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门一开始打不开。我在转门把时,门把会动,所以我知道门没锁住。雨大得像是要把林子淹没了……难道是有东西挡在门后?我往后退,双膝微蹲,侧着肩膀朝门撞过去。这次门动了一下。

准是她。莎拉。站在门后顶住门不让我进去。但她是怎么办到的?怎么可能?苍天在上!她妈的可是鬼啊!

我想起那辆“邦姆建筑”的小货车……仿佛心念一动即如招灵,我几乎能看到那辆小货车就在42巷入口的公路路边。几个老太太坐的轿车停在后面,而且现在又多出了三四辆车。每辆车的雨刷都在来回摆动,头灯在滂沱的大雨里面划出几道微微的圆锥形光束。几辆车排成一列,停在路肩,像是后院大拍卖。只不过,这不是后院大拍卖,只是几个老家伙静静坐在车子里面而已。这些老家伙跟我一样在神游,也在发送感应。

是她把他们叫来的,是她把他们给吸走了。德沃尔就是碰上了这样的事——当然,我也算是。我回这里后看到的那么多“异象”,很可能都是我自己的“灵力”弄出来的。想起来算挺好玩的。

只不过,“恐怖”可能才是我心里真正要用的形容词。

“乔,你要帮我。”我顶着倾盆大雨发出哀求。天上一阵阵闪电,映得豪雨如注的水幕闪现的刺眼银光跟着一阵阵瞬息明灭。“你爱我,现在就快帮我!”

我再度后退朝门撞过去,这次没遇上抵抗,弄得我整个人摔进门内,小腿还撞到了门框,双膝跪地,所幸提灯还牢牢抓在我手里。

寂然无声,只觉得屋里的灵力和幽魂像是在重整旗鼓。霎时万物俱息,只剩下我身后乔生前最爱闲逛的那一处林子——不管有没有我陪都爱去的林子——依然狂风猛吹,暴雨骤袭,像无情的园丁恣意修剪林子里已死或奄奄待毙的树木,把前十年平和时光里偷闲不做的活儿,趁这一小时的狂啸全都补齐。接着,屋门砰一声关上,开始了。我在提灯照出来的光线里看得一清二楚。一开始,我搞不清楚自己看的到底是什么,只知道满屋子乒乒乓乓、东西乱飞,我妻子生前钟爱的工艺作品和她收藏的宝贝全都毁了。

她挂在墙上加框保存的阿富汗地毯摔了下来,从工作室这一头飞到另一头,黑色的栎木框砸得四分五裂。她那几幅娃娃拼贴画里伸出来的洋娃娃头,一个个从画里飞出去,像狂欢派对在开香槟。挂在天花板的灯泡啪一下爆掉,洒了我一身碎玻璃。屋子里卷起一股冷冷的怪风,没多长时间一股就变成了多股,在屋子里乱蹿,卷成强大的气旋,温度也热了起来。气旋从我身边扫过,好像在仿效屋外的狂风骤雨。

至于莎拉,则是直朝书架冲过去。跟着,书架就像是用牙签和棒棒糖棍做的一样倏地爆裂成一大团细碎的木屑,如粉尘般从空中落下。靠墙放的爱斯基摩皮艇木桨飞到空中,先是用力快速划了几下,然后就像长矛般直朝我刺了过来。我赶忙往地板上趴,倒在绿色的碎布毯上面躲过去,几块灯泡的碎玻璃插进了我的手掌心。我趴下去时,摸到了别的东西——好像有一道隆起,就藏在地毯下面。那根木桨重重打在对面的墙上,马上断成两截。

接着是我妻子生前从没学会的五弦琴,也飞到空中转了两圈,琤琤琮琮拨出清脆的几个音,虽然走音,但还听得出来曲调——但愿我人在棉花田里,斯土往事不容忘记。(但愿我人在棉花田里,斯土往事不容忘记(),美国南方民谣《迪克西兰》的头两句。)曲子弹到这里,就“哐——!”一声,五根琴弦悉数断裂。五弦琴在空中又转上一圈,发亮的钢弦在工作室的墙上打出一条条鱼鳞纹的反光。紧接着,五弦琴往地板上一栽,摔得七零八落,鼓状的琴身裂开,调音的弦轴飞开弹落,像一颗颗牙。

这时,室内流窜的空气也开始——该怎么说才好呢?——开始汇聚起来,到后来,听起来不再像气流,而是像人声——呼呼喘气、不属于尘世的诡异人声。若有声带让他们喊得出声的话,准会听到它们在尖声怒骂。提灯射出去的光束中涌现浮游的灰尘,呈螺旋状,时聚时散,飘舞不停。莎拉这时倏地出声咆哮,用她的破锣嗓子大骂:“走开,贱货!马上给我滚!不关你的——”接着,一声怪怪的、虚虚的“砰!”好像空气撞空气,之后就是冲过风洞的厉声尖叫。我认得这声音,前几天的半夜里我听过。是乔的尖叫。莎拉在对付她,莎拉在折磨她,因为她居然胆敢出手干涉。乔厉声尖叫。

“不!”我大喊一声,从地上站起来,“放开她!你放开她!”我朝前跨步,拿提灯在眼睛前面摇晃,想这样把莎拉打退。瓶口塞着软木塞的一堆玻璃瓶从我身边高高掠过——有装着干花的,有装着薄片蕈菇的,有装着木本香草的。一个个玻璃瓶打在对面的墙上,声音像清脆的木琴。没一个瓶子打中我,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瓶子转到别的方向去。

这时,乔的活盖式书桌飞到空中。这张书桌少说也有四百磅重,每一张抽屉里都塞满了东西,此时却轻得像羽毛,轻飘飘就飞了起来,在对峙相持的气流里面先是歪向一边,再歪向另一边。

乔又发出尖叫,这次的尖叫里饱含怒气,而非痛楚。我朝后颠踯几步,靠在紧闭的门上,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都被掏空似的。看来会吸走活人能量的不是只有莎拉一个。这时,有白色的黏稠液体——这就是所谓的“外质”(“外质”(ectoplasm),据称为灵媒身上渗出来的物质,凝结后会出现死者的面容、手或身躯的形状。)吧,我猜——从书桌的文件架上飞溅出来,总共约十二条细流,书桌便又猛然飞过工作室。飞得太快,我的眼睛几乎跟不上。有谁挡在前面,绝对被它撞翻倒地。马上就传来天崩地裂的一声嘶喊,愤恨夹着剧痛——这一次喊的是莎拉,我知道准是莎拉。书桌跟着撞上墙面,把墙撞出一个大洞,强风骤雨就从屋外猛灌了进来。书桌的活盖撞得松脱,挂在拉槽上像耷拉在嘴巴外面的舌头。书桌的每个抽屉都掉了下来,一卷卷线轴、一团团毛纱、几本小小的花草动物鉴别图册、某本树木指南、几个顶针,还有笔记本、编织针、干掉的魔术笔等等——乔在尘世的“遗害”,凯的说法——飞得到处都是,像骨骸和碎裂的乱发从被挖出来的棺木里被人乱扔一通,无所顾惜。

“住手,”我大喝一声,嗓子已经嘶哑,“住手,你们两个。够了。”

根本就不必我来啰唆。除了屋外肆虐的狂风暴雨之外,这时就只剩我一个人,只身站在我妻子凌乱残破的工作室里面。恶战已经结束。至少目前暂告休兵。

我跪在地上,把绿色的拼布地毯折起来,尽可能把地板上的碎玻璃包进去,看到多少就包多少。地毯下面有一扇掀盖式活门,里面是一个三角形的小贮藏室,顺着往湖面下去的斜坡盖出来的。我摸到的那道隆起就是活门的一条铰链。我本来是知道有这么一间小贮藏室的,也想过要到这里来找猫头鹰,但后来的事情接二连三,我就忘了。

活门上有一个凹口。我伸手去拉门,原以为又要被堵一次,没想到一下子就拉起来了。里面飘出来的那股味道,使我顿时愣在原地。不是潮湿的腐臭,至少一开始不是。那味道是“红”——乔最喜欢的香水。香气绕着我飘了一下就散掉了,紧接而来的是雨水、树根、烂泥巴的腥腐。不好闻,但我在湖边那棵可恶的桦树那边闻过更难闻的。

我拿提灯朝下面那三阶很陡的台阶照了一下,看到一个矮墩墩的东西。那是一具马桶,我记得好像是比尔·迪安和肯尼·奥斯特在一九九〇年或一九九一年时搬到这下面来的。还有裹在塑料袋里面的铁盒子——其实就是档案柜的抽屉——堆在几层栈板上面。旁边是老唱片和报纸。另外有一台八声道的唱机,套在一个大塑料袋里面。再过去是一台旧录放影机,一样套着大塑料袋。最里面的角落——

我一屁股坐下来,伸长腿朝那边探过去,觉得有东西碰到我先前落水扭伤的脚踝。我拿起提灯朝膝盖中间一照,一时间觉得好像看到了一个黑人少年的身影。不是淹死在湖里的那个——这一个年龄更大,体型也大得多。十二岁吧,搞不好十四,而那个淹死的孩子绝对不超过八岁。

少年朝我龇牙咧嘴,像猫一样嘶嘶出声恫吓。他的眼睛里面没有瞳仁,跟湖底那孩子一样,一片白茫茫,像铜像。他还在朝我摇头:“你别下来,白人,让死者安息。”

“你又没有安息。”我说着把手上的提灯朝他照过去。一刹那,我像是看到了一个无比恐怖的东西。我可以看穿他的躯壳,也可以看进他的躯壳:他嘴里烂得只剩一截腐肉的舌头,他框在眼眶里的眼珠子,他脑壳里像腐败的生蛋般咕嘟冒泡的脑浆。片刻,他就又消失,只见螺旋状的游尘四处飘移。

我坐下来,把手上的提灯举高。提灯下面晃悠悠都是一团、一团的黑,影影绰绰,像要朝上扑来。

这小贮藏室(充其量也只能说是名称比较好听的“土库”),铺的是木头的栈板,垫在杂物和泥地中间。现在水已经淹进栈板下面,像潺潺的小溪,底下的泥土也冲走了不少,爬进去还更滑溜难行。“红”的幽香已经全闻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腥臭的河床泥味,外加——我知道依当时那状况不太可能,但真的就有——一丝闷闷的火烧和灰烬的味道。

我一眼就看到了我钻进来要找的东西:乔用邮购弄来的那两只猫头鹰,她在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专程跑到这里来签收的猫头鹰。就放在东北角,在那块斜铺的木头栈板和上方的工作室地板之间,只有约两英尺的高度。天哪,看起来跟真的一样!比尔说过,还真是一点也没说错。那两只猫头鹰被提灯的亮光一照,还真像两只鸟被绑得紧紧的塞进塑料袋里面闷死。眼睛像是两圈亮亮的结婚戒指,圈住斗大的黑色瞳仁;塑料羽毛漆成松针的墨绿色,肚子是脏脏的橙白色。我从吱吱嘎嘎、动来动去的栈板上朝那两只猫头鹰爬过去,提灯的光在它们中间跳来跳去,爬的时候还要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黑人少年是不是就跟在后面要来抓我。等爬到了猫头鹰那边,我没多想就抬起头,结果一头撞在工作室地板下铺的绝缘板上面。心里不禁想,“敲一下表示肯定,两下表示否定,你还真猪头。”

我伸出手钩住包着猫头鹰的塑料袋,把它们拉过来。我只想快快出去,身子底下有水不住地流,感觉很怪,很不舒服。还有那火烧的气味也是,虽然地底下这么潮湿,这火烧的味道闻起来却更浓了。万一工作室烧起来怎么办?万一莎拉放火烧了房子,那可怎么办?就算有风雨泥流正泡着我的两条腿和肚皮,我也一样会被烤焦的。

我看到有一只猫头鹰是站在塑料底座上的——这样才更容易放在露台或门阶上吓走乌鸦——但另一只的底座却不见了。我朝活门倒退回去,一只手抓着提灯,另一只手抓着套着两只猫头鹰的大塑料袋,每听到头上打下一记暴雷就一阵胆战心惊。但才退没几步,绑塑料袋的湿绳子就散了,没底座的那只猫头鹰慢慢从袋子里朝我滑过来,镶金边的黑色大眼眨也不眨,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

一股幽香朝我卷来。淡淡的“红”香水,闻来让人心头一宽。我伸手抓住这只猫头鹰前额的一撮羽毛,形状像角,把猫头鹰倒翻过来。原本应该安着底座的脚现在只剩两个木钉,中间有一个洞。洞里面藏了一个小马口铁盒,不必等我伸手到猫头鹰的肚子里去把铁盒子拿出来,我就已经猜到了。我用提灯一照,果不其然:“乔的妙点子”,老式的镀金花体字。是乔不知在哪里的老谷仓找到的铁盒。

我看着盒子,心跳得很厉害。头顶依然雷声隆隆,活门依然开着,但我已经忘了出去这件事。我把什么都扔到脑后,只顾着看手里的那个马口铁小盒。它约有雪茄盒那么大,但比较浅。我伸手抓住盒盖,把盒盖拿起来。

盒里散落着一些折起来的纸,下面压着两本速记簿,是我平常四处放的那种线圈笔记本,好让我随时可以记下写书的灵感和角色。这两本速记簿用橡皮筋扎在一起。盒子最上面放的是一张会反光的黑色方形薄片。我把薄片拿起来,凑近提灯旁边一看,才发现是一张相片的底片。

我看见底片上有幽魂魅影一般的人影,是颠倒的,略泛一点橘色。是乔,她身上穿的正是那件灰色的两截式泳衣。她站在我们的浮台上面,举着两只手搭在脑后。

“乔,”我只喊了这个字就哽咽起来,喉头堵得都是泪。我把底片拿在手里,不想放手,过了一会儿,才放回盒子和纸及速记簿摆在一起。她在一九九四年七月到“莎拉笑”,为的就是这些:她先把东西都搜集好,然后想办法藏得严严的。她把猫头鹰从露台上拿下来(弗兰克说他听到露台那边有门“砰”的一声),放进这里。我好像看见那时的乔把一只猫头鹰的底座撬下来,将铁盒子塞进猫头鹰的塑料屁股里面,再用塑料袋把两只猫头鹰包好,拖到这下面来,留她大哥一人在屋外抽他的万宝路,觉得“莎拉笑”四周有灵力在振动,不好的振动。我不敢说我猜得到她这样做的理由,或当时她是怎么想的……但我知道,她有把握,到最后我一定会找到这里来的。要不然,她留这张底片在这里干吗?

盒子里散放的纸,大部分都是影印的剪报,《城堡岩号角》《每周新闻》之类,而《每周新闻》看来是《城堡岩号角》之前的报纸。每张影印纸上都有我妻子整齐、有力的笔迹。时间最早的是一八六五年,标题是又一人安然返乡。这安然返乡的城堡岩子弟叫做贾里德·德沃尔,三十二岁。有件我一直想不透的事:世代对不起来。现在忽然懂了。我蹲坐在栈板上面,提灯的光打在影印纸古老的印刷字体上时,脑子里响起了一首莎拉·蒂德韦尔唱过的歌,一首小曲:“老的做,小的就跟着做/由老的做给小的看要怎么做……”

莎拉和红顶小子来到城堡岩,落脚在后来人称蒂德韦尔草地那一带时,贾里德·德沃尔应该已经有六十七八岁了。老归老,但精神依然矍铄。打过南北内战的老兵,正是年轻小伙子会当老大崇拜的那一号长辈。莎拉的歌唱得没错——是由老的做给小的看要怎么做。

而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有关莎拉和红顶小子的剪报里没提到。虽然我只是大致看了一下,但剪报里的语气还是看得我倒抽一口气。要我形容的话,就是满嘴仁义道德遮不住的鄙夷嫌弃。红顶小子是“我们南边的黑鹂鸟儿”(黑鹂鸟(blackbird),比喻被抓去当奴隶的黑人或太平洋群岛的原住民。)、“我们有节奏感的黑仔”、一个个“满肚子阴沉的好脾气”;至于莎拉则有“黑人妇女的好体态,宽宽的鼻梁、丰厚的双唇、高贵的额头”,“不管是男性同胞还是女性同胞,见她野性的气派、灿烂的笑容、沙哑的狂笑,无不倾倒。”

这些文章,天可怜见,天地良心,都只是评论而已。还不错的评论——就看你在不在乎被人说是“满肚子阴沉的好脾气”。

我把影印的剪报快快翻了一遍,想找出来“我们南边的黑鹂鸟儿”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离开这里的,但没找到。我倒是看到一份标明为一九三三年七月十九日(我心头马上出现:往下十九)《号角》报的影印剪报。标题写的是:“资深向导兼产业管理人救不回女儿”。新闻里说弗雷德·迪安正和二百人一起在TR东边与森林大火奋战,风向突然一变,大火往旧怨湖的北端烧了过去,而原本大伙儿以为那里是很安全的。那时,湖区有许多居民在那一带搭棚钓鱼、打猎(这我自己倒还知道),旧怨湖边已经开起了一家杂货店,也有了正式的地名,叫“光环湾”。弗雷德的妻子希尔达正带着三岁的双胞胎儿女威廉和卡拉待在店里,让丈夫在外面“打火”。另还有许多人家的妻小也都在那里。

报纸上说风向一变,火势来得很快,“像急行军的连环爆”。火势跳过男人们在那方向留下来的唯一一道防火线,直朝旧怨湖的北端蹿过去。光环湾那边没有男人可以指挥大家,也没有女人有意愿或有能力扛起责任。大伙儿慌成一团,抢着把家当连同孩子搬上车子,上路逃命,结果把那一带唯一的联外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到最后,终于有老牛破车抛锚,女人们带着孩子等在泥巴路上,眼巴巴看着大火愈逼愈近,烧过大片四月起就没尝过雨水滋润的树林,出路又被塞住。

志愿救火队及时驰援。当弗雷德·迪安赶到妻小身边时,他的妻子正和一群妇女在推车,想把一辆堵在路上的抛锚福特双人座跑车给推开。这时,弗雷德赫然发现,比尔躺在车子后座的底板上睡得正沉,但卡拉不见人影。希尔达先前是把两个孩子都弄进了车里,放在后座,两个人按老习惯小手拉小手。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小哥哥爬到底板上睡着,而希尔达忙着把最后一批东西往车上搬时,卡拉想必是想起了有玩具或是洋娃娃没拿,自己跑回了小木屋。就在她回小木屋时,她妈妈坐进他们那辆迪索托老爷车,没再朝车子后座的两个孩子看一眼就开车上路。卡拉·迪安要么还待在光环湾的小木屋里面,要么就是自己一人徒步上路,但不管怎样,大火一定会吞噬她。

往外的道路太窄,没办法让车辆回转,也太挤,没办法让方向对的车子硬挤过去。所以,弗雷德·迪安这位英雄,拔脚就朝蔽天的浓烟跑过去。那时,橘红色的火线已经开始突破浓烟,时隐时现。有风势加持的野火烧得正旺,追着他跑,像痴心的恋人。

我跪在栈板上面,就着提灯的光读这篇报道。读到这里,忽然就觉得火烧和浓烟的味道变强了。我咳了起来……接着,咳嗽又一次换成湖水的铁锈味,堵在我的嘴和喉咙里面。这次我是跪在我妻子工作室的贮藏间里面,只觉得好像就要淹死了。我往前倾,用力干呕,但只吐出一点点口水。

我转身看到了湖面。几只潜鸟在氤氲的湖面幽鸣,排成一条直线朝我飞来,鼓翅拍打水面。天空的蔚蓝已经被黑烟遮蔽,空气中弥漫着木炭和火药的味道,烟灰开始从天上往下掉。旧怨湖东边的湖岸这时已经燃起熊熊的火焰,偶尔还传来空心的树干被烧得爆裂的爆炸声,闷闷的,听起来像深水炸弹。

我朝下看,想挣脱眼前所见的异象,心里知道再过一下,我看到的就不再会是摸不着边的异象,而会变成真实的亲身经历,和我与凯拉先前到弗赖堡游园会一样。但我低头看到的,不是睁着一双镶金边大眼睛的猫头鹰,而是睁着一双晶亮水蓝色大眼的小孩。那孩子坐在野餐桌边,伸着两只胖胖的小手臂在哭。我看得很清楚,跟每天早上对镜刮胡子时看到的自己一样。我看到她——

“约当凯拉的年龄,但要更胖一点,发色是黑的,而非金黄。她那头黑发正是她小哥哥的发色,他那头发不知要过多久才会到的一九九八年夏天开始泛白。除非有人救她脱离火热的炼狱,那多年过后的小哥哥,她是不可能看得到了。她穿的是白色连衣裙和红色的及膝袜,双手朝我伸过来,不停喊我爸爸,爸爸。”

“我才要朝她走过去,马上就有一团热气,好像还有形状,倏地穿过我的身体——这时,我才发觉我在这里算是幽灵,刚才那团热气,是弗雷德·迪安一头冲过来穿过我。爸爸!小女孩大喊,但她是在喊他,不是喊我。爸爸!小女孩紧紧抱住弗雷德,没去管烟灰把她的白色衣裙和圆嘟嘟的小脸都熏黑了。弗雷德亲亲她的小脸蛋,天上又落下烟灰,潜鸟鼓翅朝湖心飞去,凄厉的叫声像悼亡的哀鸣。”

爸爸火要烧来了!“小女孩大哭,弗雷德伸手把女儿抱起来。”

我知道,要勇敢,“弗雷德说”,不会有事的,小甜心,但你要勇敢。

“火不是要烧来了,而是已经烧来了。光环湾的东边已经全部陷入火海,正朝他们这边逼近过来,把男人们打猎、冰钓时喝醉闹酒的小屋一栋栋吞入火海。艾尔·勒鲁家的小屋后面,玛格丽特那天早上晾出去的衣物已经烧了起来,长裤、衣裙、内衣一件件燃起了火苗,晒衣绳更是烧成一条火线。烧焦的叶片和树皮如雨落下,一块余火未熄的灰烬掉在卡拉的脖子上面,烫得她痛叫出声。弗雷德正抱着她从斜坡往下面的旧怨湖走去,挥手帮她掸掉。”

不要!“我对着他们大喊。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我能改变的,但还是忍不住朝他大喊,还是想要扭转情势。”别听它的!苍天在上,你别听它的!

爸爸,那个人是谁啊?“卡拉问她父亲,小手朝我指了过来。这时,迪安家小屋的绿色屋瓦已经烧了起来。”

“弗雷德朝女儿手指的方向看过来。我觉得他脸上略有抽动,像是闪过一丝内疚。他知道他在做什么,这才是最可怕的——他在心底的深处,很清楚自己在大街末尾的光环湾到底在做什么。他知道,所以他生怕有人会看到他要做的事。但他什么也没看到。”

“还是他也看到了什么?他的眼睛好像有那么一下忽然睁得斗大,闪过一丝迷惑,好像他真的看见了什么——可能就是一道飘移舞动的螺旋状浮尘吧。还是他感应到了我?会不会呢?他是不是感觉到在火热的烟尘里有一阵冷风倏地吹过又消失?还是他觉得好像有一双手有意见,若不是因为没有实体,很可能就会阻挡他?他别过脸去,抬脚踩进自家船坞旁边的湖水里。”

弗雷德!我朝他大喊,求求你,天哪,你看看她!你想你太太替女儿穿了一身白衣是凑巧吗?有谁会给孩子穿一身白绸缎衣服到屋外玩的?

爸爸,我们走到水里干什么?小女孩问道。

进水里躲开火,小甜心。

爸爸,我不会游泳。

不用游泳,“弗雷德回答女儿,听得我不寒而栗!因为,这不是在哄小孩子的谎话——她真的不用游泳,现在不用,以后也永远不用。不过,弗雷德用的方法比起轮到诺尔摩·奥斯特上阵时用的方法,起码要仁慈得多——比起吱吱嘎嘎的手摇泵和大股大股往下冲的冰冷水柱,是要仁慈得多了。”

“小女孩的白衣在身边漂出一朵花,像白莲。腿上长袜的红,在水里荡漾。小手紧紧搂着父亲的脖子,两个人现在已经混在一群急着飞走的潜鸟里。一只只潜鸟用力鼓翅打在湖面上,搅出一朵朵白沫的水花,一双双慌乱的红色眼睛呆呆瞪着这对父女。空气里飘着浓浓的黑烟,遮蔽了上方的天色。我跟在他们后面,踉跄在水里前进——虽然我踩不出一丝水花,不留一点涉水的涟漪,但还是感觉得到水的寒意。旧怨湖在东边和北边已经全部陷入火海——像火墙筑起来的月湾,把我们三人围在里面。弗雷德·迪安抱着女儿直朝湖心的深处走去,好像要抱着女儿去受洗。他在心里不住念着他这是要救女儿,他只是要救女儿。而他太太希尔达此后终生不住在心里念着,孩子那时只是跑回木屋去找玩具,不是有谁故意把她留在那里的,留她一身白衣、红袜等着父亲去找她,而做父亲的找到了女儿后,就做出了惨无人道的事情。这便是过去,这便是往昔之地,父亲那一辈的罪孽传到儿女身上,连传了七代,还没办法了结。”

“弗雷德抱着女儿继续往湖心的深处走去。女儿发出尖叫,混在潜鸟的尖叫里面。直到弗雷德朝她尖叫的小嘴亲了一下,才止住了她。“我爱你啊,爸爸好爱他的小心肝。”他说完,便把女儿朝水里面放,跟全沉式浸洗礼一样,只是岸边没有诗班齐唱《同聚在那河边》,没人高呼“哈利路亚”!而且,弗雷德也不会让她再浮出水面来。小女孩在漂在水面的那朵盛开的白莲献祭衣裙里拼命挣扎。过了一会儿,他不忍心再看下去,别过脸,眼光飘过湖心,看向西边野火还没烧到(也永远不会烧到)的远方。烟灰在他身边飞舞,像下着淅沥的黑雨,弗雷德眼里涌出了一颗颗豆大的泪珠。女儿在他手里面拼命挣扎,想挣脱父亲存心要淹死她的铁掌,而他只在心里低低念叨”纯粹是意外,悲惨的意外,我带她到湖里来,是因为我能带她来的地方就只有这里,就只剩这里,但她着慌了,开始乱踢乱动,而且她还全身湿透,滑溜溜的,我抓不牢她,到后来,整个都抓不住了,结果就——

“我忘了我是鬼,出声大喊:“凯娅,撑一下,凯!”就往水里潜下去,伸手抓住她。我看到她惊慌的小脸,她鼓鼓的蓝色眼睛,玫瑰花蕊般的小嘴吐出一条白沫水泡,朝水面弗雷德站的地方攀升。水面直淹到弗雷德的脖子,弗雷德双手用力把女儿往下压,不住在心里面跟自己说他这是要救她,说过一遍又一遍;只有这方法,他这是要救她,只有这方法。我伸手去抓她,去抓我的孩子,我的女儿,我的凯娅(他们全都是凯娅,不管男孩、女孩,他们都是我的女儿),但每一次我伸出去的手都从她的身体穿过去。接着更惨——唉,惨得多了——她朝我伸出手来,映着斑斓水影的两只手臂朝外漂荡,哀哀无告,求救无门。慌张乱抓的两只小手穿过我伸出去的手。我们没有办法接触,因为,现在的我,是鬼。我是鬼。眼看着她的挣扎愈来愈弱,我方才懂了,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唉我——”

没办法呼吸——我要淹死了。

我猛地弯下腰,张开嘴。这一次,我就吐出了一大口湖水,全吐在栈板上的那只猫头鹰身上,它就摆在我膝盖旁边。我把“乔的妙点子”盒紧抓在胸口,生怕里面装的东西会弄湿。但这样一来,又引发一阵反胃,冷冷的水不只从我嘴里冒出来,连鼻子里面也有。我赶忙深吸一口气,把水咳出来。

“这一切总要有个了结才好。”我说了一句。但不管你怎么看,这本来就是了结没错,因为,凯拉就是那最后的一个。

我顺着楼梯爬回工作室,往乱七八糟的地板上一坐,调整一下呼吸。屋外依旧雷声隆隆,雨势未曾稍减,但我觉得这场风暴的势头已经过了高峰。也有可能是我一厢情愿吧。

我坐在地板上,把两条腿往下垂进活门里面——里面已经没有鬼会来抓我的脚踝;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的,但我就是知道。我把套住这两本速记簿的橡皮筋拿下来,翻开第一本簿子,一页页看过去。上面写满了乔的笔迹,还夹着几张折起来的打字稿(当然是“信使”版球),单行间距:都是她在一九九三和一九九四年偷偷到TR来的收获。大部分都是零星的笔记,还有录音带的誊写稿。那些录音带可能都还放在我脚底下小贮藏室的不知哪里,可能跟那台录放影机或八声道音响摆在一起吧。但我不需要那些录音带。等时候到了——若时候真会到的话——我知道,大部分的事我在这两本速记簿里应该都找得到。出了什么事,谁做的,又是怎么掩盖掉的,都会在。但现在,这些我都不想去管。现在,我只想确定凯拉安全无恙,之后也不会有事,就好。而要达到这目的,只有一途可循。LyeStille(安息)

我想把橡皮筋套回速记簿时,还没翻的那本速记簿却从我湿滑的手里掉到了地板上,一张破破的绿色小纸片从簿子里面飘了出来。我捡起纸片,看见上面写着:

有那么一下子,我从先前一直神游的古怪又异常敏锐的感知里面脱离,世界重又回到它习惯的维度。只是,颜色不知怎么都太强烈了,东西都太靠近了。我只觉得自己像是战场上的士兵忽然被吓人的白光惊醒,什么都被白光照得一清二楚。

我父亲那一边是从布劳茨内克来的没错,但我也只对到这里而已。从这张小纸头来看,我的曾祖父叫詹姆斯·努南,他也绝对没和贾里德·德沃尔同在一个茅坑拉过屎。麦克斯韦尔·德沃尔跟玛蒂提起这件事时,要么是在唬人,要么就是搞错了……搞不好根本就是他自己弄混了,人活到了八十好几脑筋常会糊涂的。就算是德沃尔这样的厉害角色,脑筋再犀利,也难免有钝的时候。况且,他说得其实也不算离谱。因为,从这张小纸片上的表看起来,我的曾祖父是有一个姐姐,布里奇特。而布里奇特嫁给了——班顿·奥斯特。

我的手指头往下再指一行,到了“哈利·奥斯特”这边。他是班顿和布里奇特·奥斯特一八八五年生的儿子。“天啊,”我轻轻说了一声,“肯尼·奥斯特的祖父是我的舅公,而且是他们那一伙里面的。不管他们做了什么,哈利·奥斯特都有份。这中间的关联就在这里。”

我蓦地想起凯拉,心头惊惧万分。她自己一个人待在别墅里快要一个小时了。我怎么这么笨?我在这工作室里面的时候,谁都可以进屋里去。莎拉可以随便附身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进——

我忽然想到未必会这样。那些杀人的大人和被杀的小孩都有血缘关系,而传到了现在,血缘已经很薄了,也就是,河终于要流进大海了。是还有比尔·迪安,但他躲“莎拉笑”躲得远远的。肯尼·奥斯特也还在,但他带着一家子人到“马的州”去了。而凯最近的血亲——她母亲、父亲、祖父——也都死了。

就只剩下我。这里就只剩下我一个是有血缘关系的后人。就只剩我可以干这样的事。除非——

我拔脚朝别墅冲回去,能多快就多快,在大雨淋得湿透的小路上又滑又錼,急着要看她是不是没事。我不觉得莎拉有办法靠自己的力量去伤害凯拉,不管她叫来多少那些古人的灵力……但万一我错了呢?

万一我错了呢?