬的传道恩师是宁府的纳兰夜行,而纳兰夜行确实出自太象街的纳兰家族,与家主纳兰烧苇还是平辈兄弟。只不过他俩早年有一桩各有对错的私人恩怨,纳兰夜行便脱离了家族,所以崔嵬与纳兰玉牒也算是有些七弯八拐的关系的。

纳兰玉牒仰起头问崔嵬:“在家乡不出剑,在异乡才拼命出剑,为什么?”

气氛一下子就剑拔弩张起来,因为所有的剑仙坯子都想要知道崔嵬的答案。

崔嵬面无表情答道:“以前是贪生怕死,想要活下去;到了浩然天下,想要活得更好,由不得我怕死。”

纳兰玉牒“哦”了一声,趴在桌上,把玩一块木质的福寿牌。

米裕轻轻拍了拍崔嵬的肩膀,以心声言语道:“孩子都还小。”

孩子们看待这个世界很纯粹,非黑即白,好坏分明。

崔嵬也以心声答道:“我不怪他们。孩子们能够这么问,才是剑气长城的剑修。”

陈平安岔开话题,笑问道:“孙春王呢?又在炼剑了?”

院子里好像只少了那个性情孤僻的小姑娘。

姚小妍使劲点头,忧心忡忡,压低嗓音道:“曹师傅,孙春王好像炼剑炼疯了,你劝劝她啊。”

陈平安无奈道:“回头我会让崔东山找她谈谈心。”

是崔东山造的孽,解铃还须系铃人。

陈李眼神光彩熠熠:“隐官大人,我很快就会是元婴!”

举形坐在台阶上:“啧啧啧。”

陈李斜眼道:“不服?”

举形道:“某人年纪比我大几岁,这种事情,我不服气也没办法啊。”

白玄斜眼道:“怎么跟小隐官说话呢,不知道陈李是出自我们天下独有的隐官一脉吗?”

不承想陈李说道:“就你是自封的,半个都不算。”

白玄立即翻脸,跳起来骂道:“陈李你这么牛气,怎么不压境跟举形干一架啊?”

陈李嗤笑道:“压境问剑有什么难的,你跟某人一起上?”

白玄想了想,摇头道:“我最近开始练拳了,暂时是纯粹武夫。”

高幼清看到陈平安后有些畏惧,不如其余剑修显得那么亲近,或者刻意表现得不在乎。她到底是岁数大一些,比九个更晚离开家乡的孩子其实要更加清楚“隐官”二字的含义。不说隔了一个天下的飞升城,陈平安就是萧愻之后的剑气长城最后一任隐官,在剑气长城是比刑官更手握大权的存在。

高幼清的哥哥是高野侯,而她仰慕的庞元济又出自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算是陈平安的下属?只是高野侯跟随那座飞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庞元济好像去了西方佛国。

陈平安落座后,就像坐在了孩子堆里。米裕和崔嵬都站着。

陈平安沉默片刻,最后只说了一句话:“等到你们长大了,一起回剑气长城看看。”

至于飞升城,还有七十多年就会开门,每一个剑仙坯子都心知肚明,是一定要去那个天下的,到时候回不回浩然天下,到时候再说。

哪怕是贺乡亭和虞青章这样都未与隐官大人说过一句话的孩子都信得过他,只要有人愿意留在那里,相信隐官大人不会阻拦。

陈平安带着姜尚真和隋右边来到一座全是女子的宅子,里面住着彩雀府府主孙清和她的嫡传柳瑰宝,以及真境宗的李芙蕖和周采真。

当年托孙道长的福,陈平安离开那处险象环生的仙府遗址后小有收获,与彩雀府做了一笔大买卖。

因为刘景龙的关系,孙清有些笑容;又因为余米,她实在笑不出来——自己师徒二人好像都栽在了陈平安的朋友手里。私底下,孙清也会埋怨弟子喜欢余米那么个花花肠子做什么,学师父也好啊,刘景龙好歹是一位持身正派的君子。

昔年襁褓中的婴儿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周采真笑着喊了姜尚真一声“爹”。姜尚真笑脸温柔,拍了拍她的脑袋。

周采真再与陈平安施了个万福,喊了声“陈先生”。陈平安笑着点头,送了她一份见面礼,是个小木盒,里边装着十二张竹叶书签和一块陈平安亲手打造的天下太平无事牌——此物如今等同于落魄山的通关文牒了——还有一枚龙泉剑宗剑符。

周采真双手接过木盒,在她道谢后,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问:“书简湖风景还好?”

周采真施了个万福:“陈先生,书简湖风景极好。”

陈平安说道:“以后出门历练,可以走一走俱芦洲。”

周采真犹豫了一下。其实她并不太愿意游历俱芦洲的那个“家乡”,不想去那座随驾城。只是好像自己这么说,显得太过性情凉薄。但她又不愿说谎,所以就有些局促不安。

陈平安笑道:“没事。愿意去,不着急;不愿意去,也没什么。”

周采真松了口气,悄悄瞪大一双眼睛,看着这位在书简湖有过很多故事的陈先生。

周采真每次去青峡岛做客,都会路过渡口那边的账房,只是一直锁着门。红酥姐姐、湖君姐姐她们说起陈先生都是不一样的说法。师父李芙蕖、现任真境宗宗主刘老成、升任首席供奉的截江真君刘志茂,还有隋姐姐,每个人说起陈先生也都是不一样的。

孙清抱拳,豪爽道:“陈山主,与你做买卖,亏不了。反正我们彩雀府能不能在未来百年跻身宗门,就全靠落魄山了,学那鳌鱼背的珠钗岛成为你们的藩属山头,也是可以谈的。到时候落魄山租借给我们几个供奉、客卿,好帮我们撑撑场面。彩雀府别的不说,就是女子多,落魄山修士只要凭本事……不是靠脸啊,谁能与她们结为山上道侣,我乐见其成,绝不阻拦!”

陈平安笑道:“好的。”可惜郑大风没在山上,不然这会儿都能流哈喇子。

米裕前些年化名余米去往以炼制法袍作为立身之本的彩雀府,为孙清她们带去了一件出自蛮荒天下金翠城的极佳法袍,光线映照下,金翠两色宛如一枚枚孔雀翎眼,有那“水路分阴阳”的美誉,就连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龙袍都用上了金翠城的炼制织造手段。所以凭借反复拆解这件法袍,彩雀府的法袍技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包括太徽剑宗、云上城、龙宫洞天在内众多仙家的支持下,俱芦洲极多的山水神灵,尤其是城隍阁和文武庙的大小官差,例如那日夜游神,都对这件彩雀府法袍十分青睐。

最关键的是,彩雀府通过与披麻宗合作,再次为法袍锦上添花,在魏檗的牵线搭桥之下,彩雀府最后都与大骊王朝做成了一桩天大买卖,一次性与彩雀府定制了上千件法袍。这十多年来,连同府主孙清、掌律武峮在内,山上所有修士竟然就没几天在修行,全是当那纺织娘了。

这笔财源滚滚并且旱涝保收的山上大买卖,连那琼林宗都眼馋,心动不已,几次秘密找到彩雀府,想要从中分一杯羹。琼林宗许诺只要答应双方合作,会先给出一大笔谷雨钱作为定金,先后三次,一次比一次开价高,只是孙清都拒绝了。不说与落魄山是秘密盟友,她真要财迷心窍点这个头,她自己都没脸再去见刘先生。

孙清犹豫了一下,还是开门见山道:“陈山主是打算把春露圃彻底晾着了?”

这次观礼,落魄山都没有邀请春露圃。事实上,如果不是那桩法袍生意,在俱芦洲,春露圃是仅次于披麻宗的落魄山商贸盟友,别说云上城,彩雀府都要靠边站。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这样的打算,我会走一趟春露圃。”

孙清大大方方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陈山主自个儿烦心去,我是帮不上忙了。至于那个老婆姨,我懒得与她计较。”

陈平安笑着没说话。

落魄山三条商贸财路,其中两条都与俱芦洲牵连极深。一条是东南路线,起始于骸骨滩披麻宗,终点在大渎入海口的春露圃,只是稍稍有所延伸,与彩雀府和云上城都有关联。另外一条,路线从南往北,还是通过披麻宗,不过主要是与浮萍剑湖、龙宫洞天合作。涉及大大小小八十余座仙家山头,绝大多数,落魄山都不会直接与其对接,甚至许多小山头至今还误以为跨洲渡船的一次次货物南下是与北岳披云山和牛角山渡口联手,再凭此远销宝瓶洲南方。

在这期间,春露圃出现了两次大的分歧,一次是落魄山决定压价,减少利润,春露圃依旧不会亏钱,但是挣得极少,这使得春露圃祖师堂争吵不休,春露圃那位元婴境的山主还是希望落魄山能够更换一个更折中的价格,总不能一次次渡船往返,只挣那点根本不够看的蝇头小利。而照夜草堂唐玺、老金丹宋兰樵与他的传道恩师老妇人原本铁板一块共进退的三位盟友也出现了内部争执,唐玺与山主是一样的看法,只有一对师徒在祖师堂以撤掉座椅威胁春露圃,最终春露圃权衡利弊,还是不愿失去落魄山这条未来可期的财路,选择退步。

在那之后,落魄山一直有意无意提升云上城的商贸地位,加上彩雀府莫名其妙多出了只聚宝盆,好像只差一个上五境修士就可以跻身宗门,这让财大气粗却始终不是“宗”字头的春露圃难免有些吃味。彩雀府按照定额分发给春露圃的法袍,本该最早卖完的春露圃反而不知为何积压颇多,其实这源于祖师堂的一场议事。春露圃与唐玺不对眼的那位财神爷说了不少云上城和彩雀府的怪话,老妇人也听得恼火万分,说彩雀府那帮花里胡哨的小娘儿们是在打发叫花子吗?当时祖师堂交椅最为靠后的宋兰樵倍感无奈:师父她老人家什么都好,就是经不住有心人的言语拱火,当面几句原本不该当真的好话,偏偏就能让师父什么都不管不顾。而且春露圃也确实希望通过师父与那位落魄山的年轻剑仙说几句“自家话”,好帮着春露圃多挣些神仙钱。在这件事上,唐玺反而与宋兰樵是一个心思,觉得老妇人不该如此,情分是情分,买卖归买卖。只是宋兰樵私底下说了没用,唐玺劝了反而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而落魄山同样是念着那个老妇人与自家山主的关系,做出了两次不大不小的退让,只是春露圃依旧觉得不够。

还有不少的风言风语,比如落魄山帮助云上城打造出一座私人仙家渡口,春露圃竟然连这个都看不顺眼,飞剑传信落魄山,要求将那渡口搬迁到春露圃的一座藩属山头。写信人正是那个老妇人,收信人当然是陈平安。拿到那封信后,朱敛和魏檗相视无言,哭笑不得。

这些风波,陈平安都已知晓,所以才会亲自走趟春露圃,不过是顺路。

隋右边坐在李芙蕖身边。在书简湖,隋右边与第二任宗主韦滢势同水火是一宗皆知的事情。她与刘老成和刘志茂也都没什么交集,唯独与李芙蕖还算聊得来。

李芙蕖感慨万分。曾经那个青峡岛的年轻账房先生好像不过几个眨眼工夫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气定神闲,游刃有余,并且与之相处,令人如沐春风。

孙清在陈平安告辞离去时突然道:“你该不会大闹春露圃吧?和气生财啊。”

陈平安忍住笑:“有数的。”

在陈平安离开后,孙清问道:“芙蕖、瑰宝,你们觉得这种事情不棘手吗?”

李芙蕖说道:“情理混淆在一起,又牵扯到各自山头和钱财买卖,其实很棘手。”

孙清说道:“那他怎么跟没事人一样?”

柳瑰宝说道:“师父,你难道忘记当年仙府遗址的过程了?陈山主这种人,天生就擅长解决麻烦事吧。”

孙清想了想:“我只记得他抱住竹子说‘错了错了’的样子。”

周采真好奇问道:“有山水故事吗?柳姐姐可以说吗?”

柳瑰宝便拣选一些能说的,与周采真大致说了遍那场凶险的仙缘之争。周采真听得神色别扭,怎么都无法将温文尔雅的陈先生与那个黑袍老者的形象重叠。

柳瑰宝忍俊不禁,打趣道:“陈先生挣钱特别凶。”

周采真摇摇头:“肯定是你们误会陈先生了。”

陈平安带着崔东山、魏羡和卢白象走到一座气氛极为微妙的府邸。这边有一条溪涧潺潺流过,两拨人凭栏而立:李二、李柳、韩澄江,以及林守一、于禄、谢谢、董水井。

于禄在看那溪鱼,打算亲手做一根钓竿。谢谢看到了崔东山后,就再无半点闲适神态了。

果不其然,在陈平安与李二抱拳称呼了一声“李叔叔”后,李二笑着点头,崔东山就立即跑到谢谢身边,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在她耳边大声嚷嚷道:“谢大金丹,谢大仙子!”

谢谢身体僵硬,心弦紧绷,一动不动。

于禄朝陈平安摆摆手:“我找根竹子去。”

他脚尖一点,翻过竹栏和溪涧,一个人跑去对面山中竹林忙碌去了。

陈平安与林守一说道:“先前去了趟大渎祠庙,当时你刚离开没多久。”

林守一笑着点点头,并没有显得如何热络,还是老样子。估计再过个几百年一千年,林守一还是这么个脾气。

陈平安与董水井说道:“回头去州城府上找你喝酒,请教生意经。”

董水井笑道:“有的聊。”

陈平安与李柳和那韩澄江抱拳,笑着没说话,不然林守一和董水井估计今天就要找自己喝酒。

李柳微笑点头,韩澄江规规矩矩作揖道:“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只得作揖还礼:“见过韩先生。”

林守一扯了扯嘴角,董水井眼不见心不烦,转身望向对面的竹林。作揖作揖,你这姓韩的怎么不直接弯腰到额头点地呢,那不是更有诚意?

然后陈平安与李二散步远去。

李二问道:“桐叶洲那边的动静?”

陈平安点头道:“是在太平山跻身的止境。”

李二欣慰道:“那么我在山上多留几天,喂拳可以不用束手束脚了。”

陈平安脸色尴尬,还是点头。

李二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肩上,聚音成线道:“既然是李柳的意思,我这个当爹的没啥好说的,反正澄江的人品确实不错。不过有句话——其实我不该说——你回家太晚,你婶婶还是很惋惜的,总念叨如果你早些回,她是怎么都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陈平安硬着头皮道:“李叔叔是当老丈人的人了,确实不该说这个。”

李二笑了笑,一拳砸在陈平安肩头:“不该是什么喂拳,同境问拳才对。”

陈平安肩头一歪:“当然还是喂拳。”

止境三重楼,气盛、归真、神到。陈平安只是气盛,李二却已是神到。

李二说道:“只要你赢了我,是喂拳还是问拳,自然都由你说了算。”

陈平安苦笑无语。李叔叔的喂拳,真不轻。

崔东山留下来与谢谢叙旧,卢白象和魏羡找李二请教一些拳理。之后陈平安带着韦文龙拜访韦雨松、范二、孙嘉树和金粟。

范二就站在门口等着,陈平安快步向前,笑着抬手与他重重击掌。

范二与陈平安并肩而行,压低嗓音说道:“我如今是武学五境的大宗师了,回头咱们练练手?”

陈平安犹豫了半天,只是说道:“破境神速。”

在这边聊的都是生意事,不是没有香火情,而是交情其实就在生意里边。

真正的朋友,其实说一千道一万,无非就是双方关系大得过一个“钱”字。

在谢松花、袁灵殿面前,身为落魄山客人的魏檗其实尽了半个地主之谊。

陈平安带着朱敛和种秋登门还礼。

郁狷夫抱拳,林君璧先抱拳再作揖,两种称呼,两个说法:“见过隐官大人,拜见陈先生。”

陈平安先点头致意,又只得作揖还礼,笑问道:“曹衮、玄参他们可好?”

林君璧答道:“都见过一次,比君璧更想念隐官大人。”

邵元王朝的林君璧如今在中土神洲不再只是声名鹊起的少年了,而是年轻一辈里的翘楚,每每谈及林君璧这个名字,总会给旁人惊艳之感:剑修境界、剑气长城的履历和战功、自身的才情、儒家子弟的文脉师承、邵元王朝的储相、出彩的皮囊、山上的仙家气度、高妙的棋术、清谈风流、为官务实……全是优点,简直就是一个无瑕之人。

陈平安提醒道:“君璧,你还需熬过三关。元婴瓶颈的心魔,跻身上五境。担任邵元王朝的国师,静等骂名。”

林君璧神色凝重,静待下文。想必最后一关,会更加难过。

陈平安说道:“还需要我多说吗?当然是赶紧找个媳妇,别打光棍啊。”他说着话,眼角余光瞥向一旁的女子。

郁狷夫气笑道:“问拳?”

林君璧点头道:“我押郁姑娘赢。”

只要隐官大人答应问拳,林君璧觉得自己赔钱看热闹都是赚的。

陈平安置若罔闻,对林君璧一本正经道:“如今我棋力大涨,回头我让东山陪你下几局。”

林君璧一脸无奈:隐官大人这是什么道理?

陈平安又对郁狷夫道:“郁姑娘,前些年多亏你照顾裴钱。”

郁狷夫摇摇头:“金甲洲战场上,裴钱救过我不止一次。”

陈平安也摇头:“账不是这么算的,如果没有你,裴钱出门历练只会更加艰难。”

郁狷夫调侃道:“明算账的架势?”

谢松花说道:“家里管得严,有什么法子,郁姑娘你得体谅几分。”

陈平安很怕这个皑皑洲的女剑仙,匆匆告辞。

之后终于不算什么还礼了,带着沛湘和泓下去见了骑龙巷一脉。

贾晟这个龙门境的老神仙这会儿如开天眼,“看着”山主,唏嘘不已,抚须感叹道:“观山主气象,势重却气轻,气轻则清且贵。且不谈高耸入云的境界修为,只说为人处世之道,山主仿佛人与天地合,堪称出神入化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亏得这里没什么外人,都是自家谱牒上的嫡传或是再传。

元宝、元来、岑鸳机,赵树下、赵鸾,加上一个在这里说不上话的云子,化作人形后,是个眼眸狭长的黑衣青年。

陈平安提醒他:“云子,以后黄湖山就是你的修道之地了。泓下在先前的祖师堂议事,主动要求将水府转赠给你。再就是借着机会,你可以去与林君璧手谈几局,说不定可以帮你精进道心。”

最后一座宅邸,只有一个形单影只的珠钗岛岛主刘重润,陈平安带上曹晴朗和周米粒一起登门。

在那之后,魏晋和袁灵殿最早离开落魄山。

李二一家也下山去了,反正与落魄山离得近,祖宅就在小镇。

韩澄江下山的时候,脚步轻快了几分,觉得那个陈山主是个讲道理的读书人,自己终于不被刘羡阳坑了。

其余观礼客人都会在山上逗留几天。

其实对于浩然天下的一场宗门庆典而言,短短一天之内就能观礼还礼完毕,简直是个奇迹。一般来说,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一两个月,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比如说,一场庆典,竟然都没有几个上五境修士前来道贺,或是没有那仙人领衔观礼,简直就是个笑话嘛。而来的人里,一个不小心,谁的座椅位置靠后了,给落了面子,就是麻烦。

又比如,东道主还礼之时,竟然不是宗主亲自露面,或是连那掌律祖师、首席供奉都没有句话,只是个寻常地仙之类的负责还礼,就会让许多老山头的老谱牒觉得太过失礼,是被羞辱了。开启镜花水月后,很快就有自家山头飞剑传信,说那宗门不像话,竟然从头到尾都未能见到自家祖师的身影,倒是某某山头的谁谁露脸极多……

其实如果落魄山不是陈平安的落魄山,敢这么“随意”安排那些上五境修士的宅邸,只说还礼的先后顺序,就已经犯忌讳极多,就需要考虑袁灵殿是那火龙真人的高徒,林君璧是邵元王朝的未来国师,郁狷夫更是郁氏子弟……

之后俱芦洲几拨人约好一起返回。谢松花带着两名弟子,与郁狷夫、林君璧说要一起去找那秋风祠,刚好与范二、孙嘉树他们同路一程。

卢白象和魏羡都各自返回山头和军伍。

陈平安终于还是没能躲过酒,之前一天明月夜,安置好了徐杏酒,陈平安、刘景龙、柳质清三个人满身酒气地躺在屋顶一起看那天上明月。

崔嵬带着那九个剑仙坯子去了拜剑台修行。隋右边既然决定了将来要去桐叶洲下宗,就只是在那边要了那间茅屋,因为她相中了一个小姑娘,有意收取为嫡传。

不过白玄临时改变主意,腰间悬佩剑符,大摇大摆回了霁色峰,说要先学几天拳:“练剑这种事情,小爷需要着急吗?”

林守一、于禄和谢谢对照读岗比较感兴趣,没跟陈平安客气,都要了一座私人宅邸。让他们惊讶的是,每座宅子的藏书竟然都颇为丰富。

陈平安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为李宝瓶留下了一座地理位置最好的宅子。

陈平安独自走了一趟灰蒙山,见到了邵坡仙和蒙珑,以及化名石湫的春水。

曾经的打醮山渡船少女看着那个再不是少年的青衫男人,笑着说她已经想通了,天底下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说这句话的时候,年轻女子眼神明亮,手里攥着一只绣花钱袋子,轻轻扬起,晃了晃,说就不送给陈公子了。

陈平安只说了一句话:“我们能把很多苦难熬过去,可这不意味着许多苦难临头是对的。”

石湫与他施了个万福。

之后陈平安回了落魄山,在账房翻看记录——习惯使然。

账房除了韦文龙还有张嘉贞,曾经那剑气长城的酒铺少年伙计,如今都是而立之年了。

曹晴朗在山门口与元来各自看书,岑鸳机继续走桩练拳,元宝陪着她。

看书的元来看那岑鸳机,元宝看那看书的曹晴朗。

落魄山上,一行人正在巡山。崔东山打头,两只雪白大袖甩得飞起,身后是有样学样的陈灵均,再之后是暖树、周米粒,以及一个来此点卯的香火小人儿。从高到低,成群结队。

米裕陪着姜尚真在看那镜花水月,朱敛身形佝偻,双手负后,在一旁凑热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姜尚真闲聊:

“下雨是乡愁的声音。”

“冬天的积雪是夏天落在贫家子身上的一件狐裘,好看是好看,就是穿着难熬。”

“多年以来,她始终在一处山中修道幽居,不来见我。”

“哪处山头?”

“我心中。”

听得米裕佩服不已:不愧是大管家和首席供奉。

陈平安离开账房后,再次远观山河,终于找到机会,发现刘羡阳晃荡去了小镇买酒,那把长剑夜游已经挂在了竹楼一楼的墙壁上。

陈平安立即去往河边的铁匠铺子,赊月正在嗑瓜子,假装不认识他。

陈平安坐在另外一边的小竹椅上,双指并拢,仿佛拈起一轮袖珍明月,笑道:“赊月姑娘,还给你,之前都是误会。”

剑气长城不打不相识,陈平安收下了赊月的见面礼:半成月魄。何况又不是蛮荒天下一轮明月的五成月魄,没什么好心疼的。

赊月立即如临大敌,转过头死死盯住这个隐官:“陈平安,你又要做什么?!”

陈平安无奈道:“我确实是将你误认为刘材了。”

赊月挥挥手:“拿走拿走。切磋道法,愿赌服输。”

陈平安抬起手,还是打定主意要将此物归还她。

赊月灵机一动,说道:“就当是落魄山跻身宗门的贺礼了。”

陈平安苦笑道:“礼太重了。”

赊月满脸怒容。

陈平安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月魄,刚刚正襟危坐,就被一个人勒住了脖子,把赊月看得目瞪口呆:刘羡阳可以啊,境界不高,胆子恁大啊。

刘羡阳笑道:“还敢送上门来?”

陈平安咳嗽道:“我来看看嫂子。”

刘羡阳一愣,手臂力道骤然一松,好让陈平安多聊几句。

赊月满脸涨红,猛然起身,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过,气呼呼去了屋里。

刘羡阳搬了把椅子坐在一旁,小声道:“算你识趣。”

陈平安问道:“怎么回事?”

刘羡阳撇撇嘴:“多看了一眼。其实是好事,我随随便便就玉璞,心魔怕我才对,躲都来不及。”

刘羡阳丢了一壶酒给陈平安,两人一起嗑着瓜子喝着酒。

刘羡阳说道:“小鼻涕虫如今混得不差啊。”

陈平安点点头。白帝城城主郑居中、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关门弟子,确实不是谁都能当的。

刘羡阳笑问道:“是你的安排?”

陈平安后仰躺去:“怎么可能。多半是绣虎的手段,我跟郑城主可没半点香火情。”

刘羡阳沉默片刻,问道:“怎么说?是一人一个,还是都一起?”

陈平安笑道:“那我挑正阳山好了,剑仙多。”

两人沿着龙须河畔往上游走去,经过石拱桥的时候,刘羡阳笑道:“知道我当年为什么铁了心要跟阮师傅混吗?”

陈平安点头道:“以前这儿有廊桥,每天黄昏来纳凉、闲聊的人很多,仅次于老槐树下,后者老人孩子多,这儿青壮多,姑娘也就多。”

刘羡阳揉了揉脸颊,惋惜道:“可惜当年的小姑娘,如今岁数都不小喽,每次路上见着我,老姑娘身边带着小姑娘,瞧我的眼神都不正啊,要吃人。”

陈平安说道:“别多想,她们只是怀疑你是山上修道之人,没觉得你是相貌英俊,不显老。”

刘羡阳是龙泉剑宗嫡传一事,家乡小镇的山下俗子还是所知不多。加上阮师傅的祖师堂搬去了京畿以北,刘羡阳单独留守铁匠铺子,北岳地界哪怕一些个消息灵通的,也最多误以为刘羡阳是那龙泉剑宗的杂役子弟。

刘羡阳感慨道:“如此说来,果然还是余倩月与我登对些,天作之合,有缘千里来相会。”

陈平安笑道:“她如今化名余倩月?花了心思的。”

赊月,余倩月。陈平安心思微动,念头一起,又是神游万里,如春风翻书,大肆翻检心念。

刘羡阳点头道:“你嫂子她本就是个顶聪明的姑娘,不然也不会看遍两座天下的年轻俊彦,走过千山万水,独独挑中了我刘羡阳,然后就不走了。”

陈平安没搭话,突然坐在桥上,开始闭目养神。

刘羡阳蹲在一旁,沉默片刻,有些百无聊赖,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双手撑在桥面上,双腿轻轻悬空晃荡,睁眼说道:“我有过一桩甲子之约。原本以为会提前很多年,现在看来,只能老老实实等着了。其实到底能不能等到,我都不敢保证。”

刘羡阳点头:“我早先从婆娑洲回到家乡,发现桥底下老剑条一没有,就知道多半跟你有关了。”

悬挂桥下的老剑条也好,身边的陈平安也罢,在外人眼中,都是习以为常的某些不起眼事物。

陈平安说道:“应该是绣虎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斩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等到我返回家乡,脚踏实地,真正确定此事,就好像又开始做梦了,心里边空落落的。以前虽然遇到过很多难关,可其实有那份冥冥之中的感应藕断丝连,哪怕一个人待在那半截剑气长城,我还曾通过个算计,与这边‘飞剑传信’过一次。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我第一次游历倒悬山,之前的蛟龙沟一役,我哪怕输了死了,一样不亏。不管是谁,哪怕是那白玉京三掌教陆沉,我只要舍得一身剐,一样给他拉下马。回头来看,这种想法,其实就是我最大的……靠山。不在于修道路上她具体帮了我什么,而是她的存在会让我安心。现在……没有了。”

人生道路上,无论是修道之士还是凡夫俗子,其实都会有某个心念作为自己的“靠山”。例如心善之人,笃定一个好人有好报,借此与世间一切苦难为敌。

彻底斩断陈平安与她的那一缕心神感应,这就是崔瀺造化窟三梦之后第四梦的关键之一。

陈平安好不容易在太平山凭借姜尚真的那句“太平山修真我”勘验“梦境”是真,结果等到了宝瓶洲,反而又开始难免犯迷糊。因为走了一路,剑气长城、造化窟、驱山渡、太平山、云窟福地、蜃景城、天阙峰……越往北,尤其是乘坐跨洲渡船到了宝瓶洲南岳地界,始终没有一丝一缕的心神感应。

陈平安是一直走到了宝瓶洲大渎祠庙,才真正打消了这份忧心的。修行炼剑,问剑在天,剑仙飞升。习武递拳,山巅有我,身前无人。这些都是陈平安自认为心中极为牢靠、透彻的道理。

与崔瀺“对弈”之后,陈平安是在齐渎祠庙翻书一宿才猛然惊醒,自己太过害怕那个书简湖问心局的国师崔瀺了,以至于哪怕崔瀺成了护道的大师兄,可只要崔瀺身在对面的棋局,陈平安就始终觉得自己只能求个少输,根本没奢望过不输,甚至还能赢过浩然三锦绣的绣虎。如此一来,陈平安还谈什么身前无人?所以崔瀺所谓的“灯下黑”,真没冤枉陈平安,破题之关键早就借此说破了,陈平安却依旧久久未能理解。

陈平安自嘲道:“等我从倒悬山去了芦花岛造化窟,再踏足桐叶洲,直到这会儿坐在这里,没了那份感应后,越走近家乡,反而越是如此,其实让我很不适应。就像现在,好像我一个没忍住跳入水中,抬头一看,桥下其实一直悬着那老剑条。”

刘羡阳后仰倒去,双手做枕头,跷起二郎腿,笑道:“你从小就喜欢想东想西,闷葫芦又不爱说话。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尤其是离家近了,是不是觉得好像其实陈平安这个人根本就没走出过家乡小镇,其实一切都是个美梦,担心整个骊珠洞天都是一块白纸福地?”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道:“美梦成真,谁不是醒了就赶紧继续睡,希冀着继续先前的那场梦。当年我们三个,谁能想象是今天的样子?”

刘羡阳深有体会:“那必须的。在家乡祖宅时,老子每次大半夜给尿憋醒,骂骂咧咧放完水就赶紧飞奔回床,眼一闭赶紧睡觉,偶尔能成,可大多时候,就会换个梦了。”

陈平安说道:“小心被人假扮月老牵红线,乱点鸳鸯谱。我之所以如此提防正阳山和清风城,就在于某个躲在幕后的人手段娴熟,让人防不胜防。魏晋、李抟景,甚至还要加上刘灞桥,有人在暗中掌控一洲剑道气运的流转。桂夫人这次来观礼也提醒我了。”

刘羡阳笑道:“返乡之前,我就已经让人帮忙切断与王朱的那根姻缘红绳了。不然你以为我耐心这么好,眼巴巴等着你返回家乡?早一个人从清风城城外砍到城内,从正阳山山下砍到山顶了。怕就怕跑了这么一号人。”

陈平安微微皱眉:“那可能就要多加上一个风雷园黄河。”

风雷园李抟景,正阳山女祖师田婉。风雪庙魏晋,神诰宗贺小凉。

龙泉剑宗刘羡阳,泥瓶巷王朱。风雷园刘灞桥,正阳山仙子苏稼。

如果魏晋不是遇到了阿良,走了一趟剑气长城,如果刘羡阳不是远游求学醇儒陈氏,只是留在一洲之地,说不定真会被幕后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就像那李抟景。以李抟景的剑道资质,随便搁在浩然其他八洲,都会是毋庸置疑的仙人境剑修,但是身在宝瓶洲,李抟景却始终未能跻身上五境。年轻候补十人当中,正阳山有个少年剑仙坯子吴提京占据一席之地。

蛮荒天下的赊月,在浩然天下化名余倩月。中土神洲的裴旻,在桐叶洲给自己取了个裴文月的化名。风雷园李抟景兵解离世二十余年,正阳山就多出了一个少年剑仙吴提京?

李抟景,吴提京……正阳山是不是在提醒那风雷园黄河,“我是半个李抟景”?

这个躲躲藏藏的幕后之人行事作风依旧,真是够恶心人的。

跟杏花巷马苦玄这样的仇家恩怨分明,其实陈平安没太多负担,无论是分胜负或是分生死,该如何就如何。他是如此,马苦玄也是如此,清清爽爽。

陈平安原本是打算晚些再让“周首席”下山跑一趟的,比如等到自己动身赶往俱芦洲再说,好让姜尚真在山上多熟悉熟悉。只是一想到这个吴提京,又想到了刘灞桥,陈平安就立即改变主意,取出那只剑匣,直接飞剑传信落魄山霁色峰山巅的新建剑房,让姜尚真和崔东山现在就可以留心那个祖师堂谱牒名为田婉的妇人的动静了,绝不能让她偷偷溜掉。不过落魄山暂时只需要盯着她,不着急出手。

正阳山和清风城的祖师堂、祠堂谱牒,陈平安都已经翻检数遍,尤其是正阳山,七枚老祖宗养剑葫之一的牛毛,仙子苏稼的谱牒更换,少年剑仙吴提京的登山修行……其实线索不少,已经让陈平安圈画出了田婉。

再加上早年顾璨从柴伯符那边得到的消息,以及清风城许氏与上柱国袁氏的联姻,还有狐国的那桩文运谋划,极有可能,这个在正阳山祖师堂位置极其靠后、一向低三下四的田婉,就是清风城许氏妇人的秘密传道人。

一个正阳山祖师堂的垫底女修,根本无须她与谁打打杀杀,只靠着几根红线就搅乱了一洲山河形势,使得宝瓶洲数百年来无剑仙。

山上要不要修心?若陈平安和刘灞桥就只是早早问剑正阳山祖师堂以及清风城夫妇,估计那个兴风作浪的田婉会笑得不行。哪怕陈平安他们两个回过神来再问剑一场,田婉肯定早已不知所终,如此一来,那才是真正的恶心人了。若是设身处地考虑,陈平安都觉得那个田婉在打定主意离开宝瓶洲之前,多半会主动露出马脚,用来“提醒”自己和刘羡阳,再顺手搭上赊月,让刘羡阳疑神疑鬼。

陈平安还怀疑这个鬼鬼祟祟的田婉与桐叶洲万瑶宗的仙人韩玉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但他只是猜测,并无证据。

两人起身离开石拱桥,继续沿着龙须河往上游散步。

陈平安双手笼袖,突然一跃过河,然后跃回对岸,乐此不疲。

刘羡阳双手抱住后脑勺,始终懒洋洋走在河畔一边。

两人来到坑坑洼洼的青石崖上,刘羡阳找了个相熟的“座椅”坐下,陈平安坐在一旁,两人中间还隔着一个坑洼,是当年顾璨的宝座。

龙州地界,在大骊王朝是出了名的水运昌盛。铁符江、冲澹江、绣花江、玉液江四条江水水域广袤,不仅限于龙州,但是四尊水神的祠庙都建造在龙州地界。

刘羡阳说道:“这条龙须河,马兰花从河婆晋升河神,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建造祠庙,塑造金身神像。以前她怨念不已,等到那场大战过后,宝瓶洲中部以南数以千计的江河或被捣毁,或被迫改道,她就开始偷着乐和了,觉得升官当个过安稳日子的河神其实不差。”

真珠山是昔年真龙所衔“骊珠”所在,所以龙须河确实是名副其实的“龙须”,只是两条龙须一隐一现。隐的在那条小镇主街,龙须之上有螃蟹坊、铁锁井、老槐树,一直往曾经的东边栅栏门而去。

河伯河婆之流类似各处城隍辖下的土地公,是山水官场里边的浊流胥吏,在朝廷金玉谱牒上边极难抬升品秩和神像高度。毕竟水域和山头大小往往固定,地盘就那么大,不可能白白多出几分山水地界来。而历史上每一场往往绵延百年甚至数百年的江河改道,都会导致一大拨山水神祇没落,同时造就出一大拨崭新的神灵。山水神灵的神像、祠庙迁徙,要比山上仙府的祖师堂搬迁难太多。一旦江河改道,河床干涸,湖泊水位下降,江水正神和湖君的金身神像同样都会遭受“旱灾”,曝晒碎裂,香火只能够勉强续命,却难以改变大局。但是一场大战下来,宝瓶洲南方山水神灵消亡无数,大战落幕后,大骊各个藩属国的文武英烈纷纷补缺“城隍爷”和各地山水神灵。

陈平安说道:“杏花巷的马婆婆虽然喜欢骂人,但是心眼不坏,胆子很小,当年小镇里边数她最信鬼神之说。龙窑与她没什么关系,真正与我有仇的,是马苦玄那对贪财且一贯心狠的父母,所以马苦玄才会让他们搬去真武山地界,其实这本身就是一种表态,让我有本事去真武山找他马苦玄的麻烦。”

刘羡阳说道:“也就是你,换成别人,马苦玄肯定会带上马兰花一起离开。哪怕马苦玄不带她走,就她那胆子,也不敢留在这儿。而且我猜杨老头是与马兰花聊过的。”

陈平安点点头。

刘羡阳突然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好像一次都没有去过我们龙泉剑宗祖山?”

陈平安愣了愣,还是点头:“好像真没去过。”

刘羡阳犹豫了一下,问道:“陈平安,你是哪天出生的?”

陈平安说道:“五月初五。”

刘羡阳“嗯”了一声,丢了一颗石子到深潭里:“于五月丙午日中之时,天下长日之至,阳气极盛之时,郊之祭,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

“不管是宋和还是宋睦,在这里,就只有个泥瓶巷宋集薪,绰号宋搬柴。我在婆娑洲时曾经与一位许夫子请教说文解字,说那‘帝’字其实就是捆束的柴薪,还有那炼镜阳燧凭此与天取火,远古时代,规格极高。宋集薪这个名字肯定不是督造官宋煜章取的,是大骊国师的手笔无疑了。只不过如今藩王宋睦大概还是不清楚起先他是一枚弃子,借助那座宋煜章亲手督造、污秽不堪的廊桥,帮助大骊国运风生水起过后,在宗人府谱牒上早就是个已死的皇子宋睦,原本是要被大骊宋氏用完就丢的。”

“五月初五,搬柴,阳燧。”刘羡阳说到这里,转头望向陈平安,“我们仨,再加上这龙州水运,本来都是阮秀炼镜开天的‘天材地宝’。三者或魂魄或气运或皮囊,不管是什么,反正皆炼为一镜。你以为只有你觉得是在做梦吗?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羡阳笑了笑:“只不过不管原因是什么,秀秀姑娘终究还是改变了主意,可怜了李柳,替我们挡了一灾。”因为李柳的所有神性都被阮秀“吃掉”了。

陈平安说道:“托月山曾是远古两座飞升台之一,但是老大剑仙联手龙君、观照打碎了道路,所以杨老前辈的那座飞升台就是唯一的登天之路。”

所以周密的谋划,其实最早就是盯住这座宝瓶洲飞升台。能够打下浩然天下是最好,可蛮荒天下若是输了,那么周密就找机会开天而去,成为旧天庭的新神灵。

文海周密,至高之一。

周密身后除了尾随有一小撮神灵转世的修士,还带走了数量更多的托月山剑修。所以战事后期,蛮荒天下的攻势才会显得毫无章法,三线并进,好像在破罐子破摔。托月山大祖才会舍了所有修为境界不要,也要打乱两座天下的光阴流水和所有“度量衡”。某种意义上说,那是两座天下的“大道天时”在迎头相撞。

刘羡阳叹了口气:“可惜杨家铺子再没老人抽那旱烟了,不然许多疑问,你都可以问得更清楚些。”

陈平安摇摇头:“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问的。”

刘羡阳无奈道:“咱仨就不去说了,都是这里人。关键是赊月姑娘,她怎么来的这里?你别跟我装傻,我先前说了,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配以月’!”

陈平安说道:“这是崔瀺在与文海周密对弈,与……秀秀姑娘问心。”

其实陈平安的这个猜测已经无比接近真相了。齐静春当年最后一次从大渎祠庙现身,与崔瀺合力狠狠算计了一把周密,之后齐静春说了,他原本是可以担任“门神”的,也就是他最早的设想,不是与崔瀺一起问道周密,而是为某个极大的万一而布局。他最早是选择身在飞升台大门口,拦阻任何人的开天和登天。但是齐静春最终选择了相信崔瀺,放弃了这个想法。或者准确说来,是齐静春认可了崔瀺在城头上与陈平安“随口提起”的某个说法:天下太平了吗?是的。那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我看未必。

在这中间,手握飞升台的青童天君杨老头,水神李柳的选择,以及金色拱桥上的那位“前辈”,在崔瀺的布局中,其实早就都有了各自的选择。只是这些秘密,除非有人能够重新开天,不然就注定成为一页无人去翻,也翻不动的老皇历了。

齐先生已逝,人间再无绣虎,杨老头则应了陆沉那句“公沉黄泉,公勿怨天”的谶语。

万年之后的又一场水火之争,李柳再次输了,而且这次直接失去了全部神性。其实这次李柳根本就没有出手,甚至在阮秀找到她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问。选择剥离出所有神性的她当时望向那个好像已经剥离出所有人性的青衣女子,眼神有些怜悯。

在这之前,双方曾经在那“天开神秀”的崖刻大字当中有过一场不那么愉快的闲聊。“不太会做人”的李柳真真正正做了人,“脾气确实很好”的阮秀却开天而去了。

陈平安眼神幽幽,与那幽幽水潭对视。

刘羡阳说道:“问剑两地一事,不能只让你一个人出风头。你去清风城,祖传瘊子甲一事,虽说清风城有些强买强卖的嫌疑,可到底我是亲口答应的,我都不会想着讨要回来,把道理讲清楚就够了。讲道理你擅长,我不擅长,反正因为狐国一事,你小子与许氏结怨那么深,所以你去清风城比较合适,我去正阳山问剑一场好了。”

陈平安笑道:“那还是一起去吧。”

刘羡阳问道:“行啊,大概什么个时候,你事先跟我说好。毕竟是出远门,我好与你嫂子打好商量。”

陈平安说道:“暂时不好说,不过保证最多不超过两年。在这之前,我可能会走趟中岳地界,看一看正阳山在那边的下宗选址。”

刘羡阳一听这个就烦,站起身,急匆匆道:“我得赶紧回了,免得让你嫂子久等。”

陈平安跟着起身:“我也跟着回去?可以给你们俩下厨做顿饭,当是赔礼道歉了。”

刘羡阳伸手按住陈平安的脸颊,重重一推:“滚远点。你小子几年没见,越看越像是那种‘我那嫂子长得真好看,咱哥俩一定要当一辈子好兄弟’的人。我以后得防着你一点,不然又像今天,我才出门去买个酒,回家一看心凉半截。好嘛,你小子在学当年那个摆摊算命的王八蛋道士,给你嫂子笑眯眯看手相呢……”

陈平安歪着脑袋,黑着脸。

刘羡阳哈哈大笑,突然一把搂过陈平安的脖子,压低嗓音道:“放心,当年你在泥瓶巷祖宅喜欢听墙根这种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陈平安皮笑肉不笑道:“谢谢提醒。”

回去的路上,刘羡阳耍了一套王八拳,左右张望一番,拿石头砸晕了一只欢快凫水的鸭子,偷溜下河,上岸后将那鸭子往袖子里一兜,然后撒腿狂奔,今晚宵夜佐酒菜就有了。

陈平安没眼看这个,去了趟小镇,一路往西走,找李二喝酒去了。妇人瞧见了登门做客的陈平安,长吁短叹,只说他怎么才来。

饭桌上,夫妇俩坐在主位上,韩澄江自然而然坐在李柳身边,陈平安就坐在李槐那个位置上。

韩澄江突然发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莫不是那个当山上神仙的林庙祝以及财源广进的董半城都不是真正的威胁,眼前这个瞧着和和气气的山主才是隐藏极深的笑面虎,自己的劲敌?只是当陈平安笑着起身向他敬酒道贺过后,韩澄江立时又觉得自己定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酒桌上,李二一家人都没把陈平安这个外人当外人,所以就聊得比较随意。韩澄江本就不是喜欢多想的人,关键是那个陈山主只是与自己敬酒,并没有刻意劝酒,这让韩澄江如释重负。

按照刘羡阳的说法,一个外乡人陪着自己媳妇回她的娘家,在酒桌上得自己先走一圈,其他人再一一陪你走一个,两圈下来,你不去桌子底下找酒喝,就算被承认了。如果这都没本事走下来,以后上桌吃饭,要么不碰酒,要么就只配与那些穿开裆裤的孩子喝酒“随意一个”。

李柳第一次离开骊珠洞天,跟随爹娘去往俱芦洲狮子峰时,恰好读书人韩澄江就带着书童与他们一路跟随,其实这就是道缘。事实上,这一辈的韩澄江与兵解转世多次且次次生而知之的“李柳”早有宿怨,也有宿缘,而且还不是一次,是两次,一次在中土神洲,一次在流霞洲。所以李柳才会与其在这一辈结为山上道侣,韩澄江才会陪着李柳向着家乡去又返。昔年一去,如今一返,就是结缘再解怨解缘。只是原本双方约好了,会在李柳的小镇分道扬镳,此后有无再相逢,只看李柳会不会找他。

但是那个一路上横看竖看女婿不是太顺眼的妇人偏偏觉得结了亲没几天就撕毁婚契好没道理,天底下哪有这样负心寡情的女子?反正谁都可以如此,唯独自家闺女不行,哪怕女儿婚礼办得潦草,只在狮子峰山脚小镇办了一场,韩家都没有一个长辈露面,让妇人给街坊笑话了很久,有婆姨还故意拿话挤对她,说:“你这个姓韩的上门女婿怎么看都不如当年那个在铺子里帮忙的陈姓年轻人嘛,模样俊,手脚勤快,与人相处有礼数,帮忙做生意既脑子灵光又为人厚道,要是你们家柳儿能与那人结亲,那你就真有晚福喽……”

有些最质朴的道理,妇人一向拎得很清楚,比如做人得本分,与街坊邻居相处,吵归吵,挠脸归挠脸,却不能背地里害人。至于女儿与人成亲,转头就不认婚约,那就更让妇人无法接受了:再是上山修习仙术的,还不是自己女儿?山上天大的道理,总大不过自己是你李柳的娘亲去吧。

陈平安这顿酒没少喝,只是喝了个微醺,韩澄江却喝高了,站在那儿摇晃着大白碗,说一定要与陈先生走一个。李柳嗓音柔柔的,让他别喝了,竟然都没拦住。

李二看着这个酒量不济的女婿,反而笑着点头:酒量不行,酒品来凑,输人不输阵,是这个老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